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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李元洛:清诗之旅摘选(一)

 小楼听雨诗刊 2023-09-01 发布于浙江



编者按:

李元洛先生以诗论与诗评鸣世,亦以“诗文化散文”名世。其诗文化散文集《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风行多年,不断再版。今年二月,三书经校正修订,易名《唐诗天地》《宋词世界》《元曲山河》,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印行新版。《绝句之旅》《清诗之旅》,则经作者校订后,由上海东方出版中心新版印行。此二书承出版方授权本平台,共择发八篇,每周一篇,于八、九两月刊毕。读者如一读钟情,可网购全璧,握瑜怀瑾,不亦快哉!


清诗之旅(一)

世家原自重文章

一、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从杏花春雨的江南远去白马秋风的冀北,青春岁月,负笈京门,就读于硕彦通儒名师云集的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其时虽略知纳兰性德的词名,也读过他的一二作品,但对其人其词均不甚了了,对其诗则更一无所知。北师大位于德胜门外北太平庄,我却不明他当年的栖迟之处的明珠相府,即今日什刹海旁的宋庆龄故居所在地,更懵然不知学校往北而行地不在远的上官庄乡,就是一代词人诗魂的归宿之地。这也难怪,解放初期上海某出版社刚刚印行一册《纳兰词》,立即便成为众矢之的,讨伐的众多箭矢飞鸣有声,无非是纳兰系明珠相门贵介公子,康熙殿前一等侍卫,其诗词乃才子佳人之风花雪月、豪门贵胄之无病呻吟云云。在革故鼎新的历史转折时期,在阶级斗争成为主旋律的特殊年代,纳兰性德被时间尘封复被历史封存,这一命运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


世事无常,星移斗转。不意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尤其是近二十年来,冷门竟然变成了热点,神州大地掀起了一股“纳兰热”。不仅成立了相关的研究会,出版了诸多普及性和学术性的有关著作,而且在印行纳兰性德的全集《通志堂集》之外,各种大同小异的词选词评词传层出不穷,争先恐后的盛况,近似节假日回乡探亲者深恐登车误点。有人将纳兰性德研究称为“兰学”,大有与研究《红楼梦》之“红学”并美齐芳之势,而年轻人中纳兰性德的粉丝更多,虽非“红粉”却可称“兰粉”。我人到中年后才耽读纳兰,春朝秋夜,月夕风晨,在诵读其诗词而不免意夺神飞的同时,更不禁时隔三百余年而常常对他临风怀想。


在我已破土多年而迟迟未能竣工的“诗文化散文”工程《清诗之旅》里,读纳兰性德之作当然是其中不可付之阙如的一章,或者说是一处必具的景点。据史料记载,纳兰性德的祖父尼雅汉(又译“倪迓韩”)从龙入关,以战功授骑都尉世职,圈地于京师西北角上庄地区之皂甲屯(原名皂角,以皂角树得名,明设军屯,始名皂角屯,又名皂荚屯),其子明珠后来担任内务府总管与英武殿大学士等诸多要职,一人之下而万人之上,便于此地修建占地二百余亩的明府庄园,纳兰性德多次游息于此。庄园附近辟为纳兰家族墓地,明珠本人及纳兰性德夫妇等均先后葬于此间。对于词人的这一故址我早已风闻,多年前亟欲一访。书生老去,机会方来,直到二十一世纪都已过去十有三年,我才得以一偿夙愿。


二〇一三年十月十八日,天暗云沉,朔风凛冽。我们一行四人——我和往日的学生今日的名词人蔡世平、大学同窗学弟张国龙教授、湘籍京漂小友李黎明,从颐和园附近中华诗词研究院之临时驻地绿杨宾舍出发,不是蹄声得得,而是车轮滚滚,直驱西北方向的上庄乡皂甲屯。心中明知已历时三百多年,劫后连一点余灰恐怕都不复留存,但仍暗中希冀能发现纳兰性德的一枚遗留的足印,听到他哪怕半句吟哦或一声长叹。但是,我们在庄园与墓地的原址来回往复寻寻觅觅,只见民居成片、商肆成行、公路成网、车流成阵。虽然仍有几点暮鸦在履历不明的古树上哑哑凭吊西下的夕阳,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流行歌曲之声,宣告时间早已进入了现代。幸亏上庄村现在建有一处民间的纳兰纪念馆,虽只几间平房,十分简陋,但主事者却颇为热忱,引领我们参观,提供纪念馆的展示文字资料,有问则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答。我们方知清代中期纳兰家族即已家道败落,民国期间盗墓频仍,破坏严重,几代人遗骨无存,魂兮无法归来的诗魂不知缥缈何处,只剩下纳兰性德与夫人卢氏的墓志,成了当年上官庄生产大队门口的踏脚石,卢氏的墓志朝下,其上的字迹尚保存完好,纳兰性德的墓志朝上,朝朝暮暮月月年年为人群践踏,其上的字迹则多已磨损不明。


魂兮归来啊,魂兮归来不是哀江南而是哀冀北。从纪念馆出来,暮色已经开始苍茫,我们站在硕果仅存但已颓败不堪的纳兰家庙——东岳庙前那年深月久的斑驳台阶上极目四望,迟迟不忍离去。当年满洲贵胄公子纳兰性德在庄园倾诚接待落魄的汉族文人姜宸英,姜的《苇间诗集》中有《容若邀游城北庄移舟晚酌》一诗以记其事:


散漫杨花雪满堤,停船只在画廊西。
东风底事吹归急,不管狂夫醉似泥!

似雪的杨花春来还会应时而舞,但河堤不再,画廊已无,他们同游的小船今天也不知漂泊在哪一个荒凉的渡口,现在已打听不到任何哪怕是可疑的消息。诗在人杳,世事沧桑,如同与纳兰性德同代而稍后的曹雪芹在北京西山的旧居邈矣难寻一样,纳兰性德当年在皂甲屯的游息居停之所,怎能岿然而独存呢?时至民国,在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深造的年轻学者张任政著有《纳兰性德年谱》一书,这是我国历史上纳兰年谱的开山之作。民国十九年即一九三〇年他三十二岁之时,还曾来皂甲屯寻访祭拜,作有《皂荚村访容若墓未得怆然有作》一诗:


沅芷澧兰未忍言,不辞凄恻向郊原。
秋风吹瞑词人地,肠断残阳皂荚村!

八十多年过去了,我在张任政之后接踵而至。旧地新来,我虽然未曾如他一样肠断却也不免黯然神伤。面对苍茫的京北旷野,雾霾中的大厦高楼,往事成烟,诗魂长在,我许下的心愿是:纳兰性德啊,你的词现在已经热得发烫了,但你的与词相较并不逊色的诗却还不广为人知,我要为它们写一篇心心相印的文字,以我的灵台为祭台,向过去,向未来,权当长天大地之间一炷祭典的袅袅心香。



二、

纳兰性德之名传诵至今,芬芳人口,首先是他存世的三百四十八首词,尤其是其中的爱情词,又尤其是爱情词中的五十余首悼亡词。纳兰性德二十岁时,和小他两岁的卢氏成婚,三年后卢氏即因难产而于康熙十六年(1677)母子同时去世,他则于康熙二十四年( 1685)三十一岁时撒手人寰。在卢氏辞世后的八年中,纳兰性德所作的悼亡词多达五十余首,占现存作品的六分之一。其感情之沉挚、艺术之完美、体裁之多样,加之数量之众多,综合而论在中国古代诗人中无人能出其右,按今日时髦的“排行榜”或“得票率”而言,如评选历代悼亡之作的数量与质量,他当毫无水分而名副其实地高居榜首,其他人都只能望洋而兴叹!


爱情,是无分中外古今的世上芸芸男女不可缺席的必修课程,是维系人类生存与发展不可缺少的必要链条,同时,也是文学创作不可缺失的永恒主题,是文学园林不可缺位的亮丽旖旎的风景。中国古典的爱情诗,早在两千多年前《诗经》的十五国风中就开始鸣奏,而从开卷第一篇《关雎》里,即使时隔两千余年的茫茫岁月,我们还可以听到琴瑟友之与钟鼓并作的喜庆好音,仍从远古的黄河之边那不知名的河洲水湄隐隐传来。时至后世,历代优秀的爱情诗,犹如春日繁花绣满了中国人生生不息的生命的原野。爱情诗中的悼亡诗呢?它是中国古典诗歌长河中一条特异的支流,这一条支流专为丈夫悼念逝去的妻子而流淌。追波溯源,其源头就出于诗经中的《邶风·绿衣》与《唐风·葛生》。至于晋代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则被称为文人悼亡诗之鼻祖,此后之名作有唐人元稹的《遣悲怀》三首,以及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等,它们有如永不凋谢的白浪花。在唐诗宋词的高潮过后,元明两代之诗本已江河日下,不意清诗清词却又洪波涌起,浪涛澎湃,而纳兰性德的包括爱情题材的诗词,更轰然而成清初的诗的河床中之九级浪。


纳兰性德的爱情诗词之所以不让前人,而且在整体上后来居上,除了数量与体裁之外,根本原因还在于感情之至纯至真,以及艺术之至完至美。评价作品的高下与作家成就的大小,数量可以作为参考,根本还在于质量,纳兰有关之作数量超越前人,元稹悼亡妻韦丛之作,前后虽有三十余首,数量仍有所不及,质量更是难以匹敌。中国古典爱情诗的冠军冠冕非纳兰性德莫属,前之潘岳、元稹、李商隐、苏东坡、贺铸,后之黄仲则、龚自珍,他们虽是一代名家,也当会欣然同意的吧?


