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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丨通向海边的路(5)

 胡叨叨女士 2023-08-15 发布于山东

我也在过去寻找答案,不是吗?不然我就不会选择重读一本书,而是去读一本新的书。一开始我就说了,当这本书摊开在我的桌子上时,我就在回想初读时的感受。我在寻找些什么,寻找些什么呢?它翻卷在记忆的褶皱里,像一把折起来的扇子,总不肯对我铺展开来。

也许记忆并不重要,不是吗?历史是胜利者的,由终点来定义,就像这座未来的滨海城市,当人们透过高楼的大玻璃窗眺望这座繁华的都市:蜂窝似的房子,棋盘似的街道,络绎不绝的车辆,蚂蚁般的人流……谁会在乎它的过去呢?谁会想到它是一块填海而来的陆地呢?我应该不停地往前走,笔直地往前走,去未来寻找答案,而不是过去,不是吗?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冷了就生个炉子,无聊了就找本书看,寂寞了就找个人搭伙,厌了就一拍两散……这些事情,生活的本能就可以教会你,并将你推向生命的终点,不是吗?

可我已经习惯这样走走停停、缝缝补补地过日子了。习惯性地回一回头,就像在那条去往海边的路上,朝东边那个拐角望去,总希望从那团烟云中,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听到一句呼唤我的声音,就像在遥远的星空指认地球。只有这样才会让我感到踏实,才有勇气继续往下走。所以我经常有些旧衣物、破鞋子塞满了我本不宽裕的房间,它们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散发着一股霉味。我的桌面上也是,除了一块加重我近视的16英寸屏幕外,还有些快散架的文件架、用完了的笔记本、摔坏的笔筒、写完的签字笔、不再保温的保温杯、空空的燕尾夹盒子、被我取代的同事留下的一株绿萝、几本读过的书——包括我正在读着的这本书。

可是我的狗不见了,令我心神不安。尽管它的名字不是我取的,可一直由我养着。我多么希望黑夜中出现一竖狗尾巴,跟我招手似地摇晃。我来回地翻着同一页纸,多希望因为我这个动作,引起黑夜的一阵颤抖,掉下一块黑色的阴影,我的狗,就像果子树掉下一个果子。可是传来颤抖的又是那台打印机,又吐出了几页皱巴巴的A4纸,又是铁皮的一阵哐铛作响,又是那个女同事,又说了一堆话,我只好又回了些我自以为能安慰她但其实可有可无的话。不过这次她出去,我让她带上了门,因为门口敞开,我总是在找我的狗,无法专心阅读。

当我再次把书上的表单拿开时,却发现再也读不进去了,就仿佛海边的青年碰到了那堵墙,再无法前行。我把书本合起来,把书签塞进去,开始回想前面读过的章节,找到那条来时的路。过去我读到了“痴情的朗巴尔多对布拉达曼泰展开热烈地追求,但高傲的女骑士钟情的是一副空洞无物的白色铠甲,就是那位仅靠意志存在的骑士阿季卢尔福。阿季卢尔福碰到了一些麻烦,青年托里斯蒙多对他的骑士封号提出了质疑。那是十五年前,阿季卢尔福挽救了一名贵族少女,使其免遭两名土匪的奸污,因此被授予骑士称号,而他参军后的一切身份、军衔、荣誉都是继这个偶然事件之后发生的。但托里斯蒙多否定了这一切,称骑士所救的并非处女,而是她从苏格兰皇宫逃出来的母亲索弗罗妮亚。骑士为了捍卫自己的骑士尊严和荣誉,带上他的马夫古尔杜鲁出发了,他要找到十五年前被他救起的索弗罗妮亚,用她的处女身份以证清白。于是,一场追逐的游戏开始了,因为布拉达曼泰也出发了,追随着骑士阿季卢尔福的足迹,而高傲的女骑士后面还跟着痴情的朗巴尔多……”

由此我也陷入了一场追逐,追逐着海边那位青年的背影。

海风依然无尽地吹着,除了在裸露的肌肤上留下一股黏糊糊的腥和咸之外,什么都没留下。海浪一浪叠着一浪,消失在堤岸下像兵马俑那样伫立着的一种防汛构造中。青年的内心依然是空空荡荡的,所以他并没有放过那个被游乐园的高墙反弹回来的易拉罐,而是继续踢着向海岸的另一头走去。他的脚法和触感似乎愈发娴熟,易拉罐不再像之前那样滚动的是一条无法控制的斜线,也不再老是一脚重一脚轻,时而滚动很远时而又滚动太近。

海岸的另一头是港埠,有货轮的鸣笛声和货物搬运时制造出的声响依稀传来。但青年并不打算往那边去,而是想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回到蛙鸣和那些直翅目昆虫的合奏曲中,回到米黄的路灯下,那些七歪八扭的樟树影子中,或者也可以回到那个光秃秃的公园,但此时海风夹杂着几句歌谣传入青年耳中:“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青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是一部摆在栏杆上的手机,手机旁坐着一名男子正冲他微笑示意,栏杆边还靠着一辆自行车。是那对情侣中的男子,但不见那名女子。

