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某女生拿纪念冊給我写几句话,我就这样写道:“朱淑真断肠诗有句云:'妇人虽眼软,泪不等闲流。’我颇爱'泪不等闲流’的气度。”想起三千年前那位孔圣人,博学多能,样样事体有办法,只有对女人沒有办法。看他那发急的样子,被女人一阵嘻皮笑脸,或一阵嘤嘤悲啼唔缠怕了,只好说女人都是坏人;假使二万万女同胞提出抗议,他在大成殿上只怕抖索索地坐不稳,然而孔圣人以后三千年,依旧没有人了解过女人;女人是祸水是狐狸精是诱惑的本根,依旧不出孔圣人所谓“难养”的怕女人哲学,也并不比土谷祠里阿Q兄的妇女论高明一点,男人不懂女人既已如此,谁知女人也渐渐不懂女人起來;上自那位大史
家班固的妹班昭,下至当代有些女作家,表现出十足扭扭捏捏的姑娘腔;自女舍监女生指导员以至开茶馆的老王婆,捧一本妾妇之道的女儿经念得很熟;因此“泪不等闲流”这样一句平常的话,倒像空谷足音有点希奇了。
《竹叶集》作者的性格,我是知道得比较清楚的。她以为圣人或阿Q或女作家或女生指导员,要从人性以外来找所谓女性,当然永远不会了解女人的。譬如说“妒”是美德或是恶德都是错误的;人要生存要活下去,在男性心中的社会,经济操在男人手里;妒是女人图生存的无可奈何的方法,既非美德,亦非恶德,假使经济权转移到女人手里,且看“妒”将属于女人,还是属于男人,无疑地变成男人图生存的手法了。人是有领袖欲的,男人在社会上有那么大的场面让他们安排,女人则永远关在家庭那么小的螺丝壳里;以男人旋转乾坤的等量精力来旋转螺丝壳的家庭,显得女人在家庭之间够捣蛋的麻烦了。不让女人发展人性应有的能力,女人將永远是畸形的怪物,虽不是做诱惑根源的狐狸精。因此《竹叶集》作者,
她宁愿做娘姨做苦力,不愿意做文人,因为文人仍带很浓厚的妾妇风味。她憎恨只能写自己身边的事,她要写广大的社会,又自恨沒有丰富的生活经验。据我们知道,这十几年來的女人,已经是“泪不等闲流”的实践者了。
由于我的怂恿,《竹叶集》毕竟编成付印。我怂恿她出版的意思很简单,让大家看看姑娘腔以外也还有文章可写。
一九三五年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