康熙十三年(1674),是纳兰性德的弱冠之年,他应父母之命与十八岁的卢氏成婚。卢氏之父卢兴祖属汉军镶白旗,系国子监官学生而入仕途,康熙年间官至两广总督,兵部尚书,所以卢氏的出身既是大族高门,亦乃书香门第。他们是典型的“先结婚后恋爱”,纳兰性德仿佛是别人代买彩票而中了价值连城的头彩,包办婚姻竟然成了神仙眷侣。卢氏除了有很高的颜值与温柔的性格,我以为更重要的还是她娴习诗书,能够欣赏和珍重丈夫的才情,纳兰性德当然因此更引她为精神上的红颜知己。扰扰世间,芸芸美眉,有多少人能真正成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王国维语)的纳兰性德的知己呢?卢氏没有诗词作品传世,但纳兰性德在《浣溪沙》中曾引用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的故事,说他和夫人也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此外,在梦亡妇的《沁园春》的前面,他还别有长序,其中说卢氏“素未工诗”,但梦中离别却有“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之语,由此不唯可见他们鹣鲽之情好情深,尤可见这一双伉俪精神上之相知相得。


纳兰性德最火最烫痛当代读者嘴唇者,是他那些情真意切哀感无端的悼亡词,因为它们展示的是具有普遍意义的至情之破灭与至美之毁灭,富于生命与人生的悲剧意味,同时也具有可以由此类推与联想的当下感与当代感。而在他的诗中,则多是写现在进行式的爱情,展示的是情的芬芳与美的怒放,富于喜剧色彩,如《艳歌》四首、《别意》六首、《四时无题诗》十八首、《塞垣却寄》四首,等等。试看他的《和元微之〈杂忆诗〉》三首:


卸头才罢晚风回,茉莉吹香过曲阶。
忆得水晶帘畔立,泥人花底拾金钗。
*
春葱背痒不禁爬,十指掺掺剥嫩芽。
忆得染将红爪甲,夜深偷捣凤仙花。
*
花灯小盏聚流萤,光走琉璃贮不成。
忆得纱厨和影睡,暂回身处妒分明。

元微之,就是中唐时与白居易齐名而人称“元白”的名诗人元稹。贞元十六年( 880),此君二十二岁赴西京应试时路经山西蒲州普救寺,邂逅远亲表妹崔莺莺而产生了始乱终弃的一桩罗曼史,次年他曾为此赋《会真诗》三十韵,宅心仁厚年长于他的诗人朋友杨巨源对他有所针砭地写有一首《崔娘诗》。三年后,元稹为了自己的仕途,娶高干之女韦丛为妻。翌年,他复作《莺莺传》,不无得意地详述自己与莺莺的这桩往事,并为自己的背情弃义涂脂傅粉。不过,元稹虽是一个风流文人,多情且近于滥情,但他毕竟不是性情浇薄毫无良知的花花公子,他怀念那场刻骨铭心的初恋,且因那一“原罪”而不免长怀负疚之情。按今日的心理学术语,他可说是具有“双重人格”或谓“多重人格”。其《杂忆五首》写于元和五年( 810),时年三十二岁,去普救寺的艳遇已整整十年,此年他由监察御史贬为江陵士曹参军,诗中所云“双文”即“莺莺”,因莺字成双也。所忆均为普救寺之旧事:“今年寒食月无光,夜色才侵已上床。忆得双文通内里,玉栊深处暗闻香。”“花笼微月竹笼烟,百尺丝绳拂地悬。忆得双文人静后,潜教桃叶送秋千。”“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山榴似火叶相兼,亚拂砖阶半拂檐。忆得双文独披掩,满头花草倚新帘。”“春冰消尽碧波湖,漾影残霞似有无。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时当今世,许多职称包括“大师”之美的头衔早已如股市之亏损股大大贬值,例如文史硬伤屡见不鲜者也被廉价赠送大师的冠冕,而本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陈寅恪先生则真正是实至名归的大师,在《元白诗笺证稿》一书中,他既指出元稹人格的缺陷,同时也说:“微之以绝代之才华,抒写男女生死离别悲欢之感情,其哀艳缠绵,不仅在唐人诗中不多见,而影响及于后来之文学者尤巨。”八百年后的纳兰性德及其爱情诗,也曾受到元稹有关诗作的沾溉,上述之《和元微之〈杂忆诗〉》,就是他自己主动出示的证明。


不过,纳兰性德的“忆得”只和了三首,每首诗只分别抒写一个细节,如“染将红爪甲”即今日女子之“美甲”,却写尽了与卢氏新婚燕尔的甜蜜旖旎的风光,不唯艺术表现上较元稹之作更为生动传神,含蓄蕴藉,而且感情的含金量也远胜用情不专的元才子。附带说明的是,元稹写《杂忆》之时,前一年其原配韦丛刚刚夭亡,他写了后世传诵的《遣悲怀》三首及其他悼亡诗,痛不欲生之状见于言表,然而不到一载,复又忆及前尘旧爱之莺莺,而又追咏再三。再后一年,他即纳安氏为妾,子女相继出生,七年后,再娶裴淑为妻。这虽与时代和习俗有关,陈寅恪说“自不可以今日之标准作苛刻之评论,但微之本人与韦氏情感之关系,决不似其自言之永久笃挚,则可以推知”(《元白诗笺证稿》),元稹有知,恐怕也只能同意陈寅恪的铁笔判词吧?


纳兰性德对卢氏一往情深,他手握的又是一支如花之盛开的彩笔,他为卢氏所咏之诗当然不止如上所述的《和元微之〈杂忆诗〉》,《四时无题诗》十八首也是为卢氏所作,现援引四首,有如从四个华彩乐段,即可想见全诗究竟是怎样风华绝代的交响乐章:


挑尽银灯月满阶,立春先绣踏春鞋。
夜深欲睡还无睡,要听檀郎读《紫钗》。
*
一树红梅傍镜台,含英次第晓风催。
深将锦幄重重护,为怕花残却怕开。
*
绿槐阴转小阑干,八尺龙须玉簟寒。
自把红窗开一扇,放他明月枕边看。
*
水榭同携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
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

据《晋书·潘岳传》和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所载,晋潘岳姿仪丰美,是一位大帅哥,他在洛阳乘车出行时,追星的妇女们将其围住,掷果盈车。因为他小字檀奴,故后世以“檀郎”作妇女对丈夫或情人的美称。《紫钗记》是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临川四梦”之第一梦(汤为临川即今江西省抚州市人,其他三“梦”为《牡丹亭》《邯郸记》与《南柯记》),取材自唐人蒋防的传奇小说《霍小玉传》,演绎诗人李益与霍小玉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表现了作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情至观”。“夜深欲睡还无睡,要听檀郎读《紫钗》”是组诗的第一首,也是全部组诗的起调与定调,看来是写钟鼓乐之后琴瑟友之的情景,真是似水流年,如花美眷。第二首即以花喻卢氏,以花喻人,当然并非纳兰性德的首创,但“深将锦幄重重护,为怕花残却怕开”,花开花落,花有开终将有落,怕花残而怕花开,这却可见纳兰性德独至的柔情蜜意,可见他对所爱之人心细如发而呵护备至,心柔似水而愿地久天长。唐代布衣诗人严浑有一首《落花》诗:“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杜牧《和严浑秀才落花》诗却是:“共惜流年留不得,且环流水醉流杯。无情红艳年年盛,不恨凋零却恨开!”博览群书的纳兰性德当然应该读过杜牧此作,杜诗固然“恨”得甚好,纳兰之“怕”也可见慧质灵心。第三首写明月照人,不是窗前而是枕边,温柔旖旎,意在言外,读来真是令人魂销,其境界岂是当代某些动辄即涉情色的恶俗作品可以望其项背?最后一首以“莲”谐“怜”,这虽是南朝民歌的故技,但纳兰却新创为“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执子之手,共抛莲实,这既是生活的写实,更是内心的祝愿、希望的象征。世间唯有情难诉,诉到这样入微,这样体贴,如此柔情蜜意,如此生死相许,恐怕也只有情种兼才人的纳兰性德而莫办了。


卢氏不幸去世时,纳兰性德时年尚只有二十三岁。本来伉俪情深,何况青春丧偶?红梅花过早地凋谢,并蒂莲忽有一枝过早地萎落,恨海情天,此憾何及,此痛也何及?纳兰性德肝肠寸断的剧痛沉哀,没有见之于诗,而一一收藏到更便于酣畅淋漓地抒情的词章之中去了。他的悼亡词和上引那些清丽深婉的爱情诗形成鲜明的对照,一是喜曲,一是挽歌,一是杂花生树的明媚春天,一是玉露凋伤的肃杀秋日。受到重创的心灵需要抚慰,崩塌的精神世界需要修补,因为封建礼法,纳兰性德先有侧室颜氏,因为父母之命,他丧妻三年后曾奉命续娶官氏,但他的诗词都从未提及过她们,可见那是没有爱情的婚姻,而且他终其一生均作有悼亡之词,对卢氏念念不能忘情,如《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开篇即长叹“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他甚至企望和卢氏有再生之缘:“待结个、来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对于纳兰性德而言,失去卢氏就几乎等于失去了整个生命的支撑、信心和希望。长夜漫漫何由彻?直到他遇到了沈宛,在他的私密的感情世界的天幕上,才闪现了难得的一线曙光。


