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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色的雨‖文/縻烟

 522小窝 2023-08-28 发布于河北

褪色的雨

怪胎。
他们是这么称呼我的。毕竟,没有正常人会无时无刻打着伞。
天空在下雨。
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漆黑的雨从白色的天空降下,雨珠与地面碰撞,四分五裂,炸开的雨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融入进同样漆黑的大地。苍白的太阳高悬在上空,俯瞰着毫无色彩的世界,更准确来说,是俯瞰着我眼中那只剩黑白的世界。
行走在大街上,周围不少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不怪他们如此,四周行人往来不断,大多穿着轻便的夏季服装,与我同校的学生也已经换上夏季校服。而人群中,唯独我打着一把黑伞,与四周格格不入。
我不喜欢打伞,但我必须打伞。
别人看来,黑伞之外是初升太阳撒下的金灿灿的阳光,而在我的视角里,黑伞之外是从未停歇过的大雨。那雨似是上天的泪水,不同于雨云聚集凝结的水珠,它凭空出现在白色的天幕中,毫无征兆。它从天而落,唯一的目的似乎是清洗我世界里所有的色彩。
我是一个被色彩拒绝的人。
世界缤纷多彩,各种颜色的出现,不仅满足了人们视觉上的享受,也成为了人们常用的“标志”。人们依赖颜色,单单是患有色盲症的人便能感受到生活的艰难,无人能想象在不存在颜色的世界生活。
我曾喜欢颜色。
小时候,我很喜欢画画,我喜欢颜色在白纸上融合,迸发的感觉,也喜欢将所见,所想之物全部还原在纸上的感觉。
没有下雨。
是的,那天并没有下雨。对于外出写生来说,是个再适合不过的日子。我抱着装有颜料和画纸的背包,和父母一起坐在亲子自行车上。我并不记得目的地是哪里,但现在看来,目的地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在路过一个转角的时候,一辆飞驰的汽车与我们撞在了一起。
我当时坐在最后面,在撞击的那一刹那我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只是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力飞了出去。在左臂传来的疼痛感过后,我的头撞到了地面,这让我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重新有了知觉,周围似乎已经围了很多人,那辆汽车的车主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了痛苦。我自顾站了起来,感受到了头上流下的温热液体。当时应该是有人问我的身体状况,但我没有理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不远的前方。也许是因为撞击,脑袋尚留晕眩感,我印象里那天看到的场景有些模糊,只记得那是许多色彩交织在一起,向外扩散。
“雨?”
我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但我清楚的记得,那时,天空开始下起了雨。那雨是无声的,雨水落在地上,缓缓地,缓缓地洗去混杂的颜色。
但它洗掉的不止这些。
当我环顾四周时,围观者的身上已经被雨水沾湿,雨珠所过之处,无论是何种颜色的衣服,都只留下黑白两色。甚至连人原本的肤色和发色,也在大雨的洗涤中变得纯粹——只剩下黑与白。而身处大雨中的我,同样在褪色。雨水在我抬起的手掌里聚集,水里是一片混沌,它混杂了我身上,以及我的世界里的所有颜色。
我当然接受过心理治疗,但所有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因为雨从未停止,哪怕连一丝一毫也未曾减弱。于是我只能每日打伞出门,只为了保持住自己的色彩,即使是被当做怪人的现在。
走进教室,我将黑伞斜放在课桌旁。建筑物内的颜色是完好的,兴许是雨水无法透过钢筋混泥土。
“今天也挺早啊。”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那是一个穿着白色T恤和运动裤的男生,年龄与我相仿,“今天要不要去试试和其他同学聊聊天?”
我沉默不语,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在上面写下“不”这个字。
“啊呀,今天也拒绝我了吗?”他笑了笑,带着些无奈。
“范力,你每天早上都会这么问,不嫌累吗?”我在纸上写下这句话。
“不会哦,陌春你要是想的话我每隔一个小时说一次都是可以的哦。”
“你闭嘴吧,早自习要开始了。”
写完这句,老师已经拿着课本走进教室,而范力就这么站在我身边。
当然,我不需要担心这幅情景被老师看见会怎样,因为范力根本就不是真实存在的人。大脑是聪明的,它不同于其他器官,对于人来说,它是除了心脏外的第二个核心。人的意识诞生于此,但并不占据这里,只不过是拥有了大脑分配的一小块可以控制身体的区域。而对于大脑来说,保持机体健康是首要目的,这里的健康当然包括心理上的。于是,范力这类形象便诞生了。他们与人格类似,但并不会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他们是虚构出来的人物,目的是帮助我走出始终笼罩着我的阴影。而范力,已经是第三个被创造出来的人了。
学校的生活很简单,基本上被作业和课程占满。
“纸有些不够了,只能去小卖部买点了。”我嘀咕着。
“诶诶诶!终于要开始社交了吗?”
