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宜几乎是头也不回地换鞋,开门,走掉。他也没再追赶上来。尽管内心有再多挣扎,也不能破坏了人与人之间仅有的一点壁垒。这面墙外阻隔着他,这面墙内,也保护了她。不过分纠缠,是成年人应有的体面。她身后落寞的男人,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在原地怔了很久。可是她太需要一面墙来当自己的靠山,她太需要用什么东西包裹起自己。“爸爸。”头发睡得凌乱的小女孩赤着脚丫,肉乎乎的手背在揉惺忪的睡眼。男人见了女儿,咧开笑颜,几步上前就抱起她,“刚刚妈妈是不是回来啦?”女儿在自己怀里伸了个懒腰,随即搂着爸爸的脖颈,欠出身体张望门口。“对,”男人不禁抬手轻轻一掐女儿的脸蛋,往回走,“不过妈妈工作很忙哦,刚刚又走了。”他自己也发觉,在和她的对峙中,他也忘了要用对女儿对儿子温和松软的语气与她交谈。掏出包里的钥匙拧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楚月宜随手将包包丢在沙发一隅,身体陷下去,疲累地合上眼皮,一个人默默呆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连日来的奔波劳碌,合眼后她很快进入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境,梦里面她要么就是双腿的裤脚高高挽起,膝盖全没入清澈见底的溪流潺潺,随着队伍一起进山;要么就是她穿梭在A大附院病房里处理病患的场景;要么就是她一个人走出医院的大门,回望四下无人,眼前却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如清风朗月,温柔地说,“我背你。” 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早就没电关机的手机和充电器,续上电后重启,才见到没有回复的消息。 长生的奶奶打了好几个电话,没接着。 微信上,他问她在那边怎么样了?她点开聊天窗口,欲言又止。“我手机才充上电,刚回到家。你们放心,我很好。”她回复给长生的奶奶短信。过不了几分钟,滴滴声响起。那头发来一张照片,长生正在爷爷怀里睡得正酣,眉头皱着,似乎在思考什么,“那我们就放心了。长生送过来了,这下玩累了,刚睡着。”她不觉自己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手指划拉放大儿子的照片,她看了许久。那边又传送过来一条信息:“吃晚饭的时候还吵着问我妈妈今天会不会过来呢。”可惜爸爸从来没见过他。可惜爸爸从来都不知道还有长生。午夜梦回,草草遮掩身体的毛毯滑落至地面,惊扰了梦魇中的楚月宜,她捂着胸口座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于黑暗里她摸索来早已显示充电完成的手机,此时03:37分。这样挺好的。她想,梦不着才不好呢。她好歹也还能在梦里再多看看他,跟他说会话。她有一回跟着同事去庙里烧香,同事迷信,找算命先生算卦,同事还拉着她让她也试试,半推半就着,她座下来座在先生面前。算命先生跟她说,该放则放。你若拿得起放得下,其余人也才能放得下。先生见她不明了,摸着一绺长长的胡须,女施主,夜里可能安睡?“你们的挂念都太深,太执拗。”先生继续道,“九泉之下见你不得安生,他会痛彻骨髓,肝肠寸断。”奈何她就是难以放得下。 她尝试着往前探出手臂,睁大双眼想要在黑暗寂静里看清,试图能触到什么。 五指彷徨无助地微微蜷缩起来,指缝间只有虚无缥缈的空气。 半座着环抱双膝,就这样将就了一夜,她缓缓抬起头,清早熹微的晨光透过窗帘,映照在她的脸上。 接到通知,今天她继续和苏远、张妮可一行人前去市公安局广清分局开展应急救护培训。楚月宜头往后扬了扬,一双细手腕顺势拢住披散开来的长发,利落得束起,“是没休息好,”她穿戴好,指尖将垂落至鼻翼旁的碎发别去耳后,躬身抱起心肺复苏的人体模型往车上搬,“干活吧。”苏远会开车,大家常笑他和他一起出去,还省了一个驾驶员的开销,又会开车又会做事,怎么不早些来红十字会。“每回出去就数你最积极!最乐呵!”张妮可又开始打趣他,“那可不,能开心一天是一天!待红十比我在医院干可有意思多了!看得着回报!又不闹心!”“在红十,你几乎遇不到治不好的病人,你但凡多教一个人紧急救护的知识,就多播下一颗希望的种子,以后啊,会越来越多的人受益。"被说这话的人也不恼,他明白张妮可也是认可自己才这样说。苏远从A大毕业以后,也是在A大附院接受规培的,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放弃了在医院做医生,年纪轻轻,就来了红十字会。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车后座的楚月宜,眼神望着窗外迅速倒行的车辆、风景,却无甚光彩。她的大脑也活跃起来了,她却极力克制着它更高频次地活跃。这里承载着最意气风发年纪的他的音容笑貌、身姿伟岸。大会堂早早地就准备好了多媒体器材,背景幕布上赫然写着:“C市红十字会紧急救护知识培训”。楚月宜和张妮可他们从车厢里搬下人体模具,摆放开来,每一具成人模具旁再准备了一个婴儿模型。她半蹲着身子起身时,一身警察服熨贴整齐地闯入视线。有一瞬间的错愕。她转动眼眸看清来者时,头有些发晕。尽管身着警察服,帽子下的黝黑的脸还是隐约漏着些稚气。