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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中篇小说连载」张进|望川河(三)

 谭文峰sdqtneyj 2023-08-24 发布于山西

作家新干线

望川河(三)

第四章

1
测量队的人来自天南海北,贾队长说的比较含蓄婉转,省设计院来的称省里的,地区水利局来的称地区的,农村来的叫农民技术员;霍主任却直截了当的分成两类:第一类叫国家的人,第二类叫临时工。
我和雷汉、范自立、解三臣、周志远五个人住一个屋,我们都是临时工。
五张木板床沿着墙边摆了一溜,中间放着桌子,生活条件虽然简陋,却是非常的方便工作。
雷汉长得高高的,全身上下主打黑色调:黑黑的皮肤,黑亮的眼睛,黑密的头发,他开口笑的时候,两排白牙齿让人感觉黑的地方更黑。雷汉是地质专业学生,不知什么原因中断了学业,回到农村又不甘心,爱说冷笑话。
范自立毕业于正牌大学,曾经在技工学校当老师,基础知识相当好,但是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有一定差距。有一次给学生讲安全用电课,由于操作失误造成短路,电流将其击倒在讲台上,同学们急忙上去搀扶,慌乱中导致几个学生中电。范自立醒来后,口吐白沫嘟囔道:“同学们,这就叫中电。”学校把这次中电定性为责任事故,范自立被辞退。之后,范自立变的非常胆小,什么事情都要反反复复的捉摸半天。
解三臣是雷汉邻村的,此人与雷汉对比明显,矮小的身材,白净的脸庞看不见一点血色,就连说话也是细声细语。
志远大我一岁,一表人才,很有才华。在测量队的艰苦日子里,我俩曾经打地铺,他经常笑着把麦秸往我这面拢一拢,笑着说:“小孩子腰不敢着凉!”一副洁白的牙齿在灰暗的灯灯下分外显眼。下雨休息的时候,他会吹一段笛子,悠扬婉转的曲子在土房子里飘来荡去。
雷汉把一张图弄完了,麻利地收拾好,变戏法似的点起一支烟,随手给其他人扔了过去,叹气道:“费事吧唧回一趟家,轻轻松松装一肚子气。”
“肯定是村里叫回去哩!”解三臣说话时头也没有抬。
“你咋知道?”雷汉从凳子上弹了起来,眼睛瞪得鸡蛋似的。
“好多村里都开始清理在外的人,有的连粮食都不给分。我好话说了一大堆,人家说今年就算看面子了,明年可不行。”范自立也接上了话题。
“这事要向测量队的领导反映反映!”雷汉带着一阵风走了。
看着雷汉走了,志远才说,家里给他找了个对象,两个人见面感觉都好,但是没有几天,媒婆子传过来话,说女孩子一心愿意,她妈却反悔了,原因是有人另介绍了一个,女娃妈妈心思全转过来了,说志远长的再精干,却是个临时工,公家说不要就不要了,不如后面这个娃,虽然是食品厂杀猪的,却是顶了他爸的班的正式工,长的丑点,看看就顺眼了。女娃和妈妈闹别扭,她妈死活不松口。
“看来这测量队是停不成了”,志远自言自语着,“要是走了,几年的努力就白了。”
雷汉回来了,拿着一封信,他优雅的一抛,信像蝴蝶一样飞过来。
大舅回信了,认可二舅和茂才叔的看法,感激姚尚奎的一片好心,答应尽量不再纠结过去的事情,好好的生活下去。看到这里,我的心里宽慰了许多。
大舅还问到我们同宿舍的几个人,我去信只是简单提到,大舅却认真的给他们一一提出了建议。他说:雷汉性格秉直,不宜从政,亦不宜经商,搞技术最好。以柔克刚,方外求圆,可避事求福;范老师年龄大几岁,老成持重,宜当老师,可以经商,虽有小坑,但无大坎,中年辛苦,老年幸福;志远德才兼备,如有贵人扶助,可成就一番事业,但唯稳可成,不能操之过急;三臣性格谦和,随遇则安,不可强求;对我的建议却使我根本没有想到,大意是这样说的:
圣人云:人之初性本善,贪婪是恶的本源。远离贪婪心平气静,远离是非福气自来。即使不能转正,回到农村,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也许是件好事......
