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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短篇小说」王长英|倒灰问题

 谭文峰sdqtneyj 2023-08-28 发布于山西

作家新干线

倒灰问题


亲爱的读者们,当你阅读此篇小说时,须得把时间前推十年。因为如今县城住楼房冬季取暖已不存在倒灰问题。而在当时宿舍全是排房,楼房修建刚刚开始。大到局长,小到百姓,冬季取暖,要么生火炉,要么烧土暖气。自然少不了倒灰。今天的故事便从倒灰开始。

县里精简机构后,从教育局长的位置切下来回家的赵书,万万没有想到会为自己家里的土暖气倒灰而发愁。
其实,这在一般人看来是小事一桩。人常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头一桩就是柴。如今取暖换成了炭,烧炭岂有不倒灰的?说透了也就是把烧暖气火的灰掏在筐里,倒在离家五六十步远的固定垃圾场。愿意呢就见天掏一回,不愿意呢也可以隔三四天掏一次。况且赵书离岗在家也没什么事。他才五十六岁,体力也是有的。几年前在体委的旧宿舍生的还是火炉,掏灰更频繁,哪里当回事!而今何以为这点区区小事发愁?这恐怕就要从心理上找原因了。
现如今当官的退下来的第一关就是失落感。以前在位子上当官有了惯性,猛然退下来没了职位别人不再把你当回事,自然会有酸楚甚至凄凉感。一些把官位看得很重的人心理上摔的跟头会更重,有时甚至还会要了命的。我们所说的这个赵书,只当了两年局长退下来除了酸楚更多的是埋怨:这改革也太突然了!县级机关机构改革凡五十五岁以上的局级干部全部一刀切,谈完话说离任就离任,像是突然袭击还没有反应过来刀就捅到了心窝,根本没有回旋余地。他吃过下工饭的当天下午回家后,天空便飘起了雪花。
那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如同他的离岗一样猝不及防飘落下来,时间也到了规定的供暖日期。这扬扬洒洒的雪花似乎撒在他心上。扯出了他人生岁月的另一种悲戚。而紧随其后的看火与掏灰又加重了酸涩的份量。任局长的二年时间里他根本没在意这件事。因为看火、掏灰有人替他做。不是妻子而是一个自动走上门来的。那是他刚任局长后搬到这里(当时最好的宿舍)的头一个冬天。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提着一编织袋柴上门给他生着了暖气火。整整两个冬天那人把看火倒灰的一摊子活全包了。早晚准时到, 风雪无阻。他家里春意浓浓其乐融融。自然那人的勤快得到了他的“奖赏”:他由城关镇乐平学校的一名烧锅炉的临时工转正成了正式教师,继而又调到了一个很有油水的单位……如今他不可能再来给他看火。而赵书就像断了奶的孩子,怎么能习惯呢?心理上难以一下调整过来。再看周边环境,任局长时与周围邻居接触只是上下班,从那桑特娜小车下来走回家,仅有几十步远,只跟他们打个照面。这里的大多数住户都是教育界的老前辈和他们的儿孙,他不认识的居多,出入时点个头就行。有时点头也顾不得。他很忙,找他的人很多。有不少人在他未回家就在门口等着。求他办事的人,自然一律恭迎奉称、笑脸相对。而如今门前冷落车马稀不说,单说朝他投来的目光便急转直下,内容丰富意味深长:讥讽嘲笑刻薄鄙夷兴灾乐祸……富有穿透力。每天早晨、傍晚他提个倒灰的筐子在这样的目光中穿行,无异于裸着身子逛大街,目光里的潜台词似乎听得见:瞧瞧,局长原来也会倒灰呀!有权是靠权,没有权就扯淡!以前凭啥威风?凭啥有人给他倒灰?!
