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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 / 林莽:我们心中的一棵大树

 毋忘书 2023-09-02 发布于山西

编前语:

林莽先生不仅熟悉牛汉先生的为人,而且熟悉牛汉先生的为文。他这篇《我们心中的一棵大树》,把牛汉先生写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读得人酣畅淋漓,热血奔涌。是的,这篇文字写得诚实、厚道、朴素、精准、克制,看得出诗人在谨小慎微地还原牛汉先生的本色,夸张一分怕损害他,失真半毫怕贬低他。读到后半部分述说牛汉先生在散文写作中悟到写诗的真谛,他引用牛汉先生的话说,这“几乎是一次生命的再生”。文章至此,林莽先生对他笔下所敬仰的这个人的赞美和刻画,已是刀劈斧砍,入木三分。最让我们叹服的是,在那个荒腔走板的年代,他引导我们认识的这位“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的诗人,用心是多么的良苦,通过诗人对时代的思考,是多么的锋利和深刻!其意义远远超过阅读一篇文章,认识一个诗人。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三十多年前刚来北京当诗歌编辑时,在《解放军报》大院的一座平房里,见过牛汉先生一面。那时他在为不久后停刊的《中国》杂志奔忙。到今天我忽然想,中国诗歌如果从那个时期就拥有先生那种用渐渐磨损的生命歌唱的气质和风骨,何以走到今天这种因过度欧化而进退失据的境地?没有了骨头的硬度,在时代面前缺乏鞭辟入里地揭示时代的勇气,生怕自己不哲学、不西方、不现代主义,连在什么地方丢失了自己都不知道,成了当下诗界许多人执迷不悟的笑话。而林莽先生笔下的牛汉先生,给我们最大的震撼或者说启示,是通过牛汉先生告诉我们,你既然选择做一个诗人,就不必爱惜自己的羽毛,患得患失;就应该特立独行,不惧怕被孤立、被歧视和生存的艰难贫困,哪怕成为别人眼里的堂吉诃德也在所不辞。如果你想从诗歌中获得地位、荣耀、美人和社会注目的光环,不如趁早金盆洗手,死了这条心。

刘立云

致敬

  我们心中的一棵大树 

◎林莽




1981年中国诗坛出版了两本重要的诗集,一本是《白色花》,另一本是《九叶集》。这两本诗歌集的出版,让我们感到了中国文化艺术改革开放的气息。

《白色花》是牛汉和绿原两位先生编辑的“七月派”二十位诗人的合集,他们是胡风的文友或他编辑《七月》时的撰稿者。《九叶集》是九位与《中国新诗》和西南联大相关的诗人的合集,他们是九位对欧美文学有一定研究的青年学者,四十年代成长起来的诗人。这两本书的作品和作者,对我的写作意识和诗歌观念变化有诸多启示。老一辈诗人的学识,他们的为文与为人,一直令我心怀敬意。后来的一些年,我同这两本书中的一些前辈有了较多的接触和联系。

牛汉先生是交往较多的一位,他是一位令我深深敬重的师长和前辈。

1981年,我读到牛汉先生发表在《长安》杂志上的诗《悼念一棵枫树》,作品的开阔、大气、充满象征意味的现代书写,一直弥漫在我的心中:

……

几个村庄

和这一片山野

都听到了,感觉到了

枫树倒下的声响

家家的门窗和屋瓦

每棵树,每根草

每一朵野花

树上的鸟,花上的蜂

湖边停泊的小船

都颤颤地哆嗦起来……

是由于悲哀吗?