当个农民! 我差点失声叫出来,大舅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建议,真是不可思议。
雷汉和志远津津乐道的议论着大舅;范自立不停地擦拭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解三臣若无其事的做着自己的事;我一个人走出房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领背包了!”霍主任扯着嗓门在喊叫,“国家的人先领!”
声音刚落,雷汉背抄着双手来到办公室门口问道:“霍主任,你这个话咋越听越不顺耳?”
“咋个不顺耳?不顺耳就不要听!”霍主任就是霍主任。
“难道我们都是外国人?”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顶霍主任,这次雷汉这个临时工如此不礼貌,让霍主任十分生气。正好有个临时工路过,小心翼翼的问能不能领,霍主任皱皱眉头,麻利的将背包全部摞在柜子里,一只手按着箱子盖,不耐烦的说:“你要第几个?”确认数字后再问:“从上面数还是从下面数?”最后还强调:“不准再变啊!”同时迅速抽出背包,锁上柜子。
事后,志远劝雷汉以后不要再和霍主任计较些小事,话未说完,雷汉双目圆睁,怒道:“我怕个啥?还能把我这个临时工再压成国家干部!”志远悄悄的说,据可靠消息,最近有一批转正名额,这个时候不要得罪任何人,小彤他大舅的提示你忘了?听到这话,雷汉眼睛瞪得挺大,悻悻而去。
别看雷汉嘴硬,志远的话还是触动了他。
食堂做的红烧肉,惹得大家奔走相告。
贾队长很讲究用餐的环境,吃饭从来不扎堆,而是一个人坐在老远的一根树桩子上,这个树桩子就成了他的御用宝座。
雷汉领了菜没有象往常一样扎堆,而是朝贾队长走去,引得众人注目。
贾队长在碗里翻了一阵,肉没了,只剩下菜帮子,有点懊恼。一抬头,看见雷汉居然看着他的御用座椅,心里有点不理解。
“贾队长!”
“干什么?”
“没事。”
“没事跑这干啥?”
“嗯,我不爱吃肉。”
“吆,那你爱吃啥?”
“我爱吃菜。”
“好哇!”
贾队长的情绪爽朗起来,给雷汉让了一半的树桩子,雷汉把肉都拨到贾队长的碗里,两人边吃边聊,好生快活。
“雷汉让肉”在测量队里广泛传播,一度成为人们可望不可即的经典。
一天下午,雷汉提着帆布包回来了,进门就说:“伙计们,这次的表现可不亚于上次。”他说的“上次”就是和贾队长换菜。
“上次就够经典了!”解三臣不信。
“不信自己看吧!”雷汉把帆布包递给三臣,神秘地眨眨眼。
解三臣还没解开解开帆布包,顿时大惊失色,帆布包跌在地上,脚下装弹簧似的蹦出门来。雷汉咧着嘴把包放地上,一条大蛇慢慢的爬出来,它足有一根撅把的粗细长短,黑灰色的,样子挺瘮人。
惊叫声惊动了人们,大家都出来看热闹。贾队长叼着烟慢慢地走了过来,看见这个情景,顿时大怒:“工作时间,咋在这里耍把戏!”大家见队长发火,赶紧散去,雷汉却不慌不忙地说:“队长,这是我和范自立从地里捉到的,就是想给你改善伙食。”贾队长马上转怒为喜,笑道:“那好,那好,你咋知道我爱吃这东西?”雷汉说:“听范自立说你们那里的人都喜欢的。”
说话间,范自立洗好一个铁盆,架在厨房外面的灶台上,雷汉像甩鞭子似的舞了几下,三下五除二的剥去蛇皮,剁成寸余长的段,加上水和佐料,开始炖煮。
半个小时左右,一股奇特的香味四处飘散,贾队长不时地就近品闻,嘴巴里发出啧啧的响声。他示意拿双筷子,范自立送了一双筷子,转身就走。贾队长呵呵大笑:“胆小,胆小,不可思议的胆小!”
贾队长自己端着锅,坐在树墩子上大快朵颐,半天才想起来那几个帮忙的,说:“你们几个也来尝尝,其他人我就不客气了!”三臣连连摆手,雷汉说:“不敢,不敢,就是孝敬您老人家的。”范自立早躲得没影了。

