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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爱为什么不能发电?

 白河baihe 2023-08-29 发布于浙江

儒学新说(六)

作者 | 罗马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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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六零后,在我那个年代,好老师的标准,就是随时拿着一个塑料尺,时刻准备收拾那些不听话的学生。
上课交头接耳,要打手板心,没完成作业,要打手板心,考试不及格,还是要打手板心。
这样的老师,就是所有家长心目中的大神,都争着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他的班上去。
相反那些对学生温文尔雅,从来不搞体罚的老师,则被认为是误人子弟。
但是如果要放在今天,有哪个老师敢这么做,恐怕会引起一场轰动全国的大新闻,先不说家长们会集体到学校去抗议,恐怕公安机关立刻就会介入。
这个有趣的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了,但现在的教育理论普遍认为,打骂会影响孩子们的人格培养,不利于他们日后的成长。
所以现在不仅仅老师不能打学生,就是家长打孩子,那也是让人侧目的恐怖行为。
我原来住的一个小区里,就有一个家长望子成龙心切,每天都在强迫孩子弹琴,谈不好就拳脚相加,闹得孩子鬼哭狼嚎,让整个小区的人,都对这个家长指指点点。
更有刻薄的人说,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却强迫孩子去做,这不就是一个典型的人生失败者的行为吗?
小区里竟然有这样的人,实在是整个小区的耻辱。
那万一孩子不听话,又不能打骂,该如何去教育呢?
现在所有的教育学家,都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用爱去感化孩子们,因为爱是万能的。
你别说这个观点,竟然和孔子孟子,治理一个国家的思路,高度吻合。
在他们看来,既然周公告诉我们,治理一个社会最好的模式,就是要像管理一个家那样,去管理所有的人,那就要用爱去对待每一个人。
所以台湾的环保分子们,坚持要废除核电,可是又提不出替代的方案,只好喊出了“用爱发电”的口号,虽然被我们今天绝大多数的人嘲笑,但是在孔孟看来,这才是政治正确。
那么爱真的是万能的吗?
《韩非子》里记载了一个故事,宋国的贵族司城子罕,就对宋桓公说,治理一个国家,无非就是唱白脸和唱红脸。
唱白脸就是追究别人的过错,自然会遭到所有的人厌恶,而唱红脸则是给大家发糖吃,肯定会得到所有人的爱戴。
因此司城子罕提议,为了让宋桓公得到全国人民的爱戴,以后给大家发红包这种事,就全部由宋桓公来做,而所有的克扣员工薪水,对员工进行管卡压,甚至让他们卷铺盖走人这种事,就全部由自己来做。
让自己来替宋桓公当这个恶人。
宋桓公一听,顿时觉得司城子罕真是一个大大的忠臣,太爱寡人了,于是立刻批准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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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桓公

那么执行了一年以后,发生了什么情况呢?
说句老实话,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很多人听,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是这个主意太棒了,简直是管理学上的高招啊。
可是结果呢?
结果让所有的人大跌眼镜,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司城子罕就变成了宋国真正的老大,一脚把宋桓公踢出了管理层。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要理解这一点,其实我们可以回到前面的问题,那就是打手板心的老师,更容易赢得学生的尊重呢?还是那个天天给学生讲大道理的老师呢?
当然是前者,毕竟打在手板心上的痛,那才是真正的刻骨铭心,至于那些将来会怎么怎么样的大道理,又有几个小朋友能真正理解呢?
所以虽然孔子和孟子,都非常赞成“用爱发电”,可是他的有一部分学生却认为,这纯属是扯淡。
回到战国初年,礼崩越坏,周公的制度不灵了,那为什么不灵了呢?
