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找到舒适的土壤展开生活,固然是幸运的一件事情。但更为艰难的部分在于,你如何将自己融入这份合适土壤的气候中:从身心到价值层面,都是一段需要过度的旅程。 但是到达这里的时候,一切还没有结束。 还有最为重要的第三步:如何去应付过去的伤痕所埋藏下来的核爆炸武器——以防它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冒出来,激发出来你的创伤;继而再一次,甚至是更深层次地,将你吞没入深渊暗涌之中。 环顾四周,那些能够从过去的伤痕中幸存下来,并且获得救赎,更新迭代系统,甚至是全新大换血的路径,大约有两种。一类是遇到了合适的亲密伴侣。这是一种人类最为期盼,最为之着迷,也最能抚慰人心伤痕累累的一种情绪,一份能量。若是幸运的话,再升级成为一位父亲或者母亲,还可以在这种与血缘相关的连接中,窥探到生命的迷人,盛大,一份平凡而又伟岸的疗愈。第二类,则是从事业角度发力:升官发财,功成名就,完成阶级跃迁;最好是完美逆袭,天翻地覆般程度的那种命运齿轮的运转。于是到达某个时刻,当你俯瞰、环视、坐拥这份眼前自己打下来的“江山”,终于缓缓呼出来一口气:“过去再怎么辛苦,也终究是过去了”。第一类的占比中,女性居多。第二类的适用人群,主要以男性为主。在现实的语境里,更多的是在情感关系中受到伤害,支离破碎的心灵。即便走到了婚姻阶段,为人父母,也并不见得就能在这份“家庭温馨”的名义中获得某种救赎。至于开创事业,建立江山,那更是万里挑一的成功概率。但是男子汉气概使然,几乎所有人在青年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是独特的非普通人,也必定能收获一番气势宏伟的人生腾途。甚至还有一部分男性,即便已经抵达中年,甚至直到老年,也仍会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运气不好,但“终究不会是命的问题——我注定不是一般的人类”。不甘心,不认输,这些古老的励志箴言,向左走是耐力与勇气,向右走便是执拗和愚蠢。至于如何使用这些古老的能量,如何建立起来自己跟这个世界的关系平衡,得是每个人自身的造化。回到在开篇我所提出来的那个路径:找到舒适土壤,适应土壤层气候,处理过去(也可以称之为前世)土壤层的愤怒与懊悔——这是三个循序渐进,无法缺失任何一环的,如此辽阔的一段“换血旅程”。在社交媒体上会经常看到一类视频,一位父亲或者母亲,会使用一段看似得体,甚至还有些优雅的语气,参杂着那种只有“同类人”才能识别出来的神情跟语气,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掉一个成人(甚至是已经长大许多年)儿女的信心跟期待。评论里大多都是同一类回复:这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那一套“东亚孩子的宿命”了。无论你怎么努力,无论你收获到了怎样的成就,但只要你的父母轻柔地说出一句在你年少时候最常听到的某个句式——于是乎,你眼前的光芒万丈即刻轰然坍塌。你内心的那个孩子顷刻间倒地,然后开始哭泣。你甚至开始质问自己:为何要这么努力,还不如死掉算了。“这世上就连我最在乎的人,都这般不理解我,甚至想方设法地贬低我——那么,我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我想到在最近上映的电影《封神》的相关访谈里,提到在电影开篇的攻城剧情中,原本的设定是由纣王亲手杀掉其中一位质子。这其中扮演纣王的演员费翔老师在解读人物角色的时候,他认为对于一位有威严的王者(以及父权角色)来说,只需要在语言上揪(强调)出来这位质子的羞耻感——因其亲生父亲背叛了纣王,所以必然要付出被惩罚的代价。于是乎,这位质子就在漫天白雪中完成自我了结,完全不需要这位纣王亲自动手。回想起来在电影中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果然,我们从来,并且会一种活在某种永恒的历史,或者叫做母题困境里。