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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中篇小说连载」张进|望川河(二)

 谭文峰sdqtneyj 2023-08-23 发布于山西

作家新干线

望川河(二)

第三章

1

笔记只写到这个时候。

我知道,就我现在的年龄、能力与社会地位,要理清大舅的事情是绝不可能的,但是我于心不忍,起码应该让舅舅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亲人,有亲情,

有人倾听自己的倾诉,得到力所能及的帮助。

望着发黄的笔记本,封面上的纵横交错的皱褶与一张灰黄的脸重叠在一起,总是感觉大舅在看着我,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是在云河出生的,父亲就是大舅在笔记中说到的赵医生,提及的其他人大部分健在。

岁月就像那条河,日复一日的流淌,日复一日的变化。

二舅和冬垣结了婚,儿子随妈姓,叫薛从容;郑茂才也分田分房,娶妻生子,儿子叫有谋;姜正元娶了一个上路人(陕北人);蓉蓉嫁给了岳震山。

在云河,我和有谋、从容是“桃园三兄弟”,时有联系。

“小彤啊,为什么非要牵扯到你大舅的事情里面去呢?几十年的陈谷子烂芝麻,谁还弄的得清?当年我爸挨斗还不是因为他?”电话上有谋像连珠炮似的。

“你没有听清楚,我是想你们了。”我只能这样转弯。

有谋的语气缓和下来了,我决定回一趟云河。

七零年我们全家离开了云河,迁移到渭河南面的小兆村,与云河相距二百多里路,在父母亲的心里,这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总算躲开了大舅的过去的影子。

秋季雨多,浑浊的河水急湍而下,在两侧护岸上壁撞击着,挣扎着,又不甘心的打着旋涡匆匆而下。

那座旧桥还在,它静静的看着我,似乎也在回忆那个年代的事情。

在云河村,我们“三兄弟”总是感觉比别人本事大的多,尤其是有谋,经常以头领的身份自居,甚至玩一些别出心裁的事。

一天傍晚放学回来,有谋神秘的说:“今天我表演一个节目,你们根本没有见过,信不信?”一伙人大眼瞪小眼,七嘴八舌猜了好半天。有谋说:“请看英雄出场!”只见他慢慢的走向一群找食的猪,用小棍给一个大个的挠开了痒痒,猪感到舒服,顺从的躺了下来,趁此机会,有谋抬腿悬空骑在猪身上,得意洋洋的做着骑马的姿势,引的大家羡慕不已。有人哈哈大笑,猪受到惊吓,猛的起身就跑,把有谋颠了个四蹄朝天,满身是土。

薛从容赶快上前拉起有谋说:“英雄辛苦了,看咱来个空中飞人。”他抽下腰里的裤带,一头扎个圈,一头顺手绑在老树的横枝上,跳起身来抓住下边的圈,一会单手,一会双手,潇洒的学着马戏上的动作,引的不断喝彩。伙伴们看的眼馋,有几个开始模仿,不一会树上吊满了人。

有谋这个人就是喜欢标新立异,一看人家都会就感觉不刺激了,伸着舌头说:“我敢上吊!”于是竟将头伸进裤带圈里,挤眉眨眼的扮鬼脸,大家又纷纷模仿。正在兴头上,有谋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原来是绳圈滑了,真的吊了起来。下面的人急喊,却都是小孩子,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恰好有大人路过,上去抱住腿往上抬,几个人扯开了裤带,把人放下,有谋两眼紧闭,一声不吭。茂才正在吃饭,手里揣着个窝窝头出来看热闹,见状吓的两腿哆嗦,放声大哭。突然,有谋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捞过他爸手里的窝头就跑,边跑边喊:“听书了,戏开了!”茂才带着哭声又骂又笑......

黄昏时刻的云河是静谧而安详的,劳动一天的人们开始寻找自己的乐趣,饲养院是最热闹的地方,听岳震山的评书,各展其才来一段秦腔、眉户、碗碗腔,或者是侃侃闲传、抬抬闲杠。

岳震山说书的本事不知道从何而来,解放前开卤肉店的时候就是一绝,说书给肉铺拉了不少的生意,靠这还置办了田产,解放后定成分划成中农。在农村,中农的地位很尴尬,穷嫌富不理,岳震山却是想的开,连卤肉铺子一伙交给了集体,自己就留两间住房,其余做了饲养室,他也当了饲养员。

日落西山,岳震山开始给牛上草料,他老婆蓉蓉也在默默的忙活着。听人说,蓉蓉原来会说话的,后来得病成了哑巴。

听书的人差不多都来了,我们这些十几岁的毛孩子更是高兴的不得了。

岳震山把《三国》、《杨家将》、《岳飞传》说的行云流水,人们百听不厌。

每次开场前,照例有一段与书的内容无直接关系的话,书场上叫“打场子”,意思是先预热一下,要听正文还要得等一会。

“时过初秋天转凉,

疾风扫地落叶黄,

老少爷们多注意

早出晚归加衣裳

......”

岳震山拿着一副乌黑发亮的木板,潇洒自如的打了一阵,接着是一段金珠落玉盘似的三弦琴声,随后才不紧不慢的说起来,场面十分安静,偶尔听见牛的咀嚼声。书入正题,戏进高潮,说到诸葛亮火烧博望坡,情节跌宕起伏,步步惊心。要紧关头,岳震山停止了打板,指着对面说到:“只见那熊熊大火,漫山遍野......”

