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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黄宁)

 储氏藏书 2023-08-16 发布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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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长一段时间了,何欢从未发现田小青走路的异样。后来得知了真相,他细细回想,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例如,她走路的时候,常常往内侧走。又或者,当有汽车突然鸣喇叭而过时,她会下意识地握紧拳头,眼神慌乱。
  明明是想赶紧避开,但身子却不听使唤,脚怎么也动不了。
  田小青这样解释。何欢听了之后,心里就泛起层层异样的感觉,难过、怜惜,还有一些的愤怒。这是一种复合的感觉。但何欢不敢过于流露,特别是那种带着怜惜的眼神,他更是极力避免。因为小青说过了,不要可怜她,不要感同身受。所以,何欢只能故作平常。这样的故作姿态,相信田小青肯定也能体会到。只是,两个人像是有默契,谁也不去挑破了这层意思。
  田小青问何欢,你从来没听别的老师提起过吗?
  飞来横祸,没有人会故意去揭别人的伤疤。何欢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些。室外是一阵又一阵的热浪,南方的夏天正式开始了表演。这个温度,还好吗?我感觉室内有些凉了,你的感冒还没好全,要不我把空调关了吧?
  还是开吧,室内太热,何老师你也是受不了的。田小青干咳了几声,又打开保温瓶喝了几口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上网查到的,因为我想多一点……
  何欢止住了将要说的话。他原本想说,因为我想多一点了解你。前一晚,在停车场,飞蚁扑向路灯,萦绕不停,两个人聊了很多。回到家后,何欢捋了捋,和田小青上的都是海城大学,都曾在东区宿舍住过,虽然差了好几级,但会有共同的朋友吧?何欢想,和她的交集能有多少呢?没想到,上网搜索出来的结果却是一场沸沸扬扬的车祸。
  田小青似乎并不在意何欢的话没说完。她淡淡一笑,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该知道的,也总会知道。你知道吗?我的脑袋这里,装了一块橡皮擦。我擦掉了很多东西,医生说是创伤后遗症,但我知道,有些是我自己用力擦掉的。
  听了她的话,何欢的内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沉闷又清晰的撞击。过了片刻,何欢才抬起头,网上的新闻只说你是深夜在东区后山的路上被撞倒的,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出去呢?
  你想知道原因吗?田小青又笑了笑,这又是个漫长的故事了,讲不完的。
  小青,你出事那年,我也住在东区,有时也在深夜出来。
  一个人吗?
  何欢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开口,手机响了。他看了下来电,按了静音。又看了看田小青。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做了一个决定,在舞台剧没有公演前,先不告诉她关于自己工作调动的事。
  何老师,《星辰》还有一个月就要演出了,我还是紧张,晚上睡不着。田小青把口罩重新戴上了,又轻咳了一下。这次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吧?如果再像去年……
  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
  何欢笑着说,田小青看了看他,也微微一笑。
  电话是市文旅局打来的。何欢给局里回电话,对方说,请问何老师考虑好没有,已经小半个月了。何欢走出排练室,在走廊尽头想点烟。他已经戒烟大半年了,复吸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在某一天看完学生们初排的序幕之后,心里一下子就拥堵起来,但又不能冲着学生们发火,毕竟孩子们年纪还小。汪海北这时从洗手间出来,看见了他,于是给他递了根烟。
  老师,要不抽一根?你看起来,好像有些焦虑。
  何欢看着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了过去。汪海北給他点了火。海北马上就要毕业了,但得知《星辰》要复排,主动来问自己能做些什么。田小青开始有些犹豫,因为还缺个配角演员,饰演一个20世纪香港来的富商。海北在去年的演出当中,是男二号的角色,戏份很重。这次让他来顶配角,不知道他是否乐意。“但今年的演员确实缺,低你们一级的学弟学妹,人数少了一多半,每个人都顶任务了,实在找不到人了。”田小青这样对海北说,没想到他二话没说,马上说好,一点儿也不计较。
  真是个好孩子。何欢抽着烟想回文旅局电话的时候,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怎么能托大呢?自己不过是大学里的老师,会写点小说,会编一些剧罢了,能被上面发现,那是多么幸运。他回复局里,一定不负厚望,发挥自己所长,多出精品力作。对方跟着说,期待何老师来,局里相关负责人会找你具体详谈,请何老师届时做好准备。
  何欢握着手机,远眺前方。文理学院还在不断发展,校园周边还有一片征用后未建设的用地。那里原来应该是一个村落,南方的乡下,往往是某个姓氏群居在一起。这个村落也许是姓赵,也可能是姓钱,或者孙李之类的,总之是个大姓。村子都被拆得差不多了,有些断壁颓垣,还有个旧的戏台突兀地立在村落的中央。它那么孤傲,仿佛要证明,上百年来香火一直在,也会一直存续下去。
  但实际上,这个世界都是在变化中的。这个戏台,迟早也会被拆了。
  何欢觉得,这大概是一种隐喻。他来文理学院三年了,也应该是要走了。排练室里飘来《爱情恰恰恰》的歌声,那么古早的闽南语歌曲,氛围感一下子就有了。何欢听得入神,没察觉高美美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高美美轻唤了一声,何老师,《星辰》的项目经费已经到账了。何欢听了,微微舒展了眉头。
  基金会在微信群里跟每个剧目都确认过了,经费都已经转到位了。高美美笑着说,他们还说,要大家一起造流程单,一起转账,所以时间慢了点。
  这下能松一口气了。美美,经费到账了,你把前期大家垫付的钱都报了吧。
  好的,我马上去办。我手上一沓的发票呢。高美美转身要走,但又回过身,何老师,您有什么要办的事,尽管跟我说,我去落实。我看您最近也没休息好,听说,昨晚您核对宣传片到凌晨两点。今天上午您又来学校上课。
  我还好。何欢故作放松地一笑。他朝排练室看了一眼,田老师那里,你多跟一下,我倒担心她……她的身体。
  高美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一个男学生从排练室里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紧接着,田小青也跟了出来。何欢走了过去,田小青摘下了口罩,笑了笑。眼神里写上了无奈。

这孩子,闹脾气了。
  2
  何欢问曹旭还在不在台里,曹旭说还在加班,走不开。何欢说那就好,半个小时后到台里后面的南洋餐厅吃饭。到了南洋餐厅门口,曹旭却打来电话,说没有胃口,不想吃东西。何欢骂了他一句“矫情”,然后就打包了两份鸡饭,还有两瓶奶茶。
  到了办公室,曹旭戴着耳机,头也不抬地盯着电脑,让何欢自己泡茶。何欢走过去看,曹旭正在做一个活动的海报。何欢烧了水,自顾自泡了大红袍。曹旭看了眼奶茶,颇为不屑地说,明知道办公室里有茶,还买这个玩意儿,糖分这么高,你以为自己还年轻吗?
  何欢没理会,扒了口饭,又啜了口奶茶。确实太甜了,忍不住皱了眉头。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不经劝,什么都想尝试,也不顾自己能不能承受结果。
  何欢愣了一下,看了眼曹旭。他话里有话,何欢怎么听不出来?这么多年的朋友了,知根又知底。何欢朋友很少,说得上真心的,就那么两个。你到底想说什么?是不是要骂我……
  骂你做什么?四十岁的人了,讲不好听,只剩半条命了。曹旭连皮带肉把鸡肉都吃完了,用纸巾抹了抹嘴。你教书就好好教书,上上课,做做科研,去排什么剧?搞得轰轰烈烈的,最后日久生情,假戏真做,就是这个套路,你心里清楚得很,却还是要去冒险。
  谁能预想到明天?你曹旭会想到,有那么一天,你在电视台里居然要设计海报,做电话号码簿?
  我和你是两码事。曹旭身子往后一仰,你这是要投入感情,而我没这个问题——戏梦一生,真假难分,至情至性……看看你写的这些宣传语,像话吗?
