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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水波声壮远游

 贺兰山民图书馆 2023-08-24 发布于宁夏

       郑 重(《文汇报》记者、学者)

图片(本文选自《我与宿城二中》,未删节版

1950年,我毕业于大店区双庙小学,只有祝元凯、尹树森和我三名毕业生。

在小学毕业前夕,我即面临着两种选择,是在家种地,还是继续读书。我家是一个中农,有土地120亩,能劳动的只有奶奶和父母,虽长年雇用一位长工,仍缺乏劳动力,我又是长子,应该挑起劳动的担子。我父亲沉默寡言,但有韧性而倔强,他的名言是“宁愿拉死牛,不愿搁着车”,还是要我读书。

那时乡村没有中学,要读书只好进城。在小学毕业的前夕,我到了宿城,看了联中、青云中学、启秀中学、崇真中学,除了联中,其他三所学校都是私立的,我准备考青云中学。但是到了毕业的时候,大店小学办起了中学补习班。大店区政府规定,大店区的小学毕业生都要进大店中学补习班。这样,我就没有进城报考青云中学。

图片20236月,郑先生在“百里溪”堂签名中

      一、大店小学的中学补习班

大店中学补习班就以大店小学校长柳明伍的民宅为教室。柳明伍是位热心的教育家。今天也许不会相信,大店小学办中学补习班,不是大店区政府提出的申请,而是由二位学生跑成功的。文教区员王清秀老于世故,主管教育事情,不知为什么,他不愿主动向县教育局写报告提出申请,而是鼓动大店小学的学生柳亚和阎志安到宿县县教育局,找局长王延龄,要求在大店小学办中学补习班。那时宿县人民政府设在符离集,他们俩往返多次,居然跑成了。

中学补习班的老师大都是从优秀小学教师中挑选出来的。本想请崇真中学苏子翼老师来任教,因为他是大店区苏庙人,但崇真中学不放,老师没能来。他写了一封很诚恳的信,其中有“本当尽职桑梓”的话,给我的印象很深。还有一位陈慕石老师,他就是大店街上的人,高度近视眼,解放前好像做过记者,见过世面。他从宿城新华书店为学校买了许多书,自己背了回来,自己又将此事写成稿件,发表在《皖北日报》和山东《大众日报》上,虽然自己表扬自己,但他的文章能在报纸上登出来,也令我们敬佩。再有就是王聚奎老师,他是王雪渔的儿子,患过小儿麻痹症,但自学成才,数学、语文、英语,什么课都能教(老师后来调到宿城二中任教)。女教师王荣婉,穿着旗袍,两条大辫子盘在头上,很引人注目。(王荣婉老师后来调到湖沟中学任教)。

我们中学补习班的学生经常会被区政府“拉官差”,比如为区政府到乡下送会议通知,帮助信用社收购粮食,参加各种社会集会,排演话剧,到农村去演出。我们演过《白毛女》。柳爱英饰白毛女,阎志安饰黄世仁,韩子明老师饰杨白劳,闵凡桂饰穆仁智、我饰赵大叔,谁饰大春已经记不清了。

教材内容简单,虽读书时间不多,也无所谓影响学习。

图片2020年11月,郑先生笑谈文稿

二、脱胎于天主教会的崇真中学

1951年,中学补习班的学生大部分到宿城市参加暑假补习班了。有的去了联中,有的去了启秀中学,我和屈继贤、柳亚、卢得科、王立舫、杨献书等去了崇真中学。这次暑假补习班是宿城市团地委办的。

说是补习班,类似现在的夏令营,补习班的功课很简单,主要还是搞社会宣传、读书、演讲比赛。我还参加在大河南街电影院举行的演讲比赛,可是没有获奖。暑假补习班结束,从大店来的同学都分散了,有的考了符离师范,有的考了会计学校,有的参加工作,屈继贤和我就投奔苏子翼老师,考了崇真中学的插班生,读初中二年级。从此我就经常步行60里往返城市与乡村。