“买纸而已,等会记得闭嘴。”我小声说道。
我并不是很了解学校,除了上厕所和拿饭,我基本上都是在教室。除此之外,学校里我唯一熟悉的地方应该就是小卖部了。
路上,范力直接无视我之前的话,一直在说话,和我聊着最近我刚看的一本书。从他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天起,便不断向我推荐各种书籍,每当我空闲下来时,他都要唠叨一句“没事的话就去读书吧”。
只是对于他的话语,我没有办法出言回复。他当然知道我不能回复,也没有指望我能回复,毕竟一个人对着空气讲话,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疯子吧。
“虽然我已经被当做疯子了。”我在心里想着,一直走在一旁的范力却是加快步伐,挡在我的左前方。那里原本是学校的公告栏。应该是从半个月前,每当经过这个地方的时候,这家伙都要这么挡着,因为我无法透过他看到他身后的事物,他这么做应该是那公告栏上有什么不能被我看到的东西。
时间很快溜走,放学的铃声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太阳已经落山,晚自习后的街道暴露在霓虹灯的照耀下,四周的高楼装满了各色的发光管,让本应漆黑的夜变得敞亮且多彩。
只不过,这些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所有颜色的光在这场褪色的雨里不过是苍白无力的光芒。我没有直接回家,雨依旧在下,我依旧打着伞穿行在人潮间。
我得去打工。
上了高中后我就搬到了以前和父母住的房子里,年满十六周岁的我开始在晚自习后打工,加上之前收到的抚恤金,基本可以维持正常生活。
我并不想麻烦亲戚,当然,我并不习惯和亲戚住在一起的生活,那让我感到压抑,就像是沐浴在雨里一样,尽管房内依旧保持着色彩。
“今天应该就是我存在的最后一天了。明天你看到的应该就是另一个人了吧。”回到家后,范力的表情难得变得郑重,“吴陌春,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我很开心。我不知道下一个人是谁,但还请将读书当做一种爱好。这场雨它会停的,一定会的,不论需要经历多少人,不论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谢谢。”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很感激范力他们,虽然这是我大脑的意愿,但我从未把他们当做我的附属品。他们不会因雨水褪去色彩,每当在那场大雨里看到他们,我总能感到心安。
“早点休息吧,也许明天雨就会停了。”范力爽朗地笑着。
“那可真是令人期待。”我笑道。我知道,这并不可能发生。可即使如此,洗漱完后躺在床上的我在闭眼的前一刻也依旧在祈祷,祈祷明天这场荒诞的褪色之雨能够停歇。
……
“喂,起床了!”
伴随着闹铃声,一道陌生的女音将我从睡梦中拉出。迷糊地睁开眼睛,窗外依旧下着无声的雨,纯白的阳光才透过窗帘后回复了令人感到温暖的金色。
我缓缓坐起身,注意到了床边站着的一个女生,她穿着深蓝色的过膝百褶裙,身上的米黄色衬衣绣着花边,胸前是黑色的领花。她的眼睛很大,眸子里透着温柔,面颊两侧扎着两束小辫子,身后的黑色长发一直延伸到肩头。
“你是?”
