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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蕾:小说连载-龙水谣 第九章 一九四二​

 乡土大河南 2023-08-21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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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土文学   

小说连载-龙水谣    第九章 一九四二

作者 | 张春蕾

原创 | 乡土中原(ID:gh_06d145e3125e

先天何处,后天何处,要知来处,便知去处!

1942年春夏交替时节,已经旱了好几个月了,这天,村里来了一个“算命的”老者。
与其说是“算命的”,不如说是“要饭的”。
天已经热了,他还穿着冬天的棉袄,袄面没有一块是囫囵的,能打补丁的地方都打上补丁了,补丁上面再打补丁,像一件百家衣,以致于看不出来袄子本身是哪块料子的。棉裤的补丁只打到膝盖处,因为下边的裤筒没有了,露出发黑的破棉絮和干瘦的小腿,一只脚穿了破草鞋,另一只脚赤着。
他花了一番力气,把那算命的幌子系在树枝上,一块破破烂烂的粗麻布,上面斑斑驳驳地画了一个八卦图,歪歪扭扭地写了“卜卦”两个字,下面结着几缕弯弯曲曲稀稀疏疏的破絮絮儿。
他盘腿坐在树荫下,捋了捋那比幌子上的絮絮儿还要稀疏的胡子,拢了拢那比胡子还要稀疏的头发,便说了开头那几句话——
“先天何处,后天何处,要知来处,便知去处!”
他又拿出一副三尺有余的大竹板,一边打着竹板,一边唱起了歌:
“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
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
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
朝骑鸾凤到碧波,暮见桑田生白波。
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
老者的声音有些虚弱,但他一打竹板,那树上的叶子也跟着律动起来。陌上只有几个顽皮的孩子在游荡,他们不约而同地朝老者聚了过去,老者唱累了,把手搭在膝盖上,微闭着双眼,气息还算平稳,可他那敞开的破袄下的肚皮忽歇忽歇快贴着后背了。卜褂的幌子在他头顶被风晃悠着,仿佛有一股气流在那儿盘旋。

喂,你!干什么的?
张诗尧大声问,才七、八岁的他,像个小大人儿,在那群孩子中表现出绝对的领导地位。
那老者没出声,连眼皮也没翻一下,好像在修炼什么神功似的,仿佛他一开口,就会走火入魔。
张诗尧的哥哥大玉也跑了出来,他已经十岁了,柔和的眉眼既像父亲,又像母亲,他打量一番那老者,一转身又跑回家去了。
张诗尧见那老者不出声,就猛得发出老虎一样的吼声吓唬他,老者还是不动,他又拿个树叶子戳逗他,那老者的鼻孔被戳得痒痒的,也就皱了皱眉,依然稳如泰山。
“他死了吗?”张诗尧问。
“没死,他肚子还在动哩!”和张诗尧同岁的秦平旌要斯文的多,他看着张诗尧褪下裤子,在老者面前的破碗里撒了一泡尿,感到很气愤!
“你这是干什么?”
“来泡童子尿给他醒醒神!”张诗尧不满秦平旌多管闲事,一把推倒了他。
秦平旌委屈地站起来,涨红了脸,却忍着没还手。
张诗尧的三弟和几个还穿着开裆裤的堂弟也围过来岔开两条腿,把屁股往前拱着,准备效仿二哥。
“你们干什么呢?”大玉过来拨开他们,蹲到老者面前说:“老爷爷,吃口馍,喝点水吧!”
老者一听这话睁开了眼,只见面前蹲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一手拿着一个䄻黍面馍,一手端着一碗水。老者慌忙接过去,虽然极饿,但还是细嚼慢咽……
几个孩子看着他把馍吃完,水喝完,又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那肚皮终于不再忽歇忽歇,原本的枯绌得树皮一样的脸居然舒展开来,还有了孩子般的红润,再次睁开的眼睛里已经有了光,他把那一群一律留着铁箍头的孩子打量了一番,捋了捋胡须道:“今日蒙几位仙童施饭,老朽我现在恢复了元气。报上你们的姓名生辰,我帮你们算一算。”
“你会算什么?”张诗尧又抢着问。
“你想算什么?”老者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多嘴绕舌的孩子。
“你就算算我是老几吧!”张诗尧昂起头拍拍胸脯。
老者问了他的生辰,用指头掐了掐说:“阳木一线天,你应该是老大!”
孩子们哈哈大笑,说不准不准,你还是要饭吧,别算卦了!
张诗尧跳起来去够树上的幌子,说给你馍吃的是我大哥,你还说我是老大,我拆了你的招牌!

