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郭时羽 上海书画出版社 ![]() 那是2022年9月,在得知上海图书馆藏有王国维亲手抄写的沈曾植诗稿后,我便申请借阅。然而,当工作人员取来书稿时,我简直怀疑是不是拿错了!面前这个皱巴巴的,边缘都卷起、折角,甚至可以用“破破烂烂”来形容的连封面都没有的本子,与预期中王观堂、沈乙庵的高格调,似乎也太不搭了吧!这样一部书,真的值得做吗?能做吗? ![]() ▲手稿原貌 ![]() ▲成书实拍 不过,封面上的红签,确实一看就是王国维的字。而翻开书稿,正文部分保存基本完好,其中大量的朱墨二色批校、圈画涂乙和诸多浮签、贴纸引起了我的注意。从钱基博、陈寅恪到沈祖棻、陆侃如、冯沅君,我负责出版过很多学人的手稿,有校改痕迹再正常不过,但那么多浮签、贴纸却不多见,毫无疑问,这代表大范围的修订。易言之,是沈曾植这部诗稿成书过程的真实体现,堪称一本实物教科书。如果说,在得知存在这本书稿时,我对它的价值判断是王国维的书法、沈曾植的诗歌,那么现在,显然它又增加了一重意义。 但是,这些时不时杵到书外的签条,重重叠叠、长短不一甚至因为太长已经多处破损的贴纸,该怎样来呈现?原稿用的是清末民国时一种很薄的竹纸,但80个筒子页厚度已颇可观,用宣纸印的话必须分为两册,这样的效果好不好呢?那天,我是带着满肚子问号离开上海图书馆的。 ![]() ![]() 梳理价值定位, 确定打造方向 首先是确定大方向:黑白、灰度还是彩印?精装、平装还是线装?这需要编辑对图书作出明晰而准确的定位。许逸民先生在《古籍影印释例》中谈道: 影印古籍的目的和用途,从大的方面划分,大抵有两种:一为存真收藏,一为流通使用。着眼于前者,则欲使古籍中的善本、孤本化身千百,能够以本真面目永存世间。着眼于后者,则欲使珍稀版本或卷帙浩繁的资料以翻检便捷的形式出现,为学术研究者和广大读者提供阅读的便利。因为主要目的和用途的不同,二者所要求的影印规范和标准也有不同。一种古籍在决定影印之前,必须首先确定其文献价值和主要读者对象,明确此次影印的主要目的和用途,从而决定影印的形制。(《古籍整理释例(增订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01页)。 落实到这本书稿,其本身即是朱祖谋刊印的《海日楼诗》二卷的底本,而后来沈曾植《海日楼诗》更有多个版本问世,因此仅从诗歌内容来说,并不具备独占性的优势。但手稿的艺术之美,则是独此一家的——王国维的小楷端雅静穆,朱祖谋书法别具一格,沈曾植则更是近代书法巨匠、一代宗师。三位宗匠学人的书法各具特色,而汇聚于一书之中,或是举世唯一,弥足珍贵。因此,很显然这部手稿应该属于前一种——“存真收藏”。制作方式即应以美观、尽可能呈现原稿艺术之美、充分发挥收藏价值为标的。 ![]() ▲细腻柔韧的超薄特种手工宣纸,触感极佳 另外,稿中涂乙增删的字迹和种种浮签贴纸,俱见当年校勘之细心、工作量之庞大,也可以见出沈曾植对这部抄本的重视。王国维在给罗振玉的信中谈到抄海日楼诗歌事,并说:“此老不自收拾,此稿录得后,拟与之对校,并补所缺字。”(1917年1月5日)现在所见封面上朱签即写“朱签十一处,乞再补”,正是王国维要求沈曾植校补的提示。而稿中大多数朱签已被撕去,只留残痕,可见沈曾植确实做了处理。他的批校丰富而仔细:不仅增抄数十首诗歌,以贴纸的形式补入,且会特别注明应补在何处;对不满意或者可能自己也记不完整的诗歌,他会批注“不全,删”,甚至还有“顶格写”等格式批注,可见用心。 这份抄稿最终由朱祖谋付梓刊刻,稿中还有大量他的批校,大多是为出版用,比如删去了王国维的三段抄后跋语,将《喁于集》和《壬癸稿》合为“海日楼诗卷一”,将《甲乙稿》别题为“海日楼诗卷二”(修改方式是用纸贴去原卷名,纸上另写为“海日楼诗卷二”,细看贴纸下尚能隐约辨认“寐叟甲乙稿”字迹),据刊本抄补《寄素存》《答甦翁》等诗以及校改字词等。 综上,显然只有高清彩印,才能呈现这些丰富的细节,将其中的种种不易与良苦用心呈现在读者面前,由此一窥刊印本中无法体现的出版过程,感受前代学人同气相求、嘤鸣砥砺的精神内蕴。 ![]() 每一叶纸都要妥帖安放 彩印、线装只是最基本的大方向,更重要的是落实细节。回社后,我向副总编田松青汇报了书稿情况,又咨询线装书专家李保民老师,他们都给了许多意见,支持我打造好这本书。与此同时,王国维曾孙、复旦大学图书馆副研究员王亮老师给我提供了许多信息,三五好友时常一起讨论。于是,成书形态究竟会是怎样的,复杂的浮签贴纸如何安排等问题,在我心中逐渐有了方案,大致确定了以下几点: 一、采用仿古籍修复的“金镶玉”装。原稿尺寸是20厘米宽、28厘米高,相对较“胖”,且天头上有许多浮签伸出原稿范围。因此,决定采用仿“金镶玉”形式,在原稿尺寸上下各加2.5厘米、1.5厘米的天头地脚。“金镶玉”装是古籍修复中常用的形式,因其美观挺拔而受到诸多修复专家和收藏家的喜爱。原稿的偏黄纸色为“金”,此次新增加的白色为“玉”,这样一来,成书挺拔纤秀,长宽比例更为美观,而原稿的尺寸亦完整保留。更重要的是,伸出原稿范围的浮签上半部,也有着落了,可以稳稳地印在天头白色的“玉”处,而且因为扫描的高清和印制的精心,浮签立体感极强,乍一看仿佛可信手撕下一般。 ![]() ![]() ▲长达1.25米的贴纸上复贴一小纸, 再现一百多年前精益求精的校勘 《王国维手钞海日楼诗》面市后,获得了很好的反响,无论学界师友反馈,还是读者留言评价,都赞不绝口。回想第一次见到原稿时深感难以措手的纠结困惑,到沉下心来逐条梳理,一个一个问题解决,最后形成如今呈现在读者眼前的崭新面貌。看着原稿中的褶皱被抚平,污渍被擦去,破损被补全,每一叶纸都妥帖安放,好像擦去灰尘,使珍宝重放光明一般,心中的成就感难以言喻。我想,这也可说是古籍编辑最大的职业追求之一吧。 ![]() 扫码上语华书馆可加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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