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过后给我们留下了什么2002年6月22日中午13时,我们从学校出发,到椒溪河的上游看沿河两岸的灾情。道路两边的墙上都帖着标语。标语的内容一方面体现了佛坪人民战胜灾难的决心,另一方面表达了佛坪人民对国家和政府的一种感激之情。被洪水冲垮的道路和房屋旁都有醒目的警示标志。不时地会碰到一辆车,上面都装着救灾物资。路上的行人已经没有了水灾刚发生时那种惊魂未定时的激动。沿着河边,每隔一定的距离(200m左右),会有一个警员站在那里,他们的任务是,阻止任何一个企图涉水过河的人。河水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流动,而河道却非常的开阔。河道上原来的房子、水田和桥梁都已经消失不见,它们都移到了别处,污泥和沙石里还有它们原来形态的一些残留,表示它们曾经在此存在过。建筑物的碎片,树根和树枝,一张沙发,无数的鞋和衣物的布片。一截钢丝埋在沙中,伸出部分挂着一条丝巾,红色的丝巾在水中漂着。在这样阴暗的天气里,那红色的丝巾像一道闪电。一道闪电在6月九日的夜里把天空避为两半,无数碎裂的黑暗在那一刻嚎叫,叫声使河谷两岸的人从噩梦中醒来。一部分人的噩梦连同自己的一切在这嚎叫声中消失,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存在一样,好像这河谷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好像这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任何故事。这里只是一河的白石头。这石头为什么这样白,白的象是冬天里的一场雪。一河的白雪,在流火的六月里覆盖着椒溪河,无法熔化。 洪水的回忆2002年6月9日早晨七时,我被外面的噪杂声惊醒。当我站在学校的门口时,象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操场边那排高大的梧桐树已经不知去向,下边佛保局的楼房也不见了踪影。河水的轰鸣声象是恶魔的千军万马在耳边炸响。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人群在移动。一个悲伤的老太婆被几个人搀扶着,她的一家人在洪水中消失了,只留下了她一个人。所有的故事和生活都会成为一种回忆,回忆在她的余生里就是她的全部。过去的欢乐和痛苦是一剂毒药,她还能在过去的生活里活多久。那些失去亲人的人,自己的亲人被洪水埋藏了,而他们自己将会被痛苦埋藏。在越来越小的雨中,一些人开始向河水靠近。倒塌的电杆和电线,生活的碎片和心灵的碎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将难以完整。这时间也许是几百年,也许是永远。 激流对面的岩石2002年6月27日下午七时,我独自一人在河滩上漫步。河滩上是被洪水冲上来的细沙。一个村民正在把地里的沙堆积起来。沙非常细小,也非常干净,庄稼在这样干净的沙中无法旺盛地生长。铲沙的村民满头大汗,他的铲离下面的泥土还有很远的距离。河堤外也有一堆一堆的沙,那里的沙更纯净,更白,更细,像粉,像时髦女人脸上擦的粉底。我的脚踩在沙上,沙没入了我的脚踝,在脚面上移动,感觉像是蚂蚁在爬。河边的石头也被洪水冲洗的非常干净,就和这沙一样的干净。我选择了一个干净的白石头,坐在河边,我的身体离水面很近,脚几乎放在了水里。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河里的细沙在水流里翻滚。离岸更远的地方是河流的中心,那里的激流像风吹展的旗帜,或者就是一张绷紧的弓。最多盯着激流看十秒钟,我就头发晕,心发虚,好像心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都被激流赶走,剩下的只是一片空白。我慢慢地抬起目光,河对岸的岩石,不,是一座几米高的石壁,正在向上移动,石壁上的杂草和苔藓已经被洪水冲刷的干干净净。石壁就像是一个剥去毛皮的怪物,在浑黄的河水中奋力向上游游去。我把目光再向上移,看到六月的山被青青的植物覆盖。这石壁也许就是他的脚,和我一样,它赤着脚在河水里行走。它会到那里去。 飞机的吼声2002年6月11日。一架绿色的军用直升飞机出现在天空,飞机的吼声把山城从悲痛中惊醒,人们从绝望中出来,聚集在河滩上,所有的人,都抬头抑望天空。阳光灿烂的天空里,青翠的山谷里,飞机在人们的泪水里盘旋。那巨大的轰鸣声来自天上,那天上的声音慢慢地降落,在河滩上长久地响着。于是,人们向那架绿色的的飞机拥去,倾听来自山外的声音,让那声音触摸自己心头的希望。飞机的螺旋桨扬起了沙滩上的灰尘,把洪水后留下的残树上的破叶吹走。这一阵风,吹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让每一个公民从过去比较模糊的概念里清楚地知道了什么是国家。飞机终归还是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飞机在山谷里的回声也会慢慢地消失,人们站在那里不愿离去。