  曹旭从办公桌上抽出了一张剧场做的宣传单。宣传单设计成了一张门票的形式——《星辰》,追梦之旅,平凡少女的戏梦一生。何欢拿着宣传单翻了翻,我不觉得这个宣传语有问题。女主角文静,20世纪90年代初期来到特区,进工厂当打工妹,后来参加歌唱比赛,凭着天赋和努力,不断在舞台上闪亮自己……
  何欢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感觉到一道冷淡的目光投射过来。曹旭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待揉得足够了,他才缓缓地说,你啊,很容易就让人误会了,但你又似乎不肯说清楚。说到底,你还是在乎她的。但你又决定要走了,不能将自己的情感全部都投入这个剧里啊。
  我自己写的剧本,我去做的立项,《星辰》就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能不百分之百投入呢?况且,不投入,怎么能出好戏?
  不疯魔不成活了,是这个意思吗?曹旭冷笑了一下,你好好问下自己,你这么投入,究竟是为了剧呢,还是为了她?或者换个说法,哪个权重大?
  何欢想了想,一时没有很好的答案。这种事,怎么能有正确的选择答案?在心里反复掂量了之后,何欢反倒笑了。他问曹旭,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好笑,还有点可怜,又有点不知所谓?这个岁数了,还在纠结“理智与情感”?
  你没那么重要。曹旭很平静地说,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有这个耐心去了解你,去评判你。你出问题了,别人顶多笑一笑,当作乐子,一下子就过去了。但你自己,还有包括对方,却要承担连带的后果。一句话,后果自负。所以,你想清楚了没有?
  想什么?我脑子里一团糨糊。
  那不行啊。曹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跟你做朋友这么多年,还指望你哪天发达了,捞我一把。眼看着你就要平步青云了,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感情用事,出了岔子啊。
  何欢说,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自然懂的。你没有看上去那么智慧,你是冲动型人格的,否则,你也不会折腾出这么多事来。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何欢一直在琢磨着曹旭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直到接到陈楚打来的电话,问他怎么还不到家,何宝都陪着外公外婆去散步了。何欢说到家楼下了,马上来,今天田小青把四场都排完了,我跟着没走。陈楚没说什么,挂上电话,田小青的微信适时地发来:何老师,剧排到后期,互相之间难免有摩擦和怨言,刚才海北跟我说了,周力文闹情绪,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他的压力要这么大?你看,力文是男孩子,你作为男老师,跟他聊聊是不是比较好?
  你不说,我也准备明天找力文的。
  第二天一早,周力文面带灿烂的笑容站在排练室门口。笑容就像初升的朝阳。何欢稍微有些恍惚,以为昨天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周力文小跑着过来,笑着说,老师,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但经过昨天一晚,我现在已经没事了,昨天是我不该,突然闹脾气了,跟个小孩一样。
  你們这群“小兔崽子”,在我眼里,不就跟小孩儿一样吗?何欢假装愠怒,将买好的肯德基早餐给了力文。这么早来排练,你又起得晚,铁定是没吃早餐吧,到隔壁去吃。
  排练室隔壁是道具房。刚开门有些闷热,何欢开了空调,过了一阵空气才变得稍微清爽。周力文咬了一口汉堡,脸上仍然洋溢着笑意。昨晚汪海北去找过他了。两人是老乡,平时联系也比较多,海北自告奋勇去开导力文。后来海北给何欢发微信,说力文是没休息好,再加上排练时间久了,一段台词反复地练,他一下子没控制住情绪,在排练室骂了声脏话,然后就摔门走了。海北说事后力文也很愧疚,检讨了自己,不该在排练现场失控,特别是当着田老师的面这样。
  你确实很不应该。何欢将道具房的窗帘拉开,室内敞亮了。我先肯定你,包括其他几位主演的同学,演出足本的舞台剧,一下子要你们挑大梁,确实压力不小,而你们作为学生演员,也扛下来了,很不容易。但是……
  但是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而影响了全剧组。这个我懂,老师。所以我很自责。
  因为个人的情绪影响其他同学的表演,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但另一方面,你这样做,也伤了田老师的心。
  我明白,我明白。周力文抢着说,田老师付出了那么多,为了导戏,天天跟我们泡在一起,操心各种细节。我确实很不应该。
  周力文这样接话,何欢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田老师内心的真实想法,力文不会懂,包括其他同学也不会懂。原本,何欢想借着这个机会,向力文挑明了说。但后来一转念,还是算了。让孩子们承担大人的想法,不合适。

何老师,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去隔壁排练了?上午我还得跟林莞对戏呢。
  去吧。何欢又叫住了周力文,去年海北他们同样是排《星辰》,前后准备了五个月,但临到演出被学校喊停。他们心里难过得不行,今年轮到你们接棒了,而且是市里立项的演出,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
  老师,我明白的,我们都明白的!
  周力文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青春得一塌糊涂。何欢坐在道具箱上,淡淡一笑,心里却莫名感觉有些空落落。有人轻轻敲了敲门。何欢转过头看,田小青站在了门口。因为背着光,他看见她的背后有着轮廓光。何欢站起了身。
  何老师,演出到最后阶段了,你看要不把咱们的真实想法,跟教研室的同事们说一下?田小青柔声细语,一直做孤勇者也不行,还是需要有同路人,是吧?
  何欢点了点头,下午吧,正好是开例会,大家都在。我待会儿还得出去一下,有点事要办。
  田小青说,你尽管先去忙,孩子们的状态还行。说完,她莞尔一笑。何欢觉得这真是很美好。
  3
  何欢站在教研室外,一根接一根抽着烟。从文旅局回来后已经迟了,匆匆吃了一口饭,想在教研室打开折叠床午休一会儿,但怎么都没法入睡。心里头压着事,睡不着。何欢起身,泡了一杯浓茶,而后到外头抽烟。
  离开文旅局的时候,局里给何欢安排了任务。文旅局要拍个全市戏剧演出的宣传片,不想弄成一般的形象片,要带有故事情节的,类似于微电影这种。局领导的意思,由何欢来操刀剧本。何欢接话说,没问题的,一定按时完成任务。但在回来的路上却有些犯愁了。要拍全市的戏剧演出情况?演出市场上,除了本市的剧团,还有其他市外、省外剧团来演出;戏剧说起来也很大,门类多——话剧、音乐剧、舞剧、戏曲……
  只给了个笼统的命题,怎么写剧本故事呢?
  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何欢猛地惊醒,转过头见到了田小青,笑盈盈的脸,双眼弯成了月牙儿。何欢也被感染了,心情似乎也变得不错,问她,怎么今天这么高兴?
  田小青说,因为我已经看到,《星辰》之后,第二部作品就要登上舞台了。说着,她举起了一本书,何老师送我的这本新书我昨晚看完了,我觉得你的这部作品完全可以改编成一出新的舞臺剧!何老师,我们继续合作呀。
  田小青说得高兴,何欢心里却别是一番滋味。他淡淡笑着,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田小青则没有觉出什么异样,看了下手腕上的浪琴表,例会要开始了,进教研室吧。
  系主任问,可以开会了吧?小青,你说要报告一下专业学生演出《星辰》的情况,你先来说说吧。田小青回答好,接着就把演出的准备情况向大家娓娓道来。何欢听着,却不由得走了神。他又想起早上,对着周力文没有说透全的话。“伤了田老师的心”,力文,你们不会了解。
  何老师有什么补充的?田小青说完了,看着何欢。何欢回过神,虽然没有听全部,但他知道小青并未将真正的意思说出来。她总是这样,并不愿突显自己。大家都看着何欢。何欢清了清嗓子才开始说,大家也都知道,去年小青老师和我就组织2019级排《星辰》,但没有公演。今年我们继续复排,主要用了2020级的学生,一个目的当然是要弥补没有公演的遗憾;再一个目的,是为了“救”我们这个专业。打个不好听的比喻,就是像溺水之人,小青和我就在想无论如何要捞一把。我们尽力了,最后如果还是救不起,那我们也无憾了。
  系主任问,何老师再讲明白一点吧。
  其实已经很明白了,都摆在面前了,是不是?何欢把手一摊,受疫情影响,2020级表演的学生比上一级少了将近一半,近乎腰斩。除了这个因素,又加上我们现在没办法外出校招,好苗子都没办法招进来了。我们这种艺术类的,是看“祖师爷”赏不赏饭吃,不校招,看不到好苗子,哪里还有好生源?我们跟北影、中戏、上戏,越来越不能比,马太效应越来越明显,往后学生只会更少。马上要招新生了,我们就想能不能通过做大《星辰》,造个势,扩大我们的影响力,吸引优秀孩子进来。小青,你看还有什么补充的?