“火!火!火!”突然有人推门喊道,大家都还在戏里,不知道这是戏还是真,只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连哭带喊的跑了过来,仔细一看,是郑茂才的老婆。

“咋了吗?哭什哩?”郑茂才从戏里出来了,一把抓住他婆姨,火急火燎的问道。

“炕烧着啦,公粮全着啦!我的妈呀,这可咋办哩?”茂才老婆声泪俱下。

一听这话,大家就都往郑家跑,只见一股白烟从门和窗缝往外冒,长福一脚踹开门,大股的烟气涌了出来。

好在郑茂才拿个手电筒,大家进去后七手八脚把烟气往出赶,是火炕烧的太热,炕上的粮食着火了,随后又引燃了被褥。农村人住的土窑,着火大不到那里,也危机不到邻居。

“真他妈的倒霉,今年的公粮就剩这最后一次就炕完了。”郑茂才一把一把的抓着焦糊的玉米,后悔不已。

“你这个怂婆姨,不好好在家里看火,跑出去干什么?”郑茂才凶神似的瞪着老婆。

“你还说的有理呢,就兴你天天去听书,我就是看家的。迷迷糊糊睡着了,打翻油灯也不知道,差一点连我也烧死了,你听书还拿个手电筒。”老婆越说越伤心,嚎啕大哭。

宜川一带主要种植玉米,秋季收获季节,掰棒子、剥粒、晾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交公粮。公粮必须干透,否则粮站不收,只能在火炕上炕,所以炕熟了甚至炕着了也是常有的事,孩子们会在炕上找炕熟的玉米吃。

长福和邻居们连说带劝,大家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大早,郑茂才还在生闷气,长福扛着一个口袋进来了,不一会,尚奎和好几个人也背着口袋来了,大大小小的口袋有十来个。长福把口袋放下后又安慰老郑,茂才用黑糊糊的手摸着黑糊糊的脸,泪汪汪的说:“好,好,咱们村人好,支书好,大家的人情一定还,该交的公粮一粒也不少。”

尚奎给岳震山说:“这书是听不成了,上面也有话,不能唱古戏,不能说古书,咱这地方偏,其它地方早都禁止了。弄不好犯错误哩!”

谁也没有想到,那令人心驰神往的说书就此收场。

像许多有点阅历的人一样,郑茂才绍常向别人叙说自巳过去引以为荣的历史,讲述次数最多的只有一件事。

有一天郑茂才干完活回来,又饿又渴,刚进村就听见“甑糕吆!”的吆喝声,走近前来,一个老头正准备放下手推车,车上放着两个尺余大小的瓷盆,盆里盛的甑糕。

郑茂才眼睛盯着盆,肚子响的直打鼓。小老头支稳了车说:“小伙子,刚出茏的,又甜又软,来一碗。”

郑茂才知道口袋里没钱,但又不服气,撩逗说:“哎!老汉,这么小两盆糕还值得卖?”

这个老头也是个蹶头,两手一背,头一歪说:“呦,小看老汉吧?你要是能把这一盆吃完,算我请客。”

“说话算数?”郑茂才毫不客气。

“你看这一盆晋糕值钱还是老汉的脸值钱?”老汉一手指盆一手指脸。

话到这步谁也不能退让了,已经有热心人拿过了来一副碗筷,郑茂才从盆里抠出一碗,圪蹴在那,狼吞似的吃将起来。

这甑糕用的是宜川产的黍子米做的,口感非常的好,在农村是在待稀客时才上一碗,大家共餐,哪有一个人大碗独享的。郑茂才贫苦出身,没有享过这福,前两碗下的个快,第三碗速度放慢了,第四碗吃到一多半的时候,瞟了一眼盆,里面还有一多半,心里嘀咕起来。忽然有个熟悉的脸在人堆里晃了一下,郑茂才高兴的差点没喷出来。他说想喝水,老头一听立马答应,心想你这个傻瓜,喝水不占空?郑茂才到旁边的家户屋里喝了水,回来接着吃,开始有点慢,老头暗暗得意,后来是风卷残云一扫而光。老头大惊,急忙收拾摊子起来走了。

老头刚走,众人皆大笑,原来后面吃甑糕的是郑茂才的堂弟,两人不但长的像,堂弟的饭量更大。

云河村来了十几个北京知青,革委主任姚尚奎要给这些学生忆苦思甜,但是没有人愿意上去讲,无意中说起,郑茂才却爽快的答应了。

别看郑大炮平日里能吹,一上正经场合真还有点紧张,见下面一大堆人,准备好的话咋也想不起来,只是傻笑,姚尚奎小声提醒说,今天是忆苦哩,郑大炮连忙点头,脸上的肉却不听使唤,半天调整不过来。

姚尚奎也是个急脾气,赶紧说:“茂……茂才啊,你不要紧张,有啥就说啥,捡拿手的说。”

一听这话,郑大炮开始缓过劲来,话匣子也打开了:“我郑茂才,茂盛的茂,秀才的才。听老辈人说,我老爷爷还是秀才哩,到后来我爷爷逃荒到这里,一家人上无片瓦,下无寸地,只能给大户扛活。”

姚尚奎感觉话头没走题,点头表示认可,郑大炮立马抬高了音调:“咱人穷志不穷,干活实在不惜力气,锄地别人一回咱三出,割麦他们三行我四行。干的多肯定出力大,出力大当然吃得多,对不对?有一回……”

“哎哎,吃喝的上事咱就不说啦,说说受苦挨饿的事吧。”姚尚奎赶紧调整方向。

“尚奎啊!”这句话触动了郑大炮,他口气沉重下来:“庄稼人吃苦算个啥,吃不饱才是活受罪。谁家一时半会缺吃的,大家接济接济也就过去了,可是赶个连年欠收,家家缺粮有啥法?那个年代我是到死都忘不了啊,天天吃野菜,剥树皮,肚子老是冒酸水,大人还能扛,可怜的娃子们饿的直哭。”

郑大炮的话扯起了一系些人对往事的回忆,有人叹气,有人小声议论,北京的几个女学生没听过这样的事,感动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郑大炮的情绪越发激动起来:“我家几辈的男人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谁也不敢欺负咱,可我儿长的又小又瘦,人家还叫他猴娃子,都是小时候受的症,家门不幸啊!”