卢氏去世后八年,即康熙二十三年( 1684),由于年长的挚友顾贞观的关切,年已三十的纳兰性德认识了沈宛。沈宛,是天生丽质而且才名远播的江南女子,乌程(今浙江湖州吴兴区)人,身份是才高而命薄的歌女。她在清初即颇有词名,康熙二十九年( 1690)刊行的由徐树敏、钱岳编纂的《众香词》,就收录沈词五首,其作者简介说:“沈宛,字御婵,乌程人,适长白进士成容若,甫一年有子。得母教,著《选梦词》。”徐树敏是纳兰性德业师徐乾学之子,与纳兰交好,他编此词集时,纳兰去世刚五年,而沈宛尚在。此外,纳兰的朋友陈见龙写有一首《风入松·贺成容若纳妾》,开篇便是“佳人南国翠娥眉,桃叶渡江迟”,也就是将沈宛比做晋代书法家王献之的爱妾桃叶,其籍贯正是江南。上述材料,是沈宛其人其事的确证与铁证,无可置疑。纳兰性德给顾贞观的信中也曾说,“弟胸中块垒,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他与沈宛初见,应是此年秋随康熙南巡之时,双方均一见有情,顾贞观随即送沈宛北上,和纳兰性德完婚。


纳兰性德迎娶沈宛,这在当时而言可谓极为另类,需要特立独行的勇气和今日所云之反潮流的精神。清军入关后,顺治、康熙两朝均禁止满汉两族通婚,这一禁令直到光绪年间才正式解除,而纳兰性德是满洲贵族,沈宛是汉族女子,这“旗籍”与“汉籍”之分,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河。此外,纳兰性德的门第系天潢贵胄,身份乃御前侍卫,沈宛则是草根平民、天涯歌女,因此,这是一桩并非“绝配”而是绝对不配的婚姻。但纳兰性德却情无反顾,其间重要的原因之一,乃是沈宛所具有的诗词艺术修养,包括她对纳兰诗词的理解和欣赏以及她自己亦长于诗词创作,使纳兰认定找到了可以消解自己“胸中块垒”的“慧心人”。沈宛到京,不能明媒正娶,只能置于相府之外的别室,是为“外室”,纳兰性德只能随机择缘和她相会,一通积愫,互诉衷肠。这种名为婚内实为婚外之恋,有收于词选集《众香词》中沈宛之词以及纳兰性德有关之词为证: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沈宛《菩萨蛮·忆旧》

窗前桃蕊娇如倦,东风泪洗胭脂面。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洲》。  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

——纳兰性德《菩萨蛮》


上述两首词,是他们别样生活与另类情怀的写照,沈宛深愁浅怨,纳兰性德问暖嘘寒,两人甚至连选用的词牌都一样,应该是不便明言的唱和之作。当然,纳兰性德初得慧心并会心之人,他痛苦孤寂的心灵也曾得到些许欢愉和慰安。有如枯旱的田野忽逢时雨,好像阴霾的天空忽绽阳光。他曾经为沈宛写过一组《艳歌》:


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长在二更时。
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销魂去后思。
*
欢近三更短梦休,一宵才得半风流。
霜浓月落开帘去,暗触玎玲碧玉钩。
*
细语回延似属丝,月明书院可相思。
墙头无限新开桂,不为儿家折一枝?
*
洛神风格丽娟肌,不见卢郎年少时。
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有温情,有蜜意,有劝慰,有内疚。虽系写男女之情的“艳诗”,却艳而不恶、艳而不俗、诗情宛转、格调清华,读之令人意荡魂消。清初名词人陈维崧评论纳兰的词时曾说:《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梁启超也曾说过:“容若小词,直追李主。”他们先后认为纳兰性德词的风格与成就,得到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的遗韵遗泽,可以与李煜比肩。我则以为,纳兰性德的爱情诗较之他的爱情词,并不遑多让,而且别有风情和韵味,如上述《艳歌》,就让我联想到李煜的“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这一阕《菩萨蛮》,是李煜咏大周后的妹妹的,大周后去世后,其妹得以正式上位,称小周后。纳兰性德此诗的血脉风神,与之何其相似?不似的是,小周后日后名正言顺,而沈宛却始终没有得到纳兰家族的认可,纳兰性德于娶她之后的次年即不幸去世,留下不被承认的遗腹子福森,沈宛也回到江南,他们母子后来竟天涯沦落不知所终。


何谓爱情?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古今中外有不少名言嘉语对之作过种种诠释,现在流行的一种通俗说法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到了对的人。纳兰性德和卢氏堪称“绝对”,可惜卢氏天不假年,纳兰性德与沈宛对错相兼,又可惜时势不容,而纳兰性德又享年不永。杭州西湖之畔原有一座月老祠,中国的月下老人大约相当于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吧,祠前的对联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前者是元末高明(字则诚)《琵琶记》中的隽句,后者乃元初王实甫《西厢记》中的胜语,出自不同手笔的珠玑之言,合成了天造地设的绝妙好联。纳兰性德的爱情何其不幸,但幸而纯情重情而才高八斗的他却因此而留下许多欢情与悲情交奏的千古绝唱,在这个古典爱情几乎遗失殆尽而世风不古、快婚快闪、“娱乐至死”的时代,纳兰性德的爱情诗词却广受欢迎,这应该是众多读者对真挚纯美的爱情仍心存向往与敬意,并希望得到精神上的补偿与升华吧?



三、

中国人过去向来看重友情,历史上不仅流传诸如高山流水金石之盟的友谊的佳话,而且对朋友也有许多虽各不相同但却弥足珍重的美称。有如春兰与秋菊,冬梅与夏荷,命名有异然而各有自己的色泽与芬芳。例如,将春秋佳日登山临水的称为“逸友”,将奇文共欣赏的称为“雅友”,将相互砥砺的称为“良友”,将直言规谏的称为“诤友”,将品德端正耿直刚烈的称为“畏友”,将济困扶危拯溺救难的称为“义友”,将情深谊长生死以之的称为“死友”,如此等等。与此相反者,则嘲之为“酒肉朋友”“狐朋狗友”,对损人利己者称为“损友”,而对出卖朋友者,则更贬之为“卖友”。纳兰性德于爱情至纯至痴,于友情也至深至厚。对他的友人而言,他是哪一种类型的朋友呢?可以说,他是集众多正面类型的友人之特点与品质于一身,是极为罕见而难得的高贵之友。如果有缘和他同时,而且更有缘和他为友,那真是人生的幸运。难怪他逝世之后,有那么多人出自肺腑而非官样文章地以诗文哀悼他了。


纳兰性德可谓富贵双全,乃典型的“贵二代”。纳兰家族隶属满洲正黄旗,清兵入关时,正黄旗由皇帝直接指挥,声势地位在八旗之上。其父明珠任康熙朝内务府总管,相当于中央办公厅主任,又历任兵部、吏部尚书,相当于国防部与组织部部长,又任英武殿大学士,累加太子太师。清朝不设宰相,这一职务相当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兼皇太子的家庭教师。而其母乃努尔哈赤之子阿济格的“五格格”,也即努尔哈赤的亲孙女,其曾祖姑母孟古为努尔哈赤之后,皇太极之母,后封孝慈高皇后。由此可见纳兰性德是成色十足的根正苗红,天潢贵胄。因贵而富,古今皆然。他家之富有,大约与曹雪芹《红楼梦》中形容贾府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不相伯仲。然而,纳兰性德本人呢?他绝不像如今的那些口碑甚恶的纨绔子弟和富家少爷,他乃十八岁举人,二十二岁殿试进士,康熙驾前出警入跸诗文应对的三等侍卫而一等侍卫,相当于国家最高领导人的贴身保镖和随身文秘,官位五品而正三品。尤为难得的是,他被誉为“清初学人第一”“清代第一才士”。论创作,其《侧帽词》《饮水词》天下闻名;论学术,其著作之丰见之于流传至今卷帙浩繁的《通志堂集》。从以上粗线条的描述看来,纳兰性德头上的光环可谓炫人眼目,如果换作当时的他人或某些今人,早已是恶俗不堪酒地花天而贪腐成性、目空一切、飞扬跋扈、不知为谁而雄的那一流丑角了。纳兰性德是根本不同于浊流的清流,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从他所结交的朋友这一重要侧面也可窥见,这,也正是他值得今日的我们特别欣赏和追忆之处。


纳兰性德所倾心结交并声气相通的友人,并非满族的权贵人物及其子弟,而多是汉族文人。这些文人有如下几个共同特点:一般年龄都较他为长;都非热衷名利钻营官场的人物;许多人命途多舛沉沦下僚;均是颇具才华的饱学之士。知弟子者莫若师,纳兰性德的老师、顾炎武之侄徐乾学在《纳兰君墓志铭》中说:“君所交游,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若无锡严绳孙、顾贞观、秦松龄、宜兴陈维崧、慈溪姜宸英尤所契厚。”清代初期,统治者对汉族实行的主要是高压政策,对汉族知识分子管控尤严,兼之以拉拢收买之怀柔策略,而许多汉族知识分子为生存计也纷纷投靠新朝,如当时流行的一首讽刺诗所云:“圣朝特旨试贤良,一队夷齐下首阳。家里安排新雀帽,腹中打点旧文章。当年深自惭周粟,今日翻思吃国粮。非是一朝忽改节,西山薇蕨已精光。”纳兰性德身为新朝最高权贵之子,康熙核心并贴心的近侍,他却不倨不傲,以与生俱来的谦和良善,以及对汉文化特别是汉文化中的诗文化的孺慕,礼贤下士,以无关功利之诚心挚意交接求教和关怀帮助落魄的汉族文人,这是何等超凡脱俗的襟怀与高华清远的品格。已经绝尘而去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啊,今日所谓的“高富帅”之流岂可望见他的背影?