  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前期也没有说太明白。今天就想借这个机会和大家说,能不能请大家为了这个戏,多来帮忙支持,多宣传造影响?田小青想了想,最后轻声说了一句,真是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了。
  大家应该也是听进去了。何欢忽然觉得内心有些苍凉。再看了看小青,她也看了看他。她的眼睛有光在闪烁。何欢只得避开,转向他处。
  根据演出进度安排,田小青拟定了一个时间计划表,宣传、进场、联排等相关事宜都写得很清楚。田小青让汪海北具体去执行。他的角色分量不重,比较有时间;再加上是学长,学弟学妹能听他的指挥。汪海北说,放心老师,保证落实到位。
  时间计划表里安排了提前熟悉剧场。汪海北提前做好了组织,让所有演职人员准时在校内停车场等大巴;高美美联系好了学校的大巴,也给每个人买了保险,还备好了用水。何欢那时感叹,多亏了美美,不然很多事都没法顺利进行。高美美笑着说,这都是应该做的!她说自己在院办当行政多年,学校的规定自然是会比较熟;再加上,是何老师的戏,你是我导师,我更是义不容辞了。何欢就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个研究生我招得值了。
  海城剧场在东边,靠海的位置了。何欢和田小青从家里直接去的剧场,提前等着学生们到。但大巴车却比约定的时间晚了近二十分钟。下了车后,何欢拉过汪海北,问是怎么回事。海北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有几个演员迟到了,害得舞蹈组、道具组、后勤组的其他人都在等着。何欢听了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但大家马上就进剧场了,田小青已经开始在布置大家走台和站位,于是他只好让海北私下通知演员组所有人,待流程都走一遍后都留下来。
  走过场之后,演员组被留了下来。何欢说不到一个月就要公演了,坦白说,所有人都是在为了演员在服务。演员在舞台上拥有灯光,拥有掌声,拥有鲜花。大家得到的已经很多了,大家要明白这个道理,怎么可以迟到,怎么可以做得比其他人差呢?听明白了没有?我不希望再看到迟到的现象。

何欢让林莞再单独留下来。演员组其他人离开的时候,何欢抬头余光看了一眼,周力文向林莞举了举手机。林莞眼角溢出了笑意。何欢忽然觉得有些话想说。于是就对站在面前的林莞说,你是《星辰》的一号女主角,剧里的角色文静和你的形象气质都比较吻合,你是皇冠上的明珠,是瞩目的焦点,希望你体会得到“主角”这个称号的分量。
  林莞梳着剧中角色的双马尾辫,清纯的眼眸里闪着光。她毫不犹豫地说,老师,我一定会好好演的!田小青从导控室走了下来,交代林莞回校后好好休息,林莞答应了一声也走了。何欢说,小青你没开车来吧?我载你回去。田小青点了点头,收拾好包也跟着走出了剧场。
  何老师和演员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昨天演员组排练得比较晚,我又留林莞和力文再排了一阵,他们也太累了,所以今天迟到了。也是情有可原。
  你昨天也是跟着全程的,你还要从学校回到家里,今天又是起大早,也没迟到呀。何欢不自觉声音大了起来,小青你就是善良,你估计都不会发脾气吧?
  发脾气是因为生气,生气能解决问题吗?生气到了最后,还是自己来承担,伤害的还是自己。田小青转过头看着何欢,何老师,我过去就是这个的受害者,你是知道的。
  何欢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她指的是那场车祸。田小青发觉气氛忽然有些凝重,于是就笑了笑,何老师,我说过这都已经过去了的。你不必有忌讳,我不会刻意回避,不用为了顾及我的感受而欲言又止。
  那也没必要时刻挂在嘴边吧。何欢淡淡一笑,但慢慢又收起了笑意。现在谈论是云淡风轻,但当年那阵,我还是无法想象你如何……
  红灯亮起,何欢脚踩刹车,转过头看田小青。她也看了他一眼。两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车载广播里锁定的是音乐频率,传来的是一首伍佰的《风平浪静》。田小青把目光移向了前方,何老师,日子总是要继续,是吧?我觉得现在的状态就很好了,何老师你有剧本,我来导戏,咱们一起在舞台上耕耘。
  何欢听到她提到“耕耘”这两个字。像农人一样不辞辛苦,不问结果,只是默默耕作,有一步算一步。不贪心,没有杂念。
  以后,还有很多的作品等着我们,对不对?
  田小青又提到了以后。有那么一刻,何欢真想对她说,没有以后了,没有了,到此为止了。但他的话没说出口,小青提醒他了,红燈已经变成了绿灯。在路上,她接了家里的电话,是她孩子打来的,奶声奶气地问妈咪什么时候回来,爸爸不在家,外公外婆在看手机,没人陪我玩。小青哄着说,很快就到家了,乖,球球。
  孩子就是这样的,很快就长大了。不用太担心。我家的何宝已经可以陪爷爷去医院了。
  下车的时候,雨收起了势头。田小青问何欢,咱们在教研室说的那些话有用吗?大家能不能体会我们的良苦用心?最后对招生有用吧?何欢本想回答,但小青自己却把疑问句解答了——我们问心无愧就好了,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已经很满足了。
  何欢点了点头。看着小青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他才驾车离去。他在心底说,不能再拖了,这个世界是有尽头的。
  4
  吃过晚饭,何欢坐在沙发上发了一阵呆。陈楚在拖地,何宝已经进屋写作业去了。何欢刷了一下手机,嘴里苦涩得很,白天烟抽太多了。他放下手机,在厨房开始洗碗筷。
  你工作调动的事,跟学院里讲清楚了没有?陈楚低着头拖地板。书记、院长要先打招呼吧,还有学校里的相关负责人。你不能等调令下来了,大家都没心理准备,然后才说吧?
  明天就去说。何欢把洗好的碗用抹布擦干净。迟疑了一阵,然后才说,我现在担心的是,一旦说出去,会不会影响了剧组的“军心”……大家为了《星辰》也奋战了好几个月了,有老师,也有学生,知道我要走,不知道还有没有信心排练下去?
  世界又不是离了你就不能转。你这么着急跟剧组的人说干吗?我跟你说过,做事情要抓重点,抓主要人物。
  你这话什么意思,其他人就无足轻重?
  你跟我急什么?陈楚放下拖把,平静地看着何欢。我问你,今天能有这个机会调动工作,是不是你一直想要的?是不是你这几年付出努力得到的结果?你今年也过四十了,还能折腾多久?你从电视台出来,到报社,然后再进到文理学院,你容易吗?你没办法顾及所有人的感受,哪些是影响你发展的,你心中要有数。
  什么叫“影响发展”?
  你不要在这里装傻。陈楚冷淡地瞄了何欢一眼。到文旅局,你不乐意?有人赏识你,愿意给你机会,还给你职务,不就是你想要的?
  陈楚说完继续拖了一会儿地,但马上又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何欢。她说,何欢,你现在究竟什么意思?我怎么从你的语气里读出了点别的意思——你打退堂鼓了?不想去了?