2
上级下达了明年春季上水浇地命令,指挥部组织日以继夜的加班赶进度,各村的农民拄着锨把等着挖渠道。测量队的人白天搞外业,晚上搞内业,昼夜不停。尽管如此,放线定桩速度还是赶不上,指挥部领导几次催促批评,贾队长心急上火,腮帮子都肿了。
这一年的气候反常,十一月初就非常冷,给野外作业增加了困难。
早饭后,贾队长捂着脸朝财务室走来,老远就听见算盘拨的哗啦哗啦响,贾队长咳了一声,算盘哗啦的更响了。
“我半个月都没有签过字,哗啦个球哩!”贾队长自言自语。
霍主任迎了出来,贾队长说:“就咱俩清闲,一块溜溜?”二人溜出了大门。
路上贾队长说出了让他心急上火的事。
其实贾队长不说也是明摆着的事,测量这半一段的工作太重了,许多人几个月都没有回过家,穿的还是秋天的衣服,除了继续说些鼓励表扬的话外,实在拿不出更后好的激励措施。
“我有个想法。”霍主任说。
“指挥部领导去年就在大会上说过,要解决好大家的实际问题,这个实际问题虽然范围挺大,在测量队却非常突出,你说这个突出的问题是啥?”霍主任卖了个关子。
“你家缺口粮,他家想盖房,事情多球着哩。”贾队长有点不耐烦。
“队长,那是普遍问题,咱们这里目前的主要矛盾是测量工作量大,搞测量的主要是临时工,临时工关心转正问题。你想,如果有了这个动力,大家不玩着命干才怪哩。”
“哈哈!老霍啊,我看你当主任可真是有点屈才了。”贾队长伸了一下大拇指。
“领导过奖了!”霍主任也会激动。
库房就是会议室,贾队长捂着肿歪了的脸在讲话:
“同志们,工作方面已经说得不少了,最后还有一个事情,我要给大家通个气。经过队委会研究,计划分批解决家在农村的干部家属转户问题和农民技术员的转正问题,指挥部领导也非常重视非常支持,今天霍主任就起草报告。当然,大家的成绩和表现将是分配转正名额的重要依据。”
会场异常地安静。贾队长喝了口水,站起来环视四周。
“我想说两句。”范自立的表情异常激动,贾队长咽下水,一只手往上托了两下,这是同意的意思。
“非常感谢领导的关心,感谢贾队长,范自立今天第一次听到这样感人的话,我在这里表个态,拼命也要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累死也心甘!”范自立不能自抑地哭了起来。
贾队长感到一阵轻松,腮帮子也不太痛了。