进了崇真中学,顿感眼界大开。苏子翼老师的小代数,教得可谓出神入化,马正淮老师的地理教得神采飞扬,不但板书写得好,讲中国地大物博时,他说“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抑扬顿挫的声音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里。教语文的杜素生老师是位大胖子,温良敦厚,课堂内外总是面带微笑。那时正是土改之后,我用快板写了一篇作文,说“日落西山已黄昏,前头来到一农村,说农村,道农村,土改之后气象新……”很得到老师的称赞。体育老师张华启,身板挺拔,威严自重,篮球打得特别好。还有教导主任冯玲,兼教音乐,他的男中音是那样浑厚、深沉。

那时我没钱,崇真中学允许用粮食代替学杂费。平时吃饭,也可交粮食。每当开学时,我父亲用一匹马驮着粮食送到学校。大多数同学都是从家中带来窝窝头,也有的用一半高粱面一半小麦面做的花卷,学校伙房有蒸笼给馏馏,还供应面汤或开水。总务主任李本斋是位小个子,留着小胡子,他对学生很好,总是想方设法让学生能吃到热的汤水。

后来开展肃反运动,冯玲、杜素生两位老师就消失了,李本斋老师自缢了,就在总务处。这以后,来了几位新的老师,教语文的蔡钧老师,教政治的袁曙老师。他们和崇真中学原来的老师不同,都有一些革命的经历。教历史的陈宇同老师刚从山东大学历史系毕业。山东大学文史哲在全国高校处于领先地位。老师刚来校,总是羞答答的,和同学们说句话都脸红。上课时就一直在黑板上写,把讲授的内容都写在黑板上。不写的时候,两眼看着地板,慢声细语地讲着。我们和宇同老师相处的时间较长,没有钱总是向他借钱,可谓是亦师亦友。

学校有个小小的图书馆,段观农老师管着,他高高个儿,说话声音很低,戴着一付黛瑁边眼镜。图书馆有许多解放前的版本书,如万有文库、国学基础丛书,都是成套的,有中学生杂志及开明书店出版的许多书。课余时间,我大都是在图书馆度过的。老师经常向我们推荐图书。

学校有一个小小的篮球场,有跳远沙坑,有单杠和双杠,爬杆和爬绳都是系在高高的梧桐树上。崇真中学都是男生,有几位调皮的同学就赤裸裸地在月光下练单双杠。其中就有比我低一年级的周维凤。初中毕业后,他考进南京汤山炮兵学校。后来就驻军上海郊区,我们联系上了,再见面时,他已经是炮兵团长,再后就当了师长。说起崇真月光下的趣事,他就说“老大哥,别出我的洋相了。”因有他的警卫员在旁。

崇真中学篮球队及军队都不错,在张华启老师的带领下,杜泽金、朱立侠、张应侠、刘培礼都是球场上的健将,敢于和联中比赛,不分胜负。雷敬尧是军乐队的队长,小号吹得非常漂亮,如国庆或五一北校场都有集会游行,他带领的军乐队敢和联中的军乐队此起彼伏地比赛着。

学生宿舍都是通铺,就像北方的骡马客栈,同学都头朝一个方向睡着,没有褥子,常常两个同学“打通腿”,一个人的被子盖着,一个人的被子铺着,冬天屋檐的冰溜溜,虽有三尺长,但并不感到冷。只是到了夏天,臭虫太多,我们就把铺板搬到院子里,往地上一摔,地上黑压压的都是臭虫在爬动。学校给我们烧开水浇铺板。

和学校操场一墙之隔的,就是天主教堂。教堂被高大叶茂的梧桐树笼罩着,显得特别幽静,墙由红砖砌成,很矮,有时我们会翻过墙头到天主教堂院子里,踏着厚厚的青苔,享受几分幽静。修女出来了,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们,要用目光把我们赶走。早晚有祈祷钟声。说是钟,实际是大铜铃,和学校用的上课铃是一样的。只是敲的时候不同。上下课铃声是“噹、噹、噹”,节奏急促,而教堂的钟声是“噹-噹-噹”,节奏舒缓。如果说是记忆,两种钟声一直藏在我的心中,有着一种难以忘却的神圣感。