友人之一,姜宸英。姜字西溟,浙江慈溪人。与朱彝尊、严绳孙并称“江南三布衣”,史学独擅,古文出色,长于诗词,其遒劲而俊逸的书法与笪重光、汪士鉴、何焯并称“康熙四家”。此人才华卓异,迥出群伦,但性格却狷介奇崛而负气自高。他生于明崇祯元年( 1628),较纳兰性德年长整整二十七岁,在徐乾学公邸认识未及弱冠之年的纳兰性德,双方一见如故,自此缔结忘年之交十有余年。姜宸英有云:“我蹶而穷,百忧萃止,是时归兄,馆我萧寺。”对于这样一位穷愁潦倒处于社会底层的士子,纳兰不仅延至其宅第下榻,复安排长住之地,而且多方周济襄助,极力想让他进入人所趋鹜的公务员队伍。明珠有一言听计从的心腹宠仆名曰安三,相当于今日要员的贴身随从或跟班,姜宸英对其却从不假以颜色,小人安三故怀恨在心。纳兰性德对姜说“某以父子之亲亦不能为力者,盖有人焉。然先生少假颜色,则立谐”。这本是肺腑之言,贴心之语,但这位姜先生不仅不领情,反而大发雷霆,拍桌摔杯,和纳兰性德断绝关系。换作旁人,早就被视为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了,但纳兰性德却不以为忤,反而“百计请罪先生,始终执礼”,这位火爆辛辣的老姜也不得不为之感动,他在后来所作《纳兰性德墓表》中曾说,“虽以余之狂,终日叫号慢侮于其侧”,而“不以予怪,盖知予之失志不偶而嫉时愤俗特甚也,然时亦以规予,予辄愧之”。纳兰性德写给姜宸英词有多首,如他因人举荐应博学鸿儒科而未果,纳兰性德即作《金缕曲 ·慰西溟》,其中有“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之语。他离京回乡守丧,纳兰性德先后写了两首惜别兼慰安的长调《潇湘雨·送西溟归慈溪》《金缕曲·姜西溟言别,赋此赠之》给他,其中有“廿载江南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翻离合,便成迟暮”之句。不仅以词,而且以诗,在纳兰性德的诗集中,有一首以诗代柬的《柬西溟》,就是在姜宸英南归之后所寄:


廿载疏狂世未容,重来依旧寺门钟。
晓衾何处还家梦?惟有凉飙起古松。

杜甫当年怀念李白,在《不见》一诗的开篇就曾说:“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多才的姜宸英因沉沦不遇而更加恃才傲物,招致很多人的羡慕嫉妒恨,但世所不容纳兰性德容,不仅能容,而且理解甚至谅解他的“疏狂”而视为兄长,待若上宾。姜宸英曾说纳兰以前曾接待他而“馆之萧寺”,“萧寺”即佛寺,纳兰此诗中说“归来依旧寺门钟”,就是希望他日姜宸英重返北京,他依然会热烈欢迎一如往昔。


姜宸英服丧期满后重返北京,依旧是纳兰性德的座上嘉宾。纳兰性德病发逝世前七日,也即康熙二十四年( 1685)五月二十三日,在家中的渌水亭邀约一些好友同赋庭中的“夜合花”,五律《夜合花》就是其绝笔之作。同赏同赋的好友除顾贞观、梁佩兰、吴天章之外,就还有姜宸英。他在所作的祭文中曾特笔记载:“夜合之花,分咏同裁。诗墨未干,花犹烂开。七日之间,玉折兰摧!”姜宸英以前曾作《宿燕郊,送容若奉使西域》、《题容若出塞图》(二首)、《容若从驾还,值其三十初度,席上书赠》(六首)等诗,纳兰英年遽逝,茫无先兆,他当然更是毫无思想准备。抚今追昔,伤如之何?他曾赋五律《哭亡友容若侍卫》(四首),开篇即是:


去去终难问,人间有逝波。
未酬前日诺,已失醉中歌。
万事一朝尽,千秋遗恨多。
平生知己意,惟有泪悬河!

不仅泪奔,而且“悬河”,作者痛彻心扉,发之为诗自是情真意切,绝非一般矫情之作,当然更远非时下某些人物的追悼会上,或奉命而作或虚美应景的悼词与诗文可比了。


友人之二,严绳孙。纳兰性德与姜宸英之交,是同情他的怀才不遇,理解他的狂放不羁。姜宸英直到纳兰性德去世多年,才以七十高龄中进士,殿试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但两年后任副主考官时因科举案牵连而蒙冤下狱。倔强刚烈的他服药自尽前曾作自挽之联:


这回算吃亏受罪。只因入了孔氏牢门,坐冷板凳,作老猢狲,只说是限期弗满,竟挨到头童齿豁,两袖俱空,书呆子何足算也;

此去却喜地欢天。必须假得孟婆村道,赏剑树花,观刀山瀑,方可称眼界别开,和这些酒鬼诗魔,一堂常聚,南面王无以加之。


自嘲自讽,嬉笑怒骂,是一种极为另类的绝命之辞,纳兰性德如果生年在他之后,当会吞声一哭,不知又会写出什么动人哀挽诗词?而严绳孙呢?他则是另一种类型的朋友,纳兰和他的交谊,与姜宸英同而有异。


严绳孙,字荪友,江苏无锡人,与朱彝尊、姜宸英同为“江南三布衣”。其祖父严一鹏在明朝任刑部侍郎,相当于今日中央级的副部长,其父严绍宗系贡生,明亡之后隐居不仕。严绳孙身为明朝遗少,优游林泉,拒不参与新朝的科举考试。直到康熙十八年(1679)五十六岁之时,因朝命被迫前往京城参加博学鸿儒科殿试,到京后数度称疾而吏部不允。“御试”的级别远比今日之“高考”为高,按规定应作赋、序、诗各一,而他却只写了一首《省耕诗》即应付了事。这等答卷本来铁定名落孙山,但康熙此时为笼络汉族文人,居然让其入选并授翰林院检讨,不久又升任右春坊右中允,并兼翰林院编修。严绳孙较纳兰性德年长三十二岁,在出仕之前即与之相识,纳兰性德当时还只是年方弱冠的文学小青年,而他则是已年迈耳顺的文坛与学界的老前辈了。纳兰性德请这位落拓无依的老布衣住到家中,待为上宾,严绳孙曾作《移寓成容若进士斋中作》一诗:“两年风雨客金台,宛转浮生浊酒杯。画角晓听浑已惯,玉河秋别却重来。朱门月色寻常好,青镜霜华日夜催。但得新知倾盖意,不辞双屐卧苍苔。”可见主人竭诚相待,客人也宾至如归,他们虽非结交多年的旧友,却是倾盖如故的新知。


纳兰性德与严绳孙年龄、身份和地位如此悬殊,但彼此却情深义重,主要在于他们有很多共同语言。如果说,纳兰性德对姜宸英是怜才并理解他的狂放,那么,严绳孙的清远淡泊向往田园,则使无心奔竞于官场并厌恶爵禄荣华的纳兰性德引为知音。康熙二十一年( 1682),严绳孙作《西苑侍直》,纳兰也赋《西苑杂咏和荪友韵》七绝二十首,其中除侍臣必需的歌舞升平之外,更有志不在此的真情流露:“讲帷迟日记花砖,下直归来一惘然。有梦不离香案侧,侍臣那得日高眠!”严绳孙有《灵岩璺继大师》诗云“兴亡满眼今何夕,去住无心我未僧”,纳兰性德也有颇不合时宜的“心灰尽,有发未全僧”(《忆江南·宿双林禅院有感》)之语。严绳孙在纳兰逝世后所撰的《哀词》中,说他与纳兰性德“论文之暇,闲与天下事,无所隐讳”,并记述他告病辞官回乡前去向纳兰性德辞别,“坐无余人,相与叙平生之聚散,究人事之始终,语有所及,怆然伤怀”。可见他们是可以推心置腹、语涉私密的忘年密友,可惜的是,他们密谈的内容,我们今日只可想象而不可得而知之了。


严绳孙退隐后回到无锡,云水生涯于洋溪之畔,藕荡桥边。纳兰性德不胜怀念,也十分向往,他作有《临江仙·寄严荪友》“别后闲情何所寄?初莺早雁相思。如今憔悴忆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这就是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对友人的系念之情形诸梦寐。他复作有《浣溪沙·寄严荪友》“藕荡桥边埋钓筩,苎萝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  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画眉闲了画芙蓉。”纳兰性德所有的好友都是江南人,他随扈江南时,兴高采烈地作有《江南杂诗》绝句四首,又作有《忆江南》词十首,其中一首写的正是无锡:“江南好,真个至梁溪。一幅云林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还似梦游非?”前后对读,不仅可见他对友人眷念之情、相见之喜,也可见位居庙堂之高的他对江湖之远的神往之意。其实,他的有关诗作较之于词也毫不逊色,如《别荪友口占》:


半生余恨楚山孤,今日送君君去吴。
君去明年今夜月,清光犹照故人无?