老者又掐了掐大玉的八字,摇摇头,叹了口气,他把大玉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说:你是天上来的童子,不如早早跟我去修道吧!
“娘——这个算命的,骗了馍吃还要拐小孩!”张诗尧朝家的方向大声嚷嚷。
文锦绣和张七巧正过来,附近的大人闻声也陆陆续续出来看热闹。
张七巧衣着朴素,少了几分水灵,多了几分风韵,她一把揽过秦平旌,对那老者说:“算命的,给我算算,算准了再给你俩馍,算不准赶紧滚!”张七巧如今嗓门也大了,竟习得了几分马兰花的泼辣。
老者掐指一算,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张七巧问咋了,老者说这不好说,说了你别打我,张七巧说你说吧,也不是你说啥就是啥。老者直言张七巧命犯孤星,前半生富贵,后半生落魄,可能要讨半辈子饭,最后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众人听了又哄笑起来,说不准不准,快滚吧,她当家的可是骑高头大马的军官,等会儿过来拿枪敲了你的头!张七巧从算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有些恼怒,但又不屑于理会,领着秦平旌离开了。众人开始奚落嘲笑“算命的”,那老者似乎并不介意,也起身拾掇起来,不一会儿又踏歌而去:
“人道光阴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
昔日繁华人羡我,一年一度易蹉跎。
可怜今日我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
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前。
一声围合魑魅惊,百姓邀迎如神明。
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
昼无擅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
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
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
大玉听得似懂非懂,回过头看着那个衣衫褴褛的背影,黝黑的眸子里闪着悲悯的光。
那年干旱导致麦子穗小粒小,有些甚至枯死。但麦收依然是一年当中最忙碌最隆重的农事,无论怎样,都要颗粒归仓。
张泽元和张泽喜从柜上回来,带着全家去割麦。马兰花已经连续生了三个儿子,赶上文锦绣了,她们用饱满的乳房、丰沛的乳汁,把每个孩子都浇灌得白白胖胖。
大手大脚的马兰花更加健壮泼实了,干起活来顶个男劳力。大玉带着几个大一点的弟弟去地里帮忙,小一点的留在家里由文锦绣管着,这几年她连续生了两个女儿都夭折了,如今又有了身子,依旧忙个不停,做鞋织布,洗衣做饭,喂猪喂牛,中午还要准备吃食送去地里,张泽元他们一大清早就去地里了,要一直忙到晚上才回来。
诗尧带着两个弟弟捡麦穗,儿孙满堂的张世槐这个时候也不得不亲自上阵,他把割倒的麦子捆好垛起来,马兰花当车把式,一趟一趟把麦子往麦场拉。
太阳像个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田野里一丝风也没有,汗水砸在地里嗞嗞冒烟。
大玉已经能像大人一样干活儿了,他揽了几列麦子,像他爹一样甩开膀子挥舞着锄刀,一口气割到了河岸边,看着昔日宽阔而欢快的河流,如今瘦的像一根鸡肠子,龟裂的土地上,出奇地盘踞着一条巨蛇,通体银白,光滑如练,他从来没有见这么大的蛇,并且看上去毫无攻击性,它只是把自己盘得妖娆华丽,如贵妇一样端坐着,擎着高傲的头颅,用温和而慈悲的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
大玉穿着自家织的土布做的素白衣裳,静静地伫立着,不知为何,他漂亮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水,晶莹得像白蛇身上若隐若现的鳞片。他们就这样对视着,阳光如瀑布般沐浴着他们,这神话般的一幕,仿佛是刹那间,又仿佛是一万年!
一声呼唤打破了这份奇妙的默契,白蛇迅疾游入了河中。过了一会儿,河水开始翻腾,紧接着疾风骤起,地里刚垛好的一捆捆麦子纷纷往河中滚去,大玉飞快地想去抱住那些麦子,却被父亲一把拉住!他放眼望去,这一带土地上的麦子都像风火轮一样朝河中滚去,乡亲们呼喊着追赶,却都止步于河岸!
父亲扯起他的手往回跑,这时乌云已经像墨水一样在天空中一团团晕开来,不一会儿,就把天整个遮住了!白天变成了夜晚,暴雨开始倾注,原本干涸的田地很快变成了泥坑。
“秃尾巴老苍龙来了!”风越来越大,人们奔走呼号,已经顾不上去追被风卷走的麦子,一家人紧拉着手顶着风在雨中跋涉,却是寸步难行,风大的仿佛要把人带走一样!雨里夹杂着冰雹,大块小块,砸在头上、脸上、身上,犹如万箭齐发!
“老天爷啊,这是咋了呀?”黑暗中一片哀嚎……
冰雹过后,雨没停,一直下了七天七夜,河水涌进了村庄。
明月村每年总要经历几次大大小小的洪灾,所以村里的房子都建在高处,路都挖得低低的,但即便如此,每次洪灾还是有房子坍塌,有牲口被淹死,有人失踪……
洪水退了以后,人们还是寄希望于土地,只盼着秋天能有点收成。秋播没多久,又开始干旱!
“大旱起蚂蚱,蚂蚱多了就变成了蝗虫,可不是成千上万只啊,那是几百几千亿只!像乌云一样遮天蔽日!”
几十年后,年少无知天真幼稚的我们坐在小板凳上,围着坐在大圈椅上的爷爷,听他讲那过去的故事——
“蝗虫落到庄稼地里,不一会儿就把整块地里的庄稼都吃完了!你十四爷和我拿个床单挂在竹竿上驱赶蝗虫,哎呀怎么赶也赶不完!”
“不是没东西吃吗?咋不吃蝗虫?”
“谁敢吃?有些村子还建蝗神庙,拜蝗神呢,求蝗神可以饶我们一命,怎么能吃神仙?再说了,你能追得上蝗虫啊?蝗虫顺风日行三百里啊!而且一天能繁殖三代!”
“哇!比土匪还快!”我们听了只觉得好笑,哪能理解那个年月的苦难!
“蝗灾过后又是霜灾,庄稼不是被蝗虫吃了,就是被冻死了!这一年基本颗粒无收,但仍然要交租子、交军粮、交税赋,卖了田也不够纳粮,有些人家开始泥门逃荒!”

