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长一段时间了,何欢从未发现田小青走路的异样。后来得知了真相,他细细回想,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例如,她走路的时候,常常往内侧走。又或者,当有汽车突然鸣喇叭而过时,她会下意识地握紧拳头,眼神慌乱。 明明是想赶紧避开,但身子却不听使唤,脚怎么也动不了。 田小青这样解释。何欢听了之后,心里就泛起层层异样的感觉,难过、怜惜,还有一些的愤怒。这是一种复合的感觉。但何欢不敢过于流露,特别是那种带着怜惜的眼神,他更是极力避免。因为小青说过了,不要可怜她,不要感同身受。所以,何欢只能故作平常。这样的故作姿态,相信田小青肯定也能体会到。只是,两个人像是有默契,谁也不去挑破了这层意思。 田小青问何欢,你从来没听别的老师提起过吗? 飞来横祸,没有人会故意去揭别人的伤疤。何欢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些。室外是一阵又一阵的热浪,南方的夏天正式开始了表演。这个温度,还好吗?我感觉室内有些凉了,你的感冒还没好全,要不我把空调关了吧? 还是开吧,室内太热,何老师你也是受不了的。田小青干咳了几声,又打开保温瓶喝了几口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上网查到的,因为我想多一点…… 何欢止住了将要说的话。他原本想说,因为我想多一点了解你。前一晚,在停车场,飞蚁扑向路灯,萦绕不停,两个人聊了很多。回到家后,何欢捋了捋,和田小青上的都是海城大学,都曾在东区宿舍住过,虽然差了好几级,但会有共同的朋友吧?何欢想,和她的交集能有多少呢?没想到,上网搜索出来的结果却是一场沸沸扬扬的车祸。 田小青似乎并不在意何欢的话没说完。她淡淡一笑,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该知道的,也总会知道。你知道吗?我的脑袋这里,装了一块橡皮擦。我擦掉了很多东西,医生说是创伤后遗症,但我知道,有些是我自己用力擦掉的。 听了她的话,何欢的内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沉闷又清晰的撞击。过了片刻,何欢才抬起头,网上的新闻只说你是深夜在东区后山的路上被撞倒的,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出去呢? 你想知道原因吗?田小青又笑了笑,这又是个漫长的故事了,讲不完的。 小青,你出事那年,我也住在东区,有时也在深夜出来。 一个人吗? 何欢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开口,手机响了。他看了下来电,按了静音。又看了看田小青。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做了一个决定,在舞台剧没有公演前,先不告诉她关于自己工作调动的事。 何老师,《星辰》还有一个月就要演出了,我还是紧张,晚上睡不着。田小青把口罩重新戴上了,又轻咳了一下。这次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吧?如果再像去年…… 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 何欢笑着说,田小青看了看他,也微微一笑。 电话是市文旅局打来的。何欢给局里回电话,对方说,请问何老师考虑好没有,已经小半个月了。何欢走出排练室,在走廊尽头想点烟。他已经戒烟大半年了,复吸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在某一天看完学生们初排的序幕之后,心里一下子就拥堵起来,但又不能冲着学生们发火,毕竟孩子们年纪还小。汪海北这时从洗手间出来,看见了他,于是给他递了根烟。 老师,要不抽一根?你看起来,好像有些焦虑。 何欢看着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了过去。汪海北給他点了火。海北马上就要毕业了,但得知《星辰》要复排,主动来问自己能做些什么。