听到这话,姚尚奎感觉不对劲,连忙问:“你说的啥时候?”

“啥时候?”郑大炮把烟袋锅使劲磕了磕,毫不含糊的说:“六零年!”

会场一片安静,姚尚奎赶快转了个话题,匆忙宣布散会。

开忆苦会的反映到公社,姚尚奎受到严厉的批评,心里憋一肚子气。

过了一段时间,公社领导又批评云河村阶级斗争的弦绷的不紧,明确要求对四类分子、投机倒把分子进行批斗,咋凑人数都不够。姚尚奎扯出郑大炮忆苦的事,其他队干部认为这个事情不能上纲上线,姚说那咱们的工作上面咋能满意?说来说去,就把郑茂才列入了陪批名单。

批斗会记工分,大部分人都来。

上午九点多,姚尚奎和几个村委走上戏台子,在两张旧桌子后面坐下来,一个腰上扎皮带的小伙子把批斗对象带过来了。老地主薛启斋照旧领头,郑大炮手扶着纸糊的高帽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许是走神了,郑大炮径直朝姚尚奎走去,尚奎狠狠瞪了他一眼,大炮转身就跑,纸帽子掉在土台上,下面发出一阵哄笑。

批斗会也是走个过场,把已经说了多少遍的话再说一遍。

轮到郑茂才了,大炮扯开大嗓门说到:“我郑茂才对天发誓,今后决不忆苦思甜,打死也不提六零年!”

应该是郑茂才的话触动了有谋,也许是父子间一种默契,有谋突然站起来,举起拳头喊起了口号。他第一句喊的又短又快,大家也不清楚,胡乱跟着举了一下拳头,到第二句就有了节奏,有谋高声喊道:“打倒我爸!”大家几齐刷刷的跟着喊“打倒我爸!”紧接着便是哄堂大笑。

批斗会后,郑茂才对有谋树起大拇指:“不亏是我老郑家的后代,有两下子!”

汽车进入蜿蜒曲折的大岭盘山路上,两个司机换了位置,年轻的司机紧握方向盘,眼睛瞪的铜铃大,脖子上的血管都凸起来了,老司机乘机教训说:“哎!汽车鼓劲哩,还是你鼓劲哩?你拿那么大的劲卖瓮哩?”说罢兀自大笑,年轻司机也不理睬,突然撂了一句:“我开到蓖子沟就停了。”

蓖子沟,这个地名在我的脑海里跳了出来,父亲为了我参军,连夜骑行一百余里,在篦子沟与狼相遇。

七四年部队征兵时,我初审条件符合,在入伍申请表上如实写明了舅舅的情况,武装部的工作人员告诉村里的负责人,这个娃社会关系不干净,家庭成分也不清楚,恐怕不行。

原来我们一家的户口在迁出迁入的时候,“成分”的记录出现了“贫农”、“下中农”两种不同的记录。这个事过去曾经出现,父亲解释说,咱们家解放前有土地,成分是下中农也对。我感觉父亲纯粹是无原则的爱面子,他们这一代人中,有的人歧视没有土地的穷苦人,所以即使逃荒流离到他乡,也不愿意说是自己是贫农。过去也没有人在意此事,谁能料到在这个关键时候成了问题。

父亲知道后,感觉自己给孩子造成了麻烦,当即决定去宜川取个证明,我说取回的证明也许可以解决成分不一致的问题,大舅的事是没有办法的,父亲却侥幸的坚持自己的想法,说你俩年龄相差几十岁,根本没有见过面,云河的民政部门能证明这个事,成分也能弄清,于是匆匆动身去了。

小兆村与宜川云河相距一百多里,父亲骑了辆破自行车,匆匆忙忙一路奔去。路上饿了吃口馍,渴了喝口凉水,傍晚到达大岭下面的蓖子沟时,决定抄近道,这样能少走十几里。

蓖子沟的路是一条砍柴人走的小路,推着自行车勉强能过,有的地方还要扛着。父亲心里着急,只顾赶路,忽然脚下一滑滚下沟去,好在沟不深,起来摸摸腿脚还好,自行车也没大问题,摸摸索索爬上来,好生焦急和疲倦,靠在路树下歇一会。恍惚间,看见儿子走了过来,穿着一身新军装,高兴的大声叫着:“爸爸,我当兵了,你看这军装多漂亮。”父亲满心欢喜端详着,不知咋的一惊醒来了,原来是个梦,手里拿着个凉馒头。

叹息之余,忽然看见不远的地方有几个若隐若现的绿点,父亲打了个激灵,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了,他行医看病走夜路多了,遇到过这种情况,那是几只狼。瞬间的紧张后,父亲镇静下来,从树下搂了几搂干树叶,架在路边的荒草上,点起了一堆火。火苗窜起,他抡起树枝朝火堆打去,火星四溅,发出扑扑的响声,狼受到惊吓,绿点挪动了一会消失了。

弄灭了火就匆匆赶路。到达公社天还没亮,看门老头听见声音,赶快起来开了门,只见一个一脸血污人,吓的魂飞魄散。声音惊动了其他人,仔细辨认是原来在云河行医的赵医生,赶忙招呼洗脸吃饭,父亲叙说此行目的和遭遇,众人感慨不已。

户口不一致的事情好办,大舅的事情却完全出乎父亲的想象,他所去的部门都是一个说法:这个事情涉及政治历史问题,无法证明,无奈父亲又匆匆返回。

第三天上午,快的到公社的时候,只见送兵的敞篷车开过来了,父亲意蹬大眼睛寻找着,车上那么多穿军装的,就没有看见自己的孩子。

村主任告诉我父亲,这次招的兵主要是部队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审查很严,成分问题和他大舅那个事都是大事。父亲无奈的听着,两行泪不由自主的涌出来。

当兵的事过后,父亲第一次说起我们从云河迁到小兆村原因。

“那个时候,咱家在云河的日子过得还可以,我当医生人情基础好,你们兄妹学习好,将来的前程应该是没有问题,但是你大舅的事情在云河总有阴影,后来的运动中时不时的添乱。咱家虽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几代人中也有不少识文断字的,被歧视的日子不好过。”

“不会吧,你在云河行医多年,救了那么多人的命......”

