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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长廊怎样串起两千年的历史与文明?

 闰木 2023-08-16 发布于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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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 文 约 48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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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自己特别想去的地方,总是古代文化和文人留下较深脚印的所在,说明我心底的山水并不完全是自然山水而是一种“人文山水”。每到一个地方,总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气压罩住我的全身,使我无端地感动,无端地喟叹。
——余秋雨《文化苦旅》

我国的名地胜景,都已不仅仅是物质的存在,还是书写的产物——史笔与诗笔赋予它意义,提供给我们一种观照它的参考方式。

看黄鹤楼,只需嚼啮墨客的千古诗篇;观泰山,还得细数上历代英杰的登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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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河西走廊呢,它的历史气压带只织进了一分诗文,一分登临,余下八分,民族的扬眉、宗教的虔诚、商路的昌盛、文化的璀璨……不知哪个短三寸,哪个多一分。

汉武一梦

公元前112年,45岁的汉武帝刘彻出巡到了甘肃靖远的黄河岸边,这是他唯一一次如此接近河西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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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 图源:纪录片《河西走廊》

他此生未踏上过河西走廊,但想来他一定曾做过许多关于河西走廊的瑰丽梦境,梦中有莽莽苍苍的祁连山和万世不灭的功业。

黄河以西,形似走廊,于是祁连山、乌鞘岭和龙首山、合黎山、马鬃山两大山体之间的广阔土地拥有了最形象的名字“河西走廊”。

数十条发源自祁连山的内陆河汇集出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大水系,灌溉出一片片绿洲,为这片本应荒芜的土地带来了生机。

自春秋战国一直到西汉前期,羌族、月氏、乌孙和匈奴等游牧民族活跃在河西走廊这片“自然山水”中,历史悄然间选择了汉武帝作为它的书写者,开启河西走廊的“人文山水”,并从此烙印下多种文化的印记。

强大的匈奴是西汉王朝六代帝王的噩梦,身为帝国第七代继承者的刘彻决心改变。他梦里的汉朝应“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而这必须化为眼前的万里江山。

第一个为他掀开曙光的人是张骞。公元前139年,18岁的刘彻决定派26岁的张骞经河西走廊出使西域,联合被匈奴赶走的月氏部落一同夹击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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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骞 图源:纪录片《河西走廊》

张骞一去十年,杳无音信,刘彻已无法再等。公元前129年,他毅然决然发动了汉帝国对匈奴的第一次全面反击。四路大军出击,唯车骑将军卫青一路直捣匈奴圣地龙城。

汉朝有能力对抗匈奴了,但形势并不乐观,令人惊喜的是,公元前126年,张骞回来了。他带回了西域的情况,开阔了整个帝国的视野,更为彻底打败匈奴提供了信息和信心。

第二个注定要与河西走廊紧紧相连的名字是霍去病。公元前121年,36岁的刘彻派年仅20岁的霍去病发动了三次河西之战,最终直取祁连山,总计歼灭和招降河西匈奴近十万人,河西从此成为汉家土地。

图片霍去病 图源:纪录片《河西走廊》

十年之后,河西四郡诞生了:

武威,彰显大汉武功军威到达了河西。

张掖,断匈奴之臂,张汉朝臂掖。

酒泉,“城下有泉”“其水若酒”。

敦煌,盛大辉煌。

汉武帝在河西列四郡,又据阳关、玉门关二关。至此,他对河西走廊的梦似乎已可得圆满,然而守业更比创业难,一切尚未结束。

万里长城延伸到了河西走廊,被称为河西汉塞的防御体系构筑起来。能够长久经略河西走廊的政策——屯垦戍边也落实下来。数万官兵布防在河西走廊,他们“无事则耕,有事则战”,不仅保境无虞,还发展了河西的农业。

河西走廊,汉王朝于此展锋芒,埋过多少汉家儿郎,又迷茫过多少回望故乡的目光。

汉武帝死后二十载,到汉宣帝时期,河西已是一派“人民炽盛,牛马布野”的景象。至此,汉武帝的河西一梦可告一段落,但河西走廊的辉煌只是刚开了一个头。

石窟走廊

接续过河西走廊不凡的是从佛教传入中国便已注定的一份因缘。东汉时佛教伴着白马蹄声自西域传入中国,河西走廊正位于佛教从西域向内陆传播的前沿,早早便拥有了广泛的社会基础。

