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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门诗社】徐灿词作赏析

 泮溪别馆 2023-08-22 发布于江西

作者简介

一苇,原名张蕾,江苏徐州人,现居上海。喜好诗词,师从金陵董学增先生,现为吴门诗社副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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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灿,清朝三大女词人的第一位。大约生于1618年前后,卒于1698之后,字湘蘋,又字明深、明霞,号深明,晚年修禅,自号紫䇾。江南吴县(今苏州市西南)人。明末清初女词人、诗人、书画家,为“蕉园五子”之一。光禄丞徐子懋女,弘文院大学士海宁陈之遴继妻。从夫宦游,封一品夫人。

从这简单的百来字介绍可知,徐灿生于在一个官宦之家,她父亲是光禄寺丞,官不大也不是很显赫,但有才华。徐家不仅男子淹通经史,连女孩子也是才华横溢。除了徐灿之外,她还有个姑祖叫徐媛,也是一代才女。所以可以猜测,徐灿没出嫁之前,是个书香门第长大的快乐幸福小姑娘,又有才气,深得父亲喜爱。

【卜算子】 春愁

  小雨做春愁,愁到眉边住。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

  屈指数花期,转眼花归去。也拟花前学惜春,春去花无据。

徐灿的《拙政园诗余》并没有确切的编年,所以除了根据她自己作品中体现出来的年份或者事件来推断创作时间之外,很多作品无法判断时间。这首《春愁》我觉得是徐灿的早期作品,至少是明朝灭亡之前写的。

小词文字很唯美,带有点小心机,顶针修辞的运用,使得作品设计感很强。字面没有需要注释的,平白如话。小雨带来了春愁,春愁停在了眉边。接下来,隐藏了一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由愁眉直接到了愁心。如果说愁心是春带来的,那么春又是哪里来的呢?过片没有再说春从哪里来,直接转到了花上。数着花期,看着花谢,想趁着有花做个惜春的人,毕竟,春去了花也就没了。看似不想干的下片,却是婉转而又清晰地回答了上结的问题。花谢与春愁,互为因果,互为表里。小令精巧简洁,又耐人寻味。

后来她遇到了陈之遴。陈之遴的生平更为清晰,徐灿的生平研究多半是要靠着陈之遴的传记来捋的。陈之遴生于1605年,比徐灿要大上十多岁,他原配夫人亡故后,娶了徐灿为继妻。陈家是浙江海宁望族,地道的簪缨世家,陈之遴的老爸陈祖苞在兵部任职,他本人也是少有文名,虽然年岁略长,嫁他倒也真不算是委屈徐灿。他们俩结婚的确切年份我没找到,有文字说是崇祯二年(1629年),但那样的话徐灿才11岁就出嫁了?不大合理。所以我猜测他们的结婚时间应该在陈之遴登科之前数年,大概是十五六岁的徐灿嫁给二十六七岁的陈之遴,挺好的吧。所以,徐灿的婚姻开始的时候其实真是蛮幸福的。

初嫁陈家她可能是跟着陈之遴的家人一起在杭州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她写了一首词:

【满庭芳】丁丑春,贺素庵及第,时中丞翁抚蓟奏捷。 先太翁举万历进士,亦丁丑也

丽日重轮,祥云五色,噌吰玉殿名传。紫袍珠勒,偏称少年仙。最喜重华奕叶,周花甲、刚好蝉联。泥金报,龙旂虎帐,歌凯沸春筵。

瑶池初宴罢,冰肌雪骨,文彩翩然。拜木天新命,紫禁亲诠。道是鸡窗别也,从今始、再理芸编。篝灯话,丝纶世掌,何以答尧天。

从词牌用的“满庭芳”可见欣喜之情,题目有年份、有事件,是个可作年表标识的作品。丁丑年就是崇祯十年,1637年,陈之遴第四次应试,高中一甲二名,就是“榜眼”,这是真正的高中,足以吹一辈子的绝对好成绩。更巧的是,时任右副都御史的陈祖苞巡抚顺天,胜利归来,又得了朝廷褒奖,此时的陈家,烈火烹油达到鼎盛,徐灿的家庭生活迎来第一个高峰。