从一个家庭,一段关系,到一个组织或者集体,继而上升到文化价值,看起来最为温和,不露痕迹,却也最伤人(甚至是杀人)于无形的,便是这话语的力量。而话语背后,便是一个人的价值观,某种信念(信仰)的秉持。当然在我二十出头年岁的阶段,我也会是那一类在看到图文或者短视频里,在描述一位生长于东亚文化之下的孩子,从小到大如何被自己的父母所言行压制、控制,继而走向自我麻木或者毁灭的一番陈述的时候——我会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因为自己的同理心而跌落进去那个无比熟悉,却又无法逃离的低潮情绪深渊里。起初我自然是从原生家庭这一概念入手,学习心理学知识,想要从源头上找到某种本质缘由。但是无论我多么努力,到头来我发现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它涉及到基因跟精神分析等诸多层面。这让我感到极为失望。于是我又转向到了佛学,禅宗的入口,学习冥想,练习正念之道,直到寻找到某种“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这一念”——那种美妙而迷人的时刻。但是,我还是没有找到这扇入口的那座桥梁。继而我又将视角上升到更宏大的范畴,从宇宙作为切口:万事万物,自有其来去的缘由。而因我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于是我所经受的,或许跟这世上很多人经历的都是一样的沧海一粟。我不必纠缠,也不该纠缠在这份“对于过往受苦所造成的习得性无助魔咒”中。但是如你所料,上一秒你在敬畏天地,下一秒你仍旧会被日常里某个熟悉的环节狠狠地拽入某种应激性创伤的磁场中。我不能说我找到了办法,但是好像闻到了某种散发舒适土壤的气味。缘由是前阵子,在新闻里看到杨紫琼小姐结婚的消息:在她拿下奥斯卡影后之后,在她六十岁这一年,她决定跟已经订婚了十九年的男友正式走入婚姻。我在诸多评论里看到了很可爱的一条,“哦,原来最合适结婚的年龄是六十岁啊,那我自然不必着急,还早着呢!”虽然是一种调侃,虽然杨紫琼之于我们普通人的人生而言,并不存在所谓的参考指南。但我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底说出来的那一句:进可攻,退可守,原来如此。一个人不是为了什么别的理由或者任务结婚,而仅仅只是觉得自己愿意而已——那么,这就是最合适的时机。回想几年前看到的一些访谈里,杨紫琼说起来她从第一段婚姻里觉醒,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在家当一名太太,于是果断选择结束婚姻。即便后来她一路打拼,从香港到好莱坞,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但是对她的母亲而言永远只有那一句点评,“一个女人没有家庭,没有孩子,那就是失败的。”这便是所谓的,那种熟悉的东亚子女“母题困境”,对吧。而转眼间不过才几年光景,一切大有变化。一方面是个人的缘由,作为杨紫琼自身事业的巅峰抵达,以及精神能量的提升;二来则是时代语境迅速更替,当今的价值观跟文化土壤,已经显而易见地更具有开放性跟多样性。她不再需要跟自己的母亲辩解自己想要过怎样的人生,“毕竟我都活了六十年了”——优雅老去真是一种理直气壮的力量源泉。同时她得以被当今这份女性主义潮流所肯定,认同,于是更会给她带来一份正向的回馈。而这一段旅程,这样一位如此出色的亚裔女星,整整走了六十年——好像才走到了眼前这份作为她最好的时光。那么回到现实语境里,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东亚子女,如何跳出来那种从久远的古老神话基因里就种植下来的“咒语武器”,继而不让自己成为那样善于指责自己将来的孩子的那一类父母?