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古老二媳妇——母亲一生(二)

 东营微文化_ 2023-08-31 发布于山东

古德禄在家排行老二,一直打光棍儿,是他妈一块心病。这次去北京买媳妇,一去好几个月不回来,古老太太非常惦念。听说老二终于领媳妇回来了,老太太早就放话,“老二到家,放倒猪就杀!”果然,母亲随着古德禄到家,古家杀猪摆席,着实热闹了一番。
这场热闹还没过去,母亲就开始感受到周围的一片敌意和寒气。母亲当时正值十五年华,虽然不算特别美丽,但穿当时北京流行的花旗袍,也是亭亭玉立的青春靓女。但在刚开荒拓土的东北,人们多穿粗布夹袄和大裤裆裤子,母亲这一身打扮就很扎眼。家里人和村里人都笑话母亲,说“花钱买了个小妖精”“娶了个'花老抱子’”(东北人管抱窝的母鸡叫“老抱子”)。母亲很快就不再穿旗袍,从此这件旗袍一直压在箱底。我曾经有一张母亲年轻时穿旗袍的照片,可惜现在找不到了。
母亲天天刷牙,也让村里人笑话,有人说:“你怎么不把老肠老肚也掏出来刷一刷!”有人说:;“只有门子里的人才刷那玩儿艺儿!”(“门子里”在东北指妓院)。母亲从此也不再刷牙。母亲一口京片子,更是大家的笑柄。她一说话就是京味十足的北京官话,周围人一听就笑成一团,然后怪声怪气的学她。用的词儿也不一样,她说“追”,人家说那叫“撵”;她说“到什么地方”,人家说“到哪疙瘩”。吃的东西也不习惯,在北京赵家大院吃惯了大米白面炒菜,到老古家很吃不惯小米干饭大锅炖菜。
生活上这些不习惯还可以逐步适应,最难的是在大家庭中的日子。老古家是两个老人带着几个儿子孙子孙女三世同堂,十几口人在一起生活,难免磕磕碰碰。老爷子带着男人主外,种地干活;老太太带领女人主内,承包家务,儿媳妇们“排饭班”(轮流做饭)。妯娌们除了她都是有娘家的人,有的娘家还挺有势力的,所以腰杆也硬,挨打受气了可以往娘家跑,有退路。俗话说“不欺负老实人有罪”。母亲是处处让她们看不顺眼的没“根”的“外来人”,打了骂了没人管没人疼没处跑,初来乍到又不会做东北农村的家务活儿,所以很快沦为全家人见人欺的受气包。妯娌们有时故意把很多活儿压给母亲,有时故意找茬滋事。一旦母亲还嘴,那边火力全开,跳脚开骂——“欺负老×家闺女(指她自己),错翻眼皮!老×家闺女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来的(暗讽母亲是卖来的)!谁敢动一根汗毛让她用眼皮夹起来!敢动动我,要她肉瓤棺材!(什么叫“肉瓤棺材”我至今也不确切明白,这是母亲复述过多遍的原话)”家里的男人也不好伺候,老爷子脾气很大,到饭点做不好饭、咸了淡了都要开骂,有时还摔盘摔碗。只要老爷子开骂或母亲与妯娌们吵架,古德禄就要显示“大孝子”“大男人”魄力,直接拉过母亲就打。打的过程中还有家人喊号“打死她!打死她!花几百块大洋再买一个来!”