父亲长叹一声:“你还小,有些事情不知道深浅。医生救人再多,免不了有点闪失,有的人不记你的好,就想你的过。那年搞'四清’运动,就有人说咱家是反革命亲属,我害怕极了,我倒没什么,弄不好还牵扯到你们这些孩子。你二舅是村委会成员,他含含糊糊的说不出个里表,就赶紧去姚尚奎家,尚奎说有这个问题,我好话说了一大堆,就差下跪了。”

“见我害怕,姚尚奎说,既然认识到了,就必须言行一致,我不解的看看他,姚尚奎说,要和姚长青彻底划清界限,家里也不要再放他留的东西。我恍然大悟,急忙跑回把那张豹子皮拿了过来。姚尚奎抚摸着豹子皮说,先放我这,过了这一阵再给你。”

“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不想让孩子们再受罪。靠朋友介绍,咱们全家迁到小兆村。实在是没有想到,你大舅这个坑咋躲都躲不过!”父亲说到这里,眼睛红了,委屈和愤怒同时挤了出来......

汽车颠了一下,打断了我的回忆。向外看去,已经行走在过河的桥上,远远看去,河水在莽莽苍苍中蜿蜒行走,这就是望川河。

望川河的名字还有一个凄美传说。据老辈人讲,在很远的时候,这条河经常发大水,冲毁庄稼,淹死牲畜,不时的有人失踪。村里有威望的人说,河神托梦与他,说云河的人许愿不还,要一个八字相符的人替人们去河神的老家西川赎罪,河安的时候自然回来。古人说的西川就是很遥远的地方。挑来选去,一个叫大松的小伙子被挑中。大松去了西川,留下没有过门的媳妇小麓,小麓天天到河边等候。一年一年过去了,小麓望穿双眼,流干了泪水,等白了头发,死在河岸上一个石窑里。河安了,大松果然回来了,却不见日夜思念的小麓。大松悲痛欲绝,与小麓同眠在石窑里,再也没有回村。后来,人们感谢大松和小麓,就把这条河叫望川河。

传说中的实物尚在。云河村西的一处山崖上,有一个石窑,就是传说中大松和小麓的栖身之地。石窑进口宽尺余,高二尺多,一块石板挡着,从石缝可以清楚的看见里面,一个石炕上躺着一男一女两具骸骨。向西望去,河水与小路蜿蜒西行,消失在莽莽山林中。小时候我们经常去玩,时不时地壮着胆子往石窑里看,这时候有谋就开始吹嘘自己胆大,但是我们一走,他却慌不择路的追了过来。

在云河人的眼里,望川河是他们过日子的一部分,伴随着朝朝夕夕,品尝着每个人心里的酸甜苦辣。

春天,望川河展现着婀娜娇艳的身姿,慢慢的开河,静静的流淌;秋季水要大的多;一到寒冷的冬天,河面的结冰几个月都不化,那是我们这些顽童尽情撒泼的好地方;夏季暴雨到来的时候,它也发脾气,在青石板崖上呼叫着冲下来,打着浑浊的漩涡,目空一切的向前冲去,有时候还冲出另一条深槽,不过她平静的时候,又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年纪大点的司机开始唱戏,开始两句不咋样,后面慢慢的入调了,秦腔的婉转与激越糅合在一起,飘向窗外的一草一木。

一个时而喧闹、时而宁静的角落,一个平平淡淡却又蕴含着无数悲欢离合、生生死死的地方,离别近十年,我回来了......

2

三面土墙掩着三孔窑洞,院里收拾的干干净净,这就茂才叔的家。

见到我,老人紧紧拉住手,止不住的老泪纵横。说明来意,郑茂才长叹一声。

“你舅是个好人、善人,他从前办的好事大家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改朝换代的事太大了,那个乱哄哄的日子,他救的是当兵的,说不定死战场了,那才说不清哩。现在去哪里找?谁有这个本事?” 郑茂才顺着话题继续说:“说到这里,我们这些男人丢人哩,还不如一个女人有血性。”

“哪个女人?”我好奇的问道。

“你大舅走了不长时间,有个叫王蓉蓉的女人来云河打听他,说长青在河南救过她的命。知道长青判刑了,哭的泪人似的,后来一声也不哭了,一门心思要给长青伸冤,一个人去了西宁。这娃受苦啦,原来伶牙俐齿的,后来成了个哑巴,真是可怜。十几年了,光景过的不成样子。”别看郑茂才一个粗莽汉子,心里也软的跟甑糕似的,满脸掩不住的遗憾与悲伤。

“还有薛掌柜的秋云。”郑茂才接着说,刚开口有谋就急急火火的回来了,接着话说:“好我那大哩,你好了伤疤忘了疼,什么时候了还叫薛掌柜!”宜川人把爸叫大。

“在小彤跟前还想那么多?”郑茂才瞪了有谋一眼,感叹到:“秋云和二锤子结婚也和你大舅的事情有关系,这些年粘在过去的事上,没有过过舒心的光景。”

原来只知道茂才叔性格豪爽,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以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种田人的眼光审视着自己走过的路,评判着身边的人,有他的规矩,有他道理。

“算了吧,你给你舅好好说说,从前的陈账不要提了,越翻越乱,好好活几年,也让自己的亲人安然安然。”

