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三树;双色茉莉三树;三角梅五树;矢车菊(蓝色)五树;夏堇四树。有空的话,劳烦送到我店里。谢谢。” 我反复端详这些文字,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我用了“劳烦”和“谢谢”,语气不失礼貌,“有空的话”则表示没有催促之意。我的措辞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几种植物也是这个季节常卖的。或许是因为我每次订购的植物数量太少,他终于感到不满意吧。可他明明说过,一盆也送。总之,他没有再回复我。我等了他一个月,其间几乎每天有人问我某种植物是否到货。也许我应该再发一个问号或打电话给他的,但我不相信他会漏看我的消息。 他送来的植物从来鲜活茂盛,花不缺瓣,叶不枯黄,健健康康,不娇气,只要给它们水,它们就能野蛮生长。不过,初见他时,我倒不是被他的花——我想,上门推销植物,谁不是带品相最好的来——而是被他的人吸引。他不像其他推销员那样礼貌客气、毕恭毕敬,让你觉得不答应不好意思,不答应就是亏欠。他来时拎着一盆开得正好的洋桔梗,进屋站定后,花盆底部一缕细土掉在我的地板上。我问他要买什么花,他一脸鄙夷地扫视一番我店内的花卉,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你应该去看看我的花,”他说,“你愿意走两步的话,正好我带了一些,车就停在前面路口。”对于如此冒犯的推销员,我自然是不留情面地拒绝他的提议。他一脸遗憾,仿佛我不去是我的损失。好在他做事倒不拖沓。“总有一些花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到时候但愿你能想起我。”接着,他把洋桔梗放在我的一盆月季旁边,“见面礼,陶瓷花盆的。收下吧,不然我保证我一出门你就把我忘了。”我收下那盆洋桔梗(没过多久它就被我卖掉了),又和他互留联系方式。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欣然离开。随后,一辆棕色皮卡车从玻璃门外驶过,车上满载鲜花。 我的花店已开了十年。其间我搬过两次家,扩大过一次店面。我有稳定的进货渠道,那些花商们,打了多年交道才取得信任的合作伙伴们,我不想和他们任何一家中断来往。因此,起初我并没有考虑从他那里大量购花。但我也不拒绝尝鲜。有一种金花茶我的供货商们从来提供不了优质品种,我试着问问他有没有。隔日他送来几盆,那些蜡黄的看起来甚至有些可口的花朵让我格外满意。我甚至惊诧于如此一个莽撞的男人,竟能送来这样娇美的盆栽。有时我的顾客询问一些稀奇植物,我也果然能从他那里买到。很快,我迷上了他的花。同一品类,在我从前的供货商们提供的和他送来的之间,顾客们也总是选择后者。我无法不将他视为新的稳定的货源。 他常常让我想起我的前夫,从第一次送货时一进门就声明概不赊账开始。“三百七十二元。这么好的品种,价格够合理吧。提前跟你讲清楚,我这里从来不赊账的,必须每次付清。”理直气壮的样子,像极了前夫当年说“必须再要一个,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就完了”的时候。后来我仍不同意。我们果然完了。不同的是,在小荣患病前,甚至在婚后近一年的时光,他对我仍保持着千依百顺和殷勤备至;而这个花商则从一开始就冷漠专横,丝毫不会取悦自己的合作伙伴。想必这才是我不讨厌他的原因。直接,牢靠,不卖弄风情,不耍花招。 相比正常男人,他的体格偏大。与前夫不同(他偏小)。个头看起来不低于一米八,一身厚实的肉,走路略嫌臃肿,搬花时则显得孔武有力。挺着浑圆的肚子。整个夏天都穿坎肩,两条手臂露在外面,白皙又结实。他皮肤的白是冷白,白里透蓝,似乎有多少阳光都被吸噬进去,因而永远不会晒黑。这一点倒像小荣,小荣的皮肤就是这种白。出生后,脸上一直没有血色,那时我就隐隐有些担忧,人们却都说他长大一定是个英俊的小白脸。 我和他——我的花商——认识以来的三个多月,他的体重一直在肉眼可见地增长。每当我不留情面地说:“你是不是又胖了?”他总是刚好放下手里的植物,满不在乎地回一句:“是吗,我感觉不到,可能是吧。”短期感觉不到尚可理解,但是两三个月后,毫不夸张,他已经胖得像个摔跤选手或举重运动员。