这首诗,应是严绳孙初次从京返乡时纳兰性德的惜别之作,从中可以听到唐人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平明送客楚山孤,寒雨连江夜入吴),以及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的遗响,但情感的深沉、构思的婉曲、格调的俊逸,却完全是纳兰性德的面目与创造。下引这首《送荪友》,应是严绳孙辞职回乡而后会难期之作,感情依旧真挚浓烈,然而却不免凄苦神伤:


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
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
留君不住我心苦,横门骊歌泪如雨。
君行四月草萋萋,柳花桃花半委泥。
江流浩淼江月堕,此时君亦应思我。
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
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
荆江日落阵云低,横戈跃马今何时?
忽忆去年风月夜,与君展卷论王霸。
君今偃仰九龙间,吾欲从兹事耕稼。
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风未落如朝霞。
君如载酒须尽醉,醉来不复思天涯!

纳兰性德《木兰花》词的起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已成为今日众口传诵的写情名句。其实,此诗开篇的“人生何如不相识”“何如相逢不相见”的婉转深沉,绝不让其词专美于前。以纳兰性德之既富且贵,一般俗人完全会自骄自喜自倨自傲,但纳兰性德却志不在此,他偏偏要说“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真是一语成谶,严绳孙于康熙二十四年( 1685)四月南归,仅仅一个月之后的五月卅日,纳兰即告弃世。严绳孙在江南忽闻噩耗,他怎能不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他怎能不有如当年苏轼之痛悼秦观般老泪纵横呢?


朋友之三,顾贞观。顾贞观字华峰,号梁汾,江苏无锡人,生于一六三七年,长纳兰性德十八岁。在纳兰性德还只有十二岁的黄发垂髫之年,他就是顺天府乡试第二名举人,后来任国史馆典籍;在纳兰性德尚远未以词名世之前,他早已和阳羡派掌门人陈维崧、浙西派领军者朱彝尊并称“词家三绝”。在纳兰性德刚入国子监这一其时最高学府读书时,顾贞观已弃官回乡,自称“第一飘零词客”。有缘千里来相会,康熙十五年( 1676),顾贞观作馆于明珠相府,即现代所云之“家教”,其时他已届不惑之年,而纳兰则是年方弱冠的新科进士。他们不仅一见如故,而且情谊快速发展为超越忘年交的生死之交。顾贞观后来曾说:“岁丙辰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填此曲为余写照。”他所说的“此曲”即为容若见赠,就是我不能不援引于下的《金缕曲 ·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种不计门第、无关功利、远离世俗、蔑视各种流言蜚语冷嘲热讽的赤诚相许的友情,当然令饱历沧桑、熟谙炎凉世态的顾贞观五内如沸,他立即以原韵相和,而纳兰又回之以《再赠梁汾·用秋水轩旧韵》。我们今日要问的是,为什么他们相见恨晚?为什么见面后数日即以词为盟缔结今生甚至来生的生死之交?为什么在纳兰的朋友圈中,纳兰性德与顾贞观的友情最为深厚而且唱和最多呢?


我以为,除了纳兰性德本人清华峻洁的气质人品,和卓尔不群的超出本阶级乃至社会世俗的价值观念之外,就在于顾贞观与纳兰性德的其他朋友一样,都是怀瑾握瑜的当世才子,纳兰性德和他们惺惺相惜;都是怀才不遇命运坎坷的才子,纳兰性德对他们相惜且相怜;都是合则留不合则去向往江湖归隐田园的有自由思想与独立精神的才子,纳兰性德对他们相惜相怜而且相重相亲。至于顾贞观呢,除了以上种种,他还有古道热肠,还有为患难的朋友两肋插刀的侠义之心。这,就不能不引起具有相同感情频率的纳兰性德更为强烈的心弦共振了。


纳兰性德与顾贞观谱就的是一阕真纯华美的《友谊交响曲》,而且这一交响曲的开篇就直抵高潮,而且始终没有退潮,它表现了顾贞观的侠肝义胆、纳兰性德的义薄云天,以及他们的心灵相通、肝胆互照。这集中表现在他们对吴兆骞的营救。


籍贯江苏吴江字汉槎的吴兆骞,少有神童之誉,年长后与陈维崧、彭师度一起被誉为“江左三凤凰”,系清初名诗人。顺治十四年( 1657)乡试中举,但因蒙冤随即被牵入科场之案,以莫须有的罪名流放到极寒之地东北的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其妻次年亦自愿随夫流放。时至康熙十五年(1676),吴兆骞流落苦役于边荒绝域已近二十载。这一年,纳兰性德初识顾贞观,顾出示他以前所作的《悲歌赠吴季子》之诗,以及作于“京师千佛寺冰雪中”的“以词代书”的给吴兆骞的两首《金缕曲》词,并希望纳兰予以援手。纳兰性德读后感动得泣下数行,并作《金缕曲·简梁汾》以表明心迹,词的尾句是“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他后来为吴兆骞写的《祭文》中也曾说:“自我昔年,邂逅梁溪。子有死友,非此而谁。金缕一章,声与泣随。我誓返子,实由此词。”吴兆骞流放时纳兰性德年仅五岁,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与交集,吴兆骞只是他的朋友的朋友,然而,纳兰性德义无反顾,许以五年为期,经过多方努力,吴兆骞终于得以生还回京。纳兰以上宾之礼延请他及其弟吴兆宜做家庭教师,吴兆骞因多年身心折磨而体弱多病,两年后即告弃世,纳兰还“为之纪丧,恤存孤稚”,不仅惠及生前,而且泽及身后,这真是他的另一位友人梁佩兰在《祭文》中所说的“黄金如土,惟义是赴;见才必怜,见贤必慕”!吴兆骞当年回京之日,朋友们为他举行盛大的欢迎宴会,当然又是纳兰性德私人出资而非公款消费,众人纷纷赋诗以贺,纳兰性德也挥毫而作《喜吴汉槎归自关外,次座主徐先生韵》:


才人今喜入榆关,回首秋笳冰雪间。
玄菟漫闻多白雁,黄尘空自老朱颜。
星沉渤海无人见,枫落吴江有梦还。
不信归来真半百,虎头每语泪潺湲!

东晋名画家顾恺之,字长康,小字虎头,此处之“虎头”代指与之同姓的顾贞观。诗前之“喜”与诗后之“泪”前后呼应,悲欣交集,有满怀欣喜之情,由衷怜才之意,却没有丝毫自夸之态,半点居功之想。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古今不少人假诗人之名以行,但究竟有多少人具有赤子之心?


又有多少人具有纳兰性德的这种真诗人的赤子之心呢?顾贞观后来回忆,纳兰性德曾执其儿子之手对他说:“此长兄之犹子!又执顾贞观之手对其儿子说:“此孺子之伯父!”如兄如弟,如江如海,如弟如兄,如松如柏,顾贞观不禁感叹纳兰“其敬我也,不啻如兄,其爱我也,不啻如弟”。康熙二十年( 1681),纳兰二十七岁时,顾贞观因母丧南归守制三年,纳兰不仅写了五古《送梁汾》,还作了《木兰花慢·立秋夜雨送梁汾南行》《鹧鸪天·送梁汾南返,时方为题小像》等词,隔年又作《金缕曲·寄梁汾》以抒怀想之情,其中有“别来我亦伤孤寄,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天远难穷劳望眼,欲上高楼还已”之句。他在暮春时见红梅花发,也想到远在江南的友人,也许是受到南北朝陆凯《赠范晔》的“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启示吧,纳兰性德作有七绝《暮春见红梅作简梁汾》:


杏花庭院月如弓,又见江梅一瓣红。
亦是东皇深着色,教他终始领春风。

借梅寄意,以梅比梁,殷殷之情,尽在不言之中。梁汾当然也熟知陆凯之诗,他自然会理解纳兰性德此诗的文化背景和其中所寄托的高山流水之意。当时有飞短流长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诽谤梁汾之交好纳兰性德是依傍豪门,即今日所说之傍大官傍大腕傍大款,而纳兰性德则深知并敬慕梁汾的清高人品云水襟怀。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曾记载一则故事,竺法深为简文帝座上客,丹阳的县官刘谈问他:“你是出家人,为何频繁出入高门大宅?”竺法深答道:“你眼里是高门大宅,我眼里如同百姓蓬户。”纳兰性德化用“卿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的典故,在朱紫门庭的家居渌水亭畔,为顾贞观建起了几间茅屋,并赋《寄梁汾并葺茅屋以招之》:


三年此离别,作客滞何方?
随意一樽酒,殷勤看夕阳。
世容谁皎洁,天特任疏狂。
聚首羡麋鹿,为君构草堂。

纳兰性德欣赏的是顾贞观的人品“皎洁”而行事“疏狂”,他借用苏东坡《前赤壁赋》中“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之意,希望顾贞观早日北上相聚。诗犹不足,继之以词,在《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的上阕,纳兰如此写道:“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由此可见,他构筑茅屋并赋诗词,既是对顾贞观的深度理解与高度赞美,也是对那些心怀鬼胎的诽谤者的回答。纳兰性德在给他以前的国子监同学友人张纯修的信中,请他将嘱其镌刻的“樵莲”二字改为“草堂”,并叮咛“至嘱,至嘱”,并说几椽茅屋正在建中。顾贞观在纳兰性德逝世后看到这封信,说自己不禁悲从中来,“为之三叹”。他先时读到纳兰性德上述的诗与词,感受又当如何呢?他守丧三年后应纳兰性德之邀回到京师,入住草堂不久,还曾在渌水亭边与纳兰性德等人一起分咏夜合花,不料七天后即人天永隔。顾贞观以前在与纳兰性德每次谈及吴兆骞之困厄都是热泪“潺湲”,可见他是何等性情中人,现在本来友谊地久天长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情何以堪?他在为纳兰性德写的《祭文》中说自己:“且擗且号且疑且愕,日晻晻而遽沉,天苍苍而忽暮,肠惨惨而欲裂,目昏昏而如瞀。”我们今日读来,仍如同倾听一阕百折千回、肝肠寸断、令人感怀无已的《悲怆奏鸣曲》,如果你有相似或相近的感情经历,当会更加心弦震撼感同身受!