如果说以上仅仅是赵书的主观感受的话, 那么自从经过那天早晨,他便亲身感受到了人们对他倒灰的客观态度了。
那是个雾濛濛的清晨,他因倒灰用了力,大便的时间便提前。他便进入这排宿舍的公厕(顺便说一下他搬到这里住之前,教育局的工程队给他的房屋从里到外进行了全方位的装修,室内自然有卫生间,由于他不适应那半腿高的便器,虽努力但效果极差就没用)刚蹲下,便听到了隔墙女厕传来的一粗一细的对话。那是从口技式的吹树叶般的笑声开始的。
细嗓子:……倒灰的样子可笑人哩!像端着坐月老婆的大尿锅,撅屁股憋嘴灰溜溜的样子就像小偷……
粗嗓子:他心里灰脸上才灰。没见以前小车接小车送,才不灰呢!见了人扬下巴,牛皮哄哄哩。
细嗓子:多亏只当了二年,再多些时辰,尾巴会翘到天上去!他咋当上的局长,全凭了老婆……嘻嘻……
粗嗓子:我说你咋说得那么难听,人家那是叫什么来着?对,对叫开发人力资源,像你不开发就是浪费……
细嗓门:那人心可狠哩!头一个老婆跟他有了孩子,硬是让这一个挑了,嫌人家是农村人。
粗嗓门:以前呀火有人看,这下,可闪了狗日……
细嗓门:我再告你……
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进了厕所,对话才停下来。
赵书再也听不下去了,要不是他正拉着半截,他真看看是谁那么挖根剜底地损他。
如果以上还算是旁敲侧击的话,那么接下来没隔几天发生的另一件事便属正面冲撞了。那天,为防止嚼舌头的女人们像瞧戏一样地来看他倒灰,他比平常起来得要早,提着灰刚出街门朝左拐,没想到蓬地一下撞着了什么,只听呀的一声,他才看清是他的隔壁邻居,县城中学的老校长俩口子出来散步,他的筐一半撞到墙上,另一半可是磕到了老校长的腿上。灰尘荡起来。如果是仅校长一人也不会有什么事。老校长因脑血栓说话已不成句,走路要老太太扶着。而她早就对赵书心存忌恨。先说近的:刚搬到这里时他和老校长仅一墙之隔,他那些装修的工匠在妻子的指挥下把暖气修在了紧靠隔墙根,烟管直冲了校长的南房。校长老婆看见了说不能那样,生火冒烟会灌满他的厨房。两人吵了半天没有说下个长短,校长出来才把事情按下去。好在那二年赵书家的那个看火的技术实在是太好了,几乎没有灭过,即使生火也从来没有冒过太大的烟,争执便从未发生。再说远的,文革时期,赵书是县中学的学生,揪斗校长时,曾把烧红的烟头塞到校长的领口里,至今还留着烫出的疤痕,老校长的老婆便像记着老伴的疤一样记住了赵书的名字。今天把灰撒到校长腿上,老太太自然有话:你官做大了眼咋不睁大点,一清早就这么糟践人?
他赶紧说对不起,我没有看见。仅顾了走……
老太婆截住了他的话:不是有人给你倒灰吗?你咋干起了这营生,挺丢面子的呀……
这分明是老太婆在挖苦他,可是毕竟是自己撞了人,理亏。没想到老太婆拍打完腿上的灰扶着校长朝前走,边走边长叹一声:是呀,共产党还是认得好劣人的……走了一截后又径自唾了一口:晦气,真晦气!出门就碰了一腿的灰……
如果仅此也算罢了,最让他难堪的是倒灰的垃圾堆偏偏对着一条大道。这条道是两所中学的交汇处,道两旁是县城居民的宿舍区。行人不断,早饭有上下自习的学生、出来锻炼的老人。旁边还有一个停车场 。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人们像是互相约好了似的,每当他倒灰时总有人驻足张望、指指划划。有一回倒灰筐子不慎从手中脱落,顺坡滚下去,他在追那筐子,两腿满是灰,左裤口那里竟然还粘着一片梅花般鲜艳的卫生纸。他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哄堂大笑,那纸像长了嘴的尾巴紧紧地咬着他裤腿。他不能用手捏,只好又踢又跺才把纸甩掉。这一幕恰好被路上的行人看到,他们像观看表演,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偏巧和他一同切下来的经常见面的一个熟人笑完后说:赵局长,你啥时学会了跳踢踏舞?早该让大伙饱饱眼福!那人说话的声音特别大,自然又引来第二轮笑声。当时他的耳根脖子仿佛在燃烧。自此,赵书便暗下决心要解决倒灰问题。心病不除,必无宁日。他首先想到了妻子。

