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八尺门

八尺门原是形容台湾基隆的和平岛与本岛之间狭隘的水道，它是渔船出入的航道。住在和平岛上的土著（现叫原住民）主要是阿美族，八尺门一带是他们活动的地方，后渐渐发展成基隆熟番（已开化或住在平地的原住民）的生活区域。

荷兰统治之后汉人逐渐来此，因水道出入口极为狭窄，开始叫这里为八尺门。日治时期八尺门独立为滨町（町是行政区域划分，滨町就是海边的区域），开始涌入许多日本人来此工作和居住。基隆是日本人登入台湾的地点，所以日本人在这里颇具规模，大概类似于深圳皇岗口岸周边的小区吧，交通方便。在昭和15年(1940)，这里有日本人1,320人，占全町日本人的56%。

短短的一座桥，是连接和平岛与基隆间唯一的陆上交通。桥下是渔船出入的八尺门。窄窄的河域，现在是船桅点点的渔港，有栉比林立的铁工厂，依然是聚居的原住民聚落——故土真的难离。

以前的八尺门渔港有三座硕大的矿砂装船场，还有一个火车站，但随著滨海公路的建成，台金公司结束了铁道运矿砂，火车站现已不复见。后租给了美国一家游艇建造公司，一时制造了大量的工作机会，但短暂的繁荣后又随着公司的营运不善，八尺门又黯淡下来。

台湾很多地方的兴衰都告诉我一个道理，区域的繁荣离不开经济的发展，经济的发展离不开企业的永续，政府再怎么鼓吹、媒体再怎么打广告都是没有用的，人们的生活过得不如意，就是会如鸟散去。

有了这么多历史故事，八尺门风光更别具风格了。

八尺门附近有地名叫拔死猴（哈哈），据说有两个由来，一是原住民的语言音译，意为“风飞沙”；二是因山丘垂直壁立，连猴子都难以攀援致死而得名。我觉得音译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我去基隆三次旅行，都不知道有八尺门这个地方，直到最近这部热播剧《八尺门的辩护人》席卷全岛，蝉联Netflix台湾排行榜冠军，我才知道这个原住民的据点。

《八尺门的辩护人》是一部涉及原住民、外籍移工、死刑、官商勾结等炙手议题的八集短剧。改编自同名原著唐福睿的小说，导演编剧也是他（牛）。

影集包含诸多真实事件，比如外籍渔工因被虐待而杀人、外籍渔业观察员死亡……其中最真实的部分是整部作品以1986年命案“汤英伸事件”为原型展开故事。

1986年，19岁的原住民（邹族）汤英伸到台北找工作，被求职介绍所介绍到乾洗店，欠下介绍费3500元，又遭雇主扣留身份证，被迫超时工作。他酒后与雇主发生冲突，遭雇主辱骂“番仔”，他一怒之下杀死了雇主夫妻和2岁女儿后自行投案，冷静后他在警局深切痛悔。最后他遭判死刑定谳，隔年5月15日执行枪决。他是台湾史上最年轻的死刑犯。

枪决时这个曾经就读师专，会写诗、爱唱歌、喜欢运动的19岁大男孩，拒绝法医为他施打麻醉，他说“自己罪有应得，必须接这个刑痛”。

因为他的邹族原住民身份，社会的歧视与不对等，和当时汉人作为雇佣体系主导的冲突，漏洞百出的劳动力市场……让原住民与汉人的对立浮出水面，引发全社会强烈的争议。

汤英伸事件后，原住民权益逐渐受到重视，开始一连串改革运动。最重要的里程碑就是吴凤事件。

日据时代日本当局强力禁制原住民“出草”，“出草”就是猎人首级的意思。古中国人、日本人、台湾原住民、菲律宾人、美洲的印地安人、欧洲的斯基泰人、纽西兰的毛利人都有猎首的风俗。这个习俗是太野蛮了，但政府抑制的做法是杜撰“吴凤”这个高大的神话般的人物和一系列自以为的“感人”事件。

这个套路最早可查到清朝有文献记载类似的故事。台湾当局制造的“吴凤成仁取义”的故事，写入了小学课本，借此安抚原住民，教化百姓，高调歌功颂德，还拍摄歌舞剧、电影，打造了“吴凤神话”。

怎么样，熟悉吗？

各种矛盾隐藏在一片“歌舞升平”中，直到汤英伸事件后，无法再假装视而不见。1988年12月31日的嘉义市，因不满民国政府长期宣传吴凤神话，贬抑原住民，数名阿里山乡邹族部落青年破坏了市中心的吴凤铜像。

这难道不是实事求是和粉饰太平之间的战争吗？

台湾社会的讨论、反思和改正过程是让人敬佩的，教育部立即决定停止在学校中教授吴凤的故事，汤英伸所属的“曹族”也被正名回“邹族”，1989年3月1日政府正式将嘉义县吴凤乡改名为阿里山乡。

看，就是这个速度。

有个小有名气的合唱团，团长兼吉他手邱晨也制作专辑《特富野》纪念“汤英伸事件”，部分歌词采用了汤英伸本人文字，部分采用了邹族民谣。这个音乐家也自此开始投入社会运动，用音乐让大众重视社会的多元文化。

《八尺门的辩护人》就是以这个杀人事件为主故事线，贯穿渔工、政府贪腐、废死，印尼新移民的故事展开的。在Netflix上架后，凭藉著精彩的法庭攻防与追查命案的悬疑氛围，立即窜升至台湾排行榜冠军，备受好评，引爆热潮。

唐福睿之所以选择阿美族聚落的八尺门作为故事舞台，部分是因为他小时候住过基隆，也曾在八尺门做法律服务。他希望这部作品呈现阿美族人从事渔业的历史，并藉由当地的原住民和移工做出对比──过去被剥削的是原住民，现在是移工。

台湾远洋渔船的强迫劳动案件也不断，影集中渔船上发生渔业观察员“被失踪”，以及渔工遭到台籍船长虐待等情节，都真实存在。

2010年至2020年，至少有14名渔业观察员在远洋渔船上死亡，其中4起与台湾有关。而影集中的渔船名为“平春16号”，就是在影射2016年的“和春61号”事件──6名印尼籍船员不堪船长虐待，合力将船长杀害。

台湾远洋渔业船上的外籍渔工常被仲介以不实契约欺骗，致使工资被苛扣，处在恶劣的劳动环境，甚至身心遭受暴力对待。

人权团体积极倡议在远洋渔船上装设Wi-Fi，盼能保障渔工的通讯权，并监督船上的劳动条件，使渔船出海时不致沦为“海外孤岛”。当渔工有了通讯权，海上的劳动状况就可以变得相对透明，也可以问责。

《八尺门的辩护人》还出现了真实的基隆美食，尤其是一家本身就拥有超高人气的“天天鲜排骨饭”，是在地热卖40多年的老字号，即使隐身巷弄，仍然天天排队。店家主打酥脆排骨＋爆量虾仁饭，搭配半熟蛋的吃法，让人垂涎欲滴。

台湾的原住民大约5%，新住民的数字已经超过原住民了。他们还在经历被这个区域认同且接纳的过程，但有了原住民这些年的经历，新住民幸运太多了。

这个小岛正以真实、自由、民主、开放和包容的姿态，拥抱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