这一天

整个村庄

和这一片山野上

飘着浓郁的清香

清香

落在人的心灵上

比秋雨还要阴冷

想不到

一棵枫树

表皮灰暗而粗犷

发着苦涩气息

但它的生命内部

却贮蓄了这么多的芬芳

芬芳

使人悲伤

枫树直挺挺地

躺在草丛和荆棘上

那么庞大,那么青翠

看上去比它站立的时候

还要雄伟和美丽

……

        ——《悼念一棵枫树》节选

我把它理解为一首悼念之诗,在沉郁的调子中写出了人们一个时代的心声。听到或者读到这首诗,受众明白,诗里被伐倒的不只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与大地相连的生命。它的倒下惊动了所有的人,同时他们也闻到了一股清香,那清香像秋雨一样,是阴冷的、苦涩的芬芳,这芬芳也使人悲伤。这棵树虽然倒下了,但比站立时“还要雄伟和美丽”。牛汉先生说,这是他在咸阳“五七干校”时的一段亲身经历,生命经验与文化经验的综合,最终完成了这首现代的、有着象征意味的大作。

这首诗我不知反复地读了多少遍,它同牛汉先生的《华南虎》《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半棵树》《汗血马》《梦游》等等杰作,还有牛汉先生的那些精短的写童年、故乡的随感性散文,都曾是我写作的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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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白鹭的风景》之一   丙烯  2023    林莽 绘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四川青年诗人骆耕野在北京音乐学院文学系进修,我们交往甚密。他的长诗《不满》获了大奖,在北京认识了许多著名的诗人。我知道他与牛汉先生有联系,就请他带我去拜访牛汉先生。那时牛汉先生住在东四十条的顺城街,秋天的一个下午,我见到了这位中国个子最高的诗人。

牛汉先生对我们格外的热情,我们请他谈了他几首诗的写作背景和一些写作的经历。我们也谈了一些对诗歌写作的想法。牛汉先生和我父亲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几乎同龄,都是在青年时期进入了抗战的革命队伍中;他们都认为,此时你正血气方刚,如果不去抗日,你就不是一个优秀的热血青年。他们一生经历了很多,有很多的教训和反思,但一切就这样过来了。他们希望我们这一代人,一定要有自己独立的思考与追求。牛汉先生还问到他认识的几位青年诗人,赵振开、于友泽等,我说我们早就认识,都是好朋友。他看着我,释然地笑了。从那次以后,我便成为了牛汉先生家的常客。

后来牛汉先生搬到了十里堡,与我在红庙的家距离更近了。新世纪初我搬到同在朝阳北路上的万象新天小区,牛汉先生的家是我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牛汉先生的住处距当时的鲁迅文学院走着只有几分钟的路程,鲁院的学员们经常结伴到他家拜访。牛汉先生的家在农民日报社办公楼的后面,一座六层楼的第二层,窗子被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遮着,屋里有些暗。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没有客厅,大的卧室就成了先生的起居室,单人床靠在高达屋顶的书架边,写字桌上堆放着随手用的书。那是一间书房、卧室和客厅兼备的房子,几个书架、单人床、写字桌,虽有些拥挤,但很整洁,充满了书香气。牛汉先生经常单腿跪在床上,以高大的身躯伸手去够床边书架上的书,都是他要用的书或是新出版的要送人的书。另外的几个书架上摆放着许多块牛汉先生从各地捡来的石头,石头上都标注了捡拾的时间和地点。牛汉先生有一篇题为《我与石头的友谊》的散文,文中写道:“书,石头,再加上我,就大体上形成了我的生存境况。这则小文主要说的是石头,我不说,深沉到极点的石头自己不会说。它们有的如北京城旧王府门口的石狮子,雄踞在《托尔斯泰文集》和《鲁迅全集》的前面。有的如大山一般耸立,紧紧靠着梵高的自画像;令人惊异的是,石头粗犷的纹路竟然与梵高的笔触非常的相似,二者仿佛有着某种血缘。有一块石头,还用精致的木盘托着。但仔细端详一番过后,在这么多的石头之中,却找不到一块配称作工艺品的,从形态到色泽全是些未经洗磨打光的天然石,通体裸露着不驯的野性。有的你去摸摸,会扎疼手。”他说,他的石头都是来自地下,它们有:“三个高洁的品性:第一,它坚硬,经得住埋没,抗得住腐化;第二,它沉默,耐得住寂寞;第三,它心中聚着不灭的火,遇到打击,能灿然迸发出来。”它们同它主人的性格一样,硬朗,坚韧,牛汉先生从心里喜欢这些刚正不阿的、坚硬的顽石,从中他看到了自己遵循的人生的品格。