崇真中学虽然和教会脱离,仍然是私立学校,和联中比较起来,政治空气不那么浓,像这样的学校,学生不能享受助学金。薛立民校长多方申请,居然为学生申请到助学金。学校没有党组织,崇真、启秀、毓秀三所学校成立联合党支部。后来,宿县地委青年部的邓莱诚来校,专职党团工作。再后来,邓莱诚去大店中学当校长了。

1952年,我们升初中三年级时,崇真男中和女中就合并了。崇真女中校长周红云、周雨田,男中校长薛立民。合并之始,他们仍是校长,孙光淑老师任教导主任。可能是崇真男中和崇真女中在酝酿合并时,就考虑扩大校舍。崇真女中后面有一大片水塘,靠近城墙,两校男女学生联合起来挖城墙的土,填那片水塘。宿州的城墙用大青砖砌成,又长又厚,两层砖墙之间填满泥土。挖掉一块城墙都要费很大的劲,要挖城墙土填平那个大池,谈何容易。男女学生,年龄小,个子也小,挖土填平池塘谈何容易,在被挖城墙的土坡上爬上爬下,忙忙碌碌,就像一群蚂蚁在搬家。现在回想起来,还感到有些可笑。直到学校选址在南关城外,我们才停止蚂蚁搬山活动。后来,这个水塘被填平,在上面建起火力发电厂。 

崇真中学搬迁时,宿州的城墙还在。从坐落在小东门的老校去新校,一是出大东门,经观音堂,有路可通;一是出小南门,走一段不长的路,即是一大片荒塚,无路可走。我们图近,就穿越那片荒塚到新校舍。开始,我们两边跑着上课,也可能是学生宿舍还没有盖好,晚上要回到城内睡觉。

初中毕业时崇真中学即改为宿城二中了,联中改为宿城一中。

那时宿县和宿州市是平行的,都属宿县地区管辖。初中毕业时,我和几位同学跑到徐州去,想投考徐州三中,那是名校。徐州是江苏省的,不招外省学生,我们又回来投考宿城二中。原来崇真中学的进步、互助两个班的同学,除了顾惠玲、杨文礼、谢海杰报考一中,其他同学都考进二中,也有的考专科学校。

薛立民校长已经调走了,刘明来当校长,周红云、周雨田是副校长,还有一位专职团总支书记姜化民。

刘明校长白白净净,非常清秀,不知为什么,他来校后深居简出,校长室的白色窗幔下垂,就没有看到拉开过,情绪郁郁寡欢。有人说他文化水平不高,怕见教师,有的说他资格很老,有些不得志。20世纪80年代,我去安徽采访,打听到他在凤阳县任文物管理所长,我去看了他,谈了些文物保护的事情,虽然官位没有提升,但看得出他对文物保护还是有着浓厚的兴趣的。

刘明调走后,李洪庚来任副校长。李校长本来在时村区做民政工作,很愿意老师及学生在一起,作风平实,很受师生好评。也是在20世纪80年代,我去安徽采访,打听到他在滁县做邮政局长,后来在合肥的一家医院里我看到他。

李洪庚任副校长时,薛光来任校长。

薛校长的丈夫叫刘宣,是志愿军的一位将军,从朝鲜回国驻军宿县,那时宿城二中新校区空旷,操场很大,刘宣经常开着美国摩托车来二中操场兜风。薛校长作为随军家属来到宿县。中国开始研究原子弹及导弹时,刘宣即被调往北京,任第五设计院(搞运载火箭)院长。20世纪80年代初洲际运载火箭发射成功,我应张爱萍将军的邀请去国防科工委系统采访,在北京南苑第五研究院采访三个月,见到薛光校长。他们住在五院的将军楼里。薛校长此时在北京一所中等专科学校任校长。刘宣这时已经到南京军事学院当院长了,此时休假在家。这以后不久,薛校长随刘宣到上海,我去延安饭店见他们,这次有陈锡联、陈再道、洪学智,在一起玩了几天。