啥叫泥门逃荒?
“过去人逃荒拖儿带女,用土坯把门堵上,又用泥把门缝糊住,就叫泥门逃荒。你们的老大爷(曾爷爷的大哥),我的大伯,就带着一家老小出去逃荒去了,回来成了孤家寡人!”

那是为啥?
“他们一干人浩浩荡荡出去了两三月,回来的没几个!出去才知道外面的光景还不如家里!县城被日机轰炸,宛城被日机轰炸,省城被日机轰炸,襄樊被日机轰炸……到处都是难民!湖南在打仗,湖北在打仗,河北在打仗……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是日本人,还有土匪!还是家里好,起码还有野菜树皮吃,就算饿死了,还能留个全尸!
听说飞机扔炸弹的时候,街上胳膊腿肠子肚子乱飞!东墁老黑家媳妇背着孩子跑,飞机把孩子的头都炸掉了,她还不知道,背着个无头婴儿在跑,扭头看见的时候,自己也吓死了!
你们老大爷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听说小儿子是在扒火车的时候掉下来被轧死的!你们老大爷把闺女卖了,为的是让闺女有个活路,老伴儿没能捱到回家,半路上病死了,听说吃了有毒的野菜,浑身肿得,都烂了!”
我爷爷每天给我老大爷送去点吃的,他都呆呆地坐在门口……

那年我爷爷回到柜上,发现白龙寨多了许多卖艺的,有杂耍的,有唱曲儿的。一对父女到广据堂门口打莲花落:
“哎!唱的是哎,八月里的秋风,人人都嚷凉。
一场啊白(呀)露严霜儿一呀呼场。
小严霜单得打那个独根草,挂大扁要是甩子就在荞麦梗儿上。
燕儿飞呀南到北它还知道冷热,秀女在房中她还盼想着才郎。”
凄凄惨惨,唱得人心比那秋风还凉!我爷爷舀了一碗谷子给他们,记上帐,从自己工钱里扣。
一会儿又来了一位“秀才”,在门口墙上提了一首打油诗——
一进门来苏东坡,
坐下韩信问萧何。
不是本号不赊帐,
只因赊帐太罗嗦!
我爷爷舀了一碗小麦倒在他布袋里,那“秀才”拨开披头盖脸的长发,朝我爷爷笑,我爷爷这才发现来者竟然是我奶奶的哥哥,他的大舅哥!
“大哥?你咋混成这样了?”我爷爷握住大舅哥的手,他怎么也想不到,曾经那个舞文弄墨、风流倜傥的书生,如今竟形同——乞丐!
“家里啥也没有了,我又出不了力气,卖字总比饿死强吧!”他转身去了下家,我爷爷听了这话,心中说不清是悲还是哀:啥也没有了,好在还有几分“风骨”,卖字是等价交换,不算要饭,不算要饭!