四、

纳兰性德虽然天妒英才,年仅而立,但他的创作却已初具大家气象。其散文古朴、骈文华赡、书法端秀,其词更是不必多说了,如同北宋的柳永,他生时也已是有井水处皆歌纳兰词。他的诗呢?古体之作冲淡高远,近体之作风华秀逸。现在众生津津乐道他的爱情词,而且拥有一批年轻的“纳迷”,他的友情词也俘虏了不少懂得和看重友情的受众。其实,他的爱情诗与友情诗也同样出色,只是诗名为词名所掩而已。除此之外,我之所以称美他已初具大家气象,是因为他还有相当数量而且颇具特色的咏史诗与边塞诗。如同一条浩荡的江河有许多支流,咏史诗与边塞诗是纳兰性德诗词江河的另外两条支流,同样涌浪扬波、飞光耀彩。如果无视于此,那就是浅观和小看了他早已开凿挥洒而成的阔大水系。


中国有久远的历史,以古鉴今与以今观古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因此,咏史诗在中国诗歌中也同样源远流长。《诗经》与《楚辞》中吟咏历史题材的篇章与章句,是咏史诗肇始与萌芽,又有如天边最早的晨光。东汉史学家班固的《咏史》,是咏史诗命题的正式奠基礼,共同完成这一奠基礼的,还有西晋以组诗形式咏史抒怀因《三都赋》而洛阳纸贵的左思,创作了大量咏史诗的东晋五柳先生陶渊明,以及南北朝时期的鲍照和庾信。时至唐宋,和其他题材的诗作一样,咏史诗也是名家辈出,胜构叠见,云蒸而霞蔚,诗国天空的晨光已经蔚为壮丽的彩霞。纳兰性德作为在文化上特别是诗文化方面已经深度汉化了的满族诗人,他在歌咏爱情唱叹友情之外,当然也会继承和发扬咏史诗这一传统。他有大型的联章组诗《拟古四十首》和《咏史二十首》,以及即景抒情咏怀古迹的独简零章。所咏时间跨度之漫长、人物之众多、事件之纷繁、寄寓之深远,置诸历代咏史诗之林中也不多见。他的咏史诗,是“诗学”和“史学”的联姻与结晶,诗学姑且不论,单从史学的角度而言,他的咏史诗究竟表现了怎样的史观、史识与史胆?显示了怎样的历史观、人生观与价值观呢?王昭君,是汉代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位女性悲剧人物,自唐宋以来,不知有多少诗人向她致以隔世隔代的吊问,留下许多可圈可点的篇章,后人如欲旧题而有新咏,就必须着眼于创新,如果陈陈相因,则无胜于有。不过,因为前人之述备矣,假若不是独具法眼与慧心,巧思与洞见,欲自出新意当戛戛其难哉。然而,请看纳兰性德的《王昭君》:


椒庭充选后,玉辇未曾迎。
图画君偏弃,和亲妾请行。
不辞边檄远,只受汉恩轻。
颜色黄尘老,空留青冢名!

有人说,此诗“含蓄地谴责汉元帝的刻薄寡恩,曲折地表达出昭君的哀怨之情”,这固然不错,但却未能拈出此诗的“新”意。在唐代,杜甫的《咏怀古迹》之三早就说过“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了,在宋代,王安石的《明妃曲》其一也早就说过“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了,纳兰这首五律前六句并无十分出色之处,但有如绘画中的异彩,音乐中的重锤,它的令人耳目一新的新意就是:“颜色黄尘老,空留青冢名!”他是从人生哲学的高度着眼,惋惜美好的青春和宝贵的生命,因为巩固皇权和对外策略的需要,而被漠视被弃置乃至被毁灭。这种基于人之本体论的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发现与尊重,正是时至近代才开始高扬的人性与生命意识的觉醒,纳兰性德此诗所透露的,正是漫漫黑夜中一线熹微的曙光。


诸葛亮,是活跃于三国时代的杰出人物,也是供奉在小说《三国演义》和民间传说中的不朽传奇。咏唱诸葛亮的诗,最经典者首推杜甫的《蜀相》与《咏怀古迹》(其五),前者说“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后者说“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它们均为名诗且有名句。此后,最出色者应属李商隐与罗隐的同题之作《筹笔驿》。此驿在今四川广元市北朝天岭,为巴蜀门户,相传诸葛先生北伐时运筹于此而得名。罗隐诗之“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李商隐诗说“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它们给诸葛亮的共同定位,是“为主”之“臣”“宗臣”以及管仲、乐毅那样助王霸之业的臣下。待到纳兰性德旧题新咏时,他唱的却是另类的反调:


劳苦西南事可哀,也知刘禅本庸才。
永安遗命分明在,谁禁先生自取来?

章武三年(223),刘备病危时于白帝城托孤于诸葛亮:“君才十倍于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诸葛亮的忠诚不二固然可嘉,也为他自己的光辉形象加分,但那毕竟是一种封建正统意识的愚忠,跟错了人,站错了队,最后大业不成,复兴泡汤。纳兰性德之“谁禁先生自取来”颇为异端,不仅有项羽见秦皇东巡自云“彼可取而代也”的遗响,也似乎依稀有竞争上岗以优驱劣的现代意识,而非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味赞美“紧跟”和“效忠”。


对历史人物的评论,纳兰性德的咏史诗常常独具只眼,如果这还只是所谓微观,那么,对于国家兴亡历史盛衰这些属于所谓宏大叙事的宏观,纳兰所见又当如何呢?康熙二十三年( 1684),他随驾南巡至江南,作有《金陵》一诗:


胜绝江南望,依然图画中。
六朝几兴废,灭没但归鸿。
王气倏然尽,霸图谁复雄?
尚疑钟隐在,回首月明空!

金陵是六朝故都,“钟隐”为南唐后主李煜之号,他作画署名“钟隐”,又自号“钟山隐士”。他在此建都,凤阙龙楼,雕栏玉砌,为宋所灭之后,一旦归为臣虏,词中之帝成为亡国之君,就只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了。纳兰性德同为词人,他当然会想到他十分欣赏的李后主。而金陵的“王气倏然尽”,六朝君王“霸图谁复雄”,其间的原因与规律是什么呢?如果这首诗十分含蓄,题旨只能让读者思而得之,那么,七绝《秣陵怀古》可以与之对读而互参:


山色江声共寂寥,十三陵树晚萧萧。
中原事业如江左,芳草何须怨六朝!

这是同一时期写于同一地点的作品,作者回首三国时吴、东晋、宋、齐、梁、陈等六朝,也想到建都于金陵的南唐与明初。“山色”特指北京昌平天寿山,此间有从明成祖到明思宗十三个皇帝的陵墓,“江声”则指眼前长江的涛声。“江左”本指江东或江南,这里特指六朝所拥有的地域,“中原事业”则是指明朝取元朝而代之的统一大业。纳兰性德此诗主要是写明朝的败亡,但可贵的是他并非出自满族战胜者的立场为胜利者唱赞歌,而是超越具体的民族与朝代,从“芳草何须怨”之中,暗示历史邅变与朝代兴亡自有其内在的规律。如前所述,优秀的咏史诗是“诗学”与“史学”的完美结合,史学要求洞见,诗学要求艺术,作为极具诗的智慧的杰出诗人,纳兰性德不可能将他的感悟与见解以直白的非诗之方式和盘托出,像那些徒具诗人之名而尽情批量生产非诗文字者一样。他只能诱导读者思索,何况七绝总共才寥寥二十八个字,只有以不了了之,才能在读者的欣赏这一艺术再创造活动中以少胜多、以短胜长,否则,同时代的人怎么会称许他“善诗”“善为诗”“其诗之超逸,词之隽婉,世共知之”呢?