刘明当校长的时候,学校的政治工作主要由团总支书记姜化民在抓,我那时和乔孝儒、张政文、陈奇、朱仇美、陆永品、张家耐等,都是学校团总支的委员,和姜化民老师接触较多。1954年夏天发大水,暑假期间,姜化民老师带领我们去桃园区帮助农民抢种晚秋作物,他对我说,回学校后,你写入党申请书吧。回校后,我即写了入党申请书,由薛校长及老师为介绍人。我于1955年5月参加中国共产党。

姜化民调离二中时,成玉调来任专职团总支书记。20世纪80年代,我也在打听姜化民老师的下落,只听说他在淮南市,又听说他在凤台县一所中学任教,始终没有找到他。他是我很怀念的老师。文革期间,我和成玉老师还有联系。20世纪90年代,我去滁州采访,找到邓莱诚老师及他的夫人赵先鸾,见到成玉老师和她的先生吴超。

当时学生干部还是很能发挥作用的,团的系统,各班有团支部;学生会系统,各班有班委会。除了老师是班主任,班级里的其他事情都是由学生干部在主持,如唱歌、演戏、体育比赛、红领巾校外辅导员及日常学习和生活的管理等、都是学生干部处理。我那时是团总支宣传委员,每两个星期出一次黑板报,各班都有通讯员负责写稿。我做编辑工作,抄写的有屈继贤及初中部两个班的团支部宣传委员魏怀让、宋纪元,有时不上晚自习课,我们就集中在一起出黑板报。我们的黑板报办得有特色,有新闻,有评论,有花边新闻,有编后记,他们三位用红、黄、蓝彩色粉笔把板面加以美化。可能是由于我热心学校的社会工作,在1954年宿州市城关区开人代会时,宿城二中有选区,老师和同学选我当人大代表,和南关镇的几位代表一起参加会议。开会回来后,学校还要我老师和同学传达人代会精神。那时学校没有礼堂,各教室装广播喇叭,我就在广播室里把会议情况传达一遍。

图片2018年10月,郑先生在接受媒体采访

      三、师恩如绵常温我

本来崇真中学教师水平是拔尖的,如张子建、吴抱璋、陈抱甫、张敦已等宿州名师,都陆续调到联中教高中。崇真中学要办高中时,还是把马正淮、冯玉璞、张振己几位老师调到宿城一中教高中。高中部开办之后,师资比较薄弱,原来崇真中学的李家兰、刘季雨、蔡钧、陈宇同等老师开始教高中,接着又陆续调进教语文的王逸岑老师、教几何的王纪先老师、教英语的刘日暄老师、教化学的刘稼祥老师、教地理的刁乃礽老师、教物理的居涤尘老师,还有谭沧溟老师。这支教师队伍就比较整齐,水平也上去了。

1955年,不知什么原因,刚刚成了气候的高中一年级、二年级并到宿城一中,这些老师也都随之进入宿城一中。到了宿城一中,他们也都进入名师之列。

王逸岑老师是江南人,本来在芜湖教中学。调入宿城二中,从皖南来皖北,生活环境完全不同,由吃米饭到吃面食就很不适应,何况夫人已经去世,拖儿带女,真是既当爸,又当妈,还要为人师表,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小屋子里。所幸,在居室外面,校方又为他搭了一间简易的伙房,他每天就在那个小炉子上做饭。炉子旁有一只黑色瓦盆,里面是自己和的灰泥,我们常常看到他在摇着扇子煽火煮饭。案板、砧板、菜刀都擦得锃亮,仍然保持着江南爱清洁的习惯。