他从来不谈自己的私事,因此我不知道这个夏天他经历了什么。但在我看来,他不像是不会控制饮食的人。这样胖下去恐怕对健康不利,何况他已到中年。因此我再问他“是不是又胖了”的时候,语气中总是不自觉地略带些嘲讽。 难道是因为嘲讽的缘故,他不再回复我的消息吗? 我重又开始频繁联系我原来的供货商们。十一月末,他送来的花已所剩无几。他用了一整个夏天,把我店铺里大部分植物都换成他的,然后不再出现。他的植物也逐渐消失,仅留下几盆光秃秃的枝丫。冬天是盆栽的淡季。为了盈利,也为了人们买花和赠花的需求,我让一些受欢迎的植物在冬天继续开花。而這几盆枝丫则被弃置在角落。其中一盆生了白绢病,发现时已经干枯。 冬季昼短夜长,我的店铺每天营业的时间也比夏季少两个小时。除了身体不适或有必要外出(比如去参观花展),我几乎不休息。一是因为这些植物每天都需要照看,二是我已习惯了早出晚归的看店生活。我不逛街,不旅游,不睡懒觉,不交朋友。天热穿薄,天冷穿厚。夏天坐在店里吹冷风,冬天坐在店里吹暖风。我的店铺不会再扩大了。我有六排花架,轻的盆栽在上面,重的在下面。花架的一侧是镜子,镜子里也全是花。另一侧有个小隔间,是我制作花束的地方。总之,我就这样十年如一日地与植物相伴。有时我感到自己也是一株盆栽,我把根扎在花店里,到死也不会再移植。有时我也期盼某种变化。好比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不动,身体就逐渐僵硬。我需要移动。但是植物怎能自行移动呢。 我的顾客经常向我请教照顾植物的方法。他们总说,不久前买回去的某株植物很快就死了。时至今日,“死”这个字仍会让我感到有些惊惧。但我无权阻止他们这样说。何况鲜花与死亡是多么挨近的两种事物。我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如何养护它们,但我也完全能够想象,一盆被买回家的植物起初还会受到优待,久而久之则会遭到怎样的遗忘。如果处在一片广袤的湿地,凭借它们的生命力,又怎会轻易死亡。纵然死亡,也死得壮烈而痛快。身居花盆就不同了,那么一小抔土,连埋葬还嫌不够。每念及此,我总觉得我对卖出的盆栽的死亡负有责任。很多植物都死在夏天。天气炎热,有时几天不浇水就无法挽救了。相反,一到冬季它们反而不需要照顾,它们脱落花叶,将自我封闭起来,在沉睡中度过严寒。在这期间,它们也极少生病。生白绢病而死的那盆枝丫是个例外。那盆枝丫,我把它弃置在花架底部,准备来年春天用它的花盆种一树玫瑰。 “抱歉啊,天气一冷,植物都冬眠了。” “那么,去吃自助吧,”走出大楼,他说,“不然你会后悔的。” 他的房子买在顶楼,屋顶的天台是他的花圃。上个月我来过两次。楼栋处在小区最里侧,房间即使在白天也很安静。让人心乱的安静。门一关,外面的嘈杂蓦然消失。他也变脸似的收起跳梁小丑之态,不再多话,转而以一种睿智的、饱满的眼神看着我。他请我坐下,为我和他倒茶。我坐在长沙发上。他端过茶杯,伴着一声惬意的叹息,躺进单人沙发里。 “我冬天哪也不去,”他不疾不徐地说,仰头看着天花板,“我得在家里睡觉。”说到“睡觉”二字时,他的眼睛开始注视我,停顿几秒,又接着说,“我的体质就是这样。春天和夏天,我每天入睡五个小时就足够了,而且能保证白天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中午也不需要午休。但是一入冬,我就会没日没夜地昏睡下去。” “冬天人容易犯困,这很正常。”我说。 “不是犯困。”他笑了,“是没日没夜,一睡不醒,一睡好几个月。简单地说,就是冬眠。” 听到这里,我没有动怒,没有怀疑。我无条件地相信他,并且变得兴奋,恍然觉得事实本该如此。看到我的反应,他似乎也有了说下去的底气。 “冬眠。”他说,“和普通的睡觉是两码事。身体处在最低消耗状态,不吃,不喝,不排泄,靠夏天储存在体内的脂肪维持生命。头脑没有意识,几乎不做梦。总之,所有器官都进入休眠状态,持续五个月,直到第二年春天。熊,青蛙,蛇,乌龟,刺猬。跟它们差不多。” “所以你在夏天拼命地吃。” “没错。但实际上不需要吃太多。我年轻时身材保持得很好,夏天不会很胖,经历一个冬天,也不会瘦多少。吃得越胖,冬眠的负担反而越重。我现在之所以吃这么胖,只是因为我爱吃。我比你们更有吃的权利。” “冬眠。”我有些神往地说。 “冬眠。”他重复道。 “有别人这样吗?” “我不认识和我一样的人。”