田小青开始有些犹豫,因为还缺个配角演员,饰演一个20世纪香港来的富商。海北在去年的演出当中,是男二号的角色,戏份很重。这次让他来顶配角,不知道他是否乐意。“但今年的演员确实缺,低你们一级的学弟学妹,人数少了一多半,每个人都顶任务了,实在找不到人了。”田小青这样对海北说,没想到他二话没说,马上说好,一点儿也不计较。 真是个好孩子。何欢抽着烟想回文旅局电话的时候,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怎么能托大呢?自己不过是大学里的老师,会写点小说,会编一些剧罢了,能被上面发现,那是多么幸运。他回复局里,一定不负厚望,发挥自己所长,多出精品力作。对方跟着说,期待何老师来,局里相关负责人会找你具体详谈,请何老师届时做好准备。 何欢握着手机,远眺前方。文理学院还在不断发展,校园周边还有一片征用后未建设的用地。那里原来应该是一个村落,南方的乡下,往往是某个姓氏群居在一起。这个村落也许是姓赵,也可能是姓钱,或者孙李之类的,总之是个大姓。村子都被拆得差不多了,有些断壁颓垣,还有个旧的戏台突兀地立在村落的中央。它那么孤傲,仿佛要证明,上百年来香火一直在,也会一直存续下去。 但实际上,这个世界都是在变化中的。这个戏台,迟早也会被拆了。 何欢觉得,这大概是一种隐喻。他来文理学院三年了,也应该是要走了。排练室里飘来《爱情恰恰恰》的歌声,那么古早的闽南语歌曲,氛围感一下子就有了。何欢听得入神,没察觉高美美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高美美轻唤了一声,何老师,《星辰》的项目经费已经到账了。何欢听了,微微舒展了眉头。 基金会在微信群里跟每个剧目都确认过了,经费都已经转到位了。高美美笑着说,他们还说,要大家一起造流程单,一起转账,所以时间慢了点。 这下能松一口气了。美美,经费到账了,你把前期大家垫付的钱都报了吧。 好的,我马上去办。我手上一沓的发票呢。高美美转身要走,但又回过身,何老师,您有什么要办的事,尽管跟我说,我去落实。我看您最近也没休息好,听说,昨晚您核对宣传片到凌晨两点。今天上午您又来学校上课。 我还好。何欢故作放松地一笑。他朝排练室看了一眼,田老师那里,你多跟一下,我倒担心她……她的身体。 高美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一个男学生从排练室里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紧接着,田小青也跟了出来。何欢走了过去,田小青摘下了口罩,笑了笑。眼神里写上了无奈。 这孩子,闹脾气了。 何老师,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去隔壁排练了?上午我还得跟林莞对戏呢。 何欢让林莞再单独留下来。演员组其他人离开的时候,何欢抬头余光看了一眼,周力文向林莞举了举手机。林莞眼角溢出了笑意。何欢忽然觉得有些话想说。于是就对站在面前的林莞说,你是《星辰》的一号女主角,剧里的角色文静和你的形象气质都比较吻合,你是皇冠上的明珠,是瞩目的焦点,希望你体会得到“主角”这个称号的分量。 何老师,你不是说有话和我说?你早就来了吧?田小青摘下口罩,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隔壁间好像是空调不怎么制冷,刚排了一小段大家就都热出汗了。何老师? 谈不上。他一直没有离开。我其实应该感谢他。 何老师,究竟是哪一步呢?田小青停下了脚步,似乎在想着如何再开口。良久,才再开口,还记得去年吗?我们动心起念要排《星辰》。我们准备了五个月,像是起高楼一般,从无到有,没有经费、没有剧场、没有一点支持,但总算被我们熬过来了。我们以为去年就能“胜利”了,但演出前突然有疫情,我们被迫停止演出。最后,我们完成了一场没有观众的演出,我们泪流满面,我们痛哭失声,这些你都忘了吗? 这些,我怎么能忘记呢?何欢看着田小青,声音已是哽咽。田小青期待他继续说些什么,但何欢却什么也没再说了。田小青摘下口罩,苦涩地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去。何欢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心里在说的是,我怎么能忘呢?