有一部分儒家知识分子认为,周公最大的问题,就是真把国家当成了一个家来管,这带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是非不分。
因为在一个家庭里,一旦发生了纠纷,最重要的不是分清对错,而是要化解矛盾。
这就像老公和老婆吵架一样,千万别死抠谁对谁错,否则就只有离婚一条路。
所以正确的方法,就是双方互相道歉,你让一步我让一步,这样才能在晚上重新睡在一张床上。
因此一家之内,打骂和暴力是绝不可以的,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刑不上大夫”。
同时也不能有成文法,因为这样很容易形成对立,不利于和稀泥。
如果一家人,事事都要搞清楚对错,没人肯让步的话,那一家人就只有天天打架吵架,还怎么过日子呢?
所以按照《孔子家语》卷九里的记载,当他听说了晋国的范宣子,把刑法刻在了赵简子所铸的鼎上,对所有的人公布的时候,他觉得这简直是乱搞,是要亡国的。
不过这事还真让他说着了,没多久就发生了三家分晋,但至于是不是这个原因,孔子后来的弟子们,就和他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战国时期第一个强国魏国,从国君魏文侯,相国李悝,到名将吴起,都是孔子的弟子,子夏的学生。
他们就完全不赞同孔子这套主张,他们觉得一个好的家庭,绝不能对错不分,事事和稀泥,要是人人都躺平的话,那这个家就没法过了。
所以大家都得起来挣钱,不听话的就得打手板心,好吃懒做的必须滚蛋。
战国时的第一次变法,就是从魏国开始的,其中一个最重要的政策,就是不准吃大锅饭,要搞按劳分配。
贵族不能再抱着铁饭碗,干不好就下课,让有能力的人上位。
同时为了让国君能真正的有个“爹”样,有能力打别人的手板心,就必须限制贵族们的力量,不能谁都有实力和“爹”叫板,那样谁打谁的手板心,就说不清楚了。
那既然治理一个家的逻辑,从用爱发电,变成了打手板心,那就要把规矩写清楚,所以李悝制定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完善的成文法,叫做《法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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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从这个时候开始,分裂出了两条路线,继续相信能“用爱发电”的那一部分人,就变成了正统儒家,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那一部分人,就变成了法家。
两者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不过是如何在具体管理一个家的方式上,出现了分歧,那么他们之间谁对谁错呢?
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我们应该看一看,两种思想的成因。
周公之所以相信可以“用爱发电”,是因为周朝早期,全国只有五百万人,分布在从陕西到山东,山西到湖北的整个大中原地区。
这就相当于,把如今一个县的人口,分散到今天十多个省的范围里,你可以想象,见个人影有多难。
既然诸侯和诸侯之间,存在着大片的空地,彼此之间串个门都要跋山涉水,那要想制造点纠纷,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在这种情况下,996也好,躺平也罢,其实没啥区别,混日子很容易,只要一家人之间,不要无事生非就好。
既然有的是生存空间,大家都吃的饱饭,没啥根本的利益纠纷,那一家内部最可能发生的问题,无非就是叔嫂冲突,婆媳矛盾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化解矛盾,比搞清楚事实,显然重要得多。
所以“用爱发电”才是正道。
可是等到了春秋末年,战国初期,中国的人口翻了好几倍,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能用的土地都被开发完了,此时要想发财,就只能打邻居的主意了。
这时候一家人,还想稀里糊涂地过日子,说不定哪天就被邻居踹门而入,抢个精光,所以生存的核心,就变成了强家。
而要想强家的话,那就必须管理有序,人人出力,这时候“爹”就不能是个和事佬了,必须展现出强大的领导力。
而强大的领导力只能来自于强大的实力,所以必须把所有的资源,都向“爹”的手里聚拢,由他率领着全家去抢别人,而不被别人抢,这才是天大的事,关系着一个家的生死存亡。
这就是儒家的另一个分支,法家的思路,初期的核心就是强“爹”,只有“爹”强,全家才有可能强。
李悝是第一个意识到强“爹”的重要性的,但他做的还很不彻底,他只是让大家不要躺平,要和“爹”一起奋斗,但是他并没有解决,如何把资源向“爹”的手里聚集的问题。
不拉开差距,“爹”要想真正地打儿子们的手板心,那是要掂量掂量的,这就像你家的小子,如果到了十六七岁,个比你高,力量比你大,他要是不听你的话,你真的想揍他的时候,下手之前,恐怕必须要考虑考虑,他万一还手的后果。