  何欢笑了笑,嘴里说,不想去的话,折腾这些事干吗?但心里却是有惊觉的。十三年的夫妻看起来不是白做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何欢觉得和陈楚之间,应当是太过熟悉了,连在床上的时候都是一样。每个环节程序,就像走套路一样,一个接一个。当天晚上,何欢忽然有了兴致,摸索着试探,按流程走下来。但当他摸着陈楚的脸,借着窗外漏进的月光看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张脸。
  ——她唱了一首歌,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眉,她的鼻梁,她淡红的薄唇。慢慢靠近,何欢清晰地看见了她的脸庞。在舞台上,田小青自己扮演《星辰》里的文静。
  啊!何欢被这个念头吓到了。在那一刻,骤然失去了所有生理的诉求。他喘着粗气,摸了摸自己满是汗珠的额头。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他看了看身旁熟睡的陈楚,而后又看了看月光。一切好似安然无恙。何欢重新躺下,头挨上枕头时,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某个角落崩塌了。
  文旅局人事处打来电话,询问何欢是否已经和学校讲好了。如果已经讲好了,局里可以正式给学校发调动函了。
  挂上电话,何欢握着手机,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电脑上正写着宣传片的剧本,文档里一行又一行都是字,但何欢却觉得越看越模糊。他从屏幕反光察觉到了有人来,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田小青。排练室有两间,隔壁间学生们在排练,这一间主要是专用作跳舞排练。舞蹈组的还没来,何欢先在这里写剧本。

何老师,你不是说有话和我说?你早就来了吧?田小青摘下口罩,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隔壁间好像是空调不怎么制冷,刚排了一小段大家就都热出汗了。何老师?
  田小青见何欢一直没有说话,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就唤了他一声。何欢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声,田小青见了轻轻一笑,何老师是不是写剧本太入神了?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创作的时候要全身心投入,不疯魔不成活,这个话到了你这儿,倒是个好话了。
  何欢笑了笑,站起身面对着田小青。但看了一眼,又将目光收了回去。他是想到了昨天晚上,在梦中见到了她。在不恰当的地点、不恰当的时间见到了她。为此,他甚至觉得有些羞赧,有些对不起她的意思。即便,他什么都没做。
  头脑中的这些想法飞速地翻腾着。很快消散之后,何欢定了定神,对着田小青说,小青,我有件事想和你说,接下去我的工作可能要有变化了。
  变化?何老师你是要去咱们院的其他系了吗?还是学校的其他学院?
  都不是。小青,我要离开学校了,到其他单位。
  何老师,你是在开玩笑的,对不对?
  田小青笑了起来,眉眼弯成了月牙。何欢干咳了几声,一早抽了好几根烟,嗓子已经干枯。田小青见何欢没有说话,再次用眼神向他确认,但她得到的答案却是确定——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认真的。
  何老师,请你跟我说,这不是真的!为什么那么突然?孩子们还在隔壁排练,还剩下不到三个星期,我们的《星辰》就要演出了……
  小青,《星辰》是我们的心血,我们已经准备了两年。我一定会等到演出结束再离开学校。
  但是,何老师。田小青揉着太阳穴,找了张椅子坐下,为什么要这样?我们不是配合得好好的?说着,她抬起了头,何老师,请告诉我,我是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其实一早就已经计划好了,而我等到最后才知晓?
  在学校,我是第一个先告诉你的。上级部门向我提出了调动要求。
  可是,你可以拒绝的,是不是,何老师?
  田小青直视着何欢,她的眼眸里忽然有了些道不明说不清。何欢不敢迎接她的目光,转向了他处。窗外,凤凰花一簇簇开。忽而来了一阵风,再然后是一场雨。何欢想和她说,不能拒绝的,不好拒绝的。但归根结底,实在是自己想要的。从一开始动心起念,有了离校的心思,他并没有想到她的。只是,事情的改变,往往在某个时间点。他在想,如果没有在网上搜到了关于她的新闻,如果后来没有听到她讲述关于那场车祸背后的故事,那么,事情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复杂了?也更好做选择了?
  可是,这个世界终究没有“如果”的。
  5
  如果,那天深夜,我不走出宿舍,那一切也许都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呢?比如?
  比如,我可能就不会认识何欢老师了。我可能出国,然后待在国外了。也可能在国内,但不会固定在一个城市。也许,我就一个剧组接着一个剧组,一个城市到另一城市。总之,像漂泊,不会固定在一个城市。
  何欢注意到田小青的话里,提了两次“不会固定在一个城市”。他看了眼她,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坐着,面对着面。四下里也已经无人,整层教学楼空荡荡,走廊再无脚步声。
  田小青眼神忽然放空,像是在眺望遠方,但实际上教研室宽不到五米。她缓缓地说,考入海城之前,我从未离开过我生活的那个小县城。很偏远,就算是省内的很多人,也闻所未闻。那个县城是怎样的呢?我走在路上,不时遇到熟人,就算我已经低头了,但还是被人认出来,叫我的名字。何老师,你知道吗?我从小就不爱说话,对人与人的交际,就算是最简单的寒暄,我都是抗拒的。
  所以,你非常渴望逃离那个熟人社会?那个一成不变的地方?何欢笑了笑,不会固定在一个城市,成了你的梦想,并努力想实现。不过,你现在倒是变了不少。比如,说话。
  我还是不怎么爱说话。看对象,喜欢说话的,就多说了。田小青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逾越的东西在酝酿,于是像说错话似的低下目光。片刻后,她才又说,进海城大学后,学了表演,逼得自己不得不开口。第一堂课,老师叫我们“解放天性”,天知道那个时候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再后来,我发现自己真的很爱表演。我在舞台上,完全可以扮演另一个与现实中的我完全不一样的人。我可以躲在面具后,我哭也好,大笑也罢,就算是疯癫,那也可以对外解释,这不是真的我。
  但其实,这就是真的你。何欢直视着她的眼睛。她的表情开始变得复杂。我们不说本我、自我,你只有你,你是唯一。
  田小青喃喃自语,唯一,唯一。是的,我应当做自己,因为我是自己的唯一。那个时候年轻,以为日子就将顺着铺好的铁轨一样,既定地往前延伸。但直到那天到来,戛然而止。
  你能说吗?如果太痛苦,可以不说。
  十三年了,没有什么不能说了。田小青低下头,双手放在了膝上。何老师,那个深夜,我为什么会离开宿舍,到后山散心?因为,我的男友和我吵了一架,我心里很闷,又无人可说,只好自己到后山脚下散心。也许是路灯太暗了,又可能我心情不好,没有好好看路,于是一辆疾驰而过的车就将我撞倒了。
  我看到了新闻,原来有个电视剧选角,你本来已经是要出演的,但却错过了。后来那个电视剧火了,剧里的很多年轻演员当时都是新人,但在那个剧播出之后都成名了。
  就这样了,不能多想。田小青嘴角顿觉苦涩。今天是你提起,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敢去想这些。像有个橡皮擦,我擦去了很多东西。何老师,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
  为难的话,不一定要说。许多秘密,外人未必需要知道。
  田小青摇了摇头,人生不需要太多秘密,否则太累了。肇事司机你知道是谁吗?是海大的一位院长。他来求情,赔钱了之后,我们达成和解。后来毕业,我男友去跟了那个院长,那个院长又推荐我到了这个学校当老师。再然后,一切烟消云散,像从未发生。
  会埋怨你的男友吗?

谈不上。他一直没有离开。我其实应该感谢他。
  何欢听到这里,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楚,像是迫不及待想迸发什么。他假装眼睛里进了东西,不断揉着,然后想说,小青,学校后山,其实那段时间,我也常常出现在那里。也许那个晚上,我和你擦肩而过。但不知为何,这段话,何欢却没说出口。
  《星辰》序幕和第五幕需要有人配音。何欢想了想,干脆找了赵鹏。赵鹏是何欢心目中唯有的两个朋友之一。另一个就是曹旭。赵鹏在电台当主播,他的声音不像新闻主播那样圆正,但又不会油腻,恰到好处。何欢把要配音的文字发给他,说公演马上就开始了,尽量快点录好。第二天一早,赵鹏就把录好的配音文档发给了何欢。何欢让高美美给赵鹏造了劳务费,赵鹏说,还来这个?不是义务帮忙吗?何欢就回他,什么时候亏待过自家兄弟了?