我们怎么会忘了呢?正因了不会忘,我才有了那些犹豫,那些不舍,以致还有那晚内心的崩塌。可是这些,又如何能开得了口呢? 何欢听见路边小树,夜风下沙沙作响的声音。 提交微电影剧本初稿那天,文旅局说前两天局里已经发函给学校了,但你们学校回复说,何老师当初进学校,是签了协议的,規定了工作年限,所以解约方面还有些程序,复杂一些。 当一脚深、一脚浅走进电梯里的时候,他看着电梯楼层数字一个个往下掉,觉得自己的心也要坠落下来了。他以为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以为一切如自己所愿,但现实却有种种问题。从来不是直线,而是曲线。何欢在车外待了很久,抽着烟,给陈楚打了电话,说到了要调动工作,因为协议的事,可能有违约的问题。何欢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陈楚直截了当把话题掐住了,她问何欢,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转换“轨道”?既然已经下了这个决定,有什么问题就担着,解决它。“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挂上电话前,陈楚说了这句话。何欢又不甘愿,还给曹旭挂了电话。曹旭耐心听完之后,才幽幽地说,都走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撤回?实在不行也只能赔钱了。你就当作分期付款,每年出一部分,而且你要想到,你以后创作更丰收,写一出剧轻轻松松就超过你现在的付出。“格局要大”,这句话你不是常挂在嘴边? 讲实际的,赔钱要是一次性付款,不够的话,你借点? 没问题,但不能光我曹旭一个人,太寂寞了。拉赵鹏来垫一下。 何欢挤出了一丝微笑。 7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再伟大的崩塌也能被修复。如万里长城,历经千年,一次又一次重新屹立。何欢这样宽慰自己。下了这个决定,连违约金都愿意付出了,何欢心想,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在去往学校的路上,何欢开着车,不停地给自己进行心理建设,像是在赴一场义无反顾的战争。 可一见到田小青,望着她的背影,何欢霎时又沦陷了。他待在排练室的角落里,《星辰》的主题歌这样回荡着:“星辰不会说话,我和你望着夜空,牵着手期待幸福,祈祷下一个天亮。”他整个人就不好了。他再看一看田小青,穿着黑白连衣裙,依旧戴着口罩,指导着学生排戏,没有回过头看他。她撑着腰,似乎有些累了。何欢想起身给她端一把椅子,但海北已经给端过去了。 她没休息好,现在只是在撑着。 排练结束后,田小青的话验证了何欢的猜想。田小青说,何老师,我昨晚又失眠了,一直在想着事。何欢问,在想着什么呢?她说,脑海里呀,一直浮现过去的画面,从去年到今年,日日夜夜,剧组从无到有,从没有观众的演出,到现在。想太多了,何老师,你会想这些吗?田小青小声说着,目光看向了排练室的木地板。有那么一个刹那,何欢很想抱住她,与她紧紧相拥。 何欢长出了一口气,小青,人这一生很长,时间总会过去,这段时光总有一天你会忘记。 我这里是受过伤,但我并不是变傻了。田小青指了指自己的头,无奈一笑。有些事想记起来,却往往毫无印象;有些事想淡忘,却总有个声音在提醒你,不能忘,忘不了。 那我们之间呢?我是指我们之间的这些事情,属于哪一种? 田小青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她问何欢,何老师,晚上着急回去吗?能不能陪我回趟海大?我想再去东区看一看。我很久没回东区了。 有多久呢? 出事之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了,甚至不敢靠近。有时回母校,要经过东区后山,我远远地就绕道而走了。 车停在东区后山的一处停车场。这个停车场应当是新修的。何欢抬头望了望星空,星辰隐匿,浓重的夜色遮挡住了月亮的脸庞。如果不是路灯的存在,四周是一片黑寂。 我也很久没来这里了。我们在这里远望,还是往前走,走一走后山? 何老师陪着的话,那我们就往前走吧。 何欢心底一阵涌动。