妻子比他小六岁,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以前是剧团的演员。脸蛋漂亮而嗓子差,因和几任团长关系暧昧,丈夫便主动与她离了婚。她便粘上了赵书。而赵书当时在体委已经与家在农村的妻子有了一个孩子。他与她的结合是下了一番决心。父母坚决不同意,母亲因此而生了病。父亲亲自找到单位领导骂他是程世美,闹得全城沸沸扬扬……正在他犹豫无奈时,妻子坚决与他离婚,带着不满周岁的儿子嫁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山村。自此以后,与她断了联系。儿子便再也没有见面……那不堪回首的一幕终于翻过去了。他与现在的妻子有了一个女儿明明,已经上初中。他深为明明不是一个儿子而遗憾,妻子已经手术不能再生育。不过,她为他能够当上教育局长是出了力的。她了解到新调来的陈县长是个网球爱好者,就让他主动买好网球拍,拉起了球网(他当时有这个权利),主动邀请县长打球。县长的夫人在外地,有的是业余时间。他在妻子的点拨下时不时地把县长邀请到家里作客,这样县长便目光灼灼地认识了妻子。再后来,妻子由后台走到前台。和县长经常出现在歌舞厅里。县长自然把她当做了最好的舞伴……这期间,舆论鹊起暗中流传。他心里有些别扭,但他深知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他的大度坦然得到了丰厚的回报。陈县长任期期满前的一个月在即将调回地区任交通局长时帮他圆了当局长的梦。妻子也由剧团一下子调入工资福利更高的保险公司,妻弟从乡下开车到城里占了一个学校后勤人员的名额转正开了车,住上了只有局级干部才有资格住的楼房……那是何等的风光呀……现在他退下来,因倒灰问题有些难堪,有些抹不开面子,他想妻子自然会体谅他的苦衷从而解决这个本不算太大的倒灰问题。
他这些时候妻子在她弟弟那儿住。弟媳这些时候要生孩子,预产期就在这几天。妻子母亲早年去世。妻弟离他这边的家骑车有十分钟的时间。那边离女儿明明的学校很近,她便索性跟母亲吃住在那边,好在那是刚刚新买的楼,二室一厅,又是集体供暖。
赵书借口说他身体不舒服叫回了妻子。妻子回来了一听他的真正意图扑赤一下笑出了声。玲牙利齿的妻子排枪似地扫射过来:呀呀呀,我还以为你是说啥事呢?你个大老爷们也真是的,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话,咋好意思让我回来倒灰!我在那头忙得要死,穿鞋都不知道反正了。这边家里就剩你一个人在,倒让我每天跑这么长的路回来倒灰,就为你个面子?亏你说得出口,咋啦?切就切了,你那个脸面值几个钱?我可不把你当神仙供起来!我告你,莫说我这些时等弟媳临产,就是真回来住,你也别在这上头打我的主意!你可要小心点,我还不一定老在你手里呢!妻子说着两眼一直没有离开墙上那面镜子,她在脸上仔细地涂抹着化妆膏,弥补着这些日子里面部损失。赵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你个鸟人,也趁火打劫,你见我退了也就这般冷言冰语连句热乎的话也没有,想真个气死我呀?妻子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回过头来看一眼赵书,口气软下来:真是死相人呀,就因为个倒灰的事愁得像阉了?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满世界都是,不能用个人?家里是出不起那个钱,还是怎么的?你呀,我看你是胡涂,别再叨叨啦,你不好意思张嘴,我给你找好不好?
妻子雷厉风行兑了现。用了一个老汉,他是专在城里捡破烂的,顺便早晚看火倒灰。那人有点木讷,衣着倒也干净,他把看火倒灰 的事一说,老头笑着唉唉地应允着。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乎乎的,那排住户起得最早的晨练的人还未起床,就听到了惊乍乍敲门声。那些街门都是铁皮做的声音特大,尤其是在清晨人们熟睡之时,像是通知死讯那么紧急。因为老头没记住赵书的街门,便逐个挨着那一排人家的街门敲 ,人们在香甜的睡梦中惊醒自然火气四溅,隔墙住着的老校长的老婆最先到了赵书的院子里,代表周围住户向他提出抗议:姓赵的你可要积点德呀,就因为自己用了个倒灰的把别人都当成你的看门人?……他觉得老太婆的话够剌人的,可这是触犯了众怒只得赔不是。他叮嘱那老头要记住了门牌号数。第二天老头倒是记住了门牌号数,可因起得早,敲门声还是惊醒了周围邻居们。以为是他故意怂恿老头成心和人们闹别扭,又被人们围住一顿数落。老头着了急,说他本不愿意来的,是看了亲戚的面才来的,没想到城里人都是狗耳朵,放个屁的声音也惊醒梦,牛皮个卵!我要是再来倒这狗屁灰,就不是人!说完把倒灰的筐隔门扔回赵家的门,招呼也没有打,骑车一溜烟跑了。赵忙给妻子打电话,说你咋找来这么个人?把邻居都给惹火了!妻子一听更火,气休休地回儆他,你倒好意思怪我,我费了多少事你知道吗?你得罪了亲戚,我的面子朝那里搁?从现在起,你想啥法子都成,把火灭了更好,反正也冻不着我和明明!