“我叫张依然,请多指教!”张依然脸上带着微笑,向我伸出了手。
“张依然……这就是大脑创造出来的第四个人吗?”我看着张依然伸出的手,暗自思索着。
“我说你啊,这样很没礼貌诶。有人向你问好,你连一句回应都没有。”看我没有任何反应,张依然嘟起嘴。
“请多指教。”我很配合地回了一句,便下床准备洗漱。
不过,张依然却是直接挡在了我的身前。这突然的举动让我不由得脚步一滞。虽然我知道她不过是大脑创造出来的幻想,但身体在即将与其触碰的那一瞬本能地止住了。
“有……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她很好看,也很真实,让我有种恍惚感。
她没有多言,而是后退几步,再次伸出手。我有些无奈,幻像而已,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意义。虽然这样想着,我还是伸出了手,和她虚握了一下。
“这才对嘛。”张依然嘻嘻一笑,“快点准备上学吧,不然会迟到的。”
“……”
走在大街上,我依旧打着那把黑伞,但与身前一人间却是多隔了一个身位。是的,走在我前方的是张依然。和以往被创造出来的人不同,她没有在我走在大街上时隐去身形,她就像一个孩子,四处张望着,甚至会主动避让行人,就好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一样。
实在是太奇怪了。
今天到校的时间比较早,离早自习还有一段时间。班上的同学三三两两,趁着老师还没来的这段时间聊着他们感兴趣的内容。
“话说,要不要加入他们?”张依然看向了不远处的几个同学。
“不用了。”我依旧是在本子上写字。
“用写的来交流啊,这方法不错嘛。”张依然坐在了我的课桌上,“为什么要拒绝和别人交流呢?”
“因为不想。”
“是吗?不想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张依然露出可惜的表情,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那就只和我一个人聊天吧。”
我手中的笔顿住了,不知道是因为这句话让我无法回答,还是因为老师此时已经走进教室。如果是范力他们,应该会坚持不懈地贯彻鼓励我社交的理念,但这对于张依然来说似乎并不重要。
大课间,同学大多离开座位去操场散步或打球。高中的生活单调,压力大得让人喘不过气,在课间外出活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可我依旧坐在位置上。我不想出去,也不能出去,我眼中的淅淅沥沥的雨在学生踏出教学楼的那一刻便无情地洗去他们身上带有的色彩。原本充满活力的操场在我的眼中也只剩下诡异与心悸。
“聊会天吧,老是写作业也不好。”张依然坐在我前方的空座位上,“你有什么爱好吗?比如打球,乐器等等。”
“没有,硬要说的话,看书也许算一个。”虽然现在教室人并不算多,我还是选择用写的方式表达我的意思。
“是吗?那么,画画呢?”
“画画?”这个词让我感到莫名的陌生,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这个词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而范力他们也几乎不会谈到这个词,似乎大脑始终在刻意让我和绘画保持距离。其实我对画画并没有感到恐惧,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当年的事情确实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些痕迹,但除了这场雨,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其他东西产生恐惧。
“看看你的课本,上面有些用铅笔画的图案哦。”张依然指向了我放在一旁摊开的课本。
她说的没有错,摊开的那一面里确实画着几个简单的图案。不过对于那些图案我并没有印象,应该是我下意识做出的行为。
“我已经很久没有画了。”
“很久没画也没关系的,毕竟技术都是练出来的。”
“可是,颜色拒绝了我,我已经与画画无缘了。”
“但是这场雨并不会影响到室内的色彩吧,在室内画画就可以了啊。”
“确实,如果是在室内的话,这场雨对于作画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我想象着自己在室内作画的样子,一个人站在空荡的教室内,前方摆着水果,我熟练地握着笔,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思绪到这里变得无法集中,我的内心似乎在抗拒,不是在抗拒拿起画笔,而是在抗拒端起调色盘。
“那没有颜色的画呢?比如说用铅笔把这个笔袋画出来。”张依然指了指放在桌子前端的笔袋。