不是暖流,更不是寒流,只是一种莫可言状的流动。两个人就这样走着,踩着路灯的光往前。后山的路似乎变得比过去光亮了。田小青站在一处路灯底下,没有再往前走了。那天晚上,或者说那个时候,后山的路是昏暗的,路灯坏了好几个,而且不亮。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像是被什么挤到了路中央,然后一辆车疾驰而过,把我撞倒了…… 你刚才说,你是被什么挤到了? 我隐约记得我原来是走在路的内侧,但好像是先被什么东西挤了一下。但我当时可能跟男朋友闹矛盾,心里很乱,也许是我记错了。警察来问我的时候,我说了这个,但现场没有监控,也只有那辆把我撞倒的车经过。他们说,应该就是那辆车撞了我,只是我这里错乱了…… 田小青又一次指了指自己的头,嘴角轻轻散开一丝微笑。何欢见了,却觉得苦涩万分。她后来住院三个月,经历了大手术,一头秀发尽落。看网上报道只是一行行冰冷的文字,他无法想象,她是如何走过来的。 何老师,不用为我难过。田小青摘下了口罩,脸上是云淡与风轻。在排练室的时候我不是说了,有些事我已经毫无印象了嘛。十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以及那之后的很多夜晚,我其实都已经忘了。我没有刻意遗忘,是真的不想也想不起来了,那些细节,想不起来了。 听了田小青的话,何欢忽然觉得对她肃然起敬。她值得自己最大的敬意。转念又想到,东区后山的夜晚如果遗忘了,那么有哪些是不能忘,忘不了的呢?答案似乎是很明确。但何欢还有疑问,何以不忘呢?何老师,还要往前走吗? 我看,就到这里吧。 田小青笑了笑,走到这一步,花了十三年,已经很不容易了。谢谢你。 哎,这话就太见外了。我做了什么呢? 你做了很多,何老师。这两年,你让我不再没有目标,不再只是单纯为活着而活着。田小青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手机却响了起来。还是家里打来的,田小青挂上电话,抱歉地说,我家里那位出差了,孩子吵着要找我,我们回去吧? 往停车场走去的时候,田小青像是随意地问起,何老师说当年也住在东区?是住在前面的教职工宿舍楼吧?你那时候应该已经毕业了。 嗯,我和一个女生住在一起。她租在教师宿舍。在那个时候,我常常深夜出来,也是经过后山……等一下,小青,你出事那天是在9月对吗?具体在哪天……国庆假期前? 在得到田小青肯定的回答后,何欢忽然有些隐隐的不安。田小青继续说,那天是学校迎新晚会,我主持。晚会结束,我回到了东区。已经很晚了,但我接了他的电话,他要见我,我又出来了。经过东区后山的那条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田小青讲完,何欢的后背忽然泛起如针刺的感觉,密密麻麻的针刺。从后背到头上,他觉得上半身都在发麻。他隐约感觉,有一些记忆可能要被改写了。而自己,则也许是那个始作俑者。 8 距离《星辰》上映还有三天。高美美做了一个梗图,用的是海城居民常常祭拜的图。海城沿海,先民们去海外打鱼,或者下南洋讨生活,都离不开祭拜天地,祈求海上风平浪静,一切平安。表情包是卡通的形象,配上文字“黄道吉日,瘟疫退散,演出顺利,大吉大利”。何欢见了后微微一笑,疫情并没有结束,只要不再发生去年演出时遇到的情况就已经“阿弥陀佛”了。何欢把这个意思说给高美美听了,她反倒让他放下心来,疫情突发,那是小概率事件,今年一切顺利,只欠东风了。 其实并没有那么顺利的。何欢小声说了一句,然后颇有些感怀地说,真是抱歉,演出结束之后,我就要离开学校了,才和大家培养起一定的感情,但马上就要离开了。 何欢要调走的事,学院里已经有些老师知道了。美美开始还有点意外,但马上又替他感到高兴,说自己的导师能够更加发挥所长,这个是大好事。何欢当时还跟她开玩笑,就不会埋怨导师把你半途抛弃?高美美笑着说,能当何老师带的第一届研究生,也是最后一届研究生,已经很荣幸啦。何老师还带我们做《星辰》,这是多难得的经历。再说了,何老师又不是离开海城,我还指望得上呢。 高美美说话很是到位。美美照例甩了甩她标志性的波浪卷秀发,明眸皓齿地笑着,何老师你这是心地太好了,还顾念着大家的情绪。 高美美和他从院办公室走出来,她手里扬了扬盖红印的文件,何老师,那我就把这个调动申请提交到学校咯?我问过学校负责人事的老师,一旦提交到学校,走程序之后,就不能再变了哦? 不会再变了。