“是我呀嫂子!”罗峥咧着嘴笑,他没想到真的是嫂子,他扶着楚月宜座下,搬来把椅子座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杯热水,又不知从哪儿拿来的一个肉包子,“嫂子看你没吃早饭吧!”罗峥眼珠子黑黝黝的,人看着就不是心思细腻之人,却发现了她没吃早餐。楚月宜捧着塞给她的热乎乎的肉包子,点点头,“是没吃。”她仔细打量着罗峥干净整洁的一身,穿上这件衣服,气质非凡,“你什么时候调过来的?”那会儿,算了算日子,她好像刚怀上绵绵,辞职在家养胎。“好好干……”她注视着罗峥,眸光里竟流露出几分长者的柔情来。罗峥是外省人,年纪比身边的人都小上一圈,大学时候考来家乡千里迢迢之外的位于C市的警察学院。初出茅庐,后来在所里天天围着他顾哥转悠,顾哥格外照料他。那会儿顾哥领着一个漂亮的女生带给所里的同事看,向他介绍时,他一口一个“嫂子”叫得可顺口了。那会儿他们常邀请在C市无依无靠的罗峥去家里吃饭,嫂子在厨房里忙碌做饭的时候,顾哥就在一边帮她择菜。那会儿他常常望着这一对璧人,艳羡得很,在他心里,他顾哥和嫂子就是天生一对,分不开的。罗峥忍不住问候她,“嫂子,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顾哥走了以后,他得到噩耗去医院病房探视过刚生产完的嫂子。病床边寸步不离守着一个只看得见背影的男人,捧着她正在输液的那只手,企图给予她些许温暖。罗峥鼻子一酸,泪像断线的珠子掉下来。他默默地放下带来的东西,转身离开。 “一定要记得吃早餐啊,你看你脸色,就是没休息好的……你现在这样,身边又没个人照顾着,我顾哥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难过的。”楚月宜动了动嘴唇,“我再婚了。”她捧着热水,抿了一口,看向别处。“啊再婚了,”罗峥张大嘴,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啊挺好的!挺好的!真挺好的!嫂子,我顾哥知道你身边有人照顾着,他才能放心!”“是……当初在你病床边照顾你的那个男人吗?”罗峥问,“是的,”楚月宜说,“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哥哥。”“你调来广清分局的那个时候,我大概刚怀上孕……”楚月宜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我想看看我侄子!嫂子!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我侄子什么样呢!”“这是我顾哥的……儿子?”罗峥指着屏幕里很像故人的长生,“是的。他叫长生。”既定的培训时间马上就要开始,罗峥看了看手表,抄起会议记录本要走,不忘说着,“嫂子,我加个你微信,你下回有空领我去看看长生,好不?”陆陆续续已经有人开始进场,会场开始嘈杂起来,罗峥去找前排的空位,“罗峥!”楚月宜忽然叫住他。 这是她最为惦念的,也是她最希望的。罗峥都明白。毕恭毕敬地给她敬礼,答应下来。培训共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分别讲解脑卒中的识别与预防、心肺复苏术的指征与步骤、海姆立克急救法,前两部分苏远讲解,最后的海姆立克由楚月宜授课,张妮可则按照进度为大家现场演示。都是高素质队伍,接受事物的态度与能力超出常人,底下乌压压一片公安制服坐着,楚月宜不慌不忙地一张一张幻灯片向大家介绍。到了最后的实操环节,没个人都要现场操作一次,这场培训到这里就算收尾了,张妮可和苏远分别守着一具成人模型,就这样跪在地面上为身边围上来的学员们展示心肺复苏术的具体步骤,或是手把手教如何进行胸外按压点定位、如何有效通气,现场一片热闹。楚月宜发完一些资料回到电脑前,几名女警同志抱着婴儿模型向她请教。许是都是做母亲的缘故,女警同志们特别认真地听楚月宜讲,问问题。会场的一侧,有两人静静地矗立了许久,目光投向主席台。 大家纷纷签完到后,断断续续地就离场了,剩下还有零零散散几人仍坚持不懈地在成人模型上练习胸外按压。 楚月宜走过去。 “师父。”经年未见,师父也老迈了些。 罗峥两只手规规矩矩交叉放在面前,他把师父给嫂子带来了。 老民警同志含笑,点头颔首,“小楚。” “你们中午在这食堂吃过饭再回去吧!” “好。”楚月宜说。 张妮可跟着苏远收拾好他们带来的器材,压低声音问,“为什么楚老师认识这儿的这么多警察?” “不清楚哎!”苏远摊手。 广清分局的伙食不错,罗峥还细心地买来几盒酸奶递给他们,还不忘再走到后几桌送给和嫂子一起过来的两位同事。师父当年在派出所带着他出警,师徒二人感情甚笃。去年才调来市局。师父也是他在这行最尊重的前辈,考上市公安局广清分局以后,他也总不忘带着楚月宜去师父家探望。早年也有个和美的家庭,夫妻恩爱,师父的老婆乳腺癌去世,唯一的一个孩子常年在国外留学,家里冷清。他去世后,楚月宜代他每逢佳节,都给师父发短信问候。师父摘下帽子,楚月宜这才看见师父头顶冒出的斑斑点点的白发。他们在花坛边走着,师父突然停住脚步,发出一声沉重地慨叹,“要是他还在,该多好啊。”
楚月宜闻此言,在原地呆了很久。 她垂下眼眸,潸然落泪。 是的,如果他还在,该有多好。 点击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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