3
雪下的真猛,不全是雪花,而是圆圆的小粒,被西北风的挟裹着,肆无忌惮的飞舞,撞的脸生疼。
范自立带着人们在测量渠线,他亲自操作水平仪,雷汉拿着另一部仪器复核,我和志远跑尺子,其他人量距离打木桩,这伙人配合默契,风雪似乎对他们没有影响,渠线在不断的延长。
晚上,所有的人都在作业。村里派了一个叫刘勇的年轻小伙,他用土坯垒的炉子非常好,呼呼的火苗把烟筒下面烧的通红,炉子周围挂满了沁湿的鞋子,屋子里弥漫着不好的气味。刘勇忙前忙后,一会加煤,一会倒水,对我们这些人的工作充满了尊敬与向往。
十一点左右,内业全部做完了,范自立说:“大家先睡觉吧,我再复核一下,这样就不影响明天的工作了。”
雷汉连声说感谢,倒头便睡。铺开被子后,扬起一股浓烈的味道,太困了,顾不了那么多,和衣睡去。
睡的正香,雷汉大声喊起来,睡眼惺忪的打开手电筒一照,被里上蠕动着不少虱子,这些饥饿的小动物正在拼命寻找躲避的地方。
雷汉怒道:“这个霍主任把咱们这些临时工不当人,收被子也不看看,虱子见的多了,这么大个的今天是第一次,真让老子开眼了。”
范自立连忙劝慰说:“下乡工作肯定要受点委屈,捉捉就没事了,咱们一块来。”几个人扯住被子,拿了一张纸,用笤筯扫了几遍,数量相当可观的小动物便聚在一堆了,望火炉一到,噼里啪啦响起来。
天刚亮,测量队就出发了,要赶那点剩下的活。晚上着凉了,志远开始头疼发烧,但还是跟着去了工地。回到村里吃早饭的时候,脸红的像关公爷,范自立一摸,烫的厉害,刘勇和我赶忙领着去了保健站。
两人回来后,别人都被管饭户叫走了,有个穿灰色衣服的人圪蹴在院子里,看样子是叫吃饭的。
“去我家的跟我来。”灰衣人嘟囔了一句,也不管别人听见没有,起来撂腿就走,我和志远赶忙跟着去了。
这人年龄四十上下,走路的姿态很奇特,他使劲的咳着嗓子,毫无顾忌的朝路边吐去,我俩俏俏跟在后面,看着他身上那灰不溜秋的衣服,心里隐约感到不安。下乡搞测量吃派饭时,大家习惯看来人的衣着,由此判断家里的卫生情况,多数是准确的。
刚到门口,一只黑狗扑了出来,还没有来得及躲闪,主人飞起一脚,竟然将狗踢了个跟头,骂道:“滚你妈的一边去!”黑狗委屈地呜咽着滚一边去了。
走进院子,有个中年妇女正在匆匆忙忙地挥舞笤帚,一股灰尘尚未散去。见有人来,中年妇女扔下笤帚,用手扇着土,嘴里招呼着“进屋里,进屋里。”
屋子的门很低,门口弥漫着蒸气,志远下意识地低下头抬脚进了门,没想到一下子跪在地上,仔细一看,原来屋里比外面低了很多。志远赶紧站了起来,中年妇女连忙拍打着让我们上炕。
我俩让主人先上,主人也不客气,一抬屁股坐到炕上,伸腿弹掉鞋子坐在中间,我和志远坐在两边。此时冲过来四个孩子,一摆遛的爬在炕沿上,好奇的看着家里的两个客人。
家里没有炕桌,中年妇女一手端着个高粱杆做的圆盘子,一手拿着个方凳子,一上一下放在炕上。盘子里放着两个小钵,里面是咸盐和辣椒面,又端来一大碗炒酸菜,摆上一圈高粱面做的窝头。
“吃吧,家里没有啥好的,就是这返还的高粱。”中年妇女话里既有抱歉也有不满。
主人用下巴指了指,自顾吃起来,几个孩子也麻利地占好位置,几个黑糊糊的小手同时抓到了窝头。我俩的食欲受到影响,但是又不好不吃,只好应付着。
也许是闻到味了,黑狗又俏俏的溜了过来,饥饿的眼光带着祈求。看见无人理睬,它试探着往屋里挪来,看到这个没有教养的家伙竟然得寸进尺,主人停止了咬嚼,瞪大眼睛暴雷似的吼道:“滚出去!”嘴里的东西扇状喷出来,溅的老远。这一声音太突然了,吓得小孩子一哆嗦,碰翻了盘子,盘子上的东西滚落下来,幸亏主人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了菜碗。孩子自知理亏,赶紧把窝头拾到盘子上。主人咂咂手上的菜汁,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真的一点都不饿了,借口说队里有事,留下钱和粮票,拿上没有吃完的窝窝头,匆匆走了,主家也没挽留。
不到十一点,肚子叽里咕噜响了起来,冬天的野地里什么能吃的东西都找不到,只好掏出冰冷的窝窝头啃起来。刘勇看见了,从背包里拿出两个馒头,说:“就知道你俩吃不好。”这馒头是白面和高粱面混合的,放在嘴边,白面的香味就长腿似的往嘴里跑。
到了地头,范自立带着两个人去看线路,测量队伍停了下来。雷汉一屁股坐在草窝里,吼起了蒲剧。他喜欢唱《薛刚反唐》的段子。没唱几句,连说:“心慌,心慌。”问其缘故,雷汉说:“晚上睡不好,白天吃不饱。”再问原因,才知道管饭的家里也是缺粮食,就几块玉米面发糕,半饱都吃不到。
“讲个笑话就不饿了!”我们都知道雷汉的笑话多。
雷汉笑了笑,讲道:“从前有一个小气鬼,赶集碰见自己的外甥,说给你爸捎个话,等收了麦子我给他送一个钵碗大的馄饨(大馒头)。娃回来告诉了他爸,他爸问那你咋说哩?娃说我说到时候我爸肯定送你这么大一个油坨子(油饼),说着用手比了一下。听了这话,爸搧了娃一个耳光,骂到,败家子!净(故意)胡董(浪费)光景哩?娃委屈的说,他许了个空愿,我手等(比划)了一下,都是空的,咋就懂光景了?他爸说,你舅就是个有名的小气鬼,你不会等小一点?等那么大咱不是吃亏了!”
笑话逗的大家哈哈大笑,但是说到吃的东西,饥饿感加倍袭来,雷汉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挤挤眼说:“有办法,一会就来!”拉上刘勇就走。
一袋烟的功夫,雷汉和刘勇匆匆回来了,两个人的口袋鼓囊囊的,原来是油菜根。油菜根也叫满芥,不能生吃,熬粥味道很好。这个年代,能弄到点吃的东西不容易。
雷汉用斧头在土地上麻利的掏出个火道,把满芥埋在火道的上面,扯几把干蒿草点着了,火顺着火道呼呼的窜。不一会,埋满芥的土堆冒起了白气,又过了一会,已经闻到满芥那特有的香味了。
“再过两分钟就好!”雷汉咂吧着嘴,脸上洋溢着笑容。忽然他连喊“坏了!坏了!”大家望去,却是范自立回来了。几个人手忙脚乱的弄灭了火,藏起了那些半熟的满芥。
说话间范自立等人已经来到跟前,雷汉一边踩着未熄灭的火,一边讨好的问道:“范师傅,冷吧?我们烤了一会火。”
范自立不作声,径直走到雷汉跟前做了一个摘帽子的动作,原来是走路热的一头汗,雷汉却不自在的弯着腰,范自立奇怪的看着,雷汉突然跳了起来,大家吃了一惊,不知道是咋回事,雷汉伸手从裤腿里摸出几个东西,原来是刚才烧的的满芥,撸起裤腿一看,好多地方都烫红了。
“口袋上有个窟窿,漏到裤腿里了。”雷汉一脸的懊恼。
元旦就要到了,大家翘首以盼的转正名额没有到,贾队长却用他的方法巧妙的做好了过渡:测量队今年评比的不叫先进工作者,改称劳模,可以理解为转正的预选。我和范自立、雷汉、周志远榜上有名。
纷纷扬扬的雪下了一夜,掩盖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房子和围墙看上去低了许多。
一声响亮的哨子响起来,测量队起床的号令。