自然是不会再反悔了。没有什么借口了。 曹旭和赵鹏都很关心,在三人的小群里,跟何欢挑明了说,不能变卦了,该赔偿学校赔偿,钱不是问题,更加不能因为某个人变卦。何欢当然知道他俩指的是谁。也因此,在海城剧场见到田小青的时候,他故意装作坦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在学生面前,照常和她打招呼,和她讨论灯光音效,和她敲定各种细节。在台下看联排的时候,何欢坐在田小青的身旁,余光见她仿似平静地看着台上,心里就嘲笑自己,都是成年人了,难道跟戏里唱的一样,要大哭大闹,或者愁眉低叹?哪一种都是不适宜的。 只是,当联排结束,田小青仍然看着台上,却开口说话的时候,何欢觉得刚才的所思所想瞬间就瓦解了。她低声地说,系里的老师都知道了,他们有些看法,说何老师既然要调走了,之前怎么还信誓旦旦,说些为了专业的话呢? 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何欢有些着急了。我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我已经尽自己最大气力帮助整个专业了。演出《星辰》,我毫无私心。 剧场里冷气开得很足,但台下灯光却昏暗。听了何欢的话,田小青好一阵没开口。待她再说的时候,何欢隐约看到,她眼底里有晶莹的东西。何老师,我怎么认为,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主要是你自己的内心。你,能不能为我留下……那天晚上在东区后山,十三年过去,我重回那里,你了解了我所有的故事,难道你还是无动于衷? 小青啊。何欢转过身,声音竟然变得有些颤抖。他想说,十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在记忆被打开之后,也许那晚将如梦魇般伴随自己后半生了。 何老师,你想对我说什么? 犹豫了很久,在最后一刻,何欢还是放弃了已到嘴边的那些话。他长叹一声。 等到家里都安静下来,再无灯火之后,何欢才打开了电脑。他看了眼桌上摆放的合照,照片里何宝坐在中间,他和陈楚分别站在她的两侧。这是全家人去武夷山旅游时拍的,那时还没有疫情,不用戴口罩,每个人的微笑都被看见。 何欢再一次打开了搜索,关于十三年前那场车祸的报道一篇篇再次出现。“田小青,还是大四的在校生,大好年华,眼看着就要在舞台上绽放最美的风采,卻飞来横祸,梦碎海城大学……”新闻报道没有配图,何欢难以想象,一张美丽的脸庞如何枯萎凋零。 大四要毕业了,那就是2009年。那一年,何欢也住在东区。何欢打开电脑里的D盘,找到一个叫作“照片”的文件,翻看着历史。在2009年,何欢看到了他和陈楚在宿舍里的合影。宿舍是陈楚租的,离当时她上班的单位近,何欢在电视台,上班时间自由,所以有时也住在她那里。两个人相处有段时间了,但似乎都没有一种紧迫性,谁也说不出“结婚吧”那三个字。到了后来,竟然有了一些干耗的意味——两个人可以一晚上不说话,陈楚在写单位的材料,何欢用另一台电脑看《偷自行车的人》。 国庆前的一天晚上,陈楚的爸妈喊他俩下班后去吃晚饭。吃完饭后,何欢开着刚买的二手本田车,载陈楚回到了宿舍。一路上,陈楚冷着脸,看着车窗外不说话。回到宿舍后,陈楚问何欢,吃饭的时候,我姐我姐夫也在,我妈问你现在一个月工资多少,你怎么都说了呢?你那些工资补贴,接拍片的私活,是固定每个月都有的吗?把这些都加进去,告诉大家,让大家以为你工资很高?何欢大概能揣度到陈楚的心思。陈楚爸妈对她姐姐是有偏爱的,认为姐姐读的书没有她多,没有上什么好的大学,嫁的对象也是一般。陈楚不满意,她是想到日后自己结婚了,来自娘家的帮助,与姐姐相比就大打折扣了。所以,她的意思,让何欢不要显山露水,要显示出自己也很需要家里的帮助。 何欢懂得这层意思,但另一面又觉得烦不胜烦。于是,在回到宿舍,听了陈楚的质问之后,他再也受不了,一股脑儿把整晚的不满倾倒出来,反问她,家里人之间像搞谍战一样,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讲,是有大病吧? 陈楚也生气了,但她没有开口,只是用冷淡的目光盯着何欢。何欢哪里受得了,抓起桌上的车钥匙,推开门就下楼去开车了。在那个当下,他对继续与陈楚相伴,已经丧失了完全兴趣。从东区出海城大学,必定是要经过后山那条路的。