没有颜色的画吗?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还是拿出一张草稿纸,对着那个笔袋开始尝试。我的手显得有些僵硬,应该是许久没有画画的缘故。
周围似乎变得很安静,不知是不是因为教室里本就很安静,同学之间刻意压制了交谈的声音。张依然没有说话,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我在白纸上勾勒出一条条线。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与真人并无一二,隐约间,我似乎嗅到了一丝淡淡的清香。
“唔。”我长舒一口气,手腕有些酸麻,虽然只是画一个简单的笔袋。
“画得挺好看的嘛。”张依然双眼发亮地看着纸上的铅笔画。它有些简陋,线条显得歪歪扭扭,不过基本还原了笔袋的样貌,在合适的地方也有打上阴影,勉强算得上是及格的素描。
看着那副算不上画作的画,我的内心有种异样的感觉,与看书时我的感受不同,它更加张扬,更加欢快,像是不断涌出的清泉,就那样填充着我的心。
课间很快结束,学生们也在上课铃响前陆陆续续回到教室。我眼中,他们已经恢复了原本的色彩,这能让万物褪色的雨不会停留或衣服某处,应该是值得我开心的一件事了。
之后的几天,张依然每个课间都会和我聊天,就像那天说的一样,她没再要求我去和同学交流,只是和她一个人“说话”。在我看来,她作为一个被大脑创造出来的形象一切举动都十分古怪。她不像范力他们督促我社交,也不像他们那样避讳和绘画有关的事情。上课时,范力他们一般都是四处张望,而她则是认真听讲。在与我聊天的过程中,从来没有提到窗外的雨,也没有以另一个“我”的身份来和我对话,她就像一个朋友,和我聊着过去,聊着现在,聊着未来,甚至会向我询问某些题目的解题方法。这一切都表现得极为真实,也让我感到困惑,她的行为显然不是大脑希望的。不过,我并不讨厌现在这样。和她相处的这么多天以来,我没有感到压抑,反而有种很久未曾体验过的轻松。渐渐的,我与她的对话多了起来,本子上也写满了我对她说过的话语。
“话说,下次让我当模特怎么样?”张依然将双手背在身后,满眼希冀地看着我。
“……”因为是在学校的走廊里,来往的同学很多,我并不能出声说话,只能丢给她一个让她放弃的眼神。
“什么嘛,真没意思。”看到我的眼神后,她又嘟起小嘴,将头撇向一边。
“诶,陌春,你看那个!”撇过头去的张依然似乎发现了什么。
我顺着她伸出的左手看去,那是学校的公告栏,上面张贴着几张校园通知,而最中间的是一幅巨大的海报,上面用印着花体文字和各种图案。
“校园绘画比赛?”我看到了海报上醒目的大字。
“没错,绘画比赛。怎么样,去参加吧!”张依然显得很兴奋,“以你的绘画功底绝对可以拿奖的。”
最近这几天一直被她缠着画素描,我也渐渐找回了画画的感觉。
“不过主题和作画方式要等到报名截止的时候才会统一公布。我看看啊,截止日期是……今天!”看到日期后的张依然直接跳了起来。
“半个多月前就开始报名了啊。”我小声嘀咕着,忽然想起范力之前的奇怪举动,原来是为了挡住这个啊。
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对绘画产生任何恐惧,为什么范力他们,或者说是大脑一直在防止我接触到与绘画有关的事情呢?
我感觉脑子里有些乱,一旁的张依然则是焦躁不堪。
“你还在犹豫什么呀,赶紧去报名啊。”
“那就去试试吧。”我没有拒绝,其实在那天我第一次画笔袋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应该是喜欢画画的,却不知为何将它遗忘了这么久。
只是,我虽然赶上了报名,但公布主题和作画方式的那一刻,我似乎就已经与这场比赛无缘了。
“放弃吧。”我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因为周围没有其他人,我很自然地和张依然说着话,“主题是自然风景,要求是水彩画,而且在上交画作的时候还要一并上交所画风景的照片。”
“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可大了,因为这场雨,我根本看不到自然景物的颜色。”
“那就靠想象啊,树叶是绿色的,天是蓝色的。”
“但是自然界的颜色变化最多,单纯的风景画还好,但这次还要附上选取景物的照片,根本不可能完全靠想象来画画,所以,放……”
我话还没有说完,身侧的一个教室内飞出了一个颜料罐,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身上,里面的颜料泼洒出来,浸染在我的校服上。我下意识地侧身看去,那是一个美术教室,里面的学生在四处打闹,颜料罐被他们扔来扔去,地上洒满了各种颜色的颜料。
“搞什么啊,这群人怎么……陌,陌春,你……”张依然刚抱怨几句,很快注意到了我的异样。
