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篇分析了，表面上佛道一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在一些不被人注意到的细节中，也不难看出，佛与道之间的鸿沟，就跟马里亚纳海沟一样，海面上波澜不惊，海底则深不可测。 先来看第八回。观音到东土去找取经人，到了长安，为了不走漏消息，他居然向长安城里的土地借宿，还挺客气的说：“借你庙宇，权住几日，待访着真僧即回。” 土地只是天庭的最基层神务员，而观音是西天二号人物，到了天庭也是能跟太上老君等高层平起平坐谈笑风生的，所以土地赶紧叩头迎接，“又急跑报与城隍社令及满长安城各庙神祇，都来参见，告道：'菩萨，恕众神接迟之罪。’”观音的谦卑，跟土地、城隍的诚惶诚恐形成强烈反差。 但其实这一点都不矛盾，观音毕竟是来人家地头上搞事情，低调、谦卑是必须的。 在玉帝面前，观音的态度更微妙。 第六回，观音应王母之邀赴蟠桃会，碰上孙悟空闹天宫，他想向玉帝支招——注意，这时她说的是：“我要见见玉帝，烦为转奏。”按君臣之礼，她应当说“臣想觐见玉帝”才对，怎么能像网友一样说我要见见你呢。可见，观音并没有把玉帝当大领导。 那么他们是平等的了？玉帝可不这么认为。接下来，“天师邱弘济即入灵霄宝殿，启知宣入”。“启知宣入”是个省略句，即“启奏玉帝知道，玉帝宣观音进来”之意。宣入，很明显，玉帝是将观音当臣子看待的，否则就该用“请进”了。 双边关系的微妙之处就在这里：观音没有以事君之礼对玉帝，玉帝也不跟她计较；玉帝以君王身份居高临下待观音，观音也默认。 再看佛祖如来。 孙悟空逃出八卦炉，打到灵霄殿外，四大天王望风而逃，三十六雷将围着他打都近不了身，玉帝被吓尿，想到了如来，我们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86版玉帝躲在桌子底下怂得像某种动物那一幕，原著上当然不至于这样，书上写的是：“遂传旨着游奕灵官同翊圣真君上西方请佛老降伏。” 有两个词得注点意，一是“上西方”，一是“请”。从天上的灵霄宝殿到西牛贺洲的灵山，本来应该是“下”，玉帝用“上”，就像凡人之间广泛使用的“登门”一样，是相当尊重的语气。同样，如果君要臣做什么事，都是用“召”，但玉帝用了“请”，也很客气。 如果以此证明玉帝和如来之间不是君臣关系，也不对。玉帝派的二圣到了灵山，向如来说情况紧急，“因此玉帝特请如来救驾”。注意，还是用“请”，后面却用了“救驾”，这又是君对臣了。如果玉帝跟如来不是君臣关系，二圣绝不敢擅自使用“救驾”一词。 如来呢？“如来闻诏，即对众菩萨道：汝等在此稳坐法堂，休得乱了禅位，待我炼魔救驾去来。”君对臣的命令称“诏”，以臣子身份援救帝王，叫“救驾”。可见，不管内心怎么想，表面上，如来还得认同这种表示臣服的说法。 就这样，如来到了天庭，一反掌镇压了孙悟空，拍拍屁股就要走。这时玉帝亲自来致谢：“多蒙大法收殄妖邪。望如来少停一日，请诸仙做一会筵奉谢。”多蒙，奉谢，请吃饭就请吃饭呗，整挺客气。但直接叫他“如来”，连个“佛祖”都没有，又是居高临下的——哪怕平辈，除非是闹掰了，或者准备开撕，才会直呼其名。 如来的反应呢？如来“不敢违悖，即合掌谢道：老僧承大天尊宣命来此，有何法力？还是天尊与众神洪福，敢劳致谢？” 注意，“不敢违悖”、“承大天尊宣命”，也都是典型的臣子言行。 到这里，玉帝和如来的关系，已很清楚了，就是约等于商周时期的天下共主——哦不对，天上天下共主，和某一诸侯的关系。那时候的诸侯，在自己封国之内都是高度自治的，只是名分上还得受天子(帝)的领导，也确实有救驾勤王的义务。最有名的“烽火戏诸侯”，庶几可参照一下。 玉帝请摆谢佛宴，如来没有任何理由不留下。于是，玉帝召来满天神仙陪如来吃饭。 看到这里，很多人应该会想到一个问题：王母娘娘主办的蟠桃会，观音都来了，如来怎么没来？要是当时如来在，孙悟空还闹得起来吗？ 会不会是天庭没给他发请柬？ 怎么可能。 第五回，七仙女到蟠桃园摘桃，孙悟空问蟠桃会都请了谁，仙女说，按惯例“请的是西天佛老、菩萨、罗汉，南方南极观音……”可见，每次都是有请如来的，如来肯定也会来的，不来就说不过去了。 