所以吴起又把李悝的改革,向前推进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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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吴起这个人,按照今天的看法,实在是有点没底线,属于极致的功利主义者。
虽然他也是子夏的门徒,曾申的弟子,可是在他的身上,实在是看不到半点儒家的影子。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里说,这家伙祖上,大概上过胡润财富排行榜,在卫国是出了名的有钱人,可他却是个官迷,一天到晚挥金如土,到处通关系,走门路,就是为了混个一官半职。
结果没想到海量的财富,全被他打了水漂,竟然连个七品芝麻官都没混上,结果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可是大家谁都没想到,吴起是个真正的狠人,一怒之下,竟然把背后说他坏话的30多个人全都杀了,对着他母亲的面发誓,说不当总理,绝不回国。
吴起逃到了鲁国,拜在了曾申门下,开始学习儒学,很快就声名鹊起。
既然有了才气,机会自然会向他招手。
很快鲁国和齐国之间发生了战争,鲁元公听说吴起是个将才,就很想用他。
可能今天的人会不理解,吴起明明是个儒生,怎么又会被人称作将才呢?
要知道早期的儒家,和后来的儒家有着本质的不同,早期的儒生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都是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写诗,抓着话筒就可以喊麦的全才。
不过鲁元公有个担心,吴起的老婆是齐国人,万一吴起是齐国的间谍怎么办?
没想到吴起二话不说,回家就把老婆杀了,带着老婆的人头回来见鲁元公,把鲁元公惊得下巴都合不上,直接就任命他为领军大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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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吴起天生就是一个战神胚子,一战就把齐国打得落花流水。
但是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有人给他下了点烂药,对鲁元公说:“这人为了当官,眼都不眨,就把老婆杀了,将来要是有利可图,那取大王的脑袋,恐怕连想也不用想吧?”
鲁元公一想,是这个道理呀,这样心术不正的人,不能用啊。
结果吴起用力太猛,不仅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搞得自己声名狼藉,只能离开了鲁国,去投据说能礼贤下士的魏文侯。
不过吴起的名声实在太烂了,魏文侯最初也有点犹豫,就问宰相李悝说:“你觉得吴起这个人怎么样?”
李悝回答说:“坏人,但是是坏人里的牛鞭汤,牛逼得不得了,当今第一军事奇才。”
魏文侯虽然师出儒家,也是子夏的学生,但却是个实用主义者,他一想,牛鞭干不干净,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大补啊,于是就重用了吴起。
而吴起也是在魏国,达到了军事生涯的巅峰,训练出了著名的“魏武卒”,也就是魏国的海豹突击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成为了后来的军神。
虽然吴起的道德水平堪忧,个人修养也一无是处,但吴起的政治思想,却是典型的儒家套路。
宋太祖赵匡胤,曾经觉得宋朝的都城开封无险可守,在军事上太过危险,所以想把首都迁到陕西的长安,但是遭到了他弟弟,宋太宗赵光义的坚决反对。
至于赵光义为什么反对迁都,历史上有很多猜测,但他说出了一个绝对政治正确的理由,国家安危的关键,是“在德不在险”。
但这句话的原创,其实是吴起,吴起攻克了秦国西部的土地之后,魏文侯跑来参观,一看这块地方,左有高山峻岭,右有黄河,绝对是易守难攻,忍不住感叹道,秦国的这块地方实在是太险要了。
没想到吴起立刻对他进行了批评教育,指出他这种世界观,是绝对错误的,从古到今,没有一个国家,单单靠地形的险要,就能生存下去,而成功的关键,在于民心的向背。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在德不在险”。
这句话也变成了后来儒家的正统价值观。
不过真正让吴起名垂青史的,是他在楚国进行的政治改革。
吴起虽然在魏国变成了军神,但魏国人死活就是不让他做总理,因为大家都觉得,他为了名利,实在是太猴急了,猴急到了这个程度,肯定是没什么底线了,天知道用他会出什么幺蛾子。
因此吴起又一怒之下,离开了魏国,来到了楚国。
而楚国人在当时,属于蛮夷,吴起的道德水平,在中原算个异类,但是在楚国人这里,就是个常态。
对楚悼王来说,只要能补,什么鞭都可以,更何况吴起早就证明了,自己是十全大补丸,那还犹豫什么呢?
