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批准了与法国的和平及同盟条约后,亚历山大离开蒂尔西特返回彼得堡,并于1807年7月16日抵达目的地。 亚历山大一时还可以忽略他的农民臣民们的困惑——沙皇突然和此前的敌基督成为朋友。但他对莫斯科和彼得堡贵族阶层,以及精英阶层中的一个组成要素,亦即将军和近卫军军官们的意见就不能如此漫不经心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对法国的敌意是出于自尊心受损的感受。18世纪的俄国曾在法国面前惨败,因此奥斯特利茨和弗里德兰是让人蒙羞的震撼。更不用说对骄傲的贵族们——他们被培养出了对荣誉和名声的敏感关切——而言,这样的公开侮辱就更难以接受了。谢尔盖·沃尔孔斯基公爵回忆说,他和禁卫骑兵团的年轻军官同伴们燃烧着为奥斯特利茨复仇的渴望,用砸毁法国大使馆窗户,然后在任何人能够抓住他们之前跑开的方式发泄挫败的情绪。 作为1807年时的总司令,莱温·冯·本尼希森将军以其论述触及了此时俄国地缘政治思想的核心。和统治阶层精英里的大部分人一样,本尼希森支持在1807年缔结和约,但不喜欢对法同盟。在他的观点中同样重要的一点是,尽管英国行使海上霸权时的方式间或会伤害俄国的自尊心,但法国对欧洲大陆的主宰却是对俄国关键利益的更大威胁。尤为重要的是,拿破仑的权力让他能够在俄国边境上重建一个拥有1500万人的波兰国家,这将会成为对俄国安全的巨大威胁。 在本尼希森看来,英国的全球地位十分巩固,就算整个欧洲大陆都团结在拿破仑身后,他也难以将其打破。英国全球霸权的关键因素是它对印度的掌控,这在本尼希森看来是无懈可击的。他争辩说英国已经在印度建立了由当地纳税人提供资金的欧式军事体系。这支军队“组建的原则与我们的欧洲团一样,由英国军官指挥,装备极好,用我们掷弹兵那样的精确性展开机动”。本尼希森从这一分析中得出的结论是,对俄国来说,与法国同盟对抗英国是自杀性的。首先,法国对英国的胜利与俄国利益极端相悖。其次,在(法国)取得与英国的任何经济战争胜利之前,俄国的财政和经济将会早早崩溃。 俄国和英国就战略而进行的辩论中的相似之处反映出了一个基本的共同地缘政治现实。英国和俄国是欧洲边缘的大国。对这两个国家而言,向欧洲之外投送力量是更有利可图的事情,在那里攫取胜果更为轻松,而其他欧洲大国也几乎无法予以干涉。在欧洲核心地带取得利益则要付出昂贵得多的代价,不管在获取还是防卫时都是如此。然而到1800年为止,如果说英国和俄国都能够从他们的边缘位置得利的话,那么主要的优势则在英国一方。就两大帝国核心领土的安全性而言,海洋是比波兰和白俄罗斯平原好得多的缓冲地带。某种程度上来说,爱尔兰之于英国恰如波兰之于俄国,换言之,那是一片居住着宗教对头和史上死敌的脆弱边境土地。然而,在把几乎整个土著精英阶层剥夺殆尽后,英国人已经能够确信通往不列颠的爱尔兰后门相当安稳——除非一支规模庞大的法军入侵这个国度,而皇家海军的力量却让这几乎无法成真。 拿破仑时代潜藏的基本地缘政治现实表明了英国未来会取得主导地位,而地缘政治现实又得到了英国工业革命最初迹象的强化,这就使状况变得尤为突出。这一点曾让一些俄国人感到忐忑不安。另外,当时最主要的地缘政治重点则是,如果任何其他大国主宰了欧陆,俄国和英国的国家安全都将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在政治层面上,鲁缅采夫战略的成败也系于拿破仑之手。如果拿破仑忍住不去威胁俄国安全,孤立主义就是唯一可行的战略。在鲁缅采夫看来,不构成威胁首先意味着不去鼓励波兰人。任何被重建的波兰国家都注定希望恢复到它被瓜分前的边界,这就会让俄国失去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的许多土地。正如他告诉科兰古的那样,尽管他自己的所有政治资本都已经倾注到对法同盟当中,“但我本人也会第一个告诉皇帝,宁可牺牲一切都不能同意重建波兰,也不能同意做任何最终会间接导致其复国或传递任何与复国相关想法的安排”。 如果说亚历山大本人在离开蒂尔西特时的确怀有对俄法同盟的些许幻想的话,那么这些幻想很快也就消散了。首先出现的是围绕摩尔达维亚(Moldavia)和瓦拉几亚(Wallachia)的争端,这是俄军于正在进行的战争中占领的两个奥斯曼省份。俄国人希望吞并它们,以此抵偿战争费用——这是一场由奥斯曼帝国于1806年主动发起的战争。尼古拉·鲁缅采夫就任外交大臣一职也很可能加大了他们从土耳其身上索取补偿的胃口。由于这一吞并行动并没有被写入《蒂尔西特和约》之中,法国人声称他们也需要得到补偿,以平衡俄国的收益。亚历山大相信拿破仑曾在蒂尔西特会谈中鼓励他兼并这些省份,因此他被这一要求吓了一跳。然而,真正使其震惊的是法国要求得到西里西亚作为补偿。西里西亚不仅要比那两个土耳其省份有价值得多,而且是普鲁士残存省份里最富庶的一个。让普鲁士失去它既令亚历山大在弗里德里希·威廉面前蒙羞,也令普鲁士降为小小公国,完全不能防护俄国的西部边境。