又或者,如果你不打算成为父母,你选择一种你所能够承受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余生——那么你是否可以找到一种办法:午夜梦回听到某个声音,来自你的父亲或者母亲,当他们在梦里轻蔑地取笑你居然不会穿衣服,或者在某个晚餐时分打烂了一只碗——从此以后,你就成为了一个“极其擅长搞砸所有好事”的那一类没出息成年人的时候——你又将如何在这场梦里全身而退,醒来的时候不至于哭泣,甚至是发狂与愤怒?是决定走向光谱的另一端:埋藏记忆,压抑愤怒,直到麻木,继而成为一个无意识的潜在暴力犯——或者出手伤及他人,或者转而进攻自己,继而走上某种“逃亡者寓言”的永恒困境路途吗?这也是我至今仍在发出疑惑,并且试图解答疑惑的动力源泉。如果说,至少我在心理学中得到一个还不错的念头,或者叫做劝导之言的话,这一句应该有一席之地:你信仰什么,你就会成为谁的奴隶。延展开来无非是:你越在乎什么,你便会成为你所在乎之人,之物,之宗教体系的那个奴隶。从神话里的神仙,到世上的智者,都会告诉我们:自古人事难以完美,更无法样样周全——功名利禄,白头到老,子孙满堂,这些听起来最厚重的祝福,却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接得住,或者有幸被恩赐的。想起来大学里某一年选修过一门哲学课,那位风趣的教授最喜欢唠叨的一句话就是:有缺憾是好事啊,事事圆满,那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福气——“你们千万不要许这种极端的愿望,不然的话,天上的神仙都要累垮了”。“无论你们相不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时常回过头来,想念自己还能够念书的时光,还没有被这个世道挫败到灰飞烟灭的这份纯粹时光。”他说得没错,在后来的人生里,一些不经意的时刻里,我时常回想起来他的话语;也时常回想起来大学阶段里那段令我感到失望而痛苦,同时又在不甘中找寻某种信念感的执着旅程。很奇妙的是,我在回味他所念叨的“缺憾不是坏事情”的同时,会想到另外一个同质的词语:缺口。于是会想到我所成长的年岁里,自己被羞愧感纠缠最多的,就是那些在父母,在长辈眼里,我明明已经做到了八十分,但仍然会被“着重点出来”那仅剩的“还差二十分”里。这一句“还差二十分就好了”的缺口,魔鬼般如影随形,伴随着我一路抵达三十岁。直到在三十岁之后某年里的某个时刻,我结束跟心理医生友人的电话之后,终于说出了那一句,“算了吧,凭什么是你说了算!”“你是哪门子的神仙,你是哪门子的成功人士,居然可以对我的缺口如此指手划脚?”后来我又花了许多个晚上,决定穿越回到过去,“找出来”那些曾经给到我难堪跟为难的人。我理直气壮地“站在”他们面前,然后说出了那一句,“我知道,我可真是太差劲了!——可是,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至于进入到父母亲领域的部分,我则会更温柔,但是也更坚定一些。“但我要说清楚,我是一个完整的孩子,一个完整的人——而作为人,本来就是不完美的;这是天道法则。”“并且我要强调的是,不要拿我的缺口去比照别人的长版。因为在这份横向对比之外,还得加上一个纵向尺度,那就是时间。”“就时间的尺度上而言,你又怎么能保证永远的幸福,永恒的完满?——你又何以有资格,或者所谓的权力,苛求长生不老的妄念与江河湖海的永恒存在?”“日升日落,当然固有其恒定。可若是天要下雨,那也是爹娘也止不住的命运本身,不是么?”而这所谓“天要下雨”的陈述,大约是一个孩子的本源欲望,在长大成人的过程里因为不能够被压抑的天性驱动,因此自发诞生出来的某种无意识的使命感,以及完全可以有能力辨认出来自己厌恶与喜好的那份直觉。欲望,天性,使命感,直觉,你感受一下这些词语的生命张力——它们是不可以被忽视,被压抑,被抹杀,更不是可以随意被修正的。这是生命至上的权力。当模拟对话抵达这里的时候,按照从前的旧有模式,对方大约会作此答复:那些天啊,地啊的东西我不管,将来的事情我也不管,我只要你现在就按照我所说的去做——“如果不做,那你就是不够完美的孩子,就是不听话的孩子”。“你不听话,就是你辜负了我们,你就应该感到愧疚。”如何可以不必在社交媒体“东亚语境陈述”的场景里再次被创伤,再次被激怒,再次坠入悬崖?