  赵鹏点好菜,把菜单交给了服务员。他说这个劳务费拿了烫手,要赶紧花出去,于是就叫上了何欢和曹旭,做东请吃饭。曹旭很高兴,说这是沾光了,并问何欢什么时候也让好事轮到他。何欢还没回应,赵鹏就接过话对曹旭说,你的好事就是求老天爷保佑,让你买彩票中大奖,也不枉你十年如一日死心塌地每天为福利彩票事业贡献力量。
  何欢听了笑出了声,而且笑得大声。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笑了。服务员上着菜。现在休渔期,暂时没有什么时令海鲜,但赵鹏会点,点了一尾龙胆,还有白灼小管,味道都还不错。
  工作调动的事怎么样了?跟学校里说了吗?曹旭头也不抬地问。
  何欢正咬着小管,含糊地说,跟学校里的人说了。
  你是跟谁说啊?对象很重要。曹旭觉察出了点异样。
  目前就跟一个人说了。何欢吞下了嚼碎的小管,又喝了一口排骨汤之后,把实情说了出来。
  听完何欢的话,曹旭和赵鹏都放下了筷子,看着何欢,一时无语。何欢笑了笑,也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只好闷头吃白米饭。干干的白米饭。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没跟学校明说?你首先跟她说,是为了什么?曹旭摇头,何老师,一种是前途、前程,鹏程万里那种,另一种,只是感情。
  你超过了,何欢。赵鹏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拭着镜片。前几天听曹旭提到了,我以为是小问题。但现在看,会是大问题了。
  何欢笑着咀嚼着米粒,咀嚼着,咀嚼着,就不再动了,嘴角的笑意也凝固了。他说,这是个漫长的故事,她背后有故事。
  简直是笑话。曹旭指着赵鹏,又指着自己,最后指着何欢,请问在座的各位谁没有个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可都过去了,对不对?还有,你和她,现在背后是什么?是各自的一家老小啊。
  赵鹏拦住了曹旭,觉得他好像有些激动了。赵鹏很认真地看着何欢,这样啊,我不能理解了,你也不是个新人小白,你也写过不少剧了,怎么在《星辰》就犯傻了呢?
  何欢抬起头,似乎有些不解。赵鹏靠近了他,继续向他解释,好兄弟,你怎么就在这里没法出戏了呢?你是一张白纸吗?不是呀。你动心了,要命。
  曹旭跟着说,何欢你得有个解释啊。何欢想,七情六欲这种东西,又不像是方程式,怎么能解释呢?赵鹏见他欲言又止,反倒是自己先笑了。他像是要为这个局面做个解套,于是就拍了拍何欢的肩膀,都是男人,也到中年了,大海航行靠舵手,自己就是舵手,自己把握方向吧。
  也没那么复杂。人的情感,有时像是埋下一粒種子,不知什么时候就枝繁叶茂了。何欢平静地说,也许这个种子,在去年就已经埋下了。那个时候就开始做《星辰》,很艰难,却没结果。
  6
  在学校,何欢和相关的负责人都说了工作调动的情况。他们除了表示惋惜以外,似乎并没有过多挽留的意愿。也许是自己无足轻重,去或留都并不造成多大的影响——自己以为有的影响,其实并没有;也许是由于是市里点名要人,所以他们清楚,也不可能有过多的挽留。只是,有人提醒,当初进学校来是签了协议的,服务年限未满要怎么办?
  何欢算了算,自己还有五年的服务年限。他深吸了一口气,隐约觉得这也许会是个问题。心里在想着事,经过院办公室门口,也没注意到高美美在叫他。等到高美美走了出来,叫了一声“何老师”,他才停下了脚步。何欢问,是你在叫我吗?高美美笑了,您没听见,是不是又在琢磨什么创作项目?何欢也跟着笑了,目前最重要的只有《星辰》了。高美美紧接着说,找您正是为了这个呢。剧场已经开票了,明天就会把票寄给我们,按照您的意见,我会给相关的老师都送票邀请观看。其他没什么了。哦,田老师我看她今天状态不好。上午见到她的时候就感觉她精神有些恍惚。
  何欢点了点头。到了排练室后门,见到田小青带着学生们在排戏,只看见她的背影。走到前门,又只看到她戴着口罩,大大的口罩遮住了大半的脸庞。何欢好几次想捕捉她的眼神,但她似乎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学生们的身上。
  “林莞,结尾唱主题曲《星辰》,群舞在后面伴舞,你从舞蹈队形中间走出来。你就是唱就好了,不用有舞蹈动作。大家注意,林莞唱主题曲,到副歌部分,就开始谢幕了。力文紧跟着出场谢幕,海北,你跟另两位女生一起……咦,她们人呢?哦,看见了,赶紧就位……”
  田小青的话在排练室回荡,没有带随身麦,何欢觉得她说话的时候已经耗尽所有,尽管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高了不少。夏天的落日迟迟不肯露面,何欢让高美美订了比萨和可乐,请大家吃。外卖已经送到了,高美美跟田小青说了一声,田小青见了,于是就让学生们先去吃了,吃完就可以下课。
  何欢拿了一片夏威夷风味比萨,田小青说没什么胃口。何欢看了时间,这个点回家,路上一定是堵的,于是提议要不去学校食堂。吃碗馄饨也是好的。田小青默默地同意了。何欢开车,载着田小青去了食堂。两人各点了一碗上海馄饨,吃没几口,又都放下了汤匙。两人像是达成了默契,没有开口。
  出了食堂,夜色已经带着深蓝沉下来。何欢想了想,说我们走一走吧。田小青微微点头。晚风吹拂她的秀发,吹起她的温柔。田小青接着轻叹了一声,声音低到何欢几乎就听不到了。何老师,我昨晚失眠了。我想问你,你能不能不走?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了。我们还有很多作品要合作的,不是吗?我觉得太突然了,几天前,我还拿着你的书,期待着《星辰》结束后,把你的小说改成舞台剧,我们又有第二部作品了。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没有办法了,小青。
  何老师,究竟是哪一步呢?田小青停下了脚步,似乎在想着如何再开口。良久,才再开口,还记得去年吗?我们动心起念要排《星辰》。我们准备了五个月,像是起高楼一般,从无到有,没有经费、没有剧场、没有一点支持,但总算被我们熬过来了。我们以为去年就能“胜利”了,但演出前突然有疫情,我们被迫停止演出。最后,我们完成了一场没有观众的演出,我们泪流满面,我们痛哭失声,这些你都忘了吗?
  这些,我怎么能忘记呢?何欢看着田小青,声音已是哽咽。田小青期待他继续说些什么,但何欢却什么也没再说了。田小青摘下口罩,苦涩地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去。何欢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心里在说的是,我怎么能忘呢?我们怎么会忘了呢?正因了不会忘,我才有了那些犹豫,那些不舍,以致还有那晚内心的崩塌。可是这些,又如何能开得了口呢?
  何欢听见路边小树,夜风下沙沙作响的声音。
  提交微电影剧本初稿那天,文旅局说前两天局里已经发函给学校了,但你们学校回复说,何老师当初进学校,是签了协议的,規定了工作年限,所以解约方面还有些程序,复杂一些。
  当一脚深、一脚浅走进电梯里的时候,他看着电梯楼层数字一个个往下掉,觉得自己的心也要坠落下来了。他以为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以为一切如自己所愿,但现实却有种种问题。从来不是直线,而是曲线。何欢在车外待了很久,抽着烟,给陈楚打了电话,说到了要调动工作,因为协议的事,可能有违约的问题。何欢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陈楚直截了当把话题掐住了,她问何欢,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转换“轨道”?既然已经下了这个决定,有什么问题就担着,解决它。“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挂上电话前,陈楚说了这句话。何欢又不甘愿,还给曹旭挂了电话。曹旭耐心听完之后,才幽幽地说,都走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撤回?实在不行也只能赔钱了。你就当作分期付款,每年出一部分,而且你要想到,你以后创作更丰收,写一出剧轻轻松松就超过你现在的付出。“格局要大”,这句话你不是常挂在嘴边?