词作雍容大气富丽堂皇,是徐灿不多见的“盛装”作品。上片写自家夫婿少年高中的盛况,顺便跟陈爷爷再套个近乎,同是丁丑及第,充分体现了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之意。下片则是对丈夫的赞美、期许和报效圣主的勉励。这首作品在徐灿集子里并不算好的,但是非常重要的一首。

特意放了这首词,因为它是徐灿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节点。

接下来,徐灿携子女北上入京,与陈之遴团聚。这一时间段,他们家社会地位崇高、家庭幸福、情感稳定,但还是有隐约的思乡之情,无可排遣。

【西江月】 十五夜雨

不是人孤明月,月还负却良宵。如何三五雨潇潇。偏滴助愁萋草。

云卷微寒入暮,一灯瘦影魂摇。梦归宵短路迢迢。今夜梦归须早。

这首小令也很有意思。“孤”,通“辜”,辜负之意。一个下雨的月圆之夜,是元宵节还是中秋节或者只是一个普通的十五不得而之,萋草和微寒两个词来猜测的话,我倾向于是中秋。开头两句像是小孩子怄气吵架,月亮月亮,不是我辜负你哦,是你辜负了我的良宵。好好的十五,你干什么非要下雨呢?潇潇的雨,打在萋萋芳草上,更添愁思。下片由雨转而说人,微寒入暮、一灯摇影,微带凄凉的氛围里,心情可想而知。歇拍最见巧思,梦里回家,夜很短路又长,那么(要想在梦里能回到家)就得早点入梦啊!这一句真实又虚幻,可信又可怜。这样才思纤细敏锐的词作,如何不打动人心呢?

世事无常,所谓登高必跌重,崇祯十一年(1638年)陈祖苞整饬辽东失责入狱,陈之遴多方奔走营救未果之际,崇祯十二年(1639年)陈祖苞在狱中服毒自尽了——他罪是不是至死、死的话怎么死都尚无定论,因为皇上还没来及判罚,他居然就自我了断了,于是皇上大怒,说他逃避责罚(死都死了还要怎么样),收拾不了一个死人只能收拾活的:陈祖苞的儿子陈之遴革职,永不叙用!当时34岁、职业黄金年龄的陈之遴就这么着莫名其妙的就给罢了官、一撸到底还不算、再加上永远不能再作官,陈之遴的仕途堪比过山车。一声尖叫中,徐灿就跟着夫君一起回了南方,在杭州生活了七八年的时光。

此间大明朝灭亡、八旗铁骑南下,江南百姓流离失所、血流成河。陈之遴夫妇的小家也不能幸免地受到波及,覆巢之下无完卵。所幸,海宁陈氏到底是钟鸣鼎食之家,他们平安地渡过劫波,幸存下来。

此时,陈之遴的一个决定让他们刚刚平静下来的生活又一次搭上了过山车,他接受了清廷的召唤——毕竟,那个对于逼死他老爹又永不叙用他的大明,他是没啥感情的,说不定还有一点报复的快乐。所以,尽管被斥为“江浙五不肖”的贰臣,陈之遴还是义无反顾的二度北上,作了大清的官,甚至建议掘了明孝陵(未果)。这一轮陈之遴的官运可谓亨通,扶摇直上,从顺治四年(1647年)的侍读学士入仕,升迁到礼部尚书的位置,他只用了四年,后来又加封太子太保,授弘文院大学士,官居一品,徐灿的身份也就水涨船高的,成了一品夫人。

过山车再次进入爬升状态,如果说陈之遴处在一个很嗨翻状态的话,他身边的徐灿则是内外交煎、毫无快乐可言地陪坐。经历了嘉定三屠这样血腥恐怖的战乱生活之后,丈夫北面而朝、跪倒在侵略者的朝堂上,一面是对自幼浸润的儒家气节的背叛,一面是对情投意合的夫妻情感的妥协,一面还有对朝堂上的尔虞我诈的担忧。