牛汉先生有一篇题目是《谈谈我这个人,以及我的诗》的文章,这是他在日本参加第十六届世界诗人大会闭幕式上的发言。文章中说:“在这个多灾多难的人类世界上,我已经艰难地活了快七十三个年头了。经历过战争、流亡、饥饿,以及几次的被囚禁,从事过种地、拉平板车、杀猪、宰牛等繁重的劳动。直到现在,心神都没有真正轻松下来,冲出使我陷入其中的历史阴影。幸亏世界上有神圣的诗,使我的命运才出现了生机,消解了心中的一些晦气和块垒。……是我的骨头怜悯我,保护我。它跟着我受够了罪,默默的无怨无恨,坚贞地支撑着我这副高大的摇摇晃晃的身躯,使我在跋涉中从未倾倒过一回。……每当夜深人静,我感到我的骨头在隐忍着疼痛,我真担心它们会弯曲和破裂。谢天谢地,谢谢我的骨头,谢谢我的诗。现在,我仍正直地立在人世上。”

牛汉先生的文中省去了很多生命中的具体遭遇,他是能征善战的蒙古族的后裔,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的后人,有着一颗倔强的、信奉自由的心。他有过单纯的幸福的童年,也有过短暂的明朗的青春世界。他本来是个爱唱歌的人,但经历过战争、流亡、饥饿,以及几次被囚禁的磨难后,他不再歌唱,他将那些内心的情感都注入到诗歌之中,他用自己沉默的铮铮铁骨,抗衡着那些多灾多难的年代。是的,牛汉先生从没有屈服过,他一直正直地站立在这个世界上。

史成汉、牛汀、谷风、牧滹、牛汉,是先生使用过的原名和笔名。他从17岁开始在报刊上发表诗歌作品,诗龄有70多年。他13岁考入县中学,抗战爆发,跟随父亲流落到山西太原、陕西西安、甘肃天水。20岁考入西北大学,23岁因参加学生运动被捕入狱,被营救后,经多地辗转,1948年到河北解放区入华北大学,1949年徒步进北京。他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经历过各种运动,坐过国民党的监狱,因胡风事件被审查、关押了两年,降职使用多年,劳动改造和发配到“五七干校”劳动了近六年,“文革”后平反。他的一生经历了众多的磨难,但他始终没有丧失高贵的人格。他的人和诗都是有血性与力度的,他的骨头是挺直而坚硬的,同他收藏的那些石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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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白鹭的风景》之二   丙烯  2023    林莽 绘

我与牛汉先生共同经历过的一些事情,让我深深体会到先生的人格魅力。

1997年首届鲁迅文学奖评审,牛汉先生是诗歌奖项的评委会主任。那届有十五个终评委,谢冕、吴思敬和我也是那届的终评委。在第一次的预备会上,牛汉先生就开宗明义地讲,所有评委要以诗歌的审美原则为标准,不能搞小动作,否则我会坚决抵制,我本不想当这个主任,既然当了,就要坚守原则,请大家理解。

送到终评会上的诗集都是经过初评组投票选出的,大约有30本,再经终评委讨论保留12本进入终评投票,过三分之二票的诗集获奖。其中有一本写高层领导人的诗集,进入了终评的大名单,这本书的序是一位著名诗人写的。这本诗集的作者发了一封长篇电报给评委会,简述电报内容就是:本书得到了已故领导家属的重视,他们希望该书获奖,如果此书获奖了,算作他和写序的著名诗人一同获奖。电报洋洋千言,言外之意是说,如此书不获奖,就是评奖有问题。这封电报让评委们异常反感,大家一致同意将这封电报呈送给作协书记,请领导给出个意见。书记回复说:尊重全体评委意见。这样,这本书就因作者的反常行为,被排除在评奖范围之外(同是这本书,后来又参加了其他一个重要奖项的评审,评委审读时发现有观念性错误,也未能进入终评)。