  讲实际的,赔钱要是一次性付款,不够的话,你借点?
  没问题,但不能光我曹旭一个人,太寂寞了。拉赵鹏来垫一下。
  何欢挤出了一丝微笑。
  7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再伟大的崩塌也能被修复。如万里长城,历经千年,一次又一次重新屹立。何欢这样宽慰自己。下了这个决定,连违约金都愿意付出了,何欢心想,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在去往学校的路上,何欢开着车,不停地给自己进行心理建设,像是在赴一场义无反顾的战争。
  可一见到田小青,望着她的背影,何欢霎时又沦陷了。他待在排练室的角落里,《星辰》的主题歌这样回荡着:“星辰不会说话,我和你望着夜空,牵着手期待幸福,祈祷下一个天亮。”他整个人就不好了。他再看一看田小青,穿着黑白连衣裙,依旧戴着口罩,指导着学生排戏,没有回过头看他。她撑着腰,似乎有些累了。何欢想起身给她端一把椅子,但海北已经给端过去了。
  她没休息好,现在只是在撑着。
  排练结束后,田小青的话验证了何欢的猜想。田小青说,何老师,我昨晚又失眠了,一直在想着事。何欢问,在想着什么呢?她说,脑海里呀,一直浮现过去的画面,从去年到今年,日日夜夜,剧组从无到有,从没有观众的演出,到现在。想太多了,何老师,你会想这些吗?田小青小声说着,目光看向了排练室的木地板。有那么一个刹那,何欢很想抱住她,与她紧紧相拥。
  何欢长出了一口气,小青,人这一生很长,时间总会过去,这段时光总有一天你会忘记。
  我这里是受过伤,但我并不是变傻了。田小青指了指自己的头,无奈一笑。有些事想记起来,却往往毫无印象;有些事想淡忘,却总有个声音在提醒你,不能忘,忘不了。
  那我们之间呢?我是指我们之间的这些事情,属于哪一种?
  田小青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她问何欢,何老师,晚上着急回去吗?能不能陪我回趟海大?我想再去东区看一看。我很久没回东区了。
  有多久呢?
  出事之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了,甚至不敢靠近。有时回母校,要经过东区后山,我远远地就绕道而走了。
  车停在东区后山的一处停车场。这个停车场应当是新修的。何欢抬头望了望星空,星辰隐匿,浓重的夜色遮挡住了月亮的脸庞。如果不是路灯的存在,四周是一片黑寂。
  我也很久没来这里了。我们在这里远望,还是往前走,走一走后山?
  何老师陪着的话,那我们就往前走吧。
  何欢心底一阵涌动。不是暖流,更不是寒流,只是一种莫可言状的流动。两个人就这样走着,踩着路灯的光往前。后山的路似乎变得比过去光亮了。田小青站在一处路灯底下,没有再往前走了。那天晚上,或者说那个时候,后山的路是昏暗的,路灯坏了好几个,而且不亮。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像是被什么挤到了路中央,然后一辆车疾驰而过,把我撞倒了……
  你刚才说,你是被什么挤到了?
  我隐约记得我原来是走在路的内侧,但好像是先被什么东西挤了一下。但我当时可能跟男朋友闹矛盾,心里很乱,也许是我记错了。警察来问我的时候,我说了这个,但现场没有监控,也只有那辆把我撞倒的车经过。他们说,应该就是那辆车撞了我,只是我这里错乱了……
  田小青又一次指了指自己的头,嘴角轻轻散开一丝微笑。何欢见了,却觉得苦涩万分。她后来住院三个月,经历了大手术,一头秀发尽落。看网上报道只是一行行冰冷的文字,他无法想象,她是如何走过来的。
  何老师,不用为我难过。田小青摘下了口罩,脸上是云淡与风轻。在排练室的时候我不是说了,有些事我已经毫无印象了嘛。十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以及那之后的很多夜晚,我其实都已经忘了。我没有刻意遗忘,是真的不想也想不起来了,那些细节,想不起来了。
  听了田小青的话,何欢忽然觉得对她肃然起敬。她值得自己最大的敬意。转念又想到,东区后山的夜晚如果遗忘了,那么有哪些是不能忘,忘不了的呢?答案似乎是很明确。但何欢还有疑问,何以不忘呢?

何老师,还要往前走吗?
  我看,就到这里吧。
  田小青笑了笑,走到这一步,花了十三年,已经很不容易了。谢谢你。
  哎,这话就太见外了。我做了什么呢?
  你做了很多,何老师。这两年,你让我不再没有目标,不再只是单纯为活着而活着。田小青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手机却响了起来。还是家里打来的,田小青挂上电话,抱歉地说,我家里那位出差了,孩子吵着要找我,我们回去吧?
  往停车场走去的时候,田小青像是随意地问起,何老师说当年也住在东区?是住在前面的教职工宿舍楼吧?你那时候应该已经毕业了。
  嗯,我和一个女生住在一起。她租在教师宿舍。在那个时候,我常常深夜出来,也是经过后山……等一下,小青,你出事那天是在9月对吗?具体在哪天……国庆假期前?
  在得到田小青肯定的回答后,何欢忽然有些隐隐的不安。田小青继续说,那天是学校迎新晚会,我主持。晚会结束,我回到了东区。已经很晚了,但我接了他的电话,他要见我,我又出来了。经过东区后山的那条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田小青讲完,何欢的后背忽然泛起如针刺的感觉,密密麻麻的针刺。从后背到头上,他觉得上半身都在发麻。他隐约感觉,有一些记忆可能要被改写了。而自己,则也许是那个始作俑者。
  8
  距离《星辰》上映还有三天。高美美做了一个梗图,用的是海城居民常常祭拜的图。海城沿海,先民们去海外打鱼,或者下南洋讨生活,都离不开祭拜天地,祈求海上风平浪静,一切平安。表情包是卡通的形象,配上文字“黄道吉日,瘟疫退散,演出顺利,大吉大利”。何欢见了后微微一笑,疫情并没有结束,只要不再发生去年演出时遇到的情况就已经“阿弥陀佛”了。何欢把这个意思说给高美美听了,她反倒让他放下心来,疫情突发,那是小概率事件,今年一切顺利,只欠东风了。
  其实并没有那么顺利的。何欢小声说了一句,然后颇有些感怀地说,真是抱歉,演出结束之后,我就要离开学校了,才和大家培养起一定的感情,但马上就要离开了。
  何欢要调走的事,学院里已经有些老师知道了。美美开始还有点意外,但马上又替他感到高兴,说自己的导师能够更加发挥所长,这个是大好事。何欢当时还跟她开玩笑,就不会埋怨导师把你半途抛弃?高美美笑着说,能当何老师带的第一届研究生,也是最后一届研究生,已经很荣幸啦。何老师还带我们做《星辰》,这是多难得的经历。再说了,何老师又不是离开海城,我还指望得上呢。
  高美美说话很是到位。美美照例甩了甩她标志性的波浪卷秀发,明眸皓齿地笑着,何老师你这是心地太好了,还顾念着大家的情绪。
  高美美和他从院办公室走出来,她手里扬了扬盖红印的文件,何老师,那我就把这个调动申请提交到学校咯?我问过学校负责人事的老师,一旦提交到学校,走程序之后,就不能再变了哦?
  不会再变了。自然是不会再反悔了。没有什么借口了。
  曹旭和赵鹏都很关心,在三人的小群里,跟何欢挑明了说,不能变卦了,该赔偿学校赔偿,钱不是问题,更加不能因为某个人变卦。何欢当然知道他俩指的是谁。也因此,在海城剧场见到田小青的时候,他故意装作坦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在学生面前,照常和她打招呼,和她讨论灯光音效,和她敲定各种细节。在台下看联排的时候,何欢坐在田小青的身旁,余光见她仿似平静地看着台上,心里就嘲笑自己,都是成年人了,难道跟戏里唱的一样,要大哭大闹,或者愁眉低叹?哪一种都是不适宜的。
  只是,当联排结束,田小青仍然看着台上,却开口说话的时候,何欢觉得刚才的所思所想瞬间就瓦解了。她低声地说,系里的老师都知道了,他们有些看法,说何老师既然要调走了,之前怎么还信誓旦旦,说些为了专业的话呢?