何欢开始紧张,他求佛祖保佑,不要出现自己最不愿看到的真相。 ——2009年9月25日,国庆假期之前,那天晚上海大举行了盛大的迎新晚会。田小青主持晚会。那天深夜,她经过了东区后山的那条昏暗的道路。一辆车经过,当这辆车消失之后,又一辆车经过了,撞倒了她,在路的中央。 何欢不断追问自己,是那个夜晚吗?他从文件夹里继续寻找照片。在陈楚手机导出的图片里,他看到了一张图片:一根验孕棒放在桌上,上面显示两条红杠,阳性。他查了图片的属性,时间显示拍摄于“2009年9月26日”。何欢看着这张图片,重重叹息一声。他慢慢回忆起来了,在和陈楚发生争吵之后,他离开了海大。他原本想,这段关系就这样结束了吧,干耗已经身心俱疲。但第二天下午,陈楚给他发来了这张图片。后来的事,就如所有世人看到的那样了,人生就像编好的剧本,按部就班地展开。 经过东区后山的那条路,确切说应该再加上“疾驰”。何欢想起那个细节,他的后视镜似乎撞到了什么,待出了海城大学的校门时,他才发现并掰正。太快了,太昏暗了,内心又堵着一口气,他哪里会去细想,在后山的路上,究竟撞到了什么。 怎么还不睡? 陈楚忽然出现在书房门口,皱着眉头看何欢。而他则像触电似的站起身,并关上电脑。他的后背,冒出冷汗。 9 明天就要公演了。海城剧场门口已经摆放了巨幅的宣传海报,林莞是理所当然的女主角,她饰演的文静虽穿着朴素,嘴角却带着微笑,双眸闪着光,望着远方。多好的年纪啊,有理想,有向往,不论是林莞,还是剧中的文静。在海报上,还有周力文、汪海北。他们都是那么年轻,大好年华。何欢站立在大门口,看着海报良久。 很多年以后,他们也会长大,有些是成长,有些不是,只是变老了。身后有人喊“何老师”,回头看,林莞走在最前面,和其他同学面带着笑容,像朝阳一般向剧场里走去。何欢回了他们一个微笑,给他们打气,还有两天,很快了,今天彩排结束给大家加餐。同学们欢呼了一声,力文顽皮地叫起来,老师能不能“提现”呀,给每个人发钱得了,彩排结束太晚了,没力气吃饭喝酒了。何欢骂了一句,还想着喝酒啊?庆功宴的时候才喝吧。不过他还是依了力文,答应和高美美老师说,让她把餐补都提现发给大家。众人听了又是一声欢呼。 大家鱼贯地进入剧场,门口又沉静了。天空下起了雨,一位保洁阿姨走了过来,讲着海城方言,何欢不是听得太明白。保洁阿姨只好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何欢听得断断续续,慢慢才知晓她的用意,她说这两天见演员们在排戏,很认真,很辛苦,何欢看起来应该是他们的老师。何欢说是的,是他跟另一个女老师一起带来的学生,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保洁阿姨说,是啊,那个女老师,人很漂亮的。何欢想了想,附和着保洁阿姨说是的,是这样的。他忽然意识到,这么久了,两年了,他竟然没有留意过田小青的美丽。他觉得自己是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可为什么在面对田小青的时候,自己却是后知后觉呢? 猛然发现美,是一种冲动,如果不是“猛然”呢?细水长流,日久生情? 何欢不敢去想。就要掏出烟盒,抽出烟来点上,发现身后站着的是田小青。她撑了把伞,口罩之下,依旧只露出了双眼。何欢见了,忽然就讪笑起来,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田小青微微耸了耸肩,来了有一阵子了。我听见刚才保洁阿姨说的话了。何欢想要开玩笑,保洁阿姨的话,你觉得哪句是重点?她说你“很漂亮”…… 漂亮,或者美丽,这些都是最无足轻重的事。再怎么样,我的样子也不可能再青春了。田小青轻轻摇头,何老师,难道你不觉得“搭档”这两个字,分量有多重吗? 何欢忽然如坠深渊。“搭档”,这样的说法,太过沉重。在他心里,当他已经探清十三年前的那晚之后,他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称为“搭档”了。甚至,他觉得自己连看着她,都有罪恶感。 何老师,田老师,剧场经理找你们。高美美从剧场里走出来。 何欢看了眼田小青,他们互相都明白,还有些话,两个人都没讲清楚。这天彩排,何欢坐在观众席静静地看着台上的表演。有时他会用余光看一眼田小青。她一直挺着背,神情专注。但何欢看不出她目光里还有些什么,似乎纯粹无杂质,但又似乎掺杂了很多东西。 