是的,我的状态的确有些不正常。我能感受到我的身体在颤抖,心中的恐惧不可遏制地蔓延至全身,冷汗浸湿了我后背的衣服,背上传来冰凉的触感。眼前,那满地的颜料,那在地上流动,不断扩散的颜料,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恐怖,它们似乎不是从倒下的罐子里流出来,更像是从一个无底洞里喷涌而出,互相凝聚,形成一股巨大的浪潮,要将渺小的我吞没。一瞬间,我似是回到了当年的那个路口,但是不同于记忆里的是,此时我看到的场景异常的清晰:我的父母躺在那里,身体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身上,衣服上,地上,到处都沾满了血。画纸散落一地,四处是各种色彩的颜料,沾染在白纸上,漂浮在血泊里。它们像是无穷无尽一般,扩散着,混杂着,和着一抹抹的鲜红,显得格外刺目。那是一幅画,一幅署名意外的残忍画作。
我终于知道了,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记忆里那幅场景是模糊的,终于知道为什么范力他们从不提有关绘画的事情,那是大脑在保护我。大脑是聪明的,它会选择性地屏蔽对身体主人极其不利的记忆,会让人选择性地忽视可能对其造成心理创伤的东西。但此刻,这份抑制失效了,因为这幅场景再次对我造成了冲击,遍地的颜料像是有着极强腐蚀性的浓酸,侵蚀了那层薄薄的壁垒。范力他们用手捂住了那个年幼的我的眼睛,但现在,这双手被强行撕开,我还是一个小孩子,还是一个独自站在路口,浑身颤抖着看着父母尸体的小孩子。当年的事并不是没有在我内心留下任何创伤,相反,它留下的是一道极深的口子,是一道尽管结痂也难以愈合的伤痕。
“那,那个,对不起。”里面的人注意到了我,有些惭愧地对我道歉。
但此刻的我已经听不进这些话了。脑海里只剩下当年的那个场景,像一根钉子,死死地钉在那里,让我无法思考,无法言语,无法听清别人的话。在我眼里,教室里的颜料已经蔓延出来,不只是地面,头顶上,墙壁上,各色的颜料从水泥的缝隙里涌出,浓厚,鲜艳。
我很害怕。
我没有理会那个同学的话,也没有回应身侧的张依然,我只是头也不回的朝着走廊的一个方向跑去,那些颜料依旧在我身后,它们连接在一起,变换着颜色,融合着颜色,它们在我的身后。后方无尽的黑暗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我得再快些。
我不知道一路上撞到了多少人,也不记得耳畔响起了怎样的话语,我此刻只想逃,快些逃,逃离身后追逐着我的东西,逃离那个记忆力的场景。可是不论我怎样跑,如何加速,它依旧在缩短与我的距离,越来越多的颜料超过了我,它们在我身前汇聚。我已经被它吞了进去,现在,它要夺走我前方最后的光芒了。
“吴陌春!”
光亮逐渐减少,我能看到的事物也越来越少,但我还是听到了这句话,也看到了,那个站在仅剩的光线里的身影。
那是张依然。
在我的身体与她触碰的一瞬间,我就那样止住了脚步,整个人不可思议地停在了她的身前,就好像我刚才根本不是在快速奔跑。至于那要将我淹没的颜料在一瞬间炸裂开来,四散纷飞中逐渐消散。我的周围没有人,右侧是空荡荡的教室,左侧是栏杆,外面还在下着雨。
“已经没事了。”张依然“抱”着我,我再次嗅到了那股清香,这次更加清晰。
“很痛苦吧,很难受吧,背负着这种回忆一定很累吧。”张依然的声音很温柔,我的心渐渐平复了下来。
“请看着我。”她“放开”了我,后退几步,然后直视着我的双眼,“我能感受到你的恐惧,能体会你承受的痛苦。不用担心,我会陪在你身边,一直陪着,永远都不会离开,因为我还未完成我来这里的目的。”
“目的……让这场雨停止吗?”我的双目似乎还无法聚焦。
“不是哦。”她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向栏杆处,凝望着那从天而降的漆黑的雨,“我来到你身边的目的从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你快乐起来。”
“我知道,你惧怕的并不是颜料,更不是画画。相反,你喜欢他们,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还会是。你不需要拒绝它们。实际上,你根本就不需要抛弃它们,因为那是你的一部分。”
“记忆是我们眼里世界的缩影,是我们意识人格的根基。你不需要将那不部分残酷的记忆消除,你只需要接纳它。”
“可我不觉得我有勇气去接纳那些混杂的颜色。现在我若是思考任何有关色彩的事情,那幅场景就会在我眼前重现。”
“你之所以会有这种联想,是因为你将这些与你父母的死联系在了一起。在你的潜意识里,这幅场景是开启那段记忆的钥匙。实际上,那些颜色并不只是这一段记忆的钥匙,是你内心的恐惧将其他的通路全部封死。而这份真正的恐惧又是什么呢?”
