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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我的精神病

 新用户1534Bpiv 2023-08-16 发布于陕西

《故事一箩筐》之二十:



我的精神病

水木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得了精神病。病症的表现就是,我想得和说得不一样,说得和做得又不一样。然后,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听了我对自己病情的描述,就笑着对我说,你这很正常呀,现在的社会,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我说,我这想得和说得以及做得都不一样,怎么能算是正常呢。心理医生说,现在这社会,如果你说得和想得一样,做得和说得一样,你怎么生存,怎么活下去,如果你说得和想得一样,做得和说得一样,才是精神有问题。

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在生活和工作中,要说实话,干实事,实事求是。我们的传统文化也讲究,生活和工作中要知行合一,心里想的口里说的手里做的要统一。每次大会小会,接受大小领导训话,领导讲的也是这个意思。经过这几十年的学习和教育,我现在反其道而行之,怎么就不是精神问题了。

我怀疑这个心理医生和我一样,也有精神问题。如果他没有精神问题,他怎么会说我是正常的。他不但精神有问题,而且问题比我更严重。我虽然有精神问题,但我知道自己有精神问题,他的精神问题已经严重到认为我的精神问题已经不是精神问题了。

看过心理医生后,心里还是有了一点安慰。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我一个人有这种精神疾病,得这种病的人多着呢。

知道大部分人都有这种疾病后,我有些犹豫,这种病还需要治疗吗。如果我的病治疗好了,我成了一个正常人,一个正常人生活在一群精神病中间,就像那个心理医生说的,我如何生存。如果我和大家同流合污,任由病情发展,我的精神不断地受到良心的折磨,我的精神最终会麻木,我会分不清是非曲直,分不清真假美丑,分不清我自己还是不是我自己。

有病就得治。很显然,医生对我的精神疾病不以为然。他不屑于治疗我的精神病。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承认我有精神病。我只能自己治疗自己。但是,自己如何治疗自己呢。

也许,我应该从一些小事开始,慢慢地改变自己。譬如说,从现在开始,只说真话,不说假话。

那天回家,看到妻子,我说,你真漂亮。妻子一个耳光扇过来,我躲过了。在我闪躲妻子耳光那个瞬间,我看到妻子的脸红了一下,然后又黑了下来。夏天马上就要到了,我记起要给妻子买一件花裙子的。她的闺蜜穿过一件花裙子,在她闺蜜不怀好意地鼓动下,妻子已经在我面前说过好多次了,今年夏天一定要穿上那条花裙子。我得记着,到时候一定要夸一下妻子的裙子,说妻子的裙子好看,说妻子穿上这条裙子后,简直就美若天仙了。

可是,这不对呀,如果我这样说,说的就是假话。如果妻子穿上那件花裙子,满脸皱纹满身肥肉的妻子只会更加难看。但我能说真话吗,显然不能。如果我对妻子说了真话,肯定会引发一场家庭战争。话又说回来,妻子美不美,女人美不美,完全看人的心情,没有什么绝对的评判标准。妻子美不美,妻子穿上那件裙子后,是变得美了,还是变得更丑了,从我口里说出来,根本无所谓真假。

单位召开年终工作总结会议,领导在台上宣读一年来的工作成绩,我坐在台下,心里骂了一万个操你妈。我偷偷地瞄了几眼旁边坐着的几个同事,他们有的在冷笑,有的表情很严肃。我也肯定,他们肯定也在心里骂个不停。大会后开小会。小会上每个人都要发言,讨论领导的工作报告。我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要讲几句真话,把领导的工作报告认真地批驳一番的,结果,在我前面发言的那些同事,大会时一直冷笑心里不停咒骂的那些同事,一个个都在夸赞领导,好像领导工作报告上讲的那些事都是真的,那些成绩都是货真价实的。我的天呀,我怎么办。我也只好机械地重复前面几个说假话的同事说的假话,把单位的工作夸赞一番,把领导夸赞一番。我能怎么办,我要在这里讲真话吗,我要在这个会议上揭发领导,让他在我的真话面前显出原型吗。我不是纪检部门的工作人员,我只是一个老百姓,我把领导贪污腐败的证据摆出来,把领导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独裁专权的那些事情都说出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也许,一件事还没有说完,就会有人把我当成神经病赶出这个会场。

把我赶出这个会场没有关系,怕是要立即把我赶出这个单位。把我赶出这个单位也没有关系,只是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哪个单位愿意接收我。如果没有人愿意和我这样一个神经病进行正常交往,如果我没有了单位,没有了工作,我将如何生活。

事后,我心里难受。和过去一样,难受只是一瞬间的事。每次为了生存,不得不昧着良心,说出那些空话假话后,感觉像是吃了一团苍蝇一样难受,难受也只是开始那一瞬间,当苍蝇咽进食管,进入消化道之后,苍蝇变成了食物,就没有感觉了。

朋友算是一个官职不小的官员,喜欢写作,出了一本书,而且送了我一本。不是朋友送我书,而是我厚着脸皮问朋友要了一本书。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行为,我为什么要厚着脸皮问他要书。是他书写得好,我必须要看吗。当然不是。问他要书,只是为了他的面子。问他要书时,我故意在他面前表现得毕恭毕敬。更加无法解释的是,当他在书上签了名,把书递到我手里时,我表现出的态度有点虔诚过度,就好像这是一本不世名作,我必定会珍惜珍存,认真研读。

既然是我的朋友,我当然知道他有几斤几两。我也知道这本不如小学生作文一般的书到底有什么价值。我还知道,我不会看其中的一个字。我之所以和其他人一样,厚着脸皮要来这本书,是我的神经有问题。在我周围的那个小小的文学圈子里,每个人都在研读这本书,甚至于,在我周围,凡是识字的人,不管是谁,都藏有这本书。他们讨论这本书,为这本书开了无数个研讨会。最后的结果是,这本书获得了国内一个著名的文学大奖。我开始咒骂。我像一个真正的神经病一样无缘无故地咒骂。是内心的咒骂。你会说,嫉妒,这是嫉妒。当然,肯定是,肯定是嫉妒。当朋友送我一本新书时,我嫉妒的想吐。那是一本评论集,对朋友那本小学生作文的评论集。真正的马屁文章集,臭不可闻。

朋友和我交流。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提高,书中的某一篇文章,某一个观点,是不是有问题。我只能高度赞美,用我能找到的最美的词语来赞美。我没有看过这本书,朋友所说的文章写的是什么,我根本不知道,除过赞美,我能说些什么。

这当然是不对的。不论这本书再怎么一无是处,我也应该看看,认真地看看,和朋友真诚地交流,指出书中的问题所在。但我,我是神经病。我无法这样做。这样做太累。说些大而空的假话最简单,说些大而空的假话,发一会儿神经,大家都高兴。

前几天,我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我又一次去找心理医生。这一次,我没有去找那个有精神病的心理医生。我找了一个大家公认的专家。我对专家讲了我的困惑。我说,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真的,不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和我的语言已经完全脱节。我说,我觉得我现在的身体里,那个真我越来越弱小,那个假我越来越强大。我说,如果你不给我治疗一下,过不了多久,我就只剩下那个假我,没有真我,我就不是我了。

听了我的话,那个专家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他认真地看了看我,严肃地对我说,既然你现在说的没有一句真话,你还担心什么。

2023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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