彩排結束后,天色已经黑了,还是下着雨。田小青没有开车来,何欢说我载你回去吧。田小青有些犹豫,到今天了,还能再说什么呢?何欢看着她,缓缓地开口,先上车吧。 车行驶在路上。遇上晚高峰,又加上雨夜,马路上车辆难行。车里寂静,除了空调声、雨刮声,一路上无话,谁也不知道这第一句该说什么。直到送田小青到了她家楼下,何欢才开口,如果不急的话,要不再转一转?田小青闭上眼,低叹了一声,而后才说,我家里那位出差去了。何欢握着方向盘,握得更紧。雨下得越发大了,海城的夏雨照常理来说,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但今夜的这场雨,却有些不依不饶的意味了,在时间上,在程度上,都在加强。 小青,有些事,我想还是要如实告诉你…… 何老师,在你说之前,请让我先把话说完。 田小青截住了何欢的话,她这样的着急,在他看来很是少见。或者说,是从未见过。他以为她马上就要说了,但她却迟迟未开口。此刻,黑夜漫漫,时间是充分的条件。何欢等着。田小青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何欢将车内空调温度提高。何老师,你知道我最喜欢《星辰》里的哪句台词?快结尾的时候,文静在台上独白,她说:“戏梦一生,真真假假,唯有真心不会变。我歌唱幸福也好,歌唱哀愁也罢,都是我的真心。我已将自己燃烧在舞台上,戏也好,梦也罢,我身在其中,无怨亦无悔。”我真的爱这段独白,当指导林莞在表演这出的时候,我已不是田小青,我觉得自己就是那文静。 小青,这是不疯魔不成活了啊。 何老师,不管你怎么认为,接受或者不接受,我都是这样。你也许永远无法明白我……这三十多年来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我从小地方来,十八岁之前从未离开过那里;上了大学,我以为自己能够追梦了,但一场车祸又让这梦戛然而止。十三年前的那晚,是当时的男友给我打电话,那时我们已经要分手了。我准备去剧组报到了,他说无论如何见最后一面。我已经很累了,但他一直说是最后一面,我没有办法,只好出去了。然后就发生了那场车祸。 田小青平静地叙述,何欢一度产生幻觉,以为她是在说一场与己无关的往事。但直到他看见她红了的眼眶,闪烁的泪花,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这场往事的棱角,她曾花了多大的力气去磨灭。他示意她,可以不用勉强说下去。田小青淡淡一笑,不碍事的,今晚都要说出来的,到明天就太迟了。 为什么会太迟了呢?好像明天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与今年这个夏天,这个夏夜,这个《星辰》有关的种种,似乎都要做个了结。何欢心底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潮涌,而田小青则仍是淡然。沉默许久,田小青继续说,一场事故,改变了太多。我和他自然没办法分手了,他陪着我做手术,陪着我康复,他没有放弃,没有离开。再后来,就自然而然结婚了,成了“我家的那位”,也跟他生了孩子。 他是个好人。 又或者,他是想补偿呢。 田小青说出这句话,何欢的心头一震。她说得平常,究竟是赞许,抑或接受,甚或无奈,唯有她自己知晓。何欢忍不住看着她,她也转过脸,嘴角上扬露出笑容。她看着何欢,目光开始无可抑制地扑朔,这么多年了,我的周围有很多人,他们善意也好,怜悯也好,带着我走,让我往前方看。但没有人能停下来,问问我,究竟想要什么?这一生是否就是这样了?而我,还有什么意义?我首先是我,我也是独立的一个人。所以,何老师,我要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好像并没有问过你这些问题吧…… 你没有问过我,而在今夜之前,我也从未向你述说过这些。但这两年多来,我导演《星辰》里,真是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在《星辰》,我明白自己是一个人了。而那些我没有实现的,那些我无法得到的,在舞台上,我都收获到了。真的,谢谢你。 她的泪,沿着眼角缓缓滚落。他伸出手,轻轻抹去脸颊的滚烫。她闭上了双眼,他探过身子,就要靠近的时候,忽然清晰地看见她青丝中的一根白发。只是一根白发,却赫然显眼,如刀子扎进他的记忆之海。