纳兰性德的边塞诗,乃中国古代边塞诗的落日余晖,虽然是渡头余落日,但却仍有自己独异的光彩。“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中的《小雅·采薇》写出征玁狁的战士归来,系古代边塞诗的开山之作。建安时代曹操的《苦寒行》、曹植的《白马篇》沿其流而扬其波,魏晋南北朝的边塞诗则是洪峰将至前的先声,如陆机的《苦寒行》、鲍照的《代出自蓟北门行》、吴均的《从军行》、萧纲的《陇西行三首》等,而以《从军行》《陇西行》等古乐府为题的诗作,此时也多达约百篇之数。时至唐代,边塞诗的洪峰终于涛似连山喷雪来,轰然而至,臻于极盛。从事边塞诗创作的诗人不少,与社会诗派、田园诗派、山水诗派等诗派分庭抗礼,独树一帜,形成了以高适、岑参、王昌龄为掌门人,而李颀、王翰、卢纶、王之涣、崔颢、常建、张谓等人为其羽翼的边塞诗派。作品不但数量巨大,而且还有众多传之不朽的篇章,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旁门别派的诗人前来这一领域驰马客串。唐代之后,边塞诗虽然仍不绝如缕,但由于种种原因已如日下的江河,无复昔日的江声浩荡。时至清代,纳兰性德的边塞诗虽已是古代边塞诗的收官之作,但由于他特殊的身世遭逢以及过人才气,以及他诗中素所高标的抒情个性与素所高扬的主体精神,其边塞诗也仍然具有异于前人之作的独特之处,警人耳目,尽管是落日的余晖,虽然是江河的尾声。


前代诗人所写的与爱情有关的边塞诗,大都是“代言诗”,即男性诗人为虚拟的女性代言,是诗化的而非实有的,换言之,诗中的女性并非作者的妻子或恋人,而只是作者泛化的想象,所谓“男子作闺音”是也。如王昌龄的“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闺怨》),如陈陶的“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陇西行》),等等。纳兰性德边塞诗中的有关之作,所抒写和思念的女性则非虚拟而系实有,那就是他情之独钟而早逝的妻子卢氏。如他的四绝句《塞垣却寄》:


绝塞山高次第登,阴崖时见隔年冰。
还将妙写簪花手,却向雕鞍试臂鹰。
*
千重烟水路茫茫,不许征人不望乡。
况是月明无睡夜,尽将前事细思量。
*
碎虫零叶共秋声,诉出龙沙万里情。
遥想碧窗红烛畔,玉纤时为数归程。
*
枕函斜月不分明,梦欲成时那得成?
一派西风连角起,寒鸡已到第三声。

康熙十六年(1677)秋,上年中进士(“簪花年”喻中进士)的纳兰性德已二十三岁,授三等侍卫,此后多次随康熙外出巡幸,其中就包括塞上与塞外。作为侍从之臣,他当然免不了要写一些歌功颂德之作,但他的优秀作品,毕竟是那些具有独立精神自抒怀抱的篇章,如《塞垣却寄》即是。诗题中“却”之意为“还”,“却寄”给谁呢?当时卢氏已逝,成了他的梦中情人,他寄无可达,欲寄还休,如同李清照在丈夫赵明诚逝世后所写的“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孤雁儿》),在边塞月明之夜,他也就只能“却将前事细思量”了,而此时“玉纤时为数归程”的,也只能是他对前尘旧事的黯然回想。纳兰性德是将卢氏视为人生唯一红颜知己的,他的诗文从来没有提到过卢氏逝世后三年因父母之命续弦的官氏,这组诗,虽然所寄的对象隐约不明,但我们仍可按迹寻踪也来一番索隐。


纳兰性德的边塞诗与唐人的边塞诗大不相同。以乐器为喻,唐人的边塞诗如金钲羯鼓,主旋律激昂壮丽,纳兰性德的边塞诗如横笛洞箫,主旋律婉曲低回。唐人的边塞诗将实现人生价值的功名欲求与爱国主义精神交融在一起,显示的多为壮士声情、英雄气概,纳兰性德的边塞诗将个人的生命感悟与苦寒景物交汇于一诗,表现的多为文士情愫、儿女柔肠。在他的边塞词里,固然也有“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长相思》)、“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如梦令》)的壮阔景象,在他的边塞诗中,虽然也有“山界万重横翠黛,海当三面涌银涛”(《山海关》)、“乱山如戟拥孤城,一线人争鸟道行”(《古北口》)的奇险风光,但更多的作品并非如此。兹援引数例:


弥天塞草望逶迤,万里黄云四盖垂。
最是松花江上月,五更曾照断肠时!
——《松花江》

朔地寒威至,征人未寄衣。
龙城风早劲,葱岭雪初飞。
已听谣《黄竹》,复闻歌《采薇》。
那禁望乡泪,不及雁南归!
——《雨雪》

西风千万骑,飒沓向阴山。
为问传书雁,孤飞几日还?
负霜怜戍卒,乘月望乡关。
王事兼程促,休嗟客鬓斑!
——《塞外示同行者》

没有王维的“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少年行》)的慨当以慷,无复高适的“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燕歌行》)的视死如归。在这些随扈康熙巡视边塞的边塞诗中,作为侍卫之臣的纳兰性德,他挥洒的竟然是“断肠”之词,“望乡”之语,不知也好附庸风雅的康熙当时审读过他的这些大作没有?康熙二十一年( 1682),升任二等侍卫已经二十八岁的纳兰性德,奉使觇龙,即奉康熙密旨去西北地区抚谕少数民族,同时巡视边防,侦察敌情,这本来是重大而光荣的历史使命,也是最高领导对他的高度信任,同时也是他积累政绩以图升迁的大好机会,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然而,除了多首有关的纪行之词,当时他所写并留传下来的诗作却是这样:


细柳门开部曲闲,元戎亲送六龙还。
预陈辟谷他年志,许赐华阳十里山。
锦衾千里惜余香,独宿天山五月凉。
梦断荒城天欲晓,李陵祠下月如霜!
——《从军曲》

绝域当长宵,欲言冰在齿。
生不赴边庭,苦寒宁识此?
草白霜气空,沙黄月色死。
哀鸿失其群,冻翮飞不起。
谁持《花间集》,一灯毡帐里。
——《唆龙与经岩叔夜话》

纳兰性德虽然用汉文帝时的将军周亚夫军细柳营之典故,表示自己要为君王为国家宣劳尽瘁,但他又表示要功成隐退,这和他平日不慕荣华向往田园的人生价值观念一脉相承。而他对一代名将李陵其人其事的感慨,笔下一派凄凉,与他的帝王亲信兼大国使臣的身份颇不吻合。经纶,字岩叔,著名画家,是同时出使唆龙(即梭龙)的命官。作者另有七绝《龙泉寺书经岩叔扇》。《夜话》全诗抒写的是边地的苦寒,“沙黄月色死”的奇诡意象直追李贺,点睛的却是自己在毡帐里读《花间集》。《花间集》为五代后蜀赵崇祚所编,收晚唐至五代十八家词五百首,是我国第一部文人词总集,多写离别相思男欢女爱之情,具有反教化、反功利的异端色彩,风格柔婉绵丽,题材取向与美感形态影响后代甚巨。纳兰性德喜读《花间集》,同时代人也曾说其词与《花间集》相近。他身临绝域,肩膺重寄,在冰天漠地之中仍于帐中灯下耽读出自南方的婉丽之词,至情之什,在强烈的对照之中,这固然可见他万里赴戎机之镇静与淡定,同时更可见他的才子风流、词人本色、赤子天性。这种别具自家面目与风调的边塞诗,虽难以再与唐人的边塞诗一较高低,但却是从他的箫管里吹奏出来的引人侧耳倾听的动人异曲。


特别令人一读生疑也一读难忘的是,纳兰性德的边塞诗词中的有些作品,寄寓了他特殊而隐秘的身世之感,以及由此生发的超越个人身世的关于命运、人生与世界的哲理思索。这,可以说是其边塞诗词区别于他人与前人之作的最为特异之处。诗如七律《柳条边》(边墙也,以柳为之,在塞外):


是处垣篱防绝塞,角端西来画疆界。
汉使今行虎落中,秦城合筑龙荒外。
龙荒虎落两依然,护得当时饮马泉。
若使春风知别苦,不应吹到柳条边!

康熙二十一年(1682),纳兰性德随扈康熙巡视东北,作此诗。筑城为墙,插柳为边,“柳条边”即北方御敌之边墙,它像弯弓一样画成内外之疆界。“汉使”为纳兰性德认同汉文化与大中华的自称,“虎落”原是城防外围所插之竹剑竹签,后泛指防御之事,相当于今日军事阵地前之铁丝网。“龙荒”系指边远之地,“饮马泉”,吉林之中部有汇入松花江之饮马河,发源于吉林南部之磐石。此诗之前六句均写边防要地之形胜与历史,为何在“饮马泉”一词之后,全诗的结句破空而来,竟然是“若使春风知别苦,不应吹到柳条边”呢?李白当年写位于金陵之亭的《劳劳亭》诗说:“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纳兰性德在北方边塞见到插柳为边的柳条边,他不禁联想到李白此诗而予以化用。不过,他以前从未到过此地,过去谈不上“别苦”,今日初来,怎会“别”而且“苦”而且怨及将他吹到此地的春风呢?而且是欲言又止留下意味深长的余音呢?


这,就涉及他的家世与身世,也就是他的前世与今生了。纳兰性德的先祖星根达尔汗原是东北土默特部蒙古人,土默特乃其原姓,明初,他带兵入赘女真纳兰部落的扈伦国,遂冒姓纳兰(纳兰,女真语,也译那拉,纳喇,为太阳、阳光之意)。明朝宣德年间,星根达尔汗率族人迁往威远堡东北之叶赫河岸,即今日辽宁省开原与吉林省磐石一带,于河畔建东、西二城,建立“叶赫国”,国主称“贝勒”。于是,这一支具有蒙古血统的纳兰族人,实为蒙古族与女真族之混合体,历史上统称叶赫那拉氏。明初,满族分为三大部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纳兰性德祖先所属之叶赫部,系海西女真之中坚。一五九三年,崛起于白山黑水的建州女真在雄才大略的努尔哈赤率领下,击败叶赫部,占有其领地。东、西两城部落首领金台石、布扬古叔侄被杀。努尔哈赤为笼络叶赫部族,乃娶金台石之妹孟古为妃,她所生之皇太极,成为八旗之主,清人入关定鼎后被追尊为太宗皇帝。而纳兰性德的母亲,又是努尔哈赤第十二子阿济格之女,阿济格在宫廷内斗中败亡后,此女赐给明珠为妻。如此说来,纳兰家族与清朝皇室,也即叶赫那拉氏与爱新觉罗氏,既为世仇,又为懿亲,可谓另一种意义的“欢喜冤家”。纳兰性德与康熙,原是有血缘关系未出五服的表兄弟,不过一为战败者的后裔,一为胜利者的王孙,一为臣子,一为皇上,一为奴才,一为主子。他随康熙巡边,来到喋血杀身的祖先故地,回首杀伐与被兼并的血与火的历史,触及埋藏于心的最深处的家国灭亡的隐痛,也即民族的集体潜意识,他自然不免感慨万千。其身世之悲以及由此而升华的关于人生、历史和宇宙的感慨,多见于词,如他经过叶赫部落昔年生息战斗、覆亡之地的混同江(即松花江)、乌喇城、龙潭口等地,均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阴磷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蛮触”一词源自《庄子》,意为自相鱼肉、同室操戈 ——引者注),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满庭芳》


桦屋鱼衣柳作城,蛟龙鳞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  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

——《浣溪沙·小兀喇》

山重叠,悬崖一线天疑裂。天疑裂、断碑题字,古苔横啮。  风声雷动鸣金铁,阴森潭底蛟龙窟。蛟龙窟、兴亡满眼,旧时明月!