4
“小彤,宜川电话!”志远喊我,接过来一听,是郑有谋。有谋的声音很洪亮,先问我能听出来他是用什么打的,没有等到我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有谋说是自己买的大哥大电话,言语间流漏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有谋的电话打了有半小时,我几次说长途电话贵,有谋却满不在乎。
“全村的人劲头可大哩,街上看不见闲人,雁翎她妈都不在苞谷仓里坐,下地干活了。姚尚奎承包了集体的面粉加工和油坊,这个人有心计,他定的办法看起来很公平,其实其他人根本没有机会。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承包了豆腐坊。老鼠給猫攒食哩,说不定哪天豆腐坊就姓姚了。”有谋叙说着云河村包产到户和承包村办企业的情况。
“豆腐坊就豆腐坊,我就不信咱成不了万元户?”有谋继续钻在他那豆腐坊里。“万事开头难啊,我爸心疼驴,驴拉半天就下班了,我还得推。几个朋友开始来的不停,后来听我说帮咱推两圈,就推三推四的跑了。”
“有人不理解责任制,不同意分的这么干净,主张土地不全分,留一部分供养困难户、五保户;保健站、磨面坊也不能承包,个人经营问题多。姚尚奎说上级的政策是分田到户,分产到人,他是支部书记兼村主任,说话有分量,你二舅说是干部,实际上是保管,保管就是个轴猴(摆设),反正云河现在是姚家的天下了。”
“姚尚奎给大家分了集体留存的粮食,说的少,分的多,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你二舅不敢要,说秤弄错了,闲话传到公社,公社的人来调查,大家都按少的说,结果就是把他一个人多出来的收回去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有谋这个电话打的那个叫长,像是坐在他家炕头上聊天似的,我却心里七上八下的,我们这些人,整天和仪器、图纸打交道。为了一个转正名额没日没夜的加班,却不知道社会已经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变化。
坐到绘图桌前,心不在焉地翻起一本杂志,看到这样一段话:也许冬天还很长,但只要做好了过冬的心理准备,冬天里仍然有欢笑,可以在冰上赛跑,可以在雪上跳舞,可以期待梅的鲜艳,期待冰的融化,可以寻找一切机会创造美的生活。
开会的哨声响起来,忽然感觉它很嘹亮。
会上宣布了人们期待已久的大好消息:上级分配了四个转正的名额,同时也流露出转正名额分配的重大分歧,平静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平时吃饭的时候,就是大家放松的机会,说说笑笑,不亦乐乎,这几天人们的话题少了,彼此间都有点莫名其妙的不自在。
一天中午吃完饭,我和雷汉正准备离开,霍主任来到我们跟前,一本正经地说:“你们两个不要走,当着大家的面,我说几句话。”
看着霍主任那双深邃的窝子眼里射出来的光,我都有点瘮,雷汉却大大方方的接过话说:“主任高见,洗耳恭听。”
“明人不说暗话,就是我不同意你们两个转正。”霍主任赤裸裸地把事情捅明了。
“不同意雷汉的原因有两个:一,违反纪律,偷吃老百姓的蔓芥;二、骄傲最大,目无领导。”
看着霍主任挑衅的眼光,雷汉没有了以往不依不饶的气势,一脸的无可奈何。
霍主任把身体转向我,清了清嗓子:“不同意你的原因也有两条:一,据可靠消息,不是传言,你大舅根本没有死,你却撒谎;二,你去陕西是调查你舅舅的的问题。要知道,你舅舅可不是一般的事,是历史反革命。”霍主任加重了语气,尤其是后面的三个字发音很重。
贾队长走了过来,站在傍边不停地抹着手里的碗,听到这里,插言道:“哎,霍主任,霍主任,娃娃们都还小,这些历史问题不能过于上纲上线,是不是嘛?小彤舅舅那个事也能理解,可能是报信不准,谁还咒自己的舅舅?我那个姨夫,寿衣穿了三次。人嘛,死活不就是一口气呗!”
听了贾队长的话,霍主任拐了个弯,说:“但是必须在思想上提高认识,对不对?嗯!”
我年龄尚小,没有政治阅历,胆子也不大,看着霍主任双手后背,转身离去的背影,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不知所措。
霍主任是测量队的领导,党支部的成员,有重要事情的发言权。此情此景,不但久久期待的转正泡汤,而且惹上了舅舅的历史问题,捉鸡不成蚀把米,真是不合算。