第二天,茂才叔和有谋带着我去了一处离村较远的地方,岳震山和蓉蓉住在那里。

两间破旧的房子,烧火用的柴火围了一半。一只黑狗冲过来汪汪大叫,听见动静,屋里出来一个男的,看见是茂才,顺手捡起一根木棍抡了过去,黑狗窜到一边,无趣的摇着尾巴。

“屋里黑,外边坐。”男的连手带脚把几个木墩子拾掇过来。我看着这个院子,除了柴火,墙边几件工具,其它什么也没有了。

“你岳叔,云河有名的说书大王。”茂才叔介绍

后,我感到十分惊讶,离开云河,有些事情记忆模糊了,但岳震山这个人的印象是很深的,他的山东快书在当地很有名气,人也长的很精神,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子正经戏班子出身的味道。相隔十年,判若两人,我真不敢把眼前的这个人和从前那个神一般的形象连系在一起。

“小彤啊,长成大人了,真不敢认。该回来了,你大舅的事不会放下。”穷愁潦倒扭曲了他的外形,但直率与睿智仍然隐藏在心里。

岳震山拿出暖水瓶和几个碗,倒上水,像往日说书一样娓娓道来。

宜川解放后,长青盼望的局面没有出现,情况十分复杂。

长青找到岳震山,两人聊了好长时间,话题主要

是找蓉蓉的事,长青说:“这几天总是梦见老师和我说话,感觉蓉蓉一定会来这里的。如果我走后她来了,你和长福要照顾好她,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岳震山连声点头,他是山东菏泽人,和父母逃荒要饭到云河,长青设身处地的帮过他,两个人兄弟一般。

“把蓉蓉的事托付你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希望你们能成一个家,这样帮趁着日子能过下去。”

听长青这样说,岳震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现在的情况下,只要能为长青大哥分担一点,以后的事情也不能想那么多了。

“大事还要你担当,长福指望不上,可能是日本人那一枪吓破胆了。”说到这里,长青苦笑了一下。

果然不出长青所料,长青发送青海后一个多月后,一个自称叫王蓉蓉的女孩子来到云河,挨家挨户的打听姚长青的事。先找到长福,长福和冬垣怕惹麻烦,给了件旧衣服和吃的,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婉转的打发蓉蓉走了,其他人也不敢多说什么。晚上蓉蓉栖身在村口的关爷庙里。

第二天一大早,岳震山来到关爷庙,把长青走前的交代的话给蓉蓉说了,希望蓉蓉先投亲靠友安顿下来,蓉蓉却说她要去青海,一定要见到长青。

话虽不多,岳震山知道蓉蓉是个有主见的人,要做事轻易不会改变,只好把长青寄回的信拿出来,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地址更简单:青海省西宁市52号信箱。

岳震山把办法使尽了,筹借了九十快钱,蓉蓉也没推辞,深鞠一躬,毅然离去。

此后的六个多月,岳震山和长青几次通信,长青说没有见到蓉蓉,两个人都非常焦虑。

秋天到了,云河这个地方的开始冷起来,想着没有任何消息的蓉蓉,岳震山坐卧不宁,于是筹划着去找蓉蓉。

一日拉草回来,桥头停着一辆卡车,司机和助手忙的一脸灰两手油,原来是车坏了。岳震山赶忙搭手帮忙,从家里取这找那,司机十分感动。车修好后,司机到岳震山家里小坐,才知道是去兰州送货的,岳震山说想搭个顺车,司机满口答应。

岳震山急忙去见姚尚奎,说老家的老舅去世了,得回去一趟,饲养院的事让人顶几天,姚尚奎狐疑的看了半天,还是答应了。

三个人一路前行,岳震山拱在货物里面,冷风嗖嗖的直往身上钻,鼻涕流进嘴里,汽车卷起的灰尘弥的像个土人,但是心里却十分高兴,不时的朝司机楼里做个揖,期待着越来越近的目的地。

到了兰州,司机忙着卸货办手续,岳震山也匆匆告别二人,来到汽车站,一打听,明天有去西宁的汽车,心里轻松许多。

第二天晚上,岳震山来到西宁,突然心生看看长青的念头,揣测着蓉蓉最近也许见到了长青,于是见人就打听劳改农场。好心人指了个方向,第二天一大早,匆匆忙忙的往那里赶。岳震山是个文化人,能说会道,一包香烟没有散完,就顺着指引来到监狱跟前。

老远看去,灰灰的一片建筑,门口两个卫兵端着枪,刚走几步,卫兵厉声喝道不准动,岳震山怯生生的站着,卫兵过来问了情况,岳震山说来探监,来找人,卫兵说没有介绍信不接待,转身走了。岳震山楞了一会,心想如果蓉蓉的事情还没有一点头绪,见长青也是给他添堵,只好离去。

回到西宁,整天到处跑,打听蓉蓉的下落。转眼十多天过去,带的那点钱也舍不得花,蓉蓉毫无音信,给长青去了封信,自己却没有个收信的地址,岳震山急火攻心,一下子病倒了。

天气越来越冷,晚上最难熬,有时车站的候车室也撵人。走过国营饭店的门口,岳震山肚子使劲的叫起来,用手压压忍住了。看看台阶上的露天炉子还有余火,就在这里过一宿吧。

迷迷糊糊的觉着有脚踢,睁眼一看,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跟前,混浊的灯光下,看到的是不满的眼神。

“起来,起来,要饭也不看个地方!”小个子大声呵斥道。

“大哥,我是来找人的,不是要饭的。”岳震山赶紧解释。

“不是要饭的?那你是干啥的?是前几天逃跑的犯人吧?”小个子警觉的往后一退。顺手拿起捅炉子的铁棍,摆出进攻的架势。

岳震山噗嗤笑了,说“大哥啊,你别紧张,我要是有越狱逃跑的本事,还能拱在这个冻死人的地方?”