我真正的恐惧吗?我低下头,内心竟然出奇的平静。我曾认为自己没有恐惧的东西,而刚才发生的一切让我认识到自己确实因为那次事故在心中埋下了一颗名为恐惧的种子。但这颗种子究竟是什么,是父母的死?亦或者是那令人忍不住捂住双眼的场景?不,不是的,我真的恐惧的不是这些。
“你真正恐惧的其实是……”
“痛苦。”我和张依然的声音合在了一起。
是的,我真正惧怕的是痛苦,害怕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会一直折磨着我,害怕它会一直伴随着我。然而结果就是,我因为这份畏惧而变得脆弱,名为痛苦的恶魔却因为这畏惧而变得强壮。
“痛苦没有办法去除,它无处不在。”张依然走向我,“我没有办法帮助你消除痛苦,但至少,我能够帮你分担这份压力。”
说完,她再一次抱住了我,“你现在是否还保留着直面痛苦的念头呢?”
“嗯,当然,我一直都想啊。”
“这样的话就足够了。”
这一次,我感受到了温暖,那份清香让我安心。我感到庆幸,庆幸自己“遇见”了她。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缓慢,雨水无声无息,世界只剩黑白。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路口,但这一次,我没有逃避。我不再是小孩子,我也不再是独自一人。身侧的张依然牵着我的手,与我并肩而立。我们都没有说话,那份深入骨髓的痛在缓缓减轻,对于纷乱的颜色颜料,我终究还是没有将他们驱逐出我的世界。
……
“走快点啊,磨磨唧唧的。”张依然在前方叫到。
“我说,虽然我不再对颜料感到恐惧,我也没有办法完成这幅画啊。”我打着黑伞,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背后背着装有画板颜料等绘画工具的背包。
现在时间还很早,又是休息日,街上行人很少。因为今天不在学校,我可以带耳机,这样一来我便可以在大街上与张依然正常交流,因为在路人的视角里,我不过是一个正在打电话的人罢了。
“都说了没有问题啦,一切包在我的身上。”张依然拍着胸脯保证道。
目的地似乎是在一个公园里。走上一个长坡后,我们在一棵大树下驻足。东方,白色的太阳已经将它的身形完全显露出来,阳光透过黑色的雨幕,倾洒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形成了极其明显的明暗对比。这里的风景的确很不错,大树被栽种在小山坡的最高处,树下残留着零星绿色,脚下是向远方延伸的草坪。远处的树林和小山因为晨雾而有些朦胧,而小山的右侧则是繁华的都市,那里耸立着高楼大厦。这里听不到林间的鸟语,也听不到道路上汽车的嘶鸣,很安静,是个让人沉醉的地方——当然,若是能看到他们原有的色彩,或许我会更加震撼吧。
“唔。”我放下沉重的背包,“这里确实是写生的绝佳地点,你是怎么知道的?”
“嘿嘿,秘密。”张依然依旧是那身米黄色衬衫搭上深蓝色百褶裙,“不过,你会知道的。”
我被她的话弄得有些迷糊,不过我也不打算浪费时间细想,我必须趁着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赶紧完成画作。
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我的心里还是没有底。那天后,我再不会因为和颜料有关的东西感到恐惧,但这场雨依旧没有停止。每当我望向天空,那苍白的天幕从来不会有任何改变。
对于作画者来说,画画的时间从来都是不值钱的。时间的激流在这时就像是被按下加速按钮一样,从我的笔尖快速流过,唯一能证明它们来过的证据或许就是白纸上那一道道线条了。
铅笔稿在静默中完成,我看着画板上初具雏形的山林,内心那种张扬的感受又一次流遍了我的全身。
“画得很不错嘛,接下来就是上色了。”
“可我根本没法上色啊,我看不到它们的颜色。”我无奈地耸了耸肩,将铅笔放下。
“嘻,跟我来。”张依然笑了笑,转身走入了大雨之中。
我拿起那把黑伞,跟着她一直走到坡道中间。停下脚步,我正准备询问接下来要干什么,张依然却转过身来,双手背在身后就那样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所以说,现在到底是要怎样啊?”