徐灿这一品夫人的生活应该是物质上极为富足而内心里极为挣扎。这一时间段的作品,越发地含蓄婉转以至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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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们来看她最为著名的一首词:

【踏莎行】初春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这首词作为徐灿的代表作出现在各种选本里,凡是收录徐灿的作品必定会有这首。那么这首作品到底好在哪里?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这两句紧扣“初春”之题。早春时节,小草新生了细芽却还没有长过枯草的高度,所以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感觉。而梨花此时还没绽放,无法达到“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状态,故云。这是两句极为凝炼精准的早春风物描写,有人说芳草才芽指的是顺治冲龄登基、梨花未雨指的是孝庄再嫁,我觉得牵强了些,亦不符合徐灿自幼承袭的儒学温厚含蓄之风。所以我个人主张作景语来看,是为实笔。

春魂已作天涯絮——紧承起拍,春天还没有开始,春魂却已经消散,如同飘零天涯的柳絮一般,无主、破碎而凌乱。天涯絮的意象,既是作者自己的生活、也是心境,更是家国,一地稀碎。这句则转为虚笔。

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这里晶帘、樱桃树,当是化自“王母阶前种几株,水精帘外看如无”(韦庄《白樱桃》);而金衣则是化用唐玄宗把黄莺叫作“金衣公子”之旧事。两句合起来看,当是暗讽陈之遴降清逐禄、攀枝乞恩之举。上片以含蓄的情语作结。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过片这两句直接跳过了铺垫与过渡,仍以情语直抒胸臆。看似与上片跳脱了,其实情绪是紧帖着天涯絮而来。飞舞的金衣公子也改变不了被历史的风吹向天涯的命运,回首家山,茫茫千里,连个归舟也找不到。

夕阳一片江流去——这首词最打动我的,是这句。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红色画面、结合清军在江南所为,残阳如血啊!即便如此,这一片残阳也被大江流走了,留不住、唤不回,最后的艳丽、最后的温暖、最后的光明,被无情的江水冲刷殆尽,只留下幽幽的月、无尽的夜。这也是作者目之所见、心之所想、情之所困。这是看似景语的情语,虚实相间。

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天上的云儿重重叠叠的,笼罩着旧日的河山,可是月影就不要照到那云深之处了吧。那幽深的地方,有着故国的残影,有着诗书的旧梦,现在,都成了一生说不出来的痛。

徐灿作为饱读诗书的才女,儒家的气节自幼便扎根在她的意识里,纵然没有殉国一死,她内心应该是希望自己和丈夫能够隐迹于江湖,远离朝堂,像顾炎武那样,到死不为大清效力的。而陈之遴作为被大明朝贬黜的罪官,降清之时已经是一介布衣,与洪承畴这种出卖国家开关献城的投降当然不是一个概念,那么站在他的角度,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背叛。他降清毫无情感负担,他是个男人,要养家、要作官、要施展才华、要实现抱负,投靠朝廷是他唯一的出路。面对这样的情景,一边是国士风骨,一边是自己敬爱的丈夫,徐灿痛苦又无奈。何况,她温婉贤淑的性格、对丈夫和孩子们的爱,也使得她无法做出真正的反抗,也只能出嫁从夫,作个一品夫人了。但她内心的矛盾、对丈夫的不满,对家乡故国的怀念,在这首词中,如碧云深处的月光,幽然而清澈地照射出来。

这首词在后世得到很高的赞誉,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句为“笔意超诣,音节和雅,在五代、北宋之间。”徐灿在丈夫归附大清之后,依然眷恋故国,唱出“夕阳一片江流去”的哀歌,谭献在《箧中词》说“兴亡之感,相国愧之。”——呵呵,相国岂止是愧之?相比月光般的才女光华,陈之遴活的像一只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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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再选一首陈相国巅峰之时,徐灿的词作,这首的情绪则更为浓烈。

【风流子】同素庵感旧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轻风侧蝶,水晶帘卷,恰好梳头。

  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槛怕举双眸。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

