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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是我家(一)

 平型关杂志 2023-08-28 发布于山西
何处是我家
曹桂佛


挎着包,拖着旧皮箱,我再次站在了同心源的巷口,和四年前初来这儿时一样。

春风徐徐,像一只硕大的手掌,轻轻拂过我的面庞,撩拨起我额前的白发,发丝胡乱地飘向脑后。脚下,一株小草悄悄地从路边探出头来,打量着这个生机勃发的人世间。我的眼眶有些酸胀,抬手,揉捏按摩一番,左手下意识地掏出老年机看了下时间,上午十一点十分。二儿子卫平刚才电话里说,十来分钟过来接我,时间已过了快半小时,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大妈,你拿着这么多东西要出去旅游吗?”是隔壁小王媳妇的声音。

“哦,不,我回家呀!”

“大妈,巷子第三家不就是你家嘛,怎么,你老犯糊涂了?”小王媳妇拎着一袋菠菜,笑道。

“你刘大爷走了,不用我照顾啦。我回呀,回我原来的家。哦!不,是回儿子家……”我一阵酸楚,喃喃地说。

“走了?刘大爷去哪了?”小王媳妇一怔。

“去世了,昨天早上。”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肚子里翻江倒海般难受。

“滴滴——”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响起。

“娘,你是怎了?按了一阵喇叭也听不见,叫你,一点反应也没有。”是二儿子来啦,他拉过我的皮箱,放进了后备箱,略带埋怨地说,“娘,你就这样走了?他们家也没给个啥说法?”

“要啥说法?我原本就是来做保姆的。”我怼了他一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儿子盯我看了一阵,想要说啥,可终究还是悻悻然拉开车门,发动了车……


五年前的那个晚秋,老伴殁了。

喧闹的唢呐声逐渐远去,我依着院墙,目送送殡队伍在村西头拐了一个大弯,就啥也瞭不见了。“唉——,”我叹着气,转身往院里走,“老头子,你是着急啥了?看看你的其他弟兄,都活得那么硬朗,就你急得先走了,你是急啥呀?你走了,一了百了,留下我,该怎个活法……”袖着手,我自言自语。

院子里一片凌乱。

纸扎、花圈上掉落下来各种颜色的碎纸屑,冥纸焚烧后的纸灰,在西风“呼呼——”的拉扯中,一会滚动在院子东头,一会又窜到南墙根。鼓手班撤走后留下的旺火还没灭,还在冒烟,茶炉里的水在“滋滋”作响,租来的灵棚正在拆除,办丧事,竟然像是唱了一台戏,亡人送了行,发了引,就“曲终人散”啦。我茫然看着正忙碌拆棚的后生们,禁不住仰起头,对着太阳长长地吁了一下,不清楚是在为老伴叹息,还是在为自己叹息,或者是想缓解一下心中的郁闷。

“奶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进我的耳内,我缓缓掉头,循着声音望去。“奶奶,我在这里,你不进家,站在院子里做甚了?快回家,上炕歇歇,我给你倒点水喝。”孙女霞霞站在家门前,我心头一暖,又看着霞霞到茶炉那里接了一碗开水,跟着孙女进了屋,上了炕。

“霞毛,你咋没去坟地?”

“奶奶,俺爸不放心你,让俺回家照料你,也顺便扫刷一下家。”

“哦!做事宴就是个累人营生。自你爷爷'走’了,你爸、你叔、你小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看着霞霞略带憔悴的脸,我一阵心疼。

“奶奶,他们再累,也还年轻。你快上炕躺躺,别累出病来。”

“哦……”我心里热乎乎的,从炕角拉过枕头,闭上了眼。


“你娘怎么还不走?她是不是就在咱家常住呀?早就叫你问问她,你咋就是不问呢?”那个傍晚,我在卫生间洗漱,门没关严,听见客厅里二媳妇建红问二儿子卫平。

“俺娘这才来了几个月,你每天就叨叨个没完。再说她老人家能行能动,住在咱家又是做饭又是打扫家的,咋就不能常住啦?”卫平在刻意压低着声音,“她是用你伺候啥来么?”边说,眼睛边瞄向卫生间,把他媳妇拉进了阳面的卧室。

“是,你说的对。她是不用我伺候,那她为啥不去老大家住?”隔了两道门,我仍听出了建红话里的愤怒,“爷娘养子,个个有份,凭啥就要住在咱家……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实在不行,就让她轮流着住,在咱家住了三月啦,去老大家也住三月,老大家又是大正房,又是东西房,还有那么大的一院子,比咱家可宽敞多了。嗯,去你妹卫华家,也能住三月呀。咋!俺莫非就是个鳖,活该老让俺吃亏不成?”

“你唠叨上还有完没完?哥村里那五间房,爹活着时就给了我哥。你忘了,我娶你时,你硬要城里的楼,俺爹娘是权衡再三,为了不让嫂子跟俺哥闹别扭,答应把那处院给了嫂子,承诺他们老了后就跟咱们住,当初你也是答应了的。

“哥还算仁义,让咱爹娘一直跟他住着。如今,爹走了,今年哥要娶儿媳妇啦,你不让娘跟咱住,让她跟谁住?哥院里是有东、西小房,但房子那么窄小,能住人吗?再说了,娘为我们兄弟劳累了大半辈子,临老,就忍心让她住个小东房?告诉你,你给俺记住了,以后咱的家就是娘的家。你摸着良心讲,咱城里的三居室是不是比哥村里的小院更值钱?!”

一阵沉默。

不一会,建红的声音又传出来:“我说你呀,就是个老鳖,人家都是夫妻同心,胳膊肘一起朝里拐,就你球愣,胳膊肘硬要向外拐。就知道说咱家的楼值钱。那我问问你,这些年,你爹的退休工资是不是都贴补给老大了?以为我啥也不知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让这个家和气,不说罢了,哼!”