  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何欢有些着急了。我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我已经尽自己最大气力帮助整个专业了。演出《星辰》,我毫无私心。
  剧场里冷气开得很足,但台下灯光却昏暗。听了何欢的话,田小青好一阵没开口。待她再说的时候,何欢隐约看到,她眼底里有晶莹的东西。何老师,我怎么认为,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主要是你自己的内心。你,能不能为我留下……那天晚上在东区后山,十三年过去,我重回那里,你了解了我所有的故事,难道你还是无动于衷?
  小青啊。何欢转过身,声音竟然变得有些颤抖。他想说,十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在记忆被打开之后,也许那晚将如梦魇般伴随自己后半生了。
  何老师,你想对我说什么?
  犹豫了很久,在最后一刻,何欢还是放弃了已到嘴边的那些话。他长叹一声。
  等到家里都安静下来,再无灯火之后,何欢才打开了电脑。他看了眼桌上摆放的合照,照片里何宝坐在中间,他和陈楚分别站在她的两侧。这是全家人去武夷山旅游时拍的,那时还没有疫情,不用戴口罩,每个人的微笑都被看见。
  何欢再一次打开了搜索,关于十三年前那场车祸的报道一篇篇再次出现。“田小青,还是大四的在校生,大好年华,眼看着就要在舞台上绽放最美的风采,卻飞来横祸,梦碎海城大学……”新闻报道没有配图,何欢难以想象,一张美丽的脸庞如何枯萎凋零。
  大四要毕业了,那就是2009年。那一年,何欢也住在东区。何欢打开电脑里的D盘,找到一个叫作“照片”的文件,翻看着历史。在2009年,何欢看到了他和陈楚在宿舍里的合影。宿舍是陈楚租的,离当时她上班的单位近,何欢在电视台,上班时间自由,所以有时也住在她那里。两个人相处有段时间了,但似乎都没有一种紧迫性,谁也说不出“结婚吧”那三个字。到了后来,竟然有了一些干耗的意味——两个人可以一晚上不说话,陈楚在写单位的材料,何欢用另一台电脑看《偷自行车的人》。
  国庆前的一天晚上,陈楚的爸妈喊他俩下班后去吃晚饭。吃完饭后,何欢开着刚买的二手本田车,载陈楚回到了宿舍。一路上,陈楚冷着脸,看着车窗外不说话。回到宿舍后,陈楚问何欢,吃饭的时候,我姐我姐夫也在,我妈问你现在一个月工资多少,你怎么都说了呢?你那些工资补贴,接拍片的私活,是固定每个月都有的吗?把这些都加进去,告诉大家,让大家以为你工资很高?

何欢大概能揣度到陈楚的心思。陈楚爸妈对她姐姐是有偏爱的,认为姐姐读的书没有她多,没有上什么好的大学,嫁的对象也是一般。陈楚不满意,她是想到日后自己结婚了,来自娘家的帮助,与姐姐相比就大打折扣了。所以,她的意思,让何欢不要显山露水,要显示出自己也很需要家里的帮助。
  何欢懂得这层意思,但另一面又觉得烦不胜烦。于是,在回到宿舍,听了陈楚的质问之后,他再也受不了,一股脑儿把整晚的不满倾倒出来,反问她,家里人之间像搞谍战一样,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讲,是有大病吧?
  陈楚也生气了,但她没有开口,只是用冷淡的目光盯着何欢。何欢哪里受得了,抓起桌上的车钥匙,推开门就下楼去开车了。在那个当下,他对继续与陈楚相伴,已经丧失了完全兴趣。从东区出海城大学,必定是要经过后山那条路的。何欢开始紧张,他求佛祖保佑,不要出现自己最不愿看到的真相。
  ——2009年9月25日,国庆假期之前,那天晚上海大举行了盛大的迎新晚会。田小青主持晚会。那天深夜,她经过了东区后山的那条昏暗的道路。一辆车经过,当这辆车消失之后,又一辆车经过了,撞倒了她,在路的中央。
  何欢不断追问自己,是那个夜晚吗?他从文件夹里继续寻找照片。在陈楚手机导出的图片里,他看到了一张图片:一根验孕棒放在桌上,上面显示两条红杠,阳性。他查了图片的属性,时间显示拍摄于“2009年9月26日”。何欢看着这张图片,重重叹息一声。他慢慢回忆起来了,在和陈楚发生争吵之后,他离开了海大。他原本想,这段关系就这样结束了吧,干耗已经身心俱疲。但第二天下午,陈楚给他发来了这张图片。后来的事,就如所有世人看到的那样了,人生就像编好的剧本,按部就班地展开。
  经过东区后山的那条路,确切说应该再加上“疾驰”。何欢想起那个细节,他的后视镜似乎撞到了什么,待出了海城大学的校门时,他才发现并掰正。太快了,太昏暗了,内心又堵着一口气,他哪里会去细想,在后山的路上,究竟撞到了什么。
  怎么还不睡?
  陈楚忽然出现在书房门口,皱着眉头看何欢。而他则像触电似的站起身,并关上电脑。他的后背,冒出冷汗。
  9
  明天就要公演了。海城剧场门口已经摆放了巨幅的宣传海报,林莞是理所当然的女主角,她饰演的文静虽穿着朴素,嘴角却带着微笑,双眸闪着光,望着远方。多好的年纪啊,有理想,有向往,不论是林莞,还是剧中的文静。在海报上,还有周力文、汪海北。他们都是那么年轻,大好年华。何欢站立在大门口,看着海报良久。
  很多年以后,他们也会长大,有些是成长,有些不是,只是变老了。身后有人喊“何老师”,回头看,林莞走在最前面,和其他同学面带着笑容,像朝阳一般向剧场里走去。何欢回了他们一个微笑,给他们打气,还有两天,很快了,今天彩排结束给大家加餐。同学们欢呼了一声,力文顽皮地叫起来,老师能不能“提现”呀,给每个人发钱得了,彩排结束太晚了,没力气吃饭喝酒了。何欢骂了一句,还想着喝酒啊?庆功宴的时候才喝吧。不过他还是依了力文,答应和高美美老师说,让她把餐补都提现发给大家。众人听了又是一声欢呼。
  大家鱼贯地进入剧场,门口又沉静了。天空下起了雨,一位保洁阿姨走了过来,讲着海城方言,何欢不是听得太明白。保洁阿姨只好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何欢听得断断续续,慢慢才知晓她的用意,她说这两天见演员们在排戏,很认真,很辛苦,何欢看起来应该是他们的老师。何欢说是的,是他跟另一个女老师一起带来的学生,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保洁阿姨说,是啊,那个女老师,人很漂亮的。何欢想了想,附和着保洁阿姨说是的,是这样的。他忽然意识到,这么久了,两年了,他竟然没有留意过田小青的美丽。他觉得自己是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可为什么在面对田小青的时候,自己却是后知后觉呢?
  猛然发现美,是一种冲动,如果不是“猛然”呢?细水长流,日久生情?
  何欢不敢去想。就要掏出烟盒,抽出烟来点上,发现身后站着的是田小青。她撑了把伞,口罩之下,依旧只露出了双眼。何欢见了,忽然就讪笑起来,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田小青微微耸了耸肩,来了有一阵子了。我听见刚才保洁阿姨说的话了。何欢想要开玩笑,保洁阿姨的话,你觉得哪句是重点?她说你“很漂亮”……
  漂亮,或者美丽,这些都是最无足轻重的事。再怎么样,我的样子也不可能再青春了。田小青轻轻摇头,何老师,难道你不觉得“搭档”这两个字,分量有多重吗?
