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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笔记:雨后云山——再走龙西公路

 df7086 2023-08-16 发布于河北

梁东方 

雨后的云从高高的山岳之间生出来,罩住耸立的狼牙山峥嵘的山峰,这个景象在沿着容易线越过窟窿山南的刘家庄的高坎之后,以渭庄到西山北一线的广阔的山间平原为前景的时候,就显得格外突出。这一带是观赏狼牙山盛景的最佳角度,可以从山脚到山顶全方位地遥望这太行名山的全部宏伟神奇之貌。在既往没有如此发达交通的年代里,人们从平原上跋涉至此已属不易,豁然望见平原重现,望见被重现的平原对比着显得特别峥嵘的狼牙山,不禁就会有一种神仙府邸的由衷向往,觉着这一定就是人人心中都有的山里面住着神仙的地方。视力好的人在这么远的地方就已经能看见狼牙山最高峰上五壮士纪念碑的闪光,就会深深地在将心比心的现场感中充分理解当年与日本人血战、跳崖的战士令自己高山仰止、无法企及的壮烈。在太行山、在华北大地上,诸多这样悲壮的故事都去之不远,大几十年哪怕未来上百年的时间都不足以抹去世世代代生息于此的人们刻骨铭心的记忆。

何况,于我而言,这里还是小时候来往多次的姥姥家的所在。孜孜矻矻的亲人在物资极度匮乏中拼力挣扎的生活细节历历在目,让人愁肠百结也让人唏嘘感慨,让人在他们粗糙的大手笨拙的牵领下跌跌撞撞,也让人怎么也不能相信他们都已经沉没到了山石、荆条、酸枣和红薯、山菊花、红山草浓郁的气息里去,再不回头。

在我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多次被母亲领着,被舅舅和表哥用独轮小车推着辗转行走在这一带由山间平原重新归于山中的坎坷途程中,对于每一道山梁、每一处山脊线、每一座山峰都有过长久的凝视。它们是我关于这个既广袤也充满了艰辛的世界的最初的也是最恒远的认知的起始之处。每次重新回到这个环境里,都会感慨万千,都会不由自主地深情遥望。

如果不是在雨后就来这个位置观赏的话,就不会知道太行山在雨后也可以是如此青绿一片(青绿之中偶尔会有一道褐黄色的泥痕,那是小规模的泥石流冲击走了山谷里的植被留下的),就不会看到在如此青绿的山岳头顶乃至肩膀位置上出现的朵朵白云,一点也不亚于西部高原上云山高企、一尘不染的壮丽景象。

即便此次进山就只是看见了眼前这一幅景象,也已经不虚此行。何况还有随后经过西山北,走龙西公路,听着音乐在山间流畅地驱车缓行的无数转折的美妙。看见有的车辆直接就停在了路边,驾车者一个人坐在车边仰头看山看云的,就可以知道类似的满足在很多这个时间进山的人那里都是共通的。

龙西公路随着河道辗转向上,三里庄、峪、上郭家庄、贾家庄、康家庄……三十五年前,也正是八月上中旬的这几天,曾经骑车百里来这里拍照,拍自己设计的户外结婚照。那时候没有公路,只有越走越窄的山谷河道,而云与山的纯美之状正与今天类似。上到几乎没有路了的高处的时候,山高野大的大自然的荒凉与壮丽,是并存的。在那样的气氛之下拍照,拍色彩鲜艳形式感很强的结婚照,就有着一种因为对比强烈而来的与既往、与当下的人生完全不一样的对未来的期许。这样的期许转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它是实现了没有。不再追问的时候其实也就等于是一种自洽的融合吧。只是现在驾车轻易就抵达了以前可望不可即的高山山巅的方便与快捷,让人多少有点不适应,应该产生的带着不无恐惧的圣洁的神秘感,还没有来得及产生,就已经到了神仙腹地。

过了三尖岭隧道,随着盘山公路下山,遇到河流的时候,就开始出现洪水冲毁道路的现象了。

左拐去往杜家铺的路口,大雨之后,漫水桥上堆积了很多碎石。

车辆碾过,四轮驱动的SUV还好一些,底盘比较低、前轮驱动的轿车往往就有麻烦:活动的碎石会形成流沙效果,越是扭矩大,越是陷下去的深。车辆搁浅在那里,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我的车就在这里误住了。

下车马上开始掏前轮下面的碎石,试图垫上大一点的、平一点的石头,然后上车试着前进和后退,连着几次都不行。滚滚的溪水已经湿了鞋袜,一点都不在乎,在更大的问题摆在前面的时候,这样的小问题就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让所有乘车者都下来、掏得更深、垫上了更大的石头,种种尝试都是无效的。

前后都有些车辆在那里等着,等着我从这碎石泥潭里出去,他们好依次经过。这么长时间了,我没有能动一动,他们也一动不能动。只有一位司机下车走了过来,他看了一会儿,建议推一下车试试,然后他就双手扶在车的尾部,弓腰伸腿,努力随着加油的过程用力。

结果真就成功了。

感谢之后在开车经过他们的车辆的时候又停下来,嘱咐经过漫水桥的时候走那石头已经被压实了的南侧,不要再走碎石流动的北侧……这是我们表达谢意的一种方式,他们也深知这一点,笑着点头致意,各自车辆缓行而去。这是野外行车者的个不言自明的礼仪。