妻子的话有伤他的自尊。赵书想:你以为我找不到个人,我偏找一个年轻的给你看看!他一面埋怨妻子弟媳是不是算错了预产期,为啥都快有十多天了还不生?一面憋了一股气开始着手寻找目标。他把自己心里的火气不由地对准了那些处处和他作对的邻居。我赵某是退下来了照样还有人给我看火,不服气你们也用一个。
他跑了几回县城二中,找了一个他的同学,现任的吕副校长,吕校长很快就给他物色了一个学生。在老头走后的第三天下午,那个学生便 由班主任领着到了他家,第二天一早便在约定的时间给他看火倒灰,那孩子干活特利索,看火不到十分钟便收拾得干干净净,赵的心里 升起了无限得意,并打电话行告诉了妻子。可是他的这种好心情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第四天下午便出现了意外。那天下午下了自习,那个学生来看火,明明正好下了晚自习回家拿复习资料,出门便碰上了走进门来的学生,两人都在同一所学校,身上的校服等于身份证。明明问你来作甚?那学生一见明明就愣住了,他没有回答明明的话扭头要走,赵书当时正在院子里,问明明:你们认识?不想那个学生在赵面前狠狠地唾了一口,飞也似地跑出了门,把他和女儿弄了个愣怔。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当即给吕校长打了电话询问。吕副校长说班主任介绍说这孩子平时团结同学从未和别人吵架,只是家里经济十分困难,不可能这么无礼,他答应好好追查一下。
第二天早上,吕副校长打来电话才委婉地告诉赵书:那个学生竟是他前妻的儿子!现在已经改姓母亲的姓,叫李守志,家在很偏僻的石洼村—这是守志继父的家。守志母亲在前二年因病去世了。守志是从同学那儿知道了明明的父亲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而班主任和明明并不知情。一个在初中,一个在高二,同在一个学校,这些情况也是费了好大劲才问出来。并且要他答应不再告诉别人。赵书听了如同遭了猛然一击,攥着话筒木然发呆,他恍然觉得这是命运在捉弄他!记得他与前妻离婚儿子才两岁……多少年过去了,他一直把这个心中的伤疤藏在心底,没想到在今天却因倒灰猝不及防地勾扯出来,这无疑地在他的伤疤上捅了一刀。他和现在的妻子一直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过明明,他俩怕伤害她。可是明明好像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很敏感。那天晚上还特意从舅舅家打来电话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令他难以回答和解释,只得支吾遮掩过去。这纯粹是因倒灰惹出的麻烦!现在只能把隐痛掩藏起来,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要是让明明知道了实情,再惹出点什么事来可真是永无宁日了。

赵书觉得,当他去掉依靠别人倒灰的念头后反而觉得一身轻松。再没了心里发灰和害怕众人目光的感觉,似乎又恢复了局长职位,浑身散发着自豪,腰杆硬了,提着灰雄赳赳便跨出街门不再躲避别人的目光,而是挑衅似地追逐邻居们的身影,他真像宣战似地大喊一声:你们不是想看我倒灰吗,快出来看呀!心里漾起了征服者的快感。只可惜这种感觉满打满算没有维持了两天。
这天早晨,当他提着灰走到垃圾倾倒处,刚要侧倒筐朝外倒时突然从旁边伸过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胳膊。由于受到阻挡,灰只倒了半筐就落到了脚下,荡起白色的灰尘,裤腿和双脚全撒满了灰!扭回头来,是一个瘦而高的陌生汉子站在他身旁,头发和胡子很长且一绺绺的,穿着很少见的旧黄棉军大衣,且多处露出破棉絮。他声音既尖又亮:赵局长,可让我好找呀,让我来替你倒灰!