目前为止,我提供给自己的办法是,我会鼓足勇气,以“务必完成这段处理伤口的全程”之信念——在心底答复那个“曾经作为我信仰的一部分,曾经被我无比在乎的人”一句话:真抱歉啊,恐怕这一次不行了。“以及,不仅是这一次不行,往后的每一次都不行了。”“我的人生还很长,我还有那么多大好时光等着自己。我需要减轻思想负担,卸下已经背负了很多很多年的奴隶包裹——以便腾出来更多空间,带上我自己的诸多缺口,打包上路,去展开新的人生旅途了。”“我会依然爱你,爱着你们——在某种层面上。但更上一层纬度而言,一个人更需要爱自己,才能够先活下来。”“想来想去,你们对于我的期待,与其说是爱我,倒不如说,其实是为了满足你对于自我身份的缺口补偿,对吧?”“哦,亲爱的,亲爱的爸爸妈妈,那可不叫做真正的爱啊。——显然,你们爱你们自己,比爱我要多得多啊。”“哦,亲爱的爸爸妈妈,不必着急辩解。没有关系的,一家人是不需要说得那么清楚的。因为最重要的是,我自己已经搞清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就足够了。”“我有了属于自己的信仰,在这个崭新价值理念的体系里,承载着我所有的缺憾与缺口,陈列着我所有的不堪与脆弱。但是没有关系,我会将它们全部打包起来,伴随着我一起上路。”“但是有必要说明的是:它们不再是你们用来对付我的武器——我已经关上这个允许的阀门了。”“我不会请求你们放过我,就像从前那种无声的呐喊——那些无数次想要结束掉自己生命的念头时常会冒出来。”“命运是复杂的,人心是复杂的,爱与恨就是会交织纠缠不清的。但是好在我知道了,往后我还有许多很好的年华。”“因这最好的年华的期盼,使我愿意放下这一切了——谢谢你们;再见,我的青春,我的旧日。”“亲爱的你好啊,我的未来年华,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奔向你了。”我将这一段模拟陈述的话语交付给我的心理医生友人,不久之后,她给我发过来一个拥抱的表情。一些时光之后,我又一次开启跟她交谈的时机。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我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可太差劲了!”我答复说,我看到新闻里,有个女孩从小被父母丢在乡下其他亲戚家生活,后来女孩考上了重点大学,她的父母才提出来说可以回去市里的那个家过暑假。——“我很难过,还是会忍不住情绪低落下来。”“我难过了一下子,但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会移情到自己身上。我身体里的能量并没有被这些信息抽走,而仅仅是,我知道自己只要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同时我也为那个女孩高兴,她会拥有自己的大好前程。”无论是从心理学家荣格所提出的“共时性原理”切入,还是参照“宇宙中万事万物必有共同性”的逻辑,当这份“自我教导,自我教育,信仰更新迭代”的课程结束,我已经可以坦然地接受这一句:你需要有信仰,才能够活下来。亲爱的,你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信仰,你才可以好好地活下去。目前为止,我的信仰之一是:命运的礼物在送到一个人面前的时候,必定是要经过许多弯弯绕绕的;但只要转个弯,在某个时光旅程的路口总会云雾散开,看见许多温柔日光。当这个时刻到来,可千万不要高兴太早。因为还有下一个环节:处理过去土壤层所遗留的愤怒与懊悔,仍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请不必过于担忧,因为,“至少你已经走到这里了”。接下来,你会开启一段尚未知晓的“最好的年华”——或许(必然)这才是这段旅途中,既辛苦但又迅速领悟到智慧,长出新芽的生命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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