吴起在楚国的改革,核心就是一点,强“爹”。
要知道楚国的贵族力量原本很强大,楚悼王他爸楚声王,就是被楚国的贵族们,假借“盗贼”之手干掉的,所以楚王名为楚国的“爹”,其实也过得非常寒碜。
那要想让楚王真正成为楚国的“爹”,吴起该怎么办呢?
他的解决方案,就是把楚国的贵族们,迁往鸟不生蛋的偏远的地方,让他们想躺平都不可以,必须在那里搞开发。
这样原本贵族们手里把持的,楚国那些富得流油的地方,自然就全都收归了楚王管理。
这一招迅速改变了楚国的力量对比,用最快的速度,把本来身高和体型,压不了贵族多大一头的楚王,催肥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巨无霸,从此想打谁的手板心,就打谁的手板心。
此举一度让楚国,变成了战国第一强国。
当然吴起这么搞,虽然让楚国强大了,楚王开心了,可是却得罪了所有的贵族,人人都对他恨之入骨,这也就埋下了他悲剧的命运。
所以楚悼王一死,楚国的贵族集体发难,目标只有一个,干掉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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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起在临死之前,再次表现出他的狠人本色,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于是就奔向楚悼王的尸体,让那些射他的人,也把箭射在了楚王身上。
这就把本来对他的报复,变成了叛乱,一下子性质就变了。
所以楚悼王的儿子楚肃王上台之后,立刻对这些贵族进行了大清洗,七十多家贵族被灭族,吴起就算是要死,也要把大家拉着一起下地狱,真不愧是当时第一狠人。
早期的法家,我们之所以认为,它并没有脱离儒家,本质上是因为,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对什么样的家是完美的,有着不同的定义。
在战国这样特殊的背景下,一个家能否生存,远比一个家是否和谐更重要,法家只是儒家中的一部分知识分子,为了解决一个家的生存问题,而产生的一个特殊流派。
而后世之所以觉得法家很怪异,和儒家格格不入,本质上是因为,自从秦统一中国之后,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东亚第一,外敌的威胁是有限的,因此内部的和谐问题才是最重要。
所以提倡“用爱发电”的周公主义,自然就比动不动就打要手板心的法家思想,更符合这种大一统社会的需要。
不论是提倡周公思想的孔孟之道,还是提倡变法图强的法家思想,都没有放弃,用管理一个家的方式,来管理整个社会,而这才是儒家思想最本质的核心。
事实上,这两种思想,最后都被荀子有机的统一了起来,所以晚清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就尖锐地指出:“两千年来,皆荀学也!”
关于这一点,我们会在下一篇中详细的阐述。
不过无论是李悝在魏国的变法,还是吴起在楚国的变法,都没有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效率太低。
从战国开始,兼并战争越演越烈,多吃一口还是少吃一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胖瘦问题,因为一旦力量对比的天平彻底失衡,那落后的一方,就再也没有机会翻身了,最终等待他们的命运,就只能是家破人亡。
所以光靠李悝和吴起变法,这种强“爹”之路是不够的,必须要把一个家的所有潜力,全部动员出来,以最快的速度超越对手,变成一台彻头彻尾的战争机器,才能在这场只有一个生存者的竞争中获胜。
那么如何把一个家,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战争机器呢?为什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还是没有偏离儒家的基本原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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