赵书莫名其妙:你松开手, 我不认识你!
汉子笑笑:我认识你!
赵书说,不可能!
汉子又哈哈大笑,高声说:网球跟着头头跑,妻子跟着头头跳,丈夫升官全家乐,局长、局长本姓赵,这不就是说你吗?
赵早就呼听说人们在编他的顺口溜,可从未有人当着他的面说,没想今天在众目睽睽的场合从他嘴里说出来!他的脑门脖子倾刻燃烧起来,朝那人狠狠地推了一把,扯了筐子往回返。可汉子把筐子拉得死死的且力气大的惊人。路边围观的行人还有那排宿舍出门倒灰的、晨练的,驻足看拨河拉锯般的夺筐表演。他们交换着兴奋的眼神,有的还低声说:倒底是当官好,离了任还有人来给抢着倒灰呢。赵急于想离开这里,又没力量拽过筐子只得耐着性子问,你是谁?咋这么赖皮?那人说:我是工程师,灵魂工程师。我今天可是专门为你来倒灰的!你可得让俺倒呀。我找你家可不容易呀赵局长…… 赵一听便知道他神经有问题,不想和他纠缠,就说我已经不是局长了,你走吧!说完就拉筐子。哪想到汉了拽得比刚才还要紧。赵书怕招来更多的人围观,干脆丢开筐子,回院关门把众多的目光挡在门外。那汉子着了急,提了空筐子用手敲着街门:局长呀,你开开门吧,让我进去替你倒灰你开开门呀……
围观的人纳闷,这人刚才还说顺口溜,转眼就这样了?有人上前拉他说:人家不用你,你咋没有点骨气?
那人听了脸上没有丝毫惭愧,反倒呜呜哭起来,对着街门大声喊:赵局长呀,大前年那个倒灰的人你给他转了正,他可是经了你的手顶了俺的名额呀!俺干了二十年的民办老师,可他是不满五年的临时代教呀!就因为他给你倒了二年灰……你毁了俺呀!局长呀俺家有老母亲,还有俺侄儿读高三……他们就指望俺转正……俺没有了饭碗,你就让俺给你倒二年灰吧,俺求求你吧……见开不了门,就突然止住了哭,用拳头擂着门:我是玉皇大帝,我来抓你,你快开门……人们才明白这人是被气神经了,叹惜声四下响起,对汉子遭遇同情起来:二十年教书的不如两年的倒灰的!当官的心真黑,尽欺压老实人……那个疯子不见开门,就将筐子隔墙扔进院子,大声叫着:赵局长,你莫怪;我还来,你等待!边说完回头跑开,消失在人流中。
赵一直在院里听着门外的动静,他仔细地回想着那件事情,给他倒灰的那人转正,是他亲自签字由人事科的胖科长办的,这么件小事咋又牵扯到了这个人?会不会是科长借他的手在档案上作了手脚,合伙挖好了陷阱让他往里跳?记得他曾想认真过问一下,结果没有来得及把这些善后事宜安顿好他就离了岗……一个突然下台的人怕就怕遭遇墙倒众人推……这事一嚷嚷,定然会不胫而走在这个屁股大的县城传开。真他娘的!人背了时真是喝口水也要绊了牙。倒灰的豪迈丧失殆尽!他把那只空筐踢到火炉旁,回屋躺在沙发上,拿起了电话,拨了妻弟的号码,可是好长时间没人接,他大声骂了一句:他妈的,怀了怪胎了?还不生!让老们在这边干受罪……其实,真是老婆接电话,他可不敢这么说。

第二天清晨,赵还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个疯子又来了!疯子固执的眼神、尖亮的嗓子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这可怎么办?以后还会有安省的日子吗?门响了一阵停下;又响了!他故意拖延着时间不去开门,心想那个疯子等得不耐烦会自己走开。不想,隐隐听一到是妻子的喊声,悬着的心才放下,赶紧出去开门。出了院,脚下软酥酥的才知道是下了雪。妻子急急跑回屋里边跑边说生了!生了!是剖腹产。她实在是累了,钥匙丢在了那边她想回家里来睡个囫囵觉。她边说边把手伸向暖气,很快缩回来:咋个没有热气?赵吃了一惊,一试果然冰凉,他便把早上的事说了。妻子说你别憷他,他要是再来,你别跟他多说,省得招惹人!说着没脱衣服躺下盖了被子就睡:你还愣着干么?想把我冻死呀?还不快去生火……
赵书已经没有了睡意。在沙发上躺了一会看看表已经六点多,便出屋寻找柴火。那些柴发潮,很难生,因气压低烟升到头顶就盘旋着不肯散去。他费了好大的劲头竟然没有生着,这个土暖气真没有火炉好看,他便耐着性子第二次生。不一会听到了隔墙老校长院里的鼓风机的声响。老太婆在墙 那边连咳带呐喊:姓赵的,你今天生起火来有完没有呀,烟把俺南房都灌满了!今天俺老头过生,你是成心跟俺过不去呀?