排除这本书后,有几个评委认为,拿下这本书,评奖书中就少了主旋律的作品。于是他们就从被初评委淘汰的书中找了一本几十页的小册子,经三名评委复议,未经全体讨论就放入了终评名单中,牛汉先生对此丝毫不知情。吃中午饭的时候,他知道了这一情况,非常生气地对我说:“有人搞小动作,把初评已经淘汰的书还要再拿上来,丝毫不尊重初评委的意见。我这个主任不当了,午睡后我就走。”

我是深知牛汉先生的性格与为人的,他一定会说到做到。如果他走了,那肯定会成为震动诗坛的一个大事件。我将这一情况告诉了当时的《诗刊》主编高洪波,他是评奖委员会的副主任之一。我请他一定要重视。中午午睡时,高主编敲我的门,希望我陪他找牛汉先生谈谈。我就陪同他到了牛汉先生的房间。牛汉先生在午睡,行李都收拾好了。高主编请牛汉先生不要走,有什么想法我们可以商量。牛汉先生非常认真地说,不能将那本初评委淘汰的诗集列入终评,我们要讲最基本的原则,如果非要进入,我就不当这个主任了。因为牛汉先生坚决的态度,最终,那本满篇口号的,只讲政治正确的小册子没有进入终评名单。但从这届以后,牛汉先生再也没有被邀请担任任何的一届鲁迅文学奖评委。

我和牛汉先生有过多次一同出差或开会的机缘,他总是怕麻烦别人,不让他人照顾。在北京开会多是自己骑自行车前往,一次到作协会见日本诗人原子朗和财部鸟子,那天北京八级大风,沙尘狂虐,他还是骑着自行车前往,路上灌了满嘴的沙子,为此他写了一首名为《迎着风沙》的诗。诗中他写道:“所有唱的歌 / 此刻全部都闷死在胸腔里 / 听见了吗?请细细地听 / 呼呼的风沙里啸响着我一声声粗粝的呼吼。”这是牛汉先生以切身经历所发出的不屈的吼声。这首诗后来发在当年的《人民文学》(1999年)第10期。当年11月,我、刘福春、张洪波在浙江青田参加《诗刊》刊授学员的一个改稿会,一位年轻诗人,批评牛汉先生这首诗写得不好。事情也很巧,在座的辅导老师都是牛汉先生的崇拜者,刘福春讲了他同牛汉先生一同骑车出席那次见面会的经过和写作这首诗的背景。张洪波就牛汉先生的经历,讲了这首诗的社会文化价值。我讲到诗歌写作不是花拳绣腿,它应源自深厚的生命体验。这位青年诗人的质疑,成就了一堂具体而生动的讲解诗歌写作的课程,让那次出席会议的诗人们更真切地了解了牛汉先生的为人与为文。

因为牛汉先生坚持正义,刚正不阿,一些人不喜欢他,但真正的诗人都对他充满敬意。一次在人民大会堂开一本政治抒情诗的研讨会,当着作者的面,牛汉先生发言时用手掂着那本精装的诗集,毫不客气地说:“精装了也不是诗,只是几千行的政治。”他的发言让许多吹捧者下不来台,一些人面面相觑,但又无法反驳。

还有一次中国诗歌学会在北京西郊召开会议,因为路太远,我打车和牛汉老师一同前往。当时的诗歌学会有两个会长,17个副会长,180个理事。那届牛汉先生是副会长,我是理事。上世纪末,诗坛内部矛盾重重,19个会长根本坐不到一条板凳上。有意思的是,宣布诗歌学会成立时艾青先生刚刚去世,就成了由已故的艾青和臧克家任会长。大家开玩笑说:怎么不让已故的李白当会长啊!那次会议到会的有贺敬之、郑敏、牛汉、屠岸等几个副会长,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上百名会员。在我的记忆中,那是那一届中国诗歌学会开过的仅有的一次大会。臧克家不能出席会议,写来了一封信,信中说一位小朋友说读不懂一些现在发表的诗。郑敏先生在发言时就提出质疑:难道我们要以一个小学生的阅读水平作为写新诗的标准吗?我和牛汉先生一进会场就遇见一位影响很大的诗人,他握着牛汉先生的手说:多日不见,你还是那样自高自大啊!牛汉先生笑着说:爹妈让我长了这么高,长了这么大,我只好自高自大了。牛汉先生对一些人一向是不买账的,1986年他获得了中国第二届诗集奖,某位他不喜欢的权贵人物给他颁奖,他拒绝与之握手,以表达自己对那种人的态度。