我呆立在卫生间,泪,涌上我的眼眶。老伴才走了四个月,我住这儿还不到三个月,儿媳就容不下我了。

“告诉你刘卫平,你娘在,我感觉浑身不自在。我才不稀罕你娘给我做饭,也不稀罕她给我打扫家。她做下那饭,我还吃不惯哩!你没看见,咱儿子文华也不想吃他奶奶做的饭。”短暂的沉默后,建红又带了哭腔说,“再说,有你娘在,夜里我想办个事,都是提心吊胆的,放不开……”

“嘻嘻嘻!你倒是说说,夜里你不睡觉,想办啥事了么,还放不开……来,你跟我说说,你说呀!”他们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


小东房虽然低矮,我却住得轻松自在。

孙子娶亲前,大儿子卫国让我回家帮助他媳妇玉娥忙乱下家务活:缝被褥、打扫房间、拾掇院子……我自是欢喜,跟着卫国回了村,收拾东房时,我就多了个心眼,把已经成为储物间的小东房按照要住人的细致法打扫了出来,并婉转地对卫国夫妻表示我想住在这里。

卫国一听急了:“娘,你这说的是啥话!我们住大正房,给娘安顿在小东房,让亲戚们怎么说,村里人怎么看我?他们会戳儿我的脊梁骨。我说,你听我的,就跟我们住这三间,我和玉娥住外间,你住里间,嗯?听见没!”儿媳玉娥绷着脸,一声不吭。

我一再坚持要住东房:“国国,娘知道你们弟兄都是孝顺孩子,媳妇们也待我好。是娘想住在这里,图个清静,娘老了,住那里也一样,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你忘啦?娘就是在这东房生下你的。那些年,咱们一家四口都住在这里。咱家那正房,盖起来没有几年,是你娶玉娥那年才盖的……”我还想继续说下去,见玉娥朝我翻了个白眼:“又提你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呀,俺可不想听。你咋不说娶你二媳妇时,人家还问你们要城里的楼房了?”说完一个转身,蹬蹬蹬出院去啦。卫国冲着她的背影嚷嚷:“看看你快五十岁的人呀,说话这么难听。咋不咋就是城里的楼房,咋啦!害下楼房的病了?!”玉娥毫不示弱,返身回来,立在窗前冲卫国喊:“我就是害下楼房的病了,咋啦?娶我时你家给我买楼来?正为争这口气,我给咱儿娶媳妇前,怎也要在城里买楼。”卫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撸起袖子就要出去,我忙拉住他:“好我的儿,娘刚回来你俩就吵吵,你这是叫娘走了,还是叫娘在呢?”

……

不管咋说,我在东房还是住了下来。

孙子的婚礼在亲朋好友的帮衬下办得体面热闹,当我坐在上首接受孙子孙媳的叩拜并递上红包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内心五味杂陈:“老伴呀,你若活着,看见咱家在办喜事,该有多高兴!”

办完喜事,孙子领着媳妇回到城里去上班,生活恢复了平静。就在我以为一直能在东房安度晚年时,生活的考验却在不远处等着我。


又是一年春草绿。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午间稍微躺了会,起来准备去隔壁王姐家串门。走至大门前,无意间一回头,看见玉娥上午晾晒在院内晾衣绳上的那件花褂子要掉下来了,便转身紧走两步,想帮她收拾一下。“哎呦——”脚下一滑,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阵钻心的痛感从左脚腕传来,低头一看,原来是踩在了一个溜溜球上,“哪里来的溜溜球呢?”我纳闷,“家里又没有这么小的孩子了?”想起来了,上午玉娥的表妹带着上幼儿园的小姑娘来走亲戚,肯定是她留下的。

我想扎挣着站起来,脚腕疼得让我龇牙咧嘴。

我直起身,对着正房喊:“玉娥——”炕上玉娥的身影晃了一下,不见了。等了一会,听不到正房开门的声音,彻骨的悲凉感从我心底升起。强忍住痛,我爬回东房,拉开抽屉,拿出手机,本想给卫国拨电话,又想他外出跑长途运输已是三天没有回家,终是不忍心,就给女儿卫华拨通了电话。

卫华回来了,见我肿胀的左脚,顿时泪流满面。这时,玉娥没事人般进来,装出诧异的样子:“咋了么?好好的扭了脚啦?也不省的叫我。”我无语,在卫华和女婿天德的陪伴下,去县医院拍了片子,显示是脚踝骨骨裂,得用石膏固定,并服用接骨类的药物。天德二话没说,租车到邻县,找专业的接骨师傅帮我处理妥当,又将我带回到他们的出租屋。

卫华是我最小的孩子,结婚还不到十年,外甥女才上一年级。她们俩是高中同学,天德是滹源村人,大学毕业后返乡创业,注册了一个农业合作社,搞起了养殖业,去年出栏了生猪二百来头,肉鸡上万只,把先前的投资拿回大半。为了让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小两口在城里租了房,为娃娃找了所好学校。天德是村里、城里两头跑,卫华则利用接送孩子的间隙,料理一些养殖场的购销业务及账务管理,虽然忙忙碌碌,小日子过得紧巴。他们的出租屋,不过一卫一厅一卧一厨,本来就不宽敞,我住进来,卫华就在大床旁边架起一只小床,中间用帘子隔开。

女婿不回来时,我心里倒也平静。可一旦女婿在家过夜,我能感觉到隔壁床上行动时的小心翼翼,这让我的内心非常急燎,虽说天德不给我脸色看,我还是口舌生疮,饭量也一天天减下去。好不容易挨到四、五十天以后,我的脚去掉了石膏、绑带,终于可以出去活动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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