“说的比唱得好听!”小个子正要用铁棍杵岳震山,却被后面的大个子拉住了,说:“我看不像坏人,大冷天的,不要撵了。”

二人走后,岳震山倒是没有了一点睡意,反复想着小个子刚才的那句话:“说的比唱得好......”脑子里冒出一个求生求变的办法。

天蒙蒙亮,岳震山捞起傍边的大笤箸,把饭店的前院扫了个干净,正寻思着干点其它活,那个大个子来了,哈哈笑道:“我就说嘛,这兄弟是个好人!”

岳震山连忙说:“多谢大哥,兄弟是陕西宜川人,到这里就是找亲人。身上的盘缠也完了,没有办法,万望大哥开恩解困。”听了这几句话,大个子说:“兄弟还是个文化人哩。”

大个子打开饭店的门,二人聊起来,大个子问:“那你会干啥?”岳震山说:“小弟原来就是开卤肉店的,还会说几段书。”大个子呵呵一笑,马上又皱起眉头说:“饭店就缺个肉案的把式,不过这是国营饭店,来的都是正式工,咋办?”岳震山说:“我就是有个栖身的地方,有口饭就行,工钱一分不要。”

大个子把手一拍说到:“好吧,我来想办法。”

大个子姓鲁,饭店的负责人,热心肠、好朋友。在他周旋下,岳震山在饭店暂时落下脚。

岳震山白天干活,晚上在饭店的廊下说书,听书的人越聚越多,饭店的生意也好起来。

每次开场前,岳震山都要说一段垫场子的话:“老少爷们,兄弟姐妹们,我乃陕西宜川人,到此寻找失散的亲人王蓉蓉。蓉蓉身高大约一米六几,瓜子脸,双眼皮,眉梢有个痣,河南口音,会说陕西话。听书的老少爷们、大姑大姨、兄弟姐妹请留意,岳震山在此感谢不尽了!”

人们口口相传,车站饭店有个说书的岳震山,来西宁寻找失散的亲人王蓉蓉。听说书和抓逃犯成了当地的两件热闹事。

第十天晚上,岳震山说书间隔的机会,鲁师傅走到跟前说了几句话,岳震山匆匆离开,看见一个女子站在那里,果然是蓉蓉。两人相见,百感交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问到见长青的事,蓉蓉直摇头,问其原因,才知道蓉蓉一路辗转,前几天才到这里。

鲁师傅是个热心肠,让蓉蓉先住自己家里。岳震山和蓉蓉合计着探监的事,鲁师傅说,让他想想办法。

此后,说书的地方的多了一个女的,蓉蓉的豫剧唱的非常好,鲁师傅还弄来一把旧三弦,饭店成了西宁南关的一处热闹场所。

也许是老天不负有心人,蓉蓉和岳震山在这里却干了一件动静不小的事。

晚上八点整,书场已经坐满了人,岳震山正准备开场,蓉蓉走过来,紧张的小声说到:“刚才看见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听他们说话是宜川口音,会不会是逃犯?”岳震山吓了一跳,陕西宜川的犯人半路逃跑,难道会在这里出现?他举了一下三弦说:“对不起啊,换一根弦。”把鲁师傅叫进房子里,三个人说了几句,蓉蓉开始先自弹自唱起来,岳震山戴上一顶破帽子,踅到后面观察情况。唱到热闹处,一片喝彩声,这两个人情不自禁的叫起好来。一个说,赶紧走吧,老大知道了不日塌了咱;一个说,看你个胆小鬼,敢逃跑还不敢听书?岳震山那孙悟空般的耳朵,听了个清清楚楚。

事已至此,岳震山心里有了底,回到廊下若无其事的说起书来,六只眼睛却不时的盯着这两个人。

书场将散,两个人匆匆离去,殊不知后面有人跟着,鲁师傅已经给派出所报了案。

这是一座废弃的房子,里面传来叫骂声:“你两个狗日的,想死就死在班房里,舍命跑出来干啥?”派出所的一拥而上,四个人束手就擒。这几个被带走时,与岳震山正好打个照面,有个人恨恨的盯了几眼。

这几个人就是逃犯,押送快到西宁的路上逃跑,却又自作聪明跑到西宁市区。一个多月来,公安人员在他们可能出现的地方反复搜寻,没有想到竟然就在派出所的眼皮子底下。

蓉蓉和岳震山立了功,公安局的领导问他们有什么要求,蓉蓉就说她想去看看长青哥哥,在鲁师傅的担保下,蓉蓉终于有了一次探监的机会。

见到终日思念的人,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短短的十几分钟一晃而过,看守人员就喊时间到了,也没有说起在西宁抓逃犯的事。

在西宁飘泊也不是个事,鲁师傅热心帮助,蓉蓉和岳震山搭上一段顺车。路途遥远,辗转多天,才进入陕西境内。

两人约好,抓逃犯的事不给任何人说,以免惹出其它麻烦。

蓉蓉也是个倔强的人,回到云河仍然一人栖身在关爷庙里,岳震山和乡亲们不时的接济,难熬的冬天总算过去了。

有一天,蓉蓉找到岳震山说:“咱俩成家吧,生个孩子,将来长青哥老了也有个照应,这次见面他一再叮嘱这个事。”

说到这里,岳震山脸上出现少有的笑容。

“咋住这里了?原来的饲养院呢?”饲养院给我的记忆太深了。

岳震山收住了笑,叹气到:“从西宁回来后,就不让干饲养员了,蓉蓉身体不好,家里的房子也倒腾给别人了。后来卤肉店不能开,说书是四旧,干庄稼活我真不在行。”

看见一个背柴的人影,岳震山赶紧去接,肯定是蓉蓉。她很吃力,但走的很稳,只有经常干活的人才能走出这样的步子。

蓉蓉放下柴火,点点头和我们打招呼。我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女人,一身很旧的衣服,偏高的个子,瘦瘦的脸,头发蓬散着,但是可以看出她身上留出露出一种特有的气质。