赵一听便想到那天早晨老太婆挖苦他的话火气涌上来,仰头应声道:我生火能管得了烟?你有管烟的法儿,我没有!
老太婆一听,加大嗓门喊:呀呀呀,我让了你,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睁眼看看这排住户哪家烟管直冲了别人家?当初垒火的时候俺没跟你讲过?
讲过咋?让我现在给你挪火?
火不挪,烟管不能挪?我说错你了?
正吵着半截,赵的妻子从屋里跑出来,隔着墙骂道:你个老不觉!你太霸道了!你看俺 老赵退下来你就成心跟他过不去,告诉你,你可别欺人太甚了!
墙那边的老太婆把欺人当成了骑人,一阵大笑后对骂起来:大家伙听听呀,天下出怪事了,你个女人家,说这话咋不害羞?我这一把年纪了都替你骚得脸红!让我骑你,你找错人了,是不是那人调走后没人骑你痒痒得不行着了急?不分个公母了,哈哈哈……真是稀奇,好多笑声便从那边传来。
赵妻一听气得大骂不止便朝外冲,想过去跟老太婆拼个死活,可她一开门便僵在那儿:门外直直地站着个大个子,那是老太婆的小儿子,是肉食店的屠宰工,他铁塔一样地抱着双臂憋着嘴愣愣地盯着她并不吭声。她吓得又关严街门返身把火气出在了赵书身上:她连哭带推,你个窝囊废,你连个免子也不如,俺 跟你受人欺负,以后可咋活呀!她边说边朝火里扔湿柴,刚刚变小的烟立刻又浓起来,朝了隔院灌去,心里涌起了报复的快感,哭声低下来。可不一会,那边的院墙架起了一个鼓风机朝了这边吹过来,反而把他们俩口子呛得直流泪……
隔墙的战事刚刚冷落下来,赵书肚也饿了都无心恋战,因为那边忙着安排做菜,这边的赵也找不到冒烟的湿柴,就只好加炭,妻子也赶紧收拾厨房,因为从今天中午开始,明明就要回来家吃住了。                

中午,明明仍然未回家吃饭,赵书妻子给弟弟打电话, 也说明明不在他那儿。两人听了心里都不安,赵说我去学校去找找。没出门电话突然响了,赵拿起电话却只有哭声。妻子夺过电话听出是明明在哭。忙问。明明,你怎么了?老师批评你了?还是有人欺负你了?
电话里并不回答,哭声反而更大了。赵妻带着哭腔问,明明,你在哪儿呀?赵书以为有人绑架了明明,凑到话筒前说,明明,你身边是不是有坏人呀,你快说呀—
电话那边还是抽噎着。赵书说,明明,告诉爸爸要不要报警?
明明止住了哭说:我在医院!