“这场雨从来就只是一道屏障,它隔绝的是你和世间万物的色彩。”她没有理会我的问题,与我四目相对,自顾自地说着,“你曾说过,你是一个被色彩拒绝的人,但实际上,你才是主动的那一方,是你自己拒绝了色彩。”
“因为以前的你不愿面对色彩背后的痛苦,这场雨便应你的心愿,无时无刻地清洗着你世界里所有的色彩。”
“可是,我现在已经接受了颜色,为什么它还是……”
“是的,你已经接受了颜色本身,你接受了各种颜色背后的东西,但你还未曾尝试过,重新与世界的色彩相融。”
张依然说着,伸手握住了我拿伞的那只手。我似乎能感受到,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感受到手掌的触感。
“所以,现在,走出这把伞,走入这场雨中吧。”
我握住伞柄的手像是受到某种力量的牵引,头顶的黑伞向着一边倾倒,在我松手的那一刻彻底掉在了地上。
雨水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没有感受到冰凉的触感,身上的颜色在缓慢褪去,一点点,一点点归入黑白的世界里。
但下一刻,从我的脚底开始,一圈光晕扩散开来。而在光晕所及之处,我看见了,看见了事物原本的颜色。脚底青绿的草坪,远处深棕色的树干,颜色渐变的山丘。灰色的楼房中点着零星的橙色灯光,天空的蓝色清澈无边,白云簇拥在已经升入高空的金色烈日的周围。风似是有颜色,它追着扩散而出的光晕,为玫瑰染上深红,为树叶抹上了墨绿。天空中那漆黑的雨在减小,随着苍白天幕被涂上它原本的色彩,这让万物褪色的雨水也被封入了那个望不到底的白色天际之上。
“我看见它们了,我终于能看见它们了!”我望向四方,因为重现的色彩而忍不住欢呼起来。此刻,我的内心也确实是被名为快乐的情绪填满的。
“看到你能这么开心真是太好了。”
“是啊,多谢……张,张依然?”当我再次将目光转向张依然时,确实不由得愣在原地。我的身前,张依然的身周反着淡淡的光芒,虽然我依旧能看见她,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要离开我了。
“别露出那副表情嘛,好不容易重新看见了颜色,现在要做的当然是放声大笑啊。”张依然笑道,附在她身体表面的光芒开始逐渐消散,一同带走的,还有她自己。
“我之前说过,我的目的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你真正开心起来。而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没有说话,视线有些朦胧。我不能哭,就像她说的那样,现在我应该做的是放声大笑,哭泣反而是亵渎了我们的努力。
她带着甜甜的微笑,黑发随着风轻轻飘扬。随着光点的离散,她的身形也在逐渐溃散。
“谢谢你。”我有很多话想说,但终究还是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不过嘛,”张依然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我虽然不在了,但你上课可不能开小差。早上要记得吃早饭,晚上不要睡太晚,如果觉得寂寞的话就多交几个朋友,课间不要老是坐在……”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微微一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张依然也露出笑容,然后便随着一阵风,化作点点金光,飘向我所不知的远方。
“能遇见你,我真是太幸运了。”
我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消散的光芒从我的视线里完全消失。我的余光忽然瞥见一处街角,那个路口异常的熟悉。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那天我们的目的地,就是这里啊。
我不由得笑了,眼角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滴落在草地上,浸染了那一抹青绿。
……
“这样就大功告成了。”我看着眼前的画作,满意地点了点头。画上,左侧是一片山林,右侧则是现代都市。
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两年,我考上了大学,加入了绘画社团,也找到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兄弟。关于那场持续了数年的大雨,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就像一场梦一样。
我再没有出现过那些年有过的症状。我不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还是张依然努力的结果,对我来说,我更愿意相信是后者。就像天空也会有蔚蓝橙红一样,就像树叶也会有青绿枯黄一样,在混杂不清的色彩,今后的一切还将不断推进,注定。
关于张依然的来历,我并不认为这是大脑的功劳。对于我来说,她就是她,是张依然,仅此而已。
我收拾好行囊,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我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但我还是看见了,看见身侧走过去的那个身影——深蓝色的百褶裙,米黄色的衬衫,面颊两侧的小辫子,和一直披散在肩头的黑发。
我猛地回过头去,她已经和我擦身而过,可那道背影却是无比的熟悉。
我记得,这一刻我的周围是没有人的。
事实上,就算有人我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那,那个——”
兴许是听到了我的声音,她停下了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我看到了她的容貌,看到了那张好看的面容,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双眸。
“不,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张依然是否只是我荒谬梦境中的一个幻想。
“请……请问。”
我也不知道,此刻我做出的决定是否正确。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但我知道,那一天,她确实拯救了濒临崩溃的我,拯救了我的世界。
“我叫张依然,”她露出了熟悉且甜美的笑容,上下打量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你。交个朋友吧!请多指教!”
她伸出了手,一如当年那样。
“请多指教!”
而这次,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握住了那只曾经握不住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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