5
家里捎话让回去,说是“大牙”婶子来了,还领了个姑娘,不用说是相亲的事,我打心里服了这个妗子,领个姑娘跑百十里。这地方有娃娃亲的习惯,到了这个年龄,孩子定亲也成了父母亲的心事。突然间,我冒出离开测量队的念头,如果真是出现霍主任说的那种局面,离开也是一种体面,免得鸡飞蛋打一场空。
大牙婶子还是那样的风风火火,不过她两个原装的大牙没有了,一对假牙占据了体面的位置,给妗子增添了几份妩媚。
姑娘挺漂亮,也很大方,时不时地笑笑,两个人之间的紧张缓解了许多。
婶子客气的让我们慢慢说,顺手摸起香烟,笑呵呵的出去了。
经历了几次相亲,也不怯场了,我主动问起姑娘的情况,女孩子高中毕业,家庭条件还好,我俩感觉挺聊得来。回想起上一次相亲,女方一个劲问我家一年能挣多少工分,分多少钱,已经明白这是相亲的重要内容,于是就直截了当地说:“我家是外来户,只有父亲一个全劳力,一年的工分不够抵粮款,我在外面干的临时工,一个月工资三十八元,要给家里二十八,自己只有十块钱,反正是经济条件不好,你认真考虑考虑。”
姑娘笑着说:“那你还是个孝顺娃,知道给家里钱。”
这反倒让我有点不好意思,自嘲道:“穷家出孝子嘛!”姑娘却一本正经的说:“那就是传话人没有说清楚,我妈还以为你是正式工哩!带着我跑这么远。”
“谁是你妈?”
姑娘忍不住笑起来,说道:“你真是实在,就是你婶子嘛!”接着又问:“都干那么长时间咋没有转正哩?那你什么时候啊能转正?”
这个问题太让人伤感了,我根本就无法回答。见我的表情,姑娘说:“我爸无所谓,我妈很在乎这个,因为她的工作很快就恢复了,到时候我顶替她参加工作也不是难事,一家人不在一起肯定不好嘛。”
婶子回来了,见姑娘满脸是笑,感觉两个人谈的挺好,止不住的露出大牙,高兴的声音从丹田直往出冒。
姑娘把婶子拉到外面,不一会两个人声音高了起来。
“不行,不行,你愿意也不行!”婶子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喜悦与和蔼,变得有点野蛮无理。接着,走进屋里拿起包包,扯着姑娘一溜烟的走了,
妈妈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拎着一条猪肉,连声喊着:“他婶子,咋回事么?”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懵懵懂懂地走出大门,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父亲回来了,把一捆布袋扔在地上,苦笑着说:“短款户的粮食过几天再分。”妈妈急了,问:“这话谁说的?”“我自己想的!”父亲头也不回,转身走了。
看着父亲疲倦的背影,妹妹弟弟大眼瞪小眼,就像一盆冷水迎面泼来,心里慢慢地开始平静,似乎知道了自己应该干什么。