医院?赵书和妻子两人对着话筒叫道。明明,你怎么啦?你病了?明明哭着说:你跟俺爸都来医院,我,我要你们都来,快来!你们不来,我就去死!说完把话筒搁了。
赵两口子赶紧锁门叫了出租车直奔医院,在急诊室、门诊大楼都没看到明明的身影。赵书俩口子像没头的苍蝇在医院的楼道里乱问,赵书妻子忍不住大声喊着女儿,刚拐到门诊楼的旁边,猛然见明明从化验室出来。她一下子上前抱住明明:孩子,你、你怎么啦?你别吓着妈,你啥时来医院,你怎么啦?你说呀,……说着就呜呜地哭起来。
明明却十分冷静,盯着赵,目光里揉着阴冷和怀疑,在走廊的条椅上坐下来突然哭起来,边哭边说,我要你们去验血,快去,就进去!赵书和妻子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两人正在发闷,明明跺着脚:快去!你们不去验血,我就去死……
明明今天这么闹?起因还是赵那天挨了那个学生的唾。她怎么也弄不懂那个学生那么无礼。在舅舅家,他给父亲打了几次电话询问,可是父亲的回答让他心生疑团。她问妈妈,妈妈说她也不清楚。她决定自己去问。她首先在教导查到了那个学生所有的年级,下课专门等候,可是那个学生像是专门在躲避她,她依然穷追不舍。后来终于在上完课间操回教室时把那个学生挡在门外。她要他说出唾人的原因,依然遭到拒绝。当明明从一个新近的同学那里得知底细时,第一个感觉就是怀疑自己是否是父母亲生,想到父亲在电话里向他解释那个学生唾他原因时那种支吾的样子,她更加怀疑。她从生物书里得到了有关血型的知识便到了医院验血。于是在今天放学后,她便采取了这种火力侦察的办法。
不一会结果出来了。赵妻子是A 型,赵书是B 型,明明是AB 型 ,医生使明明的怀疑暂时解除。因为只有DNA才是最为可信的。母女相互抱着哭了,明明突然甩开了母亲,对着赵书说,爸爸,你要给我说清楚那句话,赵书说,你说吧,只要爸爸知道。明明便把那天在操场边上听到的那个疯子说的顺口溜讲出来。不想被妈妈当场顶回去:明明你太不像话了!你怎么乱听人嚼舌头呢?明明说不是我乱嚼舌头,是学校的这么对我说!我烦!烦死了!你不给俺转学,俺就不念了,俺受不了他们嘲笑的目光……赵书在一旁愣着。他的心搅成了一团。他担心的问题还是出现了。不过他还是强打精神说,你相信爸爸是那样的人?是爸爸下了台他们落井下石呢,你要想转学,爸爸给你转……
两人总算把明明哄着回了家。
 
第二天早晨,天出奇地冷。女儿早早地吃饭去上学,她在家里走的最早。赵是最后一个起床,在掏灰时他发现土暖气火又灭了!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老天成心和他作对。人背了时老天爷也跟着起哄。他气得浑身发抖,在地上来回转圈寻找生火的柴。可是昨天生了两 次,连湿柴都用完了。他好容易才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几块板劈开当柴用,点了几次,烟管那儿一点烟都不冒,在火门下尽管煤灰不少可还透着气。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很快跑出门外踩到煤堆上去看那烟管:果然里面塞得严严实实,掏出来一看是碎布条破塑料布!血哄然涌上脑门,一定是隔壁的老太婆报复他!他按住火气,叫出妻子来看,妻子一看脸都气紫了。她回到院里踩着凳子对着院墙那边破开噪 子大骂起来,那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声音吼得四周的邻居都听到了,只不过天还没有大亮,人们也不再觉得新鲜,没有多少人来观看,再加上这会儿只有倒灰的人出门,令人奇怪的是隔壁的校长老太婆的一句也不还口。他俩口便认定是她心里有鬼,便拉着赵书出门要到老太婆院里去闹,可一拐弯见校长的大门紧锁着。她好像高音喇叭断了电,一下怔在那里……正在纳闷,突然,从一侧传来赤赤的笑声,扭头看去,只见那个疯子手里拿 根树枝嘻嘻地走过来说:赵局长,这下,你让俺给你倒灰了吧?
赵一步上前揪住疯子的领子,你、你把我的烟管堵住的,?