“喜欢足球?”男子看着青年脚下的易拉罐问道。

“……”青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又咽了下去。

“上来坐坐?”男子见青年没有回应,便把手机放到另一边,腾了个位置出来。

青年本想拒绝,可是一种想要倾诉的欲望让他像骑凤凰牌单车那样踮脚一跃翻上栏杆。

“抽烟吗?”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支烟,分出一支递给青年。青年摇了摇头,呆愣地望着大海。男子点了烟,因为海风的缘故,点了好几次才点燃。他用力吸了一口但没吐烟。

“就是……就是感觉空空荡荡的。”青年终于开了口,眼神中空无一物。

“那太可怕了,要有些什么东西才好……”男子长吐了一口烟,“哪怕是不好的。”

“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像空气一样。”

“空气中的东西可多着了,有光,有尘,还有你正吸着的氧气。”

“可我还是空空落落的,不管我多努力,始终是空空落落的,就像被大海搅碎的月光,始终凝不成一块。”

男子将烟衔在嘴里,闭上眼睛,双手张开在空中,“海风……海浪……多美啊!生活也一样。”

“我试过这么生活,可是仅凭想象,依然是一无所获……”青年双手交叉揽着双臂,就像在拥抱自己,“而且,那太冷了,没有一点温度。”。

“是啊,光凭想象是不够的。”男子眯着一只眼睛,好像在瞄准什么东西一样,把烟蒂弹入海中,“所以,我们才走进生活,感受那些实实在在的人和他们散发出来的温度……”

“尽是谎言,全是算计……从来就没有一个人真正走入另一个人的内心。”青年将自己手臂掐了一把,似乎为刚才的话感到后悔,“包括我……我也是一个骗子!”

突然几股浪合成了一股,越过了那些防汛的棱柱体构造,直直撞在了岸堤上,溅出的水花打湿了男子和青年垂在栏杆下的鞋子和裤脚。男子下意识地抬了抬脚。

“在大海里航行,谁能保证,不被风吹跑,不被浪卷走了……”

“谁不是边生活边学会了……”

青年缄默不语,一动不动,双腿仿佛被焊在了栏杆上。他想实实在在地感受下这些海浪,甚至想被海浪卷走,这样他就不必自己推着自己走了,也就不必寻找什么答案。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们一个机会,不是吗?不然这个世界就要像你说的,太冷了!”男子重复了青年刚刚那个自己拥抱自己的动作,并故意缩了缩脖子打了几个冷颤。

是啊!青年很久没有得到一个拥抱的温暖了,公园里那些动物玩偶可不作数。但男子不是,青年朝他问道:“她呢?那个给你拥抱的人。”

“小耳朵吗?哈哈……”男子笑了起来,朝港埠那边的海岸指了指,“她在练习平衡感。”

“……”青年顺着男子手指的方向望去,黑黢黢的路上什么也没有。

“她在海边长大,我在山里长大,她不会骑车,我不会游泳。”男子抬了抬头,望着远方的山影,“都过去十年了,我们还是这样,她总是左右不分,我总是像块石头。”

“你相信爱情吗?”青年继续问道。

“当然,它和粮食一样重要,但和粮食又不太一样。”

“你真幸福!”青年说。

“我给你读首诗吧。”男子提了提被海风吹歪的领子,“咳咳”地清了清了嗓子,仿佛这是件很重要的事,值得他如此对待:

“平平无奇的一天

按时吃饭,安于午后的疲倦

不做书呆子,那是场错误的冒险

关心身边人,挑出一张可爱的脸

看鱼尾纹是怎样从她的眼角织出欢笑

看欢笑是怎样灌满她唇齿的碗底

青春之炉不再生火

记忆之水终止沸腾

天黑了,就出门溜达一圈

去公园,或者去海边

制定一次最新的散步计划

天啦!我爱上一个胖子

它在黑夜里无限膨胀

与大海溶成茫茫一片

有时,真想做个心高气傲的书呆子

在精神院里老死病死

但今天,我杀了那个书呆子

像大海杀死了所有的鱼”

“写给小耳朵的。”男子笑了笑,似乎对自己刚才的朗读很是满意。

“她真幸福,和你一样。”

“谢谢,小耳朵也很喜欢。”

这时,一个人影在栏杆上出现,朝着两个男人靠过来。随着距离拉近,才看得清是名女子,只见她双手向两边平伸,长发被海风斜向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栏杆上走过来。

“大盛哥……”一种风铃似的声音,从海风的缝隙里穿了过来。

“哎……”男子一个敏捷翻下栏杆,朝女子迎去,“怎么样呢?”

“我想我们能重新开始了。”女子一只手搭在男子向她伸出的手臂,轻轻跌入他怀中。

女子总是在笑,一排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熠耀。青年注意着她眼角的几条鱼尾纹。

男子跑过来将栏杆上的手机插入口袋,推走靠在栏杆边的自行车。他拍了拍青年的背,“兄弟,有缘再会!”

“……再会。”青年回道。

他们走了,还是跟之前一样,女子双手握着车龙头,像在抓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男子在后面扶着车尾,但总是不得要领。

海风逐渐小了,海浪也不如之前那般轰鸣,一丝浮云从月亮下缓缓飘过,像一层薄纱轻轻抚过脸庞。青年站在栏杆上,双手往两边伸着,像那名女子一样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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