“成家后的第二年,出了点事,心里受症了,大病一场,嗓子也哑了,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后来鲁师傅来信,寄回一张奖状,说我们协助逃犯有功。这有什么用呢?”岳震山压低声音,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蓉蓉应该是知道我们这些人来与她有关,眼睛不时的看着我们。突然,两行泪水断了线似的掉落下来,岳震山赶忙起身扶住送回屋里。

我心里一阵紧搐,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泛上来。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钱,压在院里的木墩子子上。郑茂才摆摆手,转身走出了院子。

路上又问起蓉蓉的情况,茂才叔说:“他俩有过一个孩子,没有养活,这事对蓉蓉打击不小。”几个人话不多。

云河的村东,一座院落映入眼帘,这样的院子在当地很少,显得与众不同。

“姚府到了。”郑茂才说的姚府就是姚尚奎的家。二十余年的打拼,姚尚奎已经成为当地经济条件首屈一指的人家,姚尚奎还是云河村的村主任。“姚府”是人们对姚家的一种尊重与抬举,姚尚奎一开始还连连婉拒,后来也就顺耳顺意了。

姚尚奎正坐在圈椅上抽水烟,眼睛瞥了一下,吐出一串串的烟圈。听到郑茂才说我是姚长青的外甥,猛然抬起头,眼睛瞪的鸡蛋似的,半天不说话。

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姚尚奎很快就反映过来了,三步并两步跨过来,一双大手紧紧的拉住我,不停的说:“好啊,好啊,我的亲外甥来了。”我感觉他的手和普通的庄稼人不一样,肉要多一点。从另一个屋里走来一个富态的女人,上下打量着我,姚尚奎连声说:“赶紧做饭!”女人应声不迭的走了。

午饭很好,宜川人待客的好东西差不多都有了,姚尚奎拿出一坛子酒,几个人先是客客气气,后来就放松下来,气氛甚是不一般。

酒过三巡,姚尚奎红红的眼睛流出豆大的泪珠,一只大手捂在胸口,讲述了舅舅从黄河渡口救他们,一直到此后帮他们的许多事,讲到舅舅发送劳改时的情节,那只大手一使劲,白布衫上的两个扣子被扯飞,哽咽说到:“今后,有我一口饭,就不能饿着长青兄,我姚尚奎指天发誓,绝不失言。”过了一会,姚尚奎继续说道:“你舅在来信上多次提到他被判刑的疑问,实际上我脑子里老是在想这事,当时没处下手啊!现在不一样了,咱们有后人,孩子们有文化,一定把长青哥的事当成自己亲爹的事。”

听到这里,我有点感动起来,舅舅虽然命运坎坷,总算有一二知己,姚尚奎能有如此知恩图报的肺腑之言,想必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于是连敬三杯,说了一番感谢不尽的话。

下午回到云河,茂才叔说他有点累,让有谋领着我出去转转,有谋知其意,带着我来到云河街上。

尽管过去了三十多年,薛家的宅院在云河还是独有的,陈旧中透出一种曾经的殷实与气势。门口坐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从相貌看,他就是二锤子。

寒暄几句,二锤子把我们领进院里。院的西侧,有一个用木椽子架起的玉米仓,这是宜川人用来储存玉米的,家家都有,谢家的要大一些,底部还铺上了板子,像一个舞台。台子上坐着一个年龄与二锤子差不多的女人,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东西,一言不发。

“这秋云,一年四季都不和我说话,就是知道唱她的戏。”二锤子把使劲把烟屁股丢在地上,用脚拧的粉碎。

听见唱戏两个字,一丝低声的吟唱传来,秋云若无其人的做着她的手势,她唱的是秦腔《周仁回府》中的一段,一唱三叹,悠长婉转,悲凉忧伤。

秦腔是陕西人的魂,是融入他们血液的精灵,只有土生土长的陕西人才能唱出地道的韵味。

一个带着歌声的姑娘走了进来,短短的头发,掩饰不住的朝气与活力。

姑娘走到玉米仓前,轻声的说了一句话,秋云收了一个尾音,停了下来。有谋满脸堆笑的介绍说:“这是雁翎,我们云河村的明星。”

“你不也是一颗星吗?”雁翎一点也不羞涩,反倒大大方方的与有谋对起了嘴,说完止不住的笑。

有谋没有遗传父亲的高大。宜川有一种非常可怕的地方病叫“大骨节”,一旦得上此病,只长粗不长高。

雁翎看看我们几个,好像意识到我们来的目的,笑容从脸上退去,一本正经的说道:“不要问我妈什么事,她啥也不会说。”

看着青春靓丽的雁翎,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秋云,我也不想再和秋云说什么,闲聊几句就走了。

晚上,茂才叔又说起了秋云。长青去青海后,秋云忧郁成疾。

二舅和冬塬来了,我们一直聊到半夜,二舅的意见很明确。不要再纠结过去的事情,好好安度晚年。让我转话,希望大舅来云河相聚。

“不过有个疙瘩我也解不开,我哥当保长给穷人办了不少事情,人缘又好,没有民愤;他和国民党、共产党有联系的事也是传言,小树林牺牲的是什么人也不清楚,他咋会判这么重?肯定是......是有说不清的原因?”二舅自言自语着,声音越来越低。

过去在云河镇,长青、长福、尚奎、春河四个人关系很近,也是“桃园结义”的兄弟。

冬塬一直没有多说话,送他们走时,她跟在后面,似乎有话要说。后来二舅先出去,冬塬才小心翼翼的开口:“小彤啊,这些年我确实是越来越胆小了,就是因为我家的成分,一家人都受扎了,你不记得啦?”