他本来教语文,对作文的要求特别高,他用红色毛笔,在学生作文本上圈圈点点,或写眉批,或写旁注,批评密密麻麻的。谭沧溟老师来了之后,老师又改教英语。我的作文常受到他的赞许,而英语学习常受他的批评,上课时他在班上对同学说:郑重的作文是两个班最好的,而英语成绩则是两个班最差的。(何止英文,我的数学成绩也是差的,物理、化学成绩还可以。)虽然如此,我还是喜欢到他那里去,听他讲文史掌故。来上海读书,我和王老师还通了不少信,英语学习仍然是我的难点,他给我寄来一本有韦氏音标的英语字典。

1957年冬天,我因肺病回家休息的时候,去宿城一中看望老师,不见他昔日的风采,沉默忧郁,怯于交谈。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留在我心中的是他带着几分哀愁伤感的形象。

谭沧溟老师是广东人,生长着广东曼长的脸及深陷的眼睛,身材修长,略有些驼背,身穿咖啡色的呢绒短大衣,脖子上围着格子羊毛围巾,说着广东普通话。谭老师的到来,使宿城二中的教师队伍顿生光彩。无论中学或大学,所谓名校无非是有几位名师在那里作为领军人物,把教学或学术水平提升上去,谭老师是语言文字学家,在大学就是讲师,不知为什么把他下放到宿城二中来教书。但在我的印象里,谭老师自己没有掉价的感觉,他的风趣、乐观在感染着我们。每次上课,上课铃还没响,教室外的走廊里就会出现谭老师的身影,他喜欢把课本挟在腋下,在走廊里踱着方步。上课铃声刚响,他就会站立在讲台上。无论是记事文、杂文或论文,他都能讲得生动,深入浅出,调动学生的生活经验去理解课文。他教学生作文也有特殊方式,常在课堂上讲一个故事,讲完故事才告诉同学,要按照他讲的故事写作文。这对学生的听力、理解力、记忆力及文字的组织能力都是很好的训练。他对宿县的方言特别有兴趣,注意搜集,和别的方言进行比较,他在宿城二中的时间不到一年,写了三篇有关宿县方言的文章,发表在《文汇报》副刊《社会大学》上,我还记得其中有一篇题目是《“咱”和“俺”》。那时他就鼓励我给报纸副刊写文章,但我不敢动笔,只能写写作文。他爱好运动,张华启老师是他的乒乓伙伴,即使在严寒时,他们打乒乓球也会打得满头大汗。他感到宿城二中是世外桃源,很安静,他很喜欢这个学校,并想对宿州方言作搜集研究,我也帮助他搜集了不少条目。他离开时有些依依不舍,买了一些讲写作的书送给同学,他送了一本《怎样写文章》的书给我。这个签名本我保存了五十五年。2010年送给宿城二中图书馆了。他还在我的笔记本上为我题写了鼓励的话:

     冷静地思考问题
     刻苦地钻研学问
     深入地体验生活
     愉快地迎接现实
     勇敢地解决困难
     热烈地创造前程
         一九五四年正月临别前夕赠
     郑重同学    沧溟

谭老师到合肥安徽师专任教后,还来信告诉我,他结婚了,并寄来了新婚照片。1956年高中毕业高考结束后,宿城一中派我到合肥去出差,我去安徽师专看望谭老师。他的夫人在芜湖一所小学任教,不在他的身边。进入复旦大学后,我还与谭老师通信,他给我许多鼓励。1957年,我从《安徽日报》一版头条新闻中,得知谭老师劫难临身。我还是给他写了几封信,始终未见回音。不是害怕,而是囊中羞涩,我未能亲自去合肥找他,心中留下愧疚。