掌柜有来掌柜有,掌柜有对金水牛;放牛娃使的金鞭杆,大掌鞭使的金梨金耙金索头;进了门来抬头望,凤凰落在屋梁上,头朝东来尾朝西,状元、榜眼你家里。一层门楼二层天,三层门楼画八仙,上写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虎头排,门前站,凤凰单翅展,喜鹊飞上天;家有读书子,必定坐高官,明烛一大片,富贵万万年。
门口又来了一位打快板了,快板打得不怎么样,顺口溜说的还算吉利,我爷爷这次只给了半碗包谷。
这打快板的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个蓬头圬面的瘸子,先是拿出一把筷子,朝着自己的额头猛打,直把那额头打得又红又肿,然后又拿出一把小刀,照着额头中间就划了一刀,瞬间血流满面, 瘸子顺势倒在了门口。
我爷爷赶紧上去扶住他,“老大哥,你这是干啥?”
“人家都有才艺,我一不会唱曲儿,二不会写字儿,也不会拉弦子,也不会打快板,只能卖惨了!”
我爷爷一听哭笑不得,抓了两把黄豆给他。
“哥,这样下去不行啊,要饭的越来越多了,听说还有很多难民逃到这里,有多少粮食也不够分啊!”我十四爷说着,又有几个要饭的朝这边走过来了。

我爷爷正舀了一碗䄻黍,打算一人分一点,结果转身的功夫,门口的人已经乌泱乌泱的了!
张十四爷赶紧关上门:对不住,今天不开张了!
外边的人开始拍门,边拍边喊:“掌柜的,行行好!给口吃的吧!给口吃的吧!”
“哥,咱也是打工的,这可不是咱家的店!”张十四爷说。
张爷爷无奈找老板商量,老板倒是开明,说战乱时期,军贵民轻啊;大灾之年,农民更是作难呢!
于是几家商号联合起来开棚施粥,数日后,难民越来越多,军队纳不到粮,也来挤兑粮行,粮行也撑不下去了!日本人占领了县城,随时有可能打过来,白龙寨的商号索性纷纷关门歇业……
我爷爷和我十四爷回到明月村,发现村里的树皮都被扒光了,树根都挖出来了,有人在村口石臼里把柴火捣碎了和着水当饭吃,还有人把石头都捡回家煮。

我爷爷家人口多,也没有多少余粮了,家里已经把猪和鸡都宰杀了,还有一头牛,瘦得皮包骨头,我曾爷爷说啥也不让杀!他吃了东西就躺床上,说尽量少活动,这样没那么快饿。

我老大爷执意不让他们再送饭了,说老骨头早该死了,留着吃的给孩子们……终于,他在一个应该醒来的清晨没有醒来,枕头底下还掖着几个窝窝头!
我爷爷的长子大玉,眼含着泪花,难过地自责:“爹,是不是我少吃一点,大爷就不会死?”
大玉后来高烧不止,请了张清谷来瞧,说是乳蛾。先用皂角末点破了,又需要杜牛膝汁和醋含咽,或用艾叶捣碎了含着,可是没有杜牛膝汁,冬月里也没有艾叶,我爷爷去地里挖艾草根,可惜地里能挖能吃的早都被人挖光了!张清谷想起还有一点山豆根,于是取来磨成粉,吹在伤口处。又用手捋大玉的两臂,使血聚到手指上,然后用线缠住拇指,用针刺少商井穴,左右手都放了血。

村里的小孩子因“乳蛾”夭折的不少,就是现在的扁桃体炎,据说又分阴蛾、阳蛾、单蛾风、缠喉风等名称众多,按说张清谷诊治无误,应该还是他食少体虚,缺乏营养,总之,我爷爷的长子,我的大伯,那个如浑金璞玉般纯良的孩子最终没能挺过来!
我奶奶伤心欲绝,那天夜里下了好大的雪,风把茅屋的顶都吹破了,她在漏风飘雪的屋子里早产了一个女婴,落地就没气儿了……
“都过去几十年了,说那些老古经干啥?”我奶奶拄着拐棍儿走过,不耐烦听这些。
“爷爷,你说的这是哪一年的事儿呀?”
“一九四二年……”

(待续,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作者简介

       行走的花朵,原名张春蕾,河南社旗县兴隆镇月楼村人,曾是一名想当作家的音乐老师,现居广东,房地产职业经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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