学校停课了,留下一伙文艺骨干排练节目,本来就是唱唱歌、跳跳舞,工作组组长非要排练弥户戏《箭竿河边》,而且指名要冬塬女扮男装,演地主的儿子。剧中有一段情节,说的是儿子无意中暴露了老地主破坏集体利益的意图,老地主气急败坏的打儿子,工作组组长演老地主,台上入戏过深,粗大的笤箸把子都打坏了,有两下落在头上,打的冬塬鲜血直流。

我对冬塬还是十分的同情,她是个好人,除了胆小,几乎没有缺点。

“冬塬妗子,理解你,我这次来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就是见见你们。”

“那就好,那就好!”冬塬不时的搓着手。看看时间不早了,我也让她早点休息。走出大门,却又踅了回来,叹了一口气说到:“有个事压在心里也不好受,不过我也就是说说,不一定有用的。”

我感觉冬塬妗子说的事情一定比较重要。

“时间是六一年的夏天,那时候太饿了,姐姐总是想方设法给我留点吃的。有天晚上饿的肚子疼,就想去姐姐家,走到在窗子前,听见姐姐和二锤子吵架,姐姐说,最后再问一次,是不是你诬告的姚长青,二锤子不像以往那样一口咬定不是,而是嬉皮笑脸的腔调,说不是他,他知道是谁,只要你从了我,我就告诉你........那时候小,不懂事,过了一会听见姐姐的哭声,大声哭喊着“骗子!流氓!”

“从那以后,姐姐就不对劲了,整天不说话,不理二锤子,我想你舅舅的事情肯定和这有关系。”

“我现在就是想把姐姐照顾好,把自己的孩子养大成人,从容马上就要毕业了,过去的事情不想再参与,你一定要谅解。”说罢,小心翼翼的离去。

此行要见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大舅在信中提到的姜正元。姜正元因为和大舅交往多而受到一些牵连,也受了不少折磨。姜叔的老婆长的还挺端正,只是两只门牙比较长,总是露在外面,外号“大牙”。“大牙”婶子性格泼辣,端的是烈火一般,不愿听别人说长道短,一气之下离开云河村,去了垣上的马家坨。

来到马家坨一打听,才知道大牙婶子带着的女儿去了了延安的娘家,离开这里好多年了。

“嘿,你大牙婶子,那是有本事的人,一天学会骑毛驴,两天学会抽纸烟。她那个女儿更厉害,十天学会普通话,跟延安来的知青一模一样。”一个表情滑稽的中年人听说我们来找亲戚,眉飞色舞的讲起来:“大牙还托人捎了电话号码,叫我们去延安逛逛,她管吃管住,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气的回家摸不着门。”另一个人附和道。

“这个老头子就是个穷命,放着福不享,一个人钻在黑窑洞里受罪。”

“老姜叔还在这?”我也感到吃惊。

中年人没有接我的话茬,随手捡起一块土疙瘩朝下面扔去,土疙瘩砸在院子里的柴火堆上,发出很响的声音,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叫。不一会,出来一个穿黑衣服的大汉,吼道:“啥事?”中年人哈哈大笑说:“老姜头,你家来亲戚了!”大汉闻言,举手望去,一眼便认出了我,嘴里念叨着我的名字,忙不跌的走过来。虽然只有一面之交,老人依然见到亲人似的,忙前忙后的招呼我们。

寒暄一阵,话题自然说到大舅的事,姜叔压低了嗓音问:“你大舅的事有门没有?”门在河南方言里是可能、希望的意思。

我婉转的说了这次来云河的情况,听了我的话,姜叔半天没有吭气,我能感觉出他的心情不好。果然,老姜叔把烟锅子使劲的往鞋底上磕了几下说:“你干的是公家的事,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想法来。你舅走后,从来不和我们联系,那个远在天边的地方我们也去不了。不过我是守在这里不走了,你大舅早已经留厂就业,身份变了,回来也方便了,等他回来,有些事情总是纸里包不住火。”

我想劝劝老人,与他对视的一刹那,看到一种执著的眼光,没有任何的畏惧和顾虑。

也许是为了给我鼓劲,老人讲述了一段在云河与大舅交往的事情。

“长青和共产党有来往那是肯定的,我们能感觉到,他和那个高个子不是一般关系,打宜川城的那一阵子,暗中给过粮食,肯定是送给了共产党。那天晚上国民党的兵来找人,挨家挨户的搜,我也知道。后来几天,感觉二锤子不对劲,我就悄悄的注意他,发现他和他的堂哥两次见面,鬼鬼祟祟的。有一次,二锤子喝多了,别人问,南沟小树林打死的到底是什么人?二锤子先说不知道,再问大怒,说老子既不是共产党,又不是国民党,吃饱了撑的?管那么多事,谁再问揍谁!”

“你舅跟踪国民党特务之前,就是岳震山和姚尚奎知道,后来政府也叫了他们,据说,岳震山一口咬定你舅是跟踪特务去了,姚尚奎的态度摇摇摆摆,应该是没有添什么好话。”

说到这里,我感觉这次来云河确实了了解到一些新线索,大舅入狱后,不愿意和云河的人联系,他不知道这些事,于是问姜叔:“那二锤子的这个堂哥后来去了哪里?”

姜叔摆摆手说:“判刑了,在老远的地方劳改。”

姜叔还说到一些细节,大舅的的这一段情况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想到大舅临行前的交代,我萌发了一定要解开这个迷局的念头。

回到测量队,我给舅舅写了一封长信,如实的讲述了云河几个老朋友的关心问候,但是没有提及冬塬妗子说的事,见姜叔的事情也有所隐蔽。后面,提到了我们几个临时工当前面临的转正问题,婉转的讲到了霍主任的批评意见。把信放进邮箱的一瞬间,心里沉甸甸的。


(未完待续)

THE

END

责编

张辉

作者简介

张进,本名张进喜,1954年出生于陕西宜川,1970年迁居山西万荣。1974年参加工作,1985年毕业于运城高专中文系。企业管理经济师,运城市书法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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