我后来看肖红的《呼兰河传》,很为那东北农村“忙着生忙着死”的“生死场”所震憾。由此,我也能想象和理解母亲当年的社会环境下,家人的“专捡软柿子捏”行为。当时人们都在为生存而挣扎,每个人都想在生存的空间上站得更靠上一点,于是巴结上一层面的人,踩住下一层面的人。男人都打女人,女人中强者踩踏弱者,大家都这么活。
在这样的环境中,母亲无处可逃。她在打骂和侮辱中忍气吞声,一点点适应艰难的新生活。她习惯了穿粗布大裤裆裤子,慢慢学着说东北土话(但母亲的东北土话一直带着京腔,怎么也说不到真正的东北人那么“粘乎”),慢慢学会了喂猪牵马捡鸡蛋煮大碴粥淹酸菜蒸粘豆包炖大锅菜……母亲其实是一个天资聪颖的人,尽管一个大字不识,但学习和适应环境能力很强。她的丈夫古德禄其实很心疼她,但那个时代东北农村打老婆是“标配”,人们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打出的老婆揉出的面”。他白天当着家人的面打老婆很多是出于无奈,晚上才敢偷偷表达一下对老婆的体贴。有时在外面吃了什么好东西,晚上偷偷带给母亲吃。丈夫的一点点真心和温存,让母亲那极度缺少爱的心灵,多少得到一点抚慰。母亲就像一棵荒原上的小草,在经历了无数马蹄的践踏后,仍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古家的生活也很不易。一家人靠种地难以过活,农闲时还套车拉脚。跑的线路主要是从拜泉往安达拉粮。当时有“拉不净的拜泉县,填不满的安达站”之说。每当拉白面时途中就拉到家里,地上拉上床单,把白面一袋袋放到上面,用木棍敲打,可以打出一点白面,同时又不拆面口袋,不被货主发现。拉脚不仅辛苦,途中也是险象环生,有时是路险车祸,有时会遇到歹人截道。有一次拉脚途中遇到了抢劫的,车马货物全被抢了,古德禄还被打残了一条腿,捡条命回来。
这样的苦日子一天天的熬着,在有了大姐和二姐(我同母异父的姐姐)后,母亲看到了生活的一点亮色。不管生活多苦多累多少委屈,一看到两个孩子,就感觉日子有盼头了。
1939年,母亲二十六岁时,古家搬到了拜泉县农村(后来的建国公社)。正当母亲全心全意守着丈夫孩子往前奔的时候,噩运又一次降临到她头上。她的靠山、丈夫古德禄在1941年突然病死,撇下母亲和孩子走了。这一年,母亲二十八岁。
人一死,公公和叔伯们想的不是怎样照顾孤儿寡母,而是开始算计“卖寡妇”(东北农村的旧习俗,把家族死了男人的寡妇再卖给人家得到一笔“聘金”)“卖孩子”(两个女孩儿不受家族重视)。母亲自己就是被卖掉的孩子,深知孩儿没娘的苦,决心护住两个孩子,不让两个孩子与自己分离。但那时东北农村家族对寡妇有处置权,寡妇自己很难抗争。在家族硬逼她改嫁时,她为了保住自己的两个孩子,最后以死相争。由于过度的愤怒和亢奋,母亲“魔怔”了(急性发作的精神病),疯癫狂燥胡言乱语,几个男人都控制不了。家人把她绑在马槽里三天三夜,用铁棍撬开她紧咬的牙关给她灌药,牙都撬掉了。经过这场风波,母亲慢慢好起来后,家族人知道古老二媳妇不好惹,卖不成寡妇了。此后,母亲就带两个孩子开始独立谋生。
从小就被卖的人生经历,使母亲习惯了总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但为了两个孩子,母亲逐渐变得强悍泼辣。她真的像一个翼下护着两个鸡雏的老母鸡,即使面对凶恶的老鹰,她明知难以对抗也要搏命与其战斗,护住自己的孩子。为了生存,她也千方百计想办法挣钱养家。她种地养鸡,还做些小买卖,到赌场去卖香烟。为了生活,她什么人都敢见,什么话都敢说。当时伪满洲国在农村推行“粮谷出荷”(一种低价强行征购粮食的税制),母亲所在村的保长征用了她家的一挂大车(以实物抵粮),她去乡里领钱。到乡里后,伪保长只陪着乡里头头吃喝玩牌,全没有把母亲这个小寡妇放在眼里,让母亲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母亲又饿又气。原本她也知道保长要从征大车款中克扣一些油水,这是当时的惯例,保长早点帮她把钱领出来她也认了。但保长这德性,也激发了母亲的逆反心理,母亲最后越过保长直接从乡里领了钱,保长被架空了,啥也没捞着(当时的伪政权也有一点装潢门面的“公正”)。黑更半夜领到钱后,母亲一路急往家奔,保长一路紧跟,并威胁母亲把钱吐出来,母亲坚决不给。保长看母亲这不要命的架式,也没敢硬来。保长平时作威作福惯了,没想到在一个小寡妇身上灭了威风。由此,母亲在乡里也名声大震,都说“古老二媳妇厉害!谁也敢跟干!”
经过汗水泪水血水的浸泡,一个曾经低眉顺眼的小丫环,一个曾经人见人欺的受气包小媳妇,在面临丧夫后家族要主宰她第三次命运时,为了两个女儿,她选择了抗争。她的眼神变得执着坚定,柔软的心包上坚硬的外壳,甚至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她需要“厉害”的名声,保护她在夹缝中艰难生存。
期间,母亲也有很不错的改嫁机会,曾经有一个大地主相中了她。但母亲是从大人家出来的,知道大人家的门坎有多高,怕两个孩子到大人家受屈,没有答应。
有心栽花不成,无心插柳成荫。在母亲没有察觉的时候,又一次人生际遇向她招手——母亲与我的父亲在人生路上相遇,终于开始过上“人”的日子。(待续) 
作者简介:李德辉,69岁,东营党史(史志)研究院退休编审,首部《东营市志》主编,山东省修志业务专家咨询组成员。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