除了向教我们的老师请教问题,即使不教我们的初中部老师,我也有所熟悉,如王锡鹏、丁金风、惠荣珍、黄元甲、徐炳辉、吴树屏等老师,我与他们亦有交往与攀谈。此外还有理发的邱新民、烧开水的张大爷、看门的薛大爷、厨房的大个子老赵,他们的形象至今还在我的脑子里。那时我们晚上自习,用的都是煤油玻璃罩子灯,晚自习前由值日去理发室领来,两张课桌并在一起,四位同学相向而读,真是一灯如豆,点燃着同窗之情,多温馨。我想这些现在还应该留在每位同学心中。晚自习结束再送回理发室。由于有煤油的薰燎,玻璃罩每天要擦,干这个活的就是邱新民和老张大爷。

图片2016年7月,郑先生在签名中

       四、同学少年多不贱

杜甫《秋兴八首》诗云:“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同学们都进入晚年,只能是还有口饭吃,很少有同学过的是“五陵裘马”的生活,但“同学少年多不贱”,同窗三年,同学之间没有高贱之分,那倒是真的。正因为如此,我读书一生,感到最值得怀念的还是中学时代的生活。

我们都有两个母校,除了宿城二中,还有宿城一中,每次聚会,我们去看望一中,同样去看望二中,两个母校在我心中占有同样的地位。在宿城一中一百周年校庆时,我写了一首诗抒发情怀,这首诗同样蕴藏着我对宿城二中的怀念。

不管是在一中或是二中,我们两个班没有打散。虽然几十年的聚散,我们几次相聚,说明我们还是很有凝聚力的集体,有着友谊温情的集体,甚至有着血脉相通的集体。因此,我要把这首诗抄之于后:

结巢云松巅,天风拂五弦。

宿州风物好,放笔夺诗篇。

君不见,陈郎斩木宁有种,白傅登原岂无忧,

坡翁墨竹经风雨,沱水波声壮远游。

君不闻,母校百年华诞日,同学天涯发浩歌。

乡思缕缕随雁去,心香瓣瓣落樽前。

桃李春风榆兼柳,问学谈经意若何。

师情如绵常温我,岁月蹉跎负恩多。

同学少年无贵贱,指点江山共吟哦。

晚读拥衾寒入骨,晨操鬓眉尽染霜。

草棚何须红氍毹,话剧歌舞岁华稠。

更有饥肠知真味,油茶唦羹胡辣汤。

君知否,老卧沧江非吾愿,青春结伴急还乡。

偶抛诗书情难寄,夜依车窗兴未阑。

以性格而论,我重友谊,好交友,加上我又是学生干部,无论是在校读书还是踏上社会,和同学们都有着较广泛的联系,有学生干部交游的圈子,有爱好文学的圈子,有爱好听京剧的圈子,还有性格相近、在一起散步谈心的圈子。我还重才,那些有才情、成绩优秀的同学,特别引起我的羡慕,如刘洪范、吕荣侠、殷化凡、何兴宅等,虽然没有他们的音讯,我心中还经常想到他们,见了同学就会念叨他们,想知道他们的信息。承蒙同学们不忘,他们南来北往路过上海,都会来看我,或者我去看他们。有的同学我们保持多年的通信。

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赵建华。我们在初中同班,几十年没断交流,亲如兄弟。初中时,有几个暑假,我都是在他家度过的。他家在铁路东崔园,伯父、伯母对我很好,弟弟建民、妹妹小英,对我以长兄视之,极为亲热。

以同学时间最早而论是苗克齐,1947年,我们在蒿沟小学共读。以同学时间长短论,屈继贤和我共读的时间最长,从大店中学补习班直到复旦大学,而在读中学时,我们两是“打通腿”的伙伴。以京剧爱好论,是张哲明,我们不但一起进城听戏,张哲明还会唱,我从他那里学会几句。王铁,我则以小弟弟待之。