回程的时候再次经过这个桥,前面又一辆轿车遇到了和我之前遇到的同样的问题。不同的是,我下车去帮忙的时候,从桥的两侧走过来帮忙的司机居然有九个人之多。大家有的出主意,有的低头观察,有一位显然像我一样有过经验的人立刻就伸手将已经垫到轮子下的平一些的石板拿掉了,果断地作出了推车的判断。

九个人一起上手,汽车一瞬间就从碎石中退了出去。走南边压实的部分,小心翼翼地过了桥。

我过了桥在经过那位果断指出必须推车的,事后又嘱咐我过桥的时候一定要走南边压实路段的人的时候,他挥手打了招呼,我也打了个招呼。互相不认识,以后再相遇的机会也几乎不会有,仅仅是在共同处理一个搁浅的汽车的时候合作了一次,便有了这样互相认可的善意。这就是人与人令人愉快的交流。它点缀在日常生活里,点缀在雨后云山清晰的大自然的环境中,格外让人觉着美。

赤足下水,在清澈的流水里站下去,清凉甚至是有点冷的感觉立刻包裹住了一向不沾凉水的双脚和小腿。流水冲击脚心、冲击小腿的麻酥酥的感觉是令人舒适的,也是消耗一定的体力的,这大抵类似一种小规模的游泳。站在水里,行走之间被鹅卵石向上按摩着脚掌,小心翼翼之间轻拿轻放,就很好玩。

在这样的水里泡上一个西瓜,西瓜在水中的样子就成了摄影对象,这是有人领着金毛下来玩水从而成为摄影对象之后的又一个摄影对象。金毛和西瓜之间是没有在一片静止不动的水里的那种忌讳的,流水滚滚而下,不管刚才这里曾经走过什么,其痕迹都已经随水而去了。

要想在水里将西瓜固定住其实很不容易,水流速度很快,冲力很大,必须找到水浅一些的位置,让西瓜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下才好。这样西瓜的绿色条纹在粼粼的透明水纹里相映成趣,以后面纵深广远的山岳和白云为背景,才能拍出好看的照片来。

二三十厘米深的清流是透明见底的,正是因为河水的清澈才激发了人一定要下来站一站的想法,激发这一想法的还有沿着这条中易水的支流孩子们纷纷走下水来玩耍的景象。

说是纷纷走下去水,实际上是沿河所见各个不同位置上的此类景象的集合,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有很多人。在山里,河流绵延婉转之间,有人居的地方不多,这样人在河中玩耍的景象也就分布得很舒朗,绝无拥挤之状。只在个别桥下,仔细看会发现有人在阴凉里打扑克,流水中的沙洲上还有人搬了椅子坐在那里乘凉……

在洪水冲毁桥梁,形成赫然的断崖深水的地方,则有些大胆的孩子在游泳,真正潜水下去的游泳。与以往乡间所见不同的是,这些孩子都穿着游泳裤,已经没有过去那种裸体野泳的天经地义的格式了。

刚才在水边切了西瓜吃的时候正好有两个四五岁的孩子经过,给他们西瓜吃,小的刚要接,大的就已经摇着手说不吃了,小的一看也只好跟着摇起了手。即使在深山之中,吃西瓜也已经不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了,新一代的孩子们的物质生活尤其是饮食和穿着,和城市里的区别已经很小,在不接受陌生人的食物这样的教育上也完全一致起来。在这样的意义上的城乡差别已经被基本消灭。

在著名的田岗村,村口广场的长廊下正在分酱油醋。每家每户都要派人来登记领取,不能代领。村民有的走着过来,有的骑着电动车、开着三马子过来,用塑料袋拎着,一瓶瓶酱油和醋都清晰可见。

从另一个方向上看见有老人拎着几个包子走过来,就知道村子里一定是有卖包子的。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有一家超市,进去问,年轻的女店主没有因为她自己这里不卖而不浪费自己时间地漠然置之,而是马上领着走出来,对一个很可能是她的孩子的娃娃说:去,领着爷爷去卖包子的地方。那孩子立刻就开步走,走了三五步就停住了,指着对面一家饭店,意思是就这儿。这很令人惊讶,惊讶那个店主完全可以用手一指就能完成的任务,却一定要交给孩子来带路,满满的善意之外,显然还有一层锻炼孩子的意思在其中。

这饭店的门口立着一个醒目的牌子:包子一块一个。如果是再凉快一些的季节,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慢慢吃上一顿饭一定很有意思。现在我们买了包子还是要到河边,伴着流水去吃的。

在画满了四时季节诗文的街道上走的时候,一辆三马子慢慢地开过来,光着膀子的年轻父亲怀里坐着完全裸体的儿子,身后的车斗里站着同样年轻的妻子。妻子和父子俩一路都在说笑,而她脚下是同样的一袋子酱油醋,还有一瓶杀虫喷剂。在中午依然剧烈的末伏阳光下,他们一家人迤逦而去,穿过村庄,走上洪水过后挂着很多树枝树根的须须的小桥,到河那边靠着一溜矮山的自己家里去了。

山里的时间,是被舒缓地拉长了的。出来领了一次酱油醋,就已经是一天之中的一件大事。当一切事务性的事情都被这样仪式性地重视着拉长了的时候,生活中那些一直存在的紧张压力,就会变得稀疏乃至轻松起来。这样的仪式性之中,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几乎不会有不成功和失败,不会有因此而来的大幅度损益,都只是人生在世的题内之义而已。这不是刻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从来如此,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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