时光走到西晋,佛教在河西走廊愈发兴盛起来,很多于阗和龟兹国的和尚来此传教译经。凉州(即武威)地区的僧侣也前赴后继前往龟兹或印度求学,积累起了丰厚的佛教文化。

在魏晋南北朝这段数百年的天下纷乱期,河西的政权更迭不断,但是佛教不仅在这里欣欣向荣,更催生出了璀璨的佛教艺术。

公元366年,时值氐族政权前秦时期,这一年并没有什么特别,除了有个叫乐僔的和尚,游化到敦煌的三危山下,忽见山上夕照辉映间金光灿灿,仿佛有千佛显现。他深受感召,在鸣沙山麓的崖面上开凿了第一所石窟,这便是今日绝世无双、盛名远播的敦煌莫高窟的开端。

只需提及“敦煌”二字,不必佳词美句去勾勒莫高窟的建筑、彩塑与绘画艺术如何生动,飞天已在眼前起舞,佛像的眉目已自行描摹,只因这两个字本身已是传奇,对它的观赏成为朝圣。说莫高窟是艺术并非一种赞美,而是它等同于艺术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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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257窟-须摩提女缘品·坞堡 北魏。图源:《中国敦煌壁画全集》

苍茫间来到公元401年,匈奴人沮渠蒙逊在河西建立北凉。其后,崇尚佛教的他听说天竺高僧昙无谶身在河西,便请他到凉州弘法。昙无谶在凉州翻译的《涅槃经》中谈到禅修是学习佛法的最佳途径,于是禅修之法流行开来。

禅修需清净之地,石窟是非常理想的选择,需求催生了石窟的建造,武威东南90多公里处的天梯山石窟就这样诞生了。作为中国开凿最早的石窟之一,天梯山石窟有着“石窟鼻祖”的称号,不仅是中国早期石窟艺术的代表,更是云冈石窟、龙门石窟的源头。

羌族政权后秦国的第二代君主姚兴亦是一位崇佛的君主,在北凉建立的同一年,他亲迎高僧鸠摩罗什入长安,组织开展了大规模的译经事业。中国四大石窟之一的天水麦积山石窟很可能就是由姚兴主持建造。

今日的麦积山石窟历经十余个王朝开凿和修缮,是河西走廊及其周边地区仅次于敦煌莫高窟的大型石窟寺,千余年来各个时代塑像的特点一一呈现,“东方雕塑陈列馆”的美名不坠。

鲜卑政权西秦国的第三代国王乞伏炽磐也是佛教的忠实信徒,他的名字被历史的线与甘肃永靖县城西南35公里处的炳灵寺石窟相连。

炳灵寺石窟素来披着一件充满神秘色彩的外衣,更加意义非凡的是其169窟中“建弘元年岁在玄枵三月廿四日造”的记载,“建弘”是乞伏炽磐的年号,“建弘元年”就是公元420年。这是迄今我国石窟中所能见到的最早的一件有明确年代的材料,拥有岁月的重量。

除了以上提到的石窟,还有榆林窟、西千佛洞、文殊山石窟等石窟明珠散布在河西走廊,千年以来日日吟唱着这条“石窟走廊”的荣光,助乱世中人秉持一念心清净。

丝路要冲

当国家处于动荡与分裂时,河西走廊自有一番盛况。那么当统一再度降临中华大地,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结束乱世的隋王朝认识到丝绸之路贸易的重要性,隋炀帝杨广想要一度中断的丝路贸易再现辉煌,便派遣重臣裴矩经略西部。

图片裴矩 图源:纪录片《河西走廊》

精明强干的裴矩认识到:河西走廊作为丝绸之路通往中原的唯一通道,可谓是这条商路的黄金地段。于是新的商路驿站出现在河西走廊,利于通商的政策一一出台。这些举措颇有成效,商贸日益发达。

隋炀帝对西部的热情被点燃,公元609年,他邀请西域诸国的首领到张掖城外的焉支山下进行了一场为期一个月的贸易会盟。他走过比汉武帝更远的路,踏上了河西走廊的土地。此次会盟后,备受创伤的丝路得到治愈,但这也只是一曲精彩纷呈的前奏。

河西走廊的凉州素来是丝绸之路的要冲,从南北朝末期开始,凉州成为粟特人的聚集地。唐朝时,肃州(即酒泉)、沙州(即敦煌)也成为粟特人的聚落重镇。

粟特人——丝绸之路当之无愧的主角,那时的粟特语是和今日的英语一样的国际语言。他们是来自中亚的白种人,唐朝人称他们为“昭武九姓”。

诗圣杜甫有诗作:“舟人渔子歌回首,估客胡商泪满襟。”这里的“胡商”便是粟特人了。唐朝时,若说到“商胡、贾胡、客胡、胡商、胡客”,十有八九便是粟特商人。这些词语的频繁出现,昭示着粟特商人的重要地位。