友谊是人生的财富,没有朋友是寂寞的,生命也会枯竭。

图片2016年10月,郑海歌(郑先生之子)夫妇在图书馆

五、负箧复旦

1956年,高考结束,我没有马上回家,宿城一中要我帮助做些外调工作。回到学校后,知道我已经考进复旦大学新闻系,但还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8月中旬才回到大店,路过屈继贤家,方知我的录取通知书他为我收下了,并帮助我办好了转户口的事。

回到家中,即准备赴上海念书的事,但父母为我去上海的路费而犯愁。前面已经说了,我家是中农,故在中学时我没有申请过助学金,没有申请过免交学杂费。合作化以后,从土地到牲口、农具全部交给合作社了。没有办法,父亲卖了一垛高粱秸(杆),还是在入农业合作社之前屯积没有烧完的。那时从宿县到上海,是大站小站都停的慢车,票价9元6角1分,卖一垛高粱秸所得的钱买一张火车票就所剩无几了。路过宿县,我去向小学同学马子成告别,他已经是小学教师,从腰包里掏出10元钱给我,这样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到了复旦大学后,又收到小学同学田野寄来10元钱。此时他已在开栾煤矿当工人了。那时凡是农村来的学生,不用申请,都可享受助学金:伙食费12元5角、零用钱4元、也有3元的,还可以补助棉衣、被物。五年大学,家里无法给我寄一分钱。

入学后要检查身体,我患了肺结核病。10月份接到学生科通知,要我退学。这真如泰山压顶,使我透不过气来。想来想去,我只有给学校领导写信,请求把我留下来,不要让我退学。这封信是写给党委书记还是写给校长,想了几天,最后还是决定,写信给陈望道校长。他是一位宽厚的仁者,解放前就仗义执言保护学生,此时定能体谅我的困难,或许不会让我退学。经陈望道校长的批准,没有让我退学,随班上课。1958、1959两年,新闻系学生都下乡劳动锻炼,或去工厂办报,没能读书,怨声载道。我因病没有下乡下厂,仍然留校,帮助办校刊,这样,我既取得办报的实践经验,又有机会读了许多书,为毕业后记者工作打下了扎实的基础。而其他同学却没有我这样的优越条件了。

图片2015年6月,郑先生偕女儿郑海瑶(恺蒂)、孙女郑沐惠在图书馆

考进复旦大学新闻系,正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提出的时候,中国知识分子思想非常活跃,新闻系也是如此。系主任王中率先开讲新闻学概论,提出报纸与读者的关系是“五分钱的关系”,当时报纸是五分钱一张,读者花五分钱买报看,报纸也就具有商品性质,这对“报纸是党的宣传工具”的定义,无疑是一大冲击。再一点就是,“晚报派”“民间报纸”的理论也都提了出来。

“晚报”是供人在茶余饭后消遣的读物,没有政治使命,“民间报纸”与党委机关报有别,是同人办报,不承担宣传党的政策及政府法令的任务,当然也不具备“党的喉舌”的性质。这两点影响着我,使我的一生都在以“民间报人”的心态在工作。

除了系主任王中的新闻理论,再一个对我有影响的人物,是新闻系教授赵敏恒,他的经历告诉我如何当记者。不过,我们进新闻系时,没有见到过他,1955年7月,他就以“特嫌”而被捕了。但他的新闻采访事迹一直在新闻系流传着,诸如1936年“西安事变”,1943年有罗斯福、邱吉尔、蒋介石、斯大林参加的“开罗会议”,是他根据各方面动向作为新闻判断的依据,为英国路透社发布了独家新闻,轰动了世界,扭转了乾坤。在我的记者生涯中,虽然一生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新闻机遇,但作为记者榜样的赵敏恒,却一直在我的心中,我很想当一个像赵敏恒那样的记者。

对我影响最大的新闻通讯作品,有瞿秋白《海上述林》《赤都心史》,邹韬奋《萍踪寄语》《萍踪忆语》,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及斯诺的《西行漫记》。我很想写出像他们那样的文章。

但两个“很想”都没有做到。每想及此,白首浩叹,嗟乎嗟乎,尚何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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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逸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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