疯子扬扬手里的树枝,点点头说:敢做也敢当,灵魂工程师不说假话!只是你让俺转正,俺就……
没等疯子说完,赵一拳对了疯子打去,这一拳可真是打得不轻,疯子晃了晃就跌在雪地上,手里当拐杖用的树枝甩在一边。赵的妻子也加入了战斗,想想他说的顺口溜传遍了县城,女儿都听说了,把他家里搅得乱七八糟,这一切都化作了火气朝了疯子发泄,疯子挣扎着靠在墙角,开始用手护着脸,后来就斜躺下。在这排宿舍的住户闻声便出来看,有的还上前劝阻:说你怎么跟一个神经病一般见识?赵书两 口才住了手。两人朝院里走时嘴里还骂着:让你乱嚼舌,凤凰落地还比鸡大呢,两 人一前一后回到院里散发着复仇的快感。妻子掏灰,他提着便去倒。在刚倒了半截时便听到有人在喊:呀!怕是死了人哩!嘴里还流血哩!刚才那个劝架的人感紧叫赵书,你看你打了人就不管了,闹出人命来你可是躲不掉的。赵书心里便抽紧了,刚才火气上来,咋没有控制住?不会是那人赖他吧……他到跟前一看,那人躺在墙角双眼紧闭,嘴角的血已经流到了下巴。他赶紧上前去扶:你醒醒,快醒醒!那疯子浑身软绵绵的像摊泥。这下子赵书可是慌了神,大声唤妻子快出来呀,快去叫出租车!
几乎是在赵书俩口子把疯子送到医院的当儿,几个男人来到了教育局那排宿舍后来找疯子。他们是疯子的家人,其中就有疯子的弟弟。人们便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对他们讲了。疯子弟弟知道了赵书就是那个把他哥的转正名额给了别人且打伤他哥的人,便找到急诊室的赵书说,我哥要是有个好歹,我不会绕了你!你等着法庭的传票吧!
那天,他在医院一直守候在疯子身边。疯子一直昏迷不醒。疯子姐姐、弟弟怕万一哥哥醒来见到赵书精神再次遭受刺激才让他离开。
赵书刚从急诊出来就碰到了他的儿子—李守志。他是来医院探望被他的亲生父亲打伤的大伯的。儿子狠狠地剜了赵书一眼,直戳他的心头。天呀,刚才要他到法庭的人不就是他亲儿子的继父吗?
回家的路上,赵书心力憔悴十分狼狈。赵书走着走着,便听到了身后的汽车喇叭声,自己并未占道,为何连着按喇叭?回头一看。是自己在位时常坐的那辆车停在他身边。玻璃摇下,一个胖脑袋伸出来,是他的部下教育局人事科胖科长。赵离任时听说他要当局长。胖科长笑着打着招呼:赵老师—这是他头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称呼:我打电话你不在,听人说你去了医院,就赶过来,我顺便通知你,明天地区纪检委的人来了,他们要进行离任审计,不过还有别的事要你去核实一下,反响最大的事是那个民办教师名额被顶替的事,他家里的人告到地区了。不不不,问我,自然是要问的,他们指名叫你的。顺便向你透露个消息,地区交通局局长老陈给双规了,他们还想从你这里了解有关他的情况。说完,胖脑袋便缩回车里嗖地开走了,给他留下了一股浓浓的尾气。
赵走得更慢了,他心里涌起了一股激愤。好吧,惹恼了我呀我可是啥也敢说的!于其是条网里的鱼,不如……赵书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家。一开门,便看到了那个倒灰的筐子。他一脚把它踢开,筐子弹跳了几下后滚到了暖气火那里,火门像张了黑洞洞的大嘴在问主人,你踢我干什么?我这满肚子的灰你可是倒不倒呀?
这时他的背后一个学生叫他:你是明明的父亲吗?我们班主任打电话你不在家,说要你马上去一趟学校。明明今天没有参加期中考试,要我问一下她是不是生病了?
什么?明明没有去学校?赵书心悬起来,脊背凉飕飕的,他蓦然想起在医院验血的那一幕来。她会不会去验DNA?这孩子在家里娇惯得啥事也会做出来的!他真想大声呼喊一声。天哪!今天是怎么啦?真是祸不单行呀!
这时,街门砰地被那个学生关上,赵书怔了一下,只见一只老鼠突然从暖气火盛灰处蹿出来,浑身上下竟然全是白色,呀白鼠!是蹭上的灰还是……他那里顾得多想,赶紧回屋里给妻子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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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辉



作者简介




 
王长英  山西省昔阳县人。退休干部。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科学幻想小说《失踪者回忆录》获得晋中文艺精品奖。《世事年轮(中短篇小说选)》《世事年轮(散文卷)》出版。诗歌在《诗刊》《中华诗词》发表。短篇小说获晋中文学奖。(诗歌散文及其它奖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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