他说,调整了一下坐姿,“你不要觉得有多奇妙。它给我添了太多麻烦。我一生可利用的时间要比正常人少。一年四季,所有的白天你们都可以在醒着中度过,我呢,每年有五个月被冬眠剥夺了,五个月,我能做多少事情啊。我也不能跟你们一样正常入学、工作、结婚生子。所有的学校都是全年上课的(寒暑假除外),没有只在春天和夏天开课的学校。没办法,我认字是我母亲教的,很多知识都得靠自学。所有的单位也都是全年上班的。说实话,我这样的人应该去北极或南极工作,据说那边有半年白天,半年黑夜。在这里我没办法。还好我母亲看我有经商才能,让我试试花卉这一行业。花卉春夏是旺季,秋冬是淡季,勉强适合我做。” “淡季旺季,现在也不明显了。花可以人为地开,一年四季地开。”为了不让话题在花上停留,我接着说,“可是,一个人冬眠不会有危险吗?假如——我是说假如——房间着火,或是进来小偷,或者发生地震,你会醒吗?” “不会醒,”他果断而颇有些得意地说,“熊在冬眠时,很可能被一匹瘦狼咬死。蛇冬眠时也可能被老鼠吃掉。冬眠的时候毫无抵抗力。所以要提前确保安全。五个月不是短时间。我得保证房间空气流通,电源切断,不能过于潮湿,也不能太干燥(干燥会让体内的水分很快流失)。有很多繁琐的准备工作。不过几十年都是这样,早习惯了。” “冬眠结束,你又会像今年三月那样瘦。” “没错。如果我现在不像这样肥胖,结束时反而不会那么瘦。冬眠时消耗的能量微乎其微。我自找的。” 我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的身体,想象它即将进行的持续数月的沉睡。“那你会翻身吗?”我问。 “现在是会的。但据我母亲说,小时候冬眠不太会动,尤其是婴儿的时候。大概越长大越不能全然,越没有安全感。” 我忽然意识到,眼前这尊肥胖的身体也是由婴儿长成的。这一想法多少打破了我对它冬眠状态的沉浸幻想。 他继续说:“现在不仅会翻身,偶尔还会醒过来。有一次大概是你们过春节,外面放一种声音很响的炮,我被吵醒了。从那以后我换上了隔音效果更强的窗户。” 他说完自己笑了。我跟着他笑,笑得有些心不在焉。我转而问他:“那体温呢?” “体温会降到最低,我很多年没有测过了。” “呼吸呢?我是说,呼吸也和正常人不一样吧?” “呼吸几乎察觉不到,冬眠时候的心肺功能,刚好维持生命而已。” “心率多少?” “心率会降到每分钟不到十次——大概只有六到八次。” 听到这里,我感到一列火车从我身上呼啸而过。我目瞪口呆,脑袋里嗡嗡作响。不知道愣了多久,我的眼泪扑簌而下。印象中,他庞大的身躯从沙发上起来过,为我递过卫生纸,至于他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我沉浸在巨大的感伤中。想起这是在他家,我才迫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忽然很想看看他冬眠时的样子。这副遍布脂肪的躯体,像熊一样沉睡数月,无情,与世隔绝,安详且迷人。不需要食物,不需要守候,只需像一盆植物一样闲置在那里,来年春天自会苏醒。悲痛像胃痉挛一样持续良久,在我对他睡态的幻想中慢慢消散。 “怎么样?”我的花商撫着我的肩膀说。 我仿佛在谵妄中被他唤醒。“想起一些经历。”我说。 “如果你还想再哭,可以继续。” 我表示不想再哭了,接着问他:“我能看吗?” “冬眠吗?”他说,似乎对这个问题毫无防备。他陷入一种短暂的思考,看得出他在真诚地考虑此事。“我可从没有,”他慢吞吞地说,“在我父母以外的人在场时冬眠过。这种奇怪的习性,也不适合结婚,成年后我也从来只是一个人冬眠。我不习惯被别人看到。你为什么想看?”我告诉他,他所描述的冬眠状态与小荣当年的“症状”一模一样。 这次换他发愣了。我不知道他的发愣是出于小荣的死因,还是出于得知这世间存在与他一样的人。他对我表示同情,随后苦恼地说:“我们这样的人,连活着都是问题。能像我一样幸存下来的恐怕是极少数。”他把他和小荣称为“我们”,这让我感到欣慰。“这种事我不应该藏着的,”他忏悔似的对我说,“如果大家都知道有冬眠体质,小荣这样的婴儿就可以长大了。这个问题我考虑过多次,但是一想到我的身体会被检测,冬眠时恐怕会有人监控、研究……我倒不是害怕,只是不愿意。”他语气忧伤,让我恍然觉得眼前是个满腹苦衷的男孩。 国庆后,天气开始转冷。我和他又一起吃过几次晚餐。他的精神明显不如往常。他穿上厚衣服,看起来像个充气人偶。