他们站在那里回味那种声音,让自己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他们会把那种声音贮藏起来,找一个稳妥的地方,让它一直响着。 路2002年6月11日早晨,我和学校老师一起到狮子埧搬运救灾物资。原来被车流塞满的108国道,现在已经不复存在,偶尔有一段道路还比较完整,却没有车辆驶过。路上行人很多,他们是受灾的村民和搬运救灾物资的搬运工,这些搬运工原来是国家公务员、学校老师、工厂工人和地里干活的农民,还有一些中学生。千疮百孔的路在三教殿时突然失去了踪影。路外面的化工厂和路里面的大型加油站也不知去向。人流转入了沙滩,沙滩上有几个人用铲在沙里翻动寻找,他们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亲人的尸体,他们的泪水已经流干,脸上是烈日下的汗水。原来这里是一个比较繁华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个沙滩。一个人在沙地上踩出了一串脚印,那脚印立即会被另一个脚印覆盖。那些脚印从沙地里拐上了旁边的山坡,坡上草木茂盛。我们在山坡上排着长队,像一条藤蔓缠绕在山上。我们像植物中的分子在悬崖的边上上上下下,运送救命的药品和食品。所有的物资都装在箱子里,箱子是从几百里外运来的,它们都经过了非常远的路,每一段危险的道路都是用肩膀扛过来的,就和我们现在做的一样。所有运送救灾物资的肩膀构成了一条路,所有的箱子和箱子里的物品也是一条路,所有的爱心和亲情也是一条路。我们走在这条路上,劳累和艰险,悲伤和绝望都不算什么。这场洪水只冲去了有形的路,却无法冲走人们心中无形的道路。2002年6月11日我在椒溪河边看到了一条人流形成的道路,它从很远地地方缠绕过来,沿伸到了更远的地方。 老房子2002年6月22日,在长角埧乡政府前的废墟里,我找了一块水泥板坐着。这里说是废墟,其实也不像,因为除过这块水泥板外,旁边都是沙石,一点也看不出这里原来有一座四层高的漂亮的楼房,如果不是春天的时候我在这座房子里住过一个晚上,我也不会相信,乡政府的对面的沙滩,原来是一个小小的村庄。河边上有座老房子,老房子位于较低的地方,房子旁边的田地和旁边的村子都被冲走,那座老房子却安然无恙。房子的陈旧和周围被洪水冲刷后的那种新鲜景象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我在想,6月9日那场洪水来临时,这座老房子不知是如何躲过了那场灾难。房外一个老人坐在树荫下正在向我这里张望。房后的坡上,几头黄牛在山上吃草,我可以听到牛铃清脆的响声。时间已经接近正午,老房子里冒起了炊烟,炊烟在天空飘散,越来越淡,就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座房子是谁家的,这座房子是何时修建的,我没有寻找这些问题的兴趣。我只是想,那么多高大坚固的房子都被洪水冲走了,而这所老房子为什么幸存了下来。烈日当头,老房子在几棵大树的陪衬下溶入了对面的山色中。我想,我该回去了。在我转身向回走的时候,两个老太婆正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我,我听到她们在我背后的对话。 “这个小伙子是那里人?” “不知道。” “会不会是亲人被洪水冲走了。” “肯定是的。” …… 后面的对话我慢慢地听不清了,老房子也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脚下是遭受洪水蹂躏的道路和一段非常艰辛的路程。 体力和脑力2002年6月12日开始,学校所有教职工每天早晚在校内清除淤泥。从山上冲刷下来的淤泥几乎到达了学校的所有地方。道路,球场,教学楼间的空地都被泥土覆盖,有的地方泥土厚度达70㎝。天刚亮的时候,校园内就响起了铁铲在水泥地上摩擦时的吱吱声。习惯于用脑的老师在夏天的烈日下用自己的身体和自然的灾难进行着一场可爱的较量。在篮球场里,十几厘米厚的泥土浆糊般附着在水泥地面上,它们都已经干涸,干涸的泥土象是场地上的一层皮肤。这层套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的皮肤需要除去。我们用力铲,泥土的粉末激起的烟雾模糊了我们的眼睛。远山的山腰上也有一层薄雾,雾在山腰上慢慢地移动,好像不愿离去。丢失的灵魂在附近低呜。泥土的脆裂声很轻,被铁铲尖利的叫声覆盖。我们一个个满头大汗,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土腥味,好像我们是用泥土做的,刚从泥土里冒出来。我们每个人都来源于土地,土地是我们的家,泥土是我们的食粮。洪水把我们的亲人带到了远方,使他们成为混浊洪水的一部分,成为泥土的一部分。我们铲起这些泥土,在街道、广场、和塞满淤泥的房间里锻炼我们的身体,把我们身体里堆积的脂肪和多余的能量清除出去。在几天的时间里,我们用满身的泥土和晒黑的皮肤,替换了原来虚弱的外表。我望着膀子上越来越结实的肌肉,脑子里有许多东西在动。脑子里动弹的,是这一段时间里萌生的新奇想法。 椒溪河边的筑路工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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