我有许多张与牛汉先生参加诗歌活动、朋友聚会、到家中探访的照片,它们记录了近些年我们的一些共同经历和值得纪念的人与事。

照片一:1993年5月《食指  黑大春现代抒情诗合集》出版后,我们通知了50人出席首发式,结果来了近200人,当时作为会场的文采阁被挤得满满的,首发式开成了向食指致敬的会。那天牛汉先生是与会者中最年长的诗人,他感同身受的讲话和对食指诗歌的评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照片二:1994年5月,《诗探索》编辑部组织的“白洋淀诗歌群落”寻访活动。那次牛汉先生在考察了诗人们生活过的白洋淀水乡后,在谈论会上力主白洋淀知青诗歌写作群体应定名为“白洋淀诗歌群落”。他说这个名词本身很有诗意,“群落”一词给人一种苍茫、荒蛮、不屈不挠、顽强生存的感觉,与当时诗人们的处境与写作状态最相符。在此之前,一些书中将这一文学现象称之为“白洋淀诗派”,这一称谓显然有一些勉强。因为,白洋淀的诗人们既不是一个诗歌团体,也不是一个流派。他们只是在那个特殊时期、特殊环境中的一批松散的诗歌写作者,他们有着一般流派的相似之处,但在诗歌主张与创作方式上并没有形成统一的思想,是一批那个时期心灵相近并自然集聚的诗歌写作者。那次寻访后,对这一最早的新诗潮的诗歌写作群体,就有了一个相对准确的定位与命名。那次活动的二十多位参与者,从北京到华北油田,再到白洋淀。那时诗人张洪波在青海草原骑马造成严重的腰伤初步康复,他负责这一活动的所有安排。这次寻访,牛汉先生对一个重要诗歌群体为中国诗歌史修正和确立了它的命名。

照片三:1994年10月,我和刘福春策划了一个“中国新诗版本回顾·首届九十年代新诗集展”。展览在团结湖公园诗人马高明开办的“九月画廊”举行,开幕式牛汉、蔡其矫、张志民、李瑛等几十位诗人出席,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诗歌低潮期中一次别开生面的诗歌展示活动。那次的展出,牛汉先生给予了有力的支持。

照片四:1998年7月,《诗探索》在郭沫若故居举办了一次夏日诗会。那时《诗探索金库·食指卷》刚刚出版,我们用募捐的方式推出这本书,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许多朋友慷慨解囊,为在福利院生活的诗人食指募捐。出席郭沫若故居朗诵会的有牛汉、李瑛、杜运燮、食指、韩作荣、刘福春、邹静之、西川等一百多名人。牛汉先生朗诵了他的诗《华南虎》,我们再次听到了“石破天惊的咆哮 / 有一个不羁的灵魂 / 掠过我们的头顶 / 腾空而去……”那是发自诗人灵魂中的不屈的声音。这首诗也是他在“五七干校”时到桂林参观动物园,看到被囚禁的华南虎所想到的,那是一个不屈者的形象,讴歌一个被囚禁的灵魂用自己的梦拥抱莽莽山林,即使在苦难中也没有丧失自由意志。这也是牛汉先生自身的写照。

照片五:1999年3月,在朝阳区文化馆,《诗探索》编辑部为日本学者秋吉久纪夫翻译的《现代中国诗人丛书》十卷本出齐举办的纪念会。作为被翻译的诗人作者,牛汉、郑敏出席了活动。戴望舒、何其芳、卞之琳、冯至等诗人的儿女们也出席了这一活动,牛汉先生与他们一同合影,他们的父辈都是牛汉先生敬重的对中国诗歌做出了突出贡献的优秀诗人。