不论坐立,随时一副慵懒相。他已经处理好工作和人际上的事,整天除了和我见面,就是蜗居在家。十月中旬,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此后一两个星期,天气都将以阴雨为主。他最后一次来我的花店,告诉我他要回屋做准备了,并将一把钥匙放在柜台上。“我的花圃还有一些植物,天气好的时候,请偶尔帮我浇一浇水。”他神情萎靡地说。 雨天,花店沒什么顾客。我也裹上大衣,整日坐在柜台前打哈欠。晚上睡觉时,每当我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拉紧被子边角的每一处缝隙,我就想起这个将要冬眠的男人。我很想,但不敢去看他。我不知道他进行到了哪一步,我怕任何轻微的动静都会惊扰到他。此外,我原本就单调的生活变得越发简省。手机里的内容很少引起我的兴趣。我时常呆坐在花店,一坐几个小时,什么也不想。有些植物的花叶已经落完,又只剩光秃秃的枝丫。至于那些往年我会让它们在冬天也开花的植物,今年我统统放过它们了。 十一月初,立冬后的一个周末,我独自前往他的房间。我来得很早,太阳还没升起,小区里阒无人声。有那么一瞬,我感到附近的楼栋住满了冬眠的人,他们日夜沉睡在此,隐秘又自足。而我闯入其中,生怕不被他们接纳。我像个小偷似的潜入他的房子,换上无声的拖鞋。在去他的卧室之前,我先在其他房间巡视一番。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只是电闸关闭,没有供暖,室内显得空荡而静谧。沙发的布套被拆走了,裸露出皮革原貌。大概是害怕落灰,拆下来省得来年重洗。厨房里没有任何食物,甚至连调味品也没有剩下。冰箱也不再运作,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屋主人出远门时,屋子才会变得这样冷清。 他的卧室门厚重隔音,按下门把手,轻轻一推就开了。门把手冰冷,仿佛在抗拒我的掌心。卧室里光线黯淡,是窗帘紧闭的缘故。我进屋后反手锁上门,蹑脚走到床前。他蜷着身体侧卧在床上,双目紧闭,一脸严肃,表情仿佛在祈祷什么。由于过于肥胖,左颊上多余的肉呈弧形耷拉在鼻尖,使一张脸显得怪诞。被子下面是一层毛毯,床上铺的也是一层毛毯,他就睡在两层毛毯之间。他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早已关机了。床边椅子上整齐地堆着他叠好的衣物。外套,牛仔裤,秋裤,卫衣,还有一套睡衣。椅子下面是鞋袜。规矩有序,充满仪式感。睡衣在椅子上,那他的身上是什么呢。这个念头驱使我掀开他毯子的一角,接着掀开更多。他是裸睡的,全裸。白胖的身躯。多余的肉堆在床上,并不雅观。我盖好那些肉,又试着触碰他的脸颊。他的皮肤还算柔软,只是触感微凉。我的手在这样的皮肤上停留良久。这是我对他的第一次探视。奇怪的是,他没有让我想起小荣,没有勾起任何我对往事的记忆。我只沉浸在喜悦之中。离开前,我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像母亲对待熟睡的幼儿,也像妻子对待丈夫。 真正寒冷的冬天很快就来了。我一改往常按时开店的作风,成为一个懒散的店主。有时我一周只工作三天,有时直到中午才慢悠悠地来到店里,晚饭前后就打烊离去。要不是我的植物需要光线和水,我甚至想歇业半年。十二月中旬,城市迎来一场降雪。一大早,我站在窗前观看,犹豫要不要外出。一个多月的工夫,我已经探视过他不下十次。我似乎更应该去店里。从楼上望去,街面很多部分被积雪覆盖。往来的车辆并没有减少,公交车走走停停,出租车超车,私家车排队。人们照样在外活动。小孩被衣服簇拥着走路。上班族把热腾腾的早餐拿在路上吃。冬天,人们需要摄取和保存更多的热量。风往一个方向吹,雪花顺着风向飞舞。城市换装。这副景象,冬眠的人是看不到的。而外面兢兢业业的人们看不到的是深重的黑暗。如同创世之前,无时间、无意识、无生命迹象的漫无边际的黑暗。雪继续下。我拉上窗帘,换上刚脱下的还有余温的睡衣,不打算出门了。让植物沉睡。 【责任编辑 高亚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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