图片粟特人 图源:纪录片《河西走廊》

粟特人有着十分出色的经商能力,据记载:“康国人并善贾,男年五岁则令学书,少解则遣学贾,以得利多为善”,学习经商“从娃娃抓起”。

粟特人建立起自己的商业网络,拥有连接各个粟特聚落的邮驿制度,几乎垄断了丝绸之路贸易。

包括粟特人在内的商人经河西走廊在丝路上来来往往,首先带来的是财富,正如今日的旅游业能带动服务业发展,为商人们提供服务成为很多河西居民的收入来源。玄奘西行途经凉州时,向民众说法,曾收到许多听众布施的金钱和银钱,可见财富之盛。

图片《玄奘三藏图》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其次,频繁的交流使文化艺术得以交融创新。西域和内陆的音乐交汇在河西走廊,加之本地古乐,产生出了以从北魏到唐初的“西凉乐”以及从盛唐到唐末的“河西胡部新声”为代表的新音乐,弦音入耳。

敦煌也在唐朝迎来营建的黄金时代,莫高窟将近一半的洞窟修建于唐朝,画圣吴道子“吴带当风”的“吴家样”在这里遗存,令后世得以一窥风采。

唐朝,丝绸之路最繁盛的时期,河西走廊自也不遑多让。这样的河西让人恍惚,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河西吗?是“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河西吗?

不必再相疑,大唐也在这里埋下过无数的忠骨,狂风折断过离人的片片思绪,风干过不归人滴滴的泪珠。


时代新生

宋元以后,随着丝绸之路的衰落,河西走廊渐渐沉寂。进入二十世纪,它又开始频频吸引世人的目光。

1900年,莫高窟下寺道士王圆箓在清理积沙时,无意中发现了藏经洞,洞中藏有公元四至十一世纪的佛教经卷、社会文书、刺绣、绢画、法器等文物5万余件,这些珍贵的文物却满面风霜无人识。

图片敦煌遗书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第二百五 图源:敦煌文献研究所

外国的“探险队”发现了这笔灿烂的文化财富,用俗世的财富从王道士手中运走了一箱又一箱的敦煌文物。敦煌文物从此散于海内外,今日依旧不得归。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日本学者石滨纯太郎和我国学者陈寅恪先生相继提出了“敦煌学”一词。经过随后数十年的发展,敦煌学成为目前世界上唯一以地名命名的国际显学。

最初的敦煌学主要是指对藏经洞出土文书的研究。随着敦煌考古新材料的大量出土和对敦煌研究的深入,敦煌学的范围不断扩大。敦煌学者李正宇先生曾给出一个观点:“敦煌学就是研究敦煌古代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学问。”

图片敦煌遗书难巷斋文、太平兴国五年(980)九月五日契约残文一行 图源:敦煌文献研究所

敦煌学到底有着怎样的魅力,能够引起世界关注,获得举世盛名?

处于丝绸之路的“咽喉”之地,敦煌拥有着极为特殊的历史地位。敦煌文书的学术价值又太过重要,它不仅是敦煌的地方文献,还是全国的文献,更有着中国以外的文献。从宗教到政治,经济到地理,民族到语言……包含的范围太多太多,完全是一片“学术的海洋”。

敦煌多姿多彩的石窟艺术更是将敦煌学的魅力无限倍的放大,法国人称敦煌壁画为“墙壁上的图书馆”,何人能够不为其倾倒?

常书鸿、段文杰、樊锦诗……一代代的敦煌守护神,一位位敦煌的儿女扎根在大漠,守护着莫高窟,呕心沥血让敦煌学结出硕果。

今时今日,距离打通河西走廊已过去了两千一百多年的时间,沧海桑田,物换星移,它已不再是当初的河西走廊,当年的长河落日不如今日圆?或是亦如今日圆?

它一身各民族、各领域的标签,是承载了历史轨迹的人文山水。新世纪“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又来向世人昭示,它的价值并不仅仅停留在历史上,新的发展契机已然出现。

在中国-中亚-西亚战略通道上,要使其经济、贸易、产业辐射到内陆,就必须依靠东端的河西走廊联通兰州、西安等内陆的重要节点城市。两千年后,它仍可帮助我国内陆沟通世界。

季羡林先生说过:“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后,敦煌学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敦煌研究院主导的中亚地区的考古发掘,对南亚印度、中亚诸国和阿富汗进行考古、历史、艺术和文物保护多方面的合作等,以文化凝结了力量。

一时的沉寂算得什么,岁月早已给了河西走廊永恒的生命,他的未来不可估量!

《文化苦旅》中亦有言:“任何一个真实的文明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在心理上过着多种年龄相叠加的生活。”当你叠加起两千年的河西走廊,会获得怎样的一场幻梦?

参考资料:
【1】刘进宝 《敦煌学记》
【2】李贵生 王明博《河西宝卷研究》
【3】森安孝夫《丝绸之路与唐帝国》
【4】《河西走廊》摄制组《河西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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