照片六:在《诗刊》工作期间,我策划了“春天送你一首诗”的大型公益活动,牛汉先生每年都参加我们一年一度的“世界诗歌日”在北京的启动仪式,活动中留下了许多张珍贵的照片。还有一张非常有意义的这一活动延续项目的留影,就是我们和牛汉先生一同在济南大学城,当年徐志摩先生坐飞机遇难的山坡上,立下了一块由牛汉先生题写的“徐志摩纪念公园”的石碑。照片中是我、韩作荣和牛汉先生为纪念碑揭幕。

当然还有许多的聚会、纪念会和探访活动,留下了很多珍贵的照片。如与蔡其矫、袁鹰、姜德明、张洪波、刘福春、徐伟等在题名为“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板墙前的合影;与邵燕祥、张炯、孙玉石、叶廷芳、谢冕、杨匡汉、吴思敬等在纪念《诗探索》创刊30年会上的合影。还有一张是牛汉先生在我搬到万象新天后,在我家写字的照片,当时还有诗人陆健。牛汉先生抄写了我的一首诗,为我留下了一份珍贵的纪念。总之,这样的照片很多很多,照片背后的故事都是很值得记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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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白鹭的风景》之三   丙烯  2023    林莽 绘

作为诗人的牛汉先生,他的诗与人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他的每一首诗都是用生命写就的,所有的作品中都有他生活的经历与最真切的感受。他1941年发表在《黄河》上的诗《沙漠散歌》中写到的穿过沙漠的骆驼也正是他自己年轻时,流亡西北,追求生命理想的形象:“骆驼驮载着岁月,/ 没有道路,/ 没有足迹…… // 希望在风沙里埋葬,/ 多少个世纪,/ 命运像一颗流星,/ 拖一线淡漠的生命。// 感谢我们的仇敌,/用炮火敲碎那荒远的梦。/ 如今,新的生命 / 在阴暗里出芽,/ 在沙漠里开花,/ 敛起远古的荒凉……”

1947年,在短诗《落雪的夜》中诗人问道:“祖国呵,/ 你是不是也寒冷?”诗人始终是与他热爱的祖国同命运的。

在《鹰的诞生》一诗中,先生写道:“鹰的窠,/ 简简单单,十分粗陋,/ …… / 全是些污黑污黑的枯树枝,/ 还夹杂了许多荆棘芒刺。/ 它不挡风,不遮雨,/ 没一点儿温暖和安适!// 鹰的蛋,/ 颜色蓝得像晴空,/ 上面飘浮着星云般的花纹,/ 它们在鹰窠里闪闪发光。// …… / 隆隆的炸雷/唤醒蛋壳里沉睡的胚胎,/ 满天闪电 / 给了雏鹰明锐的眼瞳……”这也正是他们那一代人生命的象征。这首诗的草稿,受到过诗人艾青先生的赞扬。

1986年发表在《文汇月刊》上的短诗《半棵树》,每当我读到这首诗,牛汉先生不畏生活艰难,虽历尽磨难,像遭了雷劈的半棵树,依旧:“……像一个人 / 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 / 侧着身子挺立着 / …… / 春天来到的时候 / 半棵树仍然直直地挺立着/长满了青青的枝叶……”这分明是一个被伤害者不屈的形象。

我曾为牛汉先生的诗《蝴蝶梦》写过简单的点评,发在《诗刊》上。这首诗的初稿写于1973年,1987年定稿。

那些年

多半在静静的黎明

我默默地写着诗

又默默地撕了

撕成小小的小小的碎片

(谁也无法把它复原)

一首诗变成数不清的蝴蝶

每一只都带有一点诗的斑驳

(谁也无法把它破译)

它们乘着风

翩翩地飞到了远方

因为什么,一个诗人将诗稿撕为谁也无法复原的纸片?那些不死的精灵变成飞翔的蝴蝶,每一只都带着诗的斑驳,虽然是谁也无法破译,但它们没有消失,而是飞向了远方。

牛汉先生的《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汗血马》《梦游》等都是我反复阅读的作品,其中《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初看是一首简单的小诗,但它却深深地触动了我。因为虫蛀的早熟,“我”成为了大地母亲胸脯上凝结的一滴受伤的血。青春早逝,人生过早地被伤害,这是牛汉先生的生命遭遇,也是几代人的共同遭遇。我们都是一颗早熟的枣子。自然、质朴、象征、向往,一首小诗有着宏大的生活背景,它不再是一首小诗,它是一面时代的镜子,照出来一个时代的每一个有志青年可能遭遇的磨砺。