此外,西里西亚位于萨克森和华沙大公国之间,它们的君主都是萨克森国王。萨克森—波兰君主国是拿破仑在东欧最重要的前哨兼卫星国。如果拿破仑把西里西亚和它的大批波兰人口赠予萨克森—波兰君主国的话(这是很有可能的),俄国对波兰复活这一威胁的担忧就会急剧增长。 亚历山大的一些顾问曾一直警告他,即便法俄联合施压,迫使英国谈判也只是幻想。现在亚历山大本人被迫承认,拿破仑的政策已经让俄国所需要的和平越发遥远。法国在西班牙的莽撞入侵已经给了英国“极大的优势”,还促使奥地利着手集结军队,可能引发欧洲大陆上规模更为庞大的战争。 亚历山大和鲁缅采夫都确信,一旦战争到来,奥地利将无望得到德意志的暴动或英军登陆的有效帮助。哈布斯堡的军队必定会被击败,而奥地利要么会被毁灭,要么就会被削弱到只能沦为法国卫星国的地步。那时俄国将是剩下的唯一能够抵抗拿破仑主宰全欧洲的独立大国。皇帝依然对法俄同盟保持忠诚,因为这是为俄国争取时间的唯一方法。如果彼得堡公开站到奥地利一边,拿破仑不仅将在俄国的援助到来之前就歼灭哈布斯堡军队,随后还会把他的全部力量都转向远未做好生死一战准备的俄国。 亚历山大拒绝了拿破仑让法俄两国联合对维也纳发出警告的要求,一部分原因是他不希望冒犯奥地利人,另一部分原因是,他担心俄国对法国太过强烈的支持甚至有可能鼓励拿破仑本人主动发起旨在消灭哈布斯堡君主国,或是单纯劫掠奥地利金库以供养他麾下规模膨胀的军队的战争。虽然如此,他还是向奥地利人发出警告,如果他们对拿破仑发起进攻,《蒂尔西特和约》中规定的相关职责将迫使俄国加入法国一方作战。另外,由于亚历山大认为奥地利的军备工作只能用对法国入侵的担忧来解释,他也做出了许诺,如果奥地利人部分解除武装,俄国就会做出公开保证——在法国主动进攻的状况下前来援助奥地利。甚至直到1809年4月10日战争爆发时为止,亚历山大都无法相信奥地利会冒着近乎自杀的危险进攻拿破仑。当这一切真的发生后,皇帝指责哈布斯堡政府竟让自己被公众意见和它本身的情绪所裹挟。 奥地利对拿破仑的进攻让亚历山大别无选择,只能对奥宣战。如果他没能履行条约上明确规定的职责,俄法同盟就将崩溃,俄国与法国可能会在数周内兵戎相见。尽管俄罗斯理论上是奥地利的敌人,但它最主要的战争目标则是让奥地利帝国尽可能少受削弱。俄国最不希望去做的事就是削弱奥军,因为它的存在是抵制拿破仑向哈布斯堡施加毁灭性和平条件的主要保障。此外,俄国人还强烈反对华沙大公国增添任何领土。因此,入侵奥属加利西亚(Galicia/Галиция)的俄军把相当多的精力投入到避开哈布斯堡军队和妨碍大公国(它在名义上是俄国的盟友)的波兰军队推进上。这样的战术当然无法掩人耳目,在俄军的信件被波兰人截获、意图被公之于众后更是如此。拿破仑大为恼怒,他此后再未真正确信法俄同盟有效。可以预见的是,这场战争会以奥地利战败告终。在1809年10月签订的《申布伦(Schönbrunn)和约》中,拿破仑把加利西亚的一大部分交给了波兰人,以此完成了自己对亚历山大的复仇。 奥地利和法国间的战争标志着俄法同盟终结的开端。亚历山大把对拿破仑同时与两国宫廷谈判的愤恨和对法国与奥地利联姻将加速法俄同盟崩溃、俄国孤立的深重担忧都埋藏起来。几乎与此同时,他还震惊地得知,拿破仑已经拒绝正式批准阻止波兰复国的协定。拿破仑向俄国人保证他无意恢复波兰王国,但他不能签署让法国阻止任何人——包括波兰人自己——如此行事的协定。在某种程度上,关于协定辞令的争端是毫无意义的:没有人能够让拿破仑遵守他签署过的任何协定,他忠实于条约的记录也没给人留下什么印象。然而在俄国人眼中,拿破仑连在波兰问题上伪装迎合俄国意愿都不肯做,这就让他的行为显得越发可疑了。法俄关系从此刻开始急剧下降,一直持续到1812年6月战争爆发为止。 到1811年夏季为止,亚历山大已经决定采取防守战略。他向奥地利人和普鲁士人明确表示了这一点,从而排除了这两个国家和他一起抵抗拿破仑的最后一线希望。1811年8月,皇帝告诉奥地利公使圣朱利安(Saint-Julien)伯爵,尽管他理解采取进攻战略的军事理论依据,但在当前环境中,只有防守战略才是有效的。如果遭遇进攻的话,他就会向自己帝国内部退却,把所放弃的地区变成一片荒漠。尽管这对平民来说是悲剧性的,但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他正在安排补给基地梯队和新的后备兵力,以便让他的野战军得以后撤。法军会发现他们在远离基地、离家乡更加遥远的地方作战:“在必要情况下,只有准备好坚持十年的战争,才能令他(拿破仑)的部队精疲力竭,耗尽他的资源。” 亚历山大对弗里德里希·威廉就更直白了。他于1811年5月致信国王: 我们必须采用最有可能成功的战略。在我看来,它必须是个小心翼翼地避免大会战,并组织漫长的补给线,维持向筑垒营地退却的战略。那里的天然条件和人工工程会增强我们的实力,使之能够与敌军的作战技能相抗衡。这是曾削弱法军、带给威灵顿胜利的作战体系,也是我决心遵照的作战体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