  何欢忽然如坠深渊。“搭档”,这样的说法,太过沉重。在他心里,当他已经探清十三年前的那晚之后,他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称为“搭档”了。甚至,他觉得自己连看着她,都有罪恶感。
  何老师,田老师,剧场经理找你们。高美美从剧场里走出来。
  何欢看了眼田小青,他们互相都明白,还有些话,两个人都没讲清楚。这天彩排,何欢坐在观众席静静地看着台上的表演。有时他会用余光看一眼田小青。她一直挺着背,神情专注。但何欢看不出她目光里还有些什么,似乎纯粹无杂质,但又似乎掺杂了很多东西。
  彩排結束后,天色已经黑了,还是下着雨。田小青没有开车来,何欢说我载你回去吧。田小青有些犹豫,到今天了,还能再说什么呢?何欢看着她,缓缓地开口,先上车吧。
  车行驶在路上。遇上晚高峰,又加上雨夜,马路上车辆难行。车里寂静,除了空调声、雨刮声,一路上无话,谁也不知道这第一句该说什么。直到送田小青到了她家楼下,何欢才开口,如果不急的话,要不再转一转?田小青闭上眼,低叹了一声,而后才说,我家里那位出差去了。何欢握着方向盘,握得更紧。雨下得越发大了,海城的夏雨照常理来说,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但今夜的这场雨,却有些不依不饶的意味了,在时间上,在程度上,都在加强。
  小青,有些事,我想还是要如实告诉你……
  何老师,在你说之前,请让我先把话说完。
  田小青截住了何欢的话,她这样的着急,在他看来很是少见。或者说,是从未见过。他以为她马上就要说了,但她却迟迟未开口。此刻,黑夜漫漫,时间是充分的条件。何欢等着。田小青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何欢将车内空调温度提高。

何老师,你知道我最喜欢《星辰》里的哪句台词?快结尾的时候,文静在台上独白,她说:“戏梦一生,真真假假,唯有真心不会变。我歌唱幸福也好,歌唱哀愁也罢,都是我的真心。我已将自己燃烧在舞台上,戏也好,梦也罢,我身在其中,无怨亦无悔。”我真的爱这段独白,当指导林莞在表演这出的时候,我已不是田小青,我觉得自己就是那文静。
  小青,这是不疯魔不成活了啊。
  何老师,不管你怎么认为,接受或者不接受,我都是这样。你也许永远无法明白我……这三十多年来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我从小地方来,十八岁之前从未离开过那里;上了大学,我以为自己能够追梦了,但一场车祸又让这梦戛然而止。十三年前的那晚,是当时的男友给我打电话,那时我们已经要分手了。我准备去剧组报到了,他说无论如何见最后一面。我已经很累了,但他一直说是最后一面,我没有办法,只好出去了。然后就发生了那场车祸。
  田小青平静地叙述,何欢一度产生幻觉,以为她是在说一场与己无关的往事。但直到他看见她红了的眼眶,闪烁的泪花,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这场往事的棱角,她曾花了多大的力气去磨灭。他示意她,可以不用勉强说下去。田小青淡淡一笑,不碍事的,今晚都要说出来的,到明天就太迟了。
  为什么会太迟了呢?好像明天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与今年这个夏天,这个夏夜,这个《星辰》有关的种种,似乎都要做个了结。何欢心底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潮涌,而田小青则仍是淡然。沉默许久,田小青继续说,一场事故,改变了太多。我和他自然没办法分手了,他陪着我做手术,陪着我康复,他没有放弃,没有离开。再后来,就自然而然结婚了,成了“我家的那位”,也跟他生了孩子。
  他是个好人。
  又或者,他是想补偿呢。
  田小青说出这句话,何欢的心头一震。她说得平常,究竟是赞许,抑或接受,甚或无奈,唯有她自己知晓。何欢忍不住看着她,她也转过脸,嘴角上扬露出笑容。她看着何欢,目光开始无可抑制地扑朔,这么多年了,我的周围有很多人,他们善意也好,怜悯也好,带着我走,让我往前方看。但没有人能停下来,问问我,究竟想要什么?这一生是否就是这样了?而我,还有什么意义?我首先是我,我也是独立的一个人。所以,何老师,我要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好像并没有问过你这些问题吧……
  你没有问过我,而在今夜之前,我也从未向你述说过这些。但这两年多来,我导演《星辰》里,真是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在《星辰》,我明白自己是一个人了。而那些我没有实现的,那些我无法得到的,在舞台上,我都收获到了。真的,谢谢你。
  她的泪,沿着眼角缓缓滚落。他伸出手,轻轻抹去脸颊的滚烫。她闭上了双眼,他探过身子,就要靠近的时候,忽然清晰地看见她青丝中的一根白发。只是一根白发,却赫然显眼,如刀子扎进他的记忆之海。瞬间,江海倒流,天地洪荒。
  何欢再也忍受不了,推开车门,掩面痛哭。自己如何能承担得起“谢谢”呢?太沉重了,小青,这样的说法真是太沉重了。哭泣一阵之后,何欢揉了揉眼睛,努力将自己恢复常态。他重回到车内说,小青,接下来轮到我要讲一个故事了。
  田小青的双眼有些红,除此之外,已看不出什么变化。
  10
  全市戏剧演出的宣传片,局里党组已经通过了。
  何欢收到这条微信的时候,正靠着窗台,小口喝着刚泡好的肉桂茶。茶水热气氤氲,湿润了他的双眼,以致他揉了揉眼睛,才能看清楚微信。这是他到新单位上班的第一天。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的人都走了,只留下他一人。
  办公桌上除了电脑,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东西。何欢放下手机,从包里拿出U盘,插到电脑USB槽口。何欢打开U盘里的视频文件,宣传片出现在显示屏上。画面闪过《星辰》的镜头,还有演出结束之后,全体剧组人员的谢幕镜头。最后一个镜头,是田小青捧着观众送上的花束。她仍然是一如往常,笑容清浅,波澜不惊。何欢按了暂停键,田小青的脸庞定格在屏幕上,也定格在他心底。
  演出前夜,何欢串联起了过去,把十三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故事,告诉了田小青。他不仅讲述了过程,也把前因后果一并说了。也因此,这个故事讲得漫长而深沉。讲述完之后,何欢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某个使命,或者是对于田小青的承诺,他必须完成。他全力以赴了,他问心无愧了。至于田小青听完之后,将做出的反应,他都接受,指责、抱怨、愤怒,他都接受——必须接受。
  在讲述的过程中,田小青没有问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一边肩膀靠在车窗边沿上。听完之后,过了很久,田小青笑了,这是你的自白吗?像是在舞台上。
  那就成表演了。
  何老师,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已经掏空我所有的记忆了。何欢忽然有些着急,难道你不恨我吗?那第一次的碰撞,是我的错误。如果没有我的那一次,也许后来就都不会发生了。
  田小青摇了摇头,何老师,我很感谢你的诚实,但我真的不愿再去回想那些细节了。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想当然地回忆,以为和我的遭遇相吻合,但其实也许并不是呢。
  但有可能那晚,确实是如此呢?
  如果真是如此,又能如何?何老师,请告诉我,能回到过去,改变现在吗?而且,我的记忆也并非准确。田小青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那晚的细节,我其实并不是百分之百记得。我认为的,也许是我臆想的,也许是偏差的。只被撞了一次,没有再多一次。没有监控,时隔多年,何老师,不用再去追究这些了。
  何欢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又开不了口。田小青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继续说,何老师,过去再怎么遗憾,也无法回头看了。还能改变的,只有现在。田小青转过脸,忽然笑了,然后说,何老师,你知道李白写的一首诗吗?他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他最后摘了吗?没有的。因为怕惊到天上的仙人,还因为,那座楼实在太高了,很危险。
  在那个晚上,何欢其实并没有真正理解她的话。但到了现在,何欢看着屏幕上的田小青,恍惚有些明白过来了。他关上电脑,走到窗台边,重又喝了一口茶。热茶已经慢慢褪去温度了。他再看一眼窗外,天色竟然快暗下来了。终究是跨到秋天了,南方漫长的夏日,终要离去了。
  責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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