6
测量队的工作生活按部就班地继续着。一天在工地定位放线,听见咣咣响的锣鼓声,循声望去,原来是在工地现场召开的劳模表彰会。
走到跟前,前排几个带红花人满面春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在表决心,高音喇叭传送着他那高亢的声音。原来是一个刚从部队回来的转业军人,主动放弃了去工厂工作的机会,担任了村水利工程突击队队长,愿意为家乡建设做贡献。他叫刘刚,版面上有他的照片,穿着部队的背心,拉着装满石料平车,结实的双臂显露出健壮肌肉,一双明亮的眼睛格外有神。
我们都在千方百计的为转正努力,这个人却主动放弃了国家分配的正式工作。正在思来想去,一个女的接着表态,她的发言更让我吃惊,居然是水不上垣不结婚。
真的有点困惑了,和这些人相比,自己很渺小,甚至有点卑微。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当你拼命争取的时候,往往是白日做梦;当你把它若无其事的抛在脑后,机会却悄然而至。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队里公布了重要消息,包括我和志远在内的几个技术骨干转为国家正式工,雷汉、范自立等人落选。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不见了雷汉。
测量工作基本结束,调来的干部返回原单位,转正的调整到指挥部对口部门,未转正的全部离开。分别之际,看着这些曾经为工程建设耗费数年心血的人心神不定的样子,回想曾经共同走过的坎坎坷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范自立见到我,想说什么却噎了回去,我想安慰他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要了大舅的联系地址,默默的走了。
我把转正的消息告诉了大舅,大舅回信中没有再提及让我当农民的话,但是仍然一如既往的表明他自己的观点:好好学业务,当个技术员,不要再谋取仕途,并且例举了几件事情。说实话,转正时的惊险与转正后的兴奋让我无瑕想那么多,当时也没有理解大舅的提示的真正含义,直到多少年后,我的大舅——珍妮 . 狄克逊似的预言家,他的警示与推理果然应验了。

(未完待续)

THE

END

责编

张辉

作者简介

张进,本名张进喜,1954年出生于陕西宜川,1970年迁居山西万荣。1974年参加工作,1985年毕业于运城高专中文系。企业管理经济师,运城市书法协会会员。


推广团队

本刊主编:谭文峰

总 策 划:周   博

平台策划:高亚东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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