——《忆秦娥·龙潭口》


以上所引之词,均系抚今追昔,感喟无端,时空阔大,寄怀深远,它们没有打江山坐江山的封建正统理念,也不局限于一姓一族之兴衰,表现了远为阔大而深邃的生命感叹、悲剧意识与宇宙情怀。康熙的《经叶赫废城》(今吉林省四平市东南)却迥然有别,那是志得意满的帝王的凯歌:“断垒生新草,空城尚野花。翠华今日幸,谷口动鸣笳!”对读之余,我们对前引之诗的“若使春风知别苦,不应吹到柳条边”的深层意蕴,当更是别有会心了。今日的读者,除了阅读纳兰性德那些爱情与友情词之外,对于他的同类诗作,对于他并不让前者专美于前的咏史怀古之篇和边塞歌吟之作,不是也应该设法搜求展卷一读吗?不然,就无法了解这位旷代才子的全人,也就有些委屈他的诗心与词心了。


有人曾经做过统计,在纳兰性德流传至今的三百多首词中,多愁多恨复多闷,其中“愁”字出现的频率最高,共九十次,“泪”字居第二位,共六十五次,“恨”字居三,共三十九次。如果将诗中的有关字眼统计在内,其比例当会更高。除此之外,“凄凉”“惆怅”“憔悴”“伤心”“断肠”之类的词眼,在他的诗词中亦复比比皆是。纳兰生于钟鸣鼎食荣华富贵之家,持戟秉笔日近龙颜,照常人常理看来,这已经足够傲人傲物,也已经足够让他人羡慕嫉妒恨的了,但他却偏偏分外另类与异类地春愁秋恨。其中的原因,除了红颜知己的爱妻早亡;进士及第而未能进入文职系统而一展安邦治国的宏图;不满于朝九晚五鞍前马后相当于保镖与听差的侍卫之职;伴君如伴虎,深谙宫廷与官场的腐败倾轧与险恶(纳兰性德逝后三年,明珠即被康熙撤除大学士职务,家道逐渐中落,明珠府在乾隆时为和珅所有);除了如此等等,那就是祖先家族的覆亡史在他敏感的心中投下的挥之不去的阴影了。


五、

纳兰性德有如一颗匆促地划天而过的彗星,留下不灭的令人惊叹与惊异的光芒。


纳兰性德身为初入关内的八旗子弟和清朝初年的带刀侍卫,他年幼时即练习骑射,武功自是不俗,其《塞垣却寄》绝句中的“还将妙写簪花手,却向雕鞍试臂鹰”即是明证。但他毕竟是绝代词人,一代诗家,他也曾经在文场上左右开弓,不仅以词而且以诗为自己写照留影。其词是《太常引·自题小照》:“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长亭短亭。  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在词中他以“惊雁”自喻,其诗是《咏笼莺》:“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幕中。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漫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在诗中他以“笼莺”自比。纳兰性德在任御前侍卫时,与比他小四岁同为侍卫的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相识,多年后他随康熙下江南,正是由任江宁织造的曹寅接待,他还去曹府拜访,在其家之楝亭杯酒言欢并夜话言诗。纳兰性德逝世十年后,曹寅与朋友一起谈论和怀念故人,他在《题楝亭夜话图》还赞美与叹息说:“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他与纳兰性德身份与经历近似,且系多年故旧,尚且说没有多少人真正懂得纳兰性德的心事,其中似乎有很多潜台词。是啊,诗词虽绝不是谜语,但真正的好诗则应是含蕴不尽耐人寻味引人入迷的,三百多年后写这篇读纳兰性德诗的文章,我又真正能懂得他的多少心事呢?


纳兰性德的忘年好友顾贞观应是比较了解纳兰性德之心事的,他们过从甚密,置腹推心。顾贞观《祭文》中对纳兰性德的遗憾痛而言之,可惜语焉不详:“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但是,我认为“百不”之论也不尽然,纳兰性德生前写信给顾贞观,曾说“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是吾愿也”,这一愿望他未能实现,但他在《咏史》中曾说:“金龙玉凤埒高阳,富贵从夸章武王。王谢风流君不见,世家原自重文章。”据《魏书》本传,后魏时诸王豪奢,像今日之权豪及暴富者一样炫耀富贵,如高明王元雍、章武王元融,都是穷奢极侈之徒。纳兰对此很不以为然,他赞美的是东晋世家众人美称“二王”的大书法家的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以及诗书传家的谢尚及其从弟谢安。“世家原自重文章”,这是纳兰性德的他美之辞,也是他的自况之语。放眼纳兰性德当时,纵观数千年历史,那些以官阶自得以钱财自诩以富贵炫世并骄人的衮衮诸公都早已灰飞烟灭,虽然天妒英杰,千古文章未尽才,纳兰性德还未及筑就建成我们几乎无法想象的本应更宏伟的诗之纪念碑,但他已经星光丽天了,他不会冷却的诗词穿越时间的风雨,热到三百多年后的今天,烫痛千千万万时正年轻和人生已老的诵读者的嘴唇。


我在本文的开篇就曾提到位于上官庄的纳兰家族的家庙,这一家庙是纳兰家族年年清明等节日的祭祀之地,也是显赫一时的纳兰性德家族在此间今日唯一可供凭吊的遗迹。据说,同属叶赫部族的叶赫那拉氏慈禧也曾经来此祭扫。放眼整个叶赫部族,就推出了两个最著名的人物,一位就是纳兰性德,留下的是千古的文名,一个则是慈禧,留下的是万世的骂名。我和慈禧的近距离接触,要追溯到一九五六年。当时我负笈京华,和同学少年一道去曾专属慈禧的皇家园林颐和园游览,在“知春亭”前朗诵土耳其名诗人希克梅特的同名诗作:“知春亭美丽得有如梦境,专横的慈禧曾穿着黄袍在这里赏春。而今,我看着游艇穿过荷花,湖上传来了东方红的歌声。”年轻时很喜欢这首诗宛如绝句,及至年事已长,阅历始深,就已不再欣赏它了。慈禧何时曾到上官庄纳兰性德的也是叶赫族的家庙祭祀祖先,我完全没有兴趣去寻索和考证,我故地新游后难以忘情的是,家庙虽然破败却历劫而幸存,它在春风秋雨中为遥远的历史出示苍凉的孤证,而我不免惆怅的是,我无论怎样在此间寻寻觅觅,也未能找到纳兰性德的一枚哪怕是可疑的足印,半句吟哦或一声长叹。任我如何侧耳倾听,只有归巢的鸟声过路的风声和车如流水的轰鸣之声。


当年金碧辉煌香火鼎盛的纳兰家庙,如今围墙倒塌,殿宇颓圮,杂草丛生,杳无人迹,和四周的高楼大厦宝马香车,构成鲜明的反差和强烈的对照。只有大门之侧立有一块石碑,上书“海淀区文物保护单位”字样,草草告知有心的游客它的前世今生。但可以告慰这位满族的清初第一才子的是,他在京华此间的故地虽然遗迹难寻,凄凉冷落,然而他的作品现在却大江南北,一纸风行。西谚有云:人生短暂,艺术长存。我和世平、国龙、黎明伫立在家庙的时光沧桑苔痕斑驳的石阶上,他们想的是什么我未及询问,世平今日词名颇著,他应该为赋新词而向前辈词人表示追怀和敬意,国龙在大学任教,又是儿童文学作家,他对于纳兰性德的赤子之心应该别有心解,黎明呢,这位热衷文史快览群书的学子,大学毕业京漂已十有余年。长安居大不易,业虽半立而家尚未成,他是否遗憾冠盖满京华,他这京漂一族却未能遇到像纳兰性德这样的贵人呢?秀才人情纸半张,我默然许下的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小小心愿:纳兰性德啊,我要为你与词同样出色但却被冷落的诗,写一篇长长的散文。唯一的问题是,时隔三百多年,云山渺渺,烟水茫茫,时空浩浩,请告诉我,我怎么以限时特快专递送达给你呢?



李元洛:当代诗论家、散文家、学者、研究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多所大学兼职、客座、名誉教授,中华诗学研究会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出版《诗美学》《诗国神游一一古典诗词现代读本》《唐诗天地》《宋词世界》《元曲山河》(“诗文化散文三部曲"全新修订本)等诗学著作与诗文化散文著作约三十种。

 编辑/章雪芳  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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