这首词也是写在陈之遴出仕大清、二度入京的时候。夫妻二人重回他们之前在城西的旧邸,只见“曩西城书室亭谢苍然平楚,合欢树已供刍荛,独湘蘋游览诸诗在耳”。这是陈之遴为《拙政园诗余》写的序言中的句子。这首词便是访旧归来,徐灿所作。

文字不难懂。起笔简净沉痛,十年一梦,往事如昨。接下来回忆曾经的幸福小筑,诗文唱和的小夫妻,有着别样的风流。前途无限的才俊,在水晶帘下为妻子梳头绾发,温情蜜意足以留住春天。

过片“西山依然有”巧妙自然地把过去与当下、回忆与现实勾连到了一起。西山还是那个西山,可是为什么我凭槛而望却是那样的伤情。就算把忘忧草酿到酒里,也还是徒添愁绪。曾经的桃花,不要开了,碧沼已不是当初的碧沼。旧日的燕子,也别再来朱楼了,朱楼也不是复旧日的朱楼。

结句“悔煞新飞双翼,误到瀛洲”,情感之激烈,只怕在徐灿词中也是绝无仅有的。那种感觉,就像《琅琊榜》里静妃说的那句:忍了那么多年,怎么这次突然就忍不住了。徐灿亦是隐忍多年,社稷倾覆,百姓罹难,门庭染血,而自己的丈夫却是屈膝北向然后扶摇直上。面对倾颓的故居,残败的亭榭,易主的江山,“悔煞”与“误到”当是含血带泪嘶喊而出的吧。

二百年后,晚清词家朱孝臧写为徐灿填过一首【望江南】:

双飞翼,悔煞到瀛洲。词是易安人道韫,可堪伤逝又工愁。肠断塞垣秋。

这首词首句便是化用了徐灿的词句,是对这位悲情女词人一生的精炼概括。

徐灿留下的词集《拙政园诗余》刊印于陈之遴当尚书的这几年,准确来说算是“初集”,应该还准备有第二集或者第三集的,但接着陈之遴获罪贬谪,书是肯定没办法再印了。徐灿以词名世,跟丈夫戴罪流放,哪里还敢再写什么词、就算写了也不敢流传出来。所以我前面说,徐灿流传下来的作品,全是40岁以前的,她流放之后,“再无一字流落人间”,甚是可惜。

最后再说一下陈之遴的过山车,他入阁拜相实在太快,顺治十三年(1656年)被人以党争弹劾之后,贬出京师,原官着盛京居住。半年后就又给召回来了。顺治十五年(1658年)再次以贿勾结内监罪被参,免死革职籍没,全家流徙尚阳堡。康熙五年(1666年),死于戍所。五年之后,康熙巡幸盛京,年近六十岁的徐灿上疏乞骨,才得以扶着陈之遴的灵柩返乡,而此时,他们的“诸子皆殁”,只有一个女儿陪伴着孤苦无依的前一品夫人。

晚年的徐灿,青灯古佛终老于江南,名列大清女词人之首。而陈之遴,名字被列入《贰臣传》之乙卷,接受历史的评判。

番外:

那阕《风流子·同素庵感旧》陈之遴有过一首和作,抄录于下:

【风流子】和湘苹旧邸感赋

清·陈之遴

如今真老矣,看双鬓、憔悴不须秋。叹有鸟花间,金衣还到,无人亭上,绿火方流。旧游地、衰杨重系马,一霎也难留。法眼观空,定应垂涕,禅心沾絮,怎地回头。

当年为欢处,有多少、瑶华玉蕊迎眸。日夕题云咏雪,不信人愁。正密种海棠,偏教满砌,疏栽杨柳,略许遮楼。只道多情明月,长照芳洲。

对比徐灿的作品,陈相国这个有沧桑却无沉痛,视线所及,只有残败的家却没有破碎的国,格调情怀之高下,也就出来了。

至于家国气节这个事情,如同减肥,只能要求自己而不应该要求别人,除了自己愿意,旁人也是强求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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