瞬间,江海倒流,天地洪荒。 何欢再也忍受不了,推开车门,掩面痛哭。自己如何能承担得起“谢谢”呢?太沉重了,小青,这样的说法真是太沉重了。哭泣一阵之后,何欢揉了揉眼睛,努力将自己恢复常态。他重回到车内说,小青,接下来轮到我要讲一个故事了。 田小青的双眼有些红,除此之外,已看不出什么变化。 10 全市戏剧演出的宣传片,局里党组已经通过了。 何欢收到这条微信的时候,正靠着窗台,小口喝着刚泡好的肉桂茶。茶水热气氤氲,湿润了他的双眼,以致他揉了揉眼睛,才能看清楚微信。这是他到新单位上班的第一天。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的人都走了,只留下他一人。 办公桌上除了电脑,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东西。何欢放下手机,从包里拿出U盘,插到电脑USB槽口。何欢打开U盘里的视频文件,宣传片出现在显示屏上。画面闪过《星辰》的镜头,还有演出结束之后,全体剧组人员的谢幕镜头。最后一个镜头,是田小青捧着观众送上的花束。她仍然是一如往常,笑容清浅,波澜不惊。何欢按了暂停键,田小青的脸庞定格在屏幕上,也定格在他心底。 演出前夜,何欢串联起了过去,把十三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故事,告诉了田小青。他不仅讲述了过程,也把前因后果一并说了。也因此,这个故事讲得漫长而深沉。讲述完之后,何欢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某个使命,或者是对于田小青的承诺,他必须完成。他全力以赴了,他问心无愧了。至于田小青听完之后,将做出的反应,他都接受,指责、抱怨、愤怒,他都接受——必须接受。 在讲述的过程中,田小青没有问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一边肩膀靠在车窗边沿上。听完之后,过了很久,田小青笑了,这是你的自白吗?像是在舞台上。 那就成表演了。 何老师,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已经掏空我所有的记忆了。何欢忽然有些着急,难道你不恨我吗?那第一次的碰撞,是我的错误。如果没有我的那一次,也许后来就都不会发生了。 田小青摇了摇头,何老师,我很感谢你的诚实,但我真的不愿再去回想那些细节了。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想当然地回忆,以为和我的遭遇相吻合,但其实也许并不是呢。 但有可能那晚,确实是如此呢? 如果真是如此,又能如何?何老师,请告诉我,能回到过去,改变现在吗?而且,我的记忆也并非准确。田小青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那晚的细节,我其实并不是百分之百记得。我认为的,也许是我臆想的,也许是偏差的。只被撞了一次,没有再多一次。没有监控,时隔多年,何老师,不用再去追究这些了。 何欢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又开不了口。田小青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继续说,何老师,过去再怎么遗憾,也无法回头看了。还能改变的,只有现在。田小青转过脸,忽然笑了,然后说,何老师,你知道李白写的一首诗吗?他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他最后摘了吗?没有的。因为怕惊到天上的仙人,还因为,那座楼实在太高了,很危险。 在那个晚上,何欢其实并没有真正理解她的话。但到了现在,何欢看着屏幕上的田小青,恍惚有些明白过来了。他关上电脑,走到窗台边,重又喝了一口茶。热茶已经慢慢褪去温度了。他再看一眼窗外,天色竟然快暗下来了。终究是跨到秋天了,南方漫长的夏日,终要离去了。 責任编辑 林东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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