可这一届找了什么借口没去呢？书上没说。 我翻遍全书，找到了唯一可以成为理由的：如来那几天刚好身体不舒服。 先别骂我，我知道，成佛，就已超脱生老病死，身体再也不会生病。但是，不会生病，不等于身体就不会不舒服。 证据在第五十五回。 毒敌山琵琶洞，蝎子精拿了唐僧，准备取精，孙悟空猪八戒两次打上门去，二打一都赢不了她，猴头、猪嘴前后都被她扎了，“负痛败阵而走”。正束手无策之时，观音现身告知妖精底细： 菩萨道：“这妖精十分利害，他那三股叉是生成的两只钳脚。扎人痛者，是尾上一个钩子，唤做倒马毒。本身是个蝎子精。他前者在雷音寺听佛谈经，如来见了，不合用手推他一把，他就转过钩子，把如来左手中拇指上扎了一下，如来也疼难禁，即着金刚拿他，他却在这里……” 看到吧，佛祖虽已超脱生老病死，还是会被蝎子扎痛，而且扎的是左手中指，一来严重影响端饭碗，二来，那中指肿着，难以屈曲，见到玉帝，合十也好、拱手作揖也好，它都是直愣愣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侮辱玉帝呢。所以如来也就有了充分理由不去赴蟠桃宴了，孙悟空也才闹得起来了。 除此之外，你能找到更好的理由替如来请假吗？ 但观音也没说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只是笼统地说了“前者”，也就是从前，怎么就肯定是发生在蟠桃宴召开前呢？ 哈佛推理学有一个原则：当你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再离奇，也是真相。 那这也太巧了吧：王母给如来发请柬，如来刚好被蝎子扎了来不了，然后这届蟠桃会就被孙悟空闹得不可开交，然后天兵天将束手无策，然后只能再去请如来来，然后如来来了就把妖猴给镇压了？ 这还不算巧，有更巧的，孙悟空跟如来打赌时，一泡尿就浇在如来肿痛的中指上。 这有什么说道的？ 消肿啊，西游解毒啊。 不开玩笑，这是有祖国传统医学理论支持的。中医宝典《日华子本草》说了，尿有“滋阴降火，止血消瘀”的功效，“蛇犬等咬，以热尿淋患处”。 所以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而是如来设计好的。 要不然你想，打着大慈大悲、众生平等旗号的佛祖，讲经时怎么会因为蝎子旁听就“用手推他一把”？这么爱学习、有佛性的小生命，应该得到佛的鼓励、加持才是呀。而如来一推，蝎子就“转过钩子”扎了佛的中指，这行为是不是太恶劣了？不，这只是动物自我保护的条件反射，如来明知它会这样，还是要推，目的就是为让它扎，好有一个真实的理由不去赴那场饭局。 他早就算好了，等局面完全不可收拾时，玉帝肯定得派神来请他出手。 整明白这一点，接下来如来的一个非常举动也就非常好理解了： 天庭众仙来陪如来吃饭，先客气地请他给这饭局取个名——因为不能再用原来的“蟠桃会”了。于是，原本表现得很谦卑的如来，当仁不让，就给这饭局取了个名：安天大会。 明摆着告诉众仙：我安好了，你们才有晴天。 这么干，又不是臣子该有的行为了。但没办法，人家确实帮你安了天，所以，对这明显僭越的行为，玉帝也只能默认。 事情到这一步，如来完全有条件跟玉帝谈建立联合神权的事。但如来当然是不会开这个口的，因为，这已不是开天辟地时群神无主的时代，天庭的神权秩序已是铁板一块，一个宇宙只能有一个主宰，谈联合神权，那就等于直接开撕。 身为佛祖，他不会这么直接，更不会这么肤浅，肯定有更好的路径，直达那个伟大的目标，又不用跟玉帝撕破脸皮。 没辙，思想有多远，天庭就要管多远，佛家能偏安灵山，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为了生存，只能暂时接受领导，按三分合作、七分发展的原则，韬光养晦。 而天庭方面，牛哄哄的十万天兵天将竟然不如如来的一只手，玉帝的脸已丢到三十三重天外，他当然不甘心，一定要想尽办法把脸找回来。 于是，本来应该是团结胜利的安天大会，暗流汹涌，各怀神胎。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