诗人张洪波在牛汉先生去世后,为他在2014年第9期《诗选刊》下半月刊做了一本全彩版的《牛汉先生纪念专号》,全面展示了牛汉先生的生平、写作、成就等。在版面的最后面收录了先生的四首遗作,其中有一首题为《诗的身体》,张洪波为这首诗所感动,写了一首名为《要对得起诗》的怀念牛汉先生的诗,作为牛汉先生认可的学生,他深深地理解和记住了先生的教导:

牛汉先生在去世前

写过一首《诗的身体》

笔迹很难辨认

是他的儿子史果逐字逐句整理出来的

我在很多场合

给朋友们读这首诗

读得很多人静悄悄

之后是爆发给牛汉先生的掌声

牛汉先生写道——

“当我死去

我定要回到我的诗里

我知道哪一首诗可深深地埋葬我”

牛汉先生还写道——

“有的诗是给别人挖的墓穴

作为我墓穴的诗有许多

我只能在一首诗里安息几天

再去另一首诗歌里

我变成了一只蝴蝶”

想先生了  打开他的诗集

到每一首诗里去找他

他每次都会和我说话

我的眼前和心里

到处都是飞来飞去的蝴蝶

一首一首地重温先生的诗

他一次次地出现

笑着对我说:洪波

你可要好好写诗

要对得起诗

          2015年1月10日写于长春

通读牛汉先生的诗,无论哪一个时期的,都会感到先生的文笔与语言是新的,是现代的,是与新诗的发展同步的。它们清晰、鲜明、沉着、深刻,绝没有无的放矢,无病呻吟。它们与时代和生命的感知是紧密相连的,都能投射到社会生活的大背景上。无论从诗歌艺术或社会价值上讲,我们的评论者都未能给予他恰当高度的评价。诗歌之外,牛汉先生还写了许多散文和谈诗的文章,同样是字字珠玑,给人以审美的快感和心灵的启迪。

牛汉先生的散文集出过很多种,我记忆最深的有《童年的牧歌》《萤火集》《空旷在远方》《牛汉人生漫笔》《中华散文珍藏·牛汉卷》等。他的散文是诗意的散文,是诗人写的诗意的散文。文章精短,充满了张力,语言生动,直抵人心,内容鲜活,令人回味。在他的《绵绵土》《祖母的呼唤》《我们村》《谈谈我的土气》等文中我感到了一位在故乡的热土中成长的少年,对那片土地的亲情;他的生命中,自始至终都融入了它的温暖、深厚、浑然而不屈的性格。《滹沱河和我》《离别故乡》《我与石头的情谊》等文中的壮阔、激情、坚韧、罹难与乡愁融入在他一生的时光之中。想更好地理解牛汉先生的诗,一定要读他的散文。在短文《散文这个鬼》中,牛汉先生说:“我写起散文,并不是带有随意性的改变一下文体,它几乎是一次生命的再生。……不论写诗,还是写散文,在我都是一种真实的生命体验与发现。而属于散文的天地,又是多么的广阔啊!它唤起了我全生命地去投入其中的激情。说来又很奇怪,散文写久了,又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想写诗;……感谢散文这个鬼,是它诱引我,摘下了沉重的'人格面具’,走出那些四合院般的格局,去接触到许多陌生的境界。于是,我成为一个再生的人。”牛汉先生说写散文改变了他的诗的写作,诗变得更自在,更自由了。

牛汉先生邀请我和刘福春一同辅助他编辑过一本新诗选,那是季羡林先生任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书系——诗歌卷》,是一本1949—1999年的五十年新诗选,书名为《风中站立》。我们和牛汉先生多次讨论这本书的选目,选谁的诗,选哪首诗,为什么选,为什么不选,我们有过多次深入的讨论。牛汉先生的美学思想和他对诗人与诗歌本质的要求十分清晰。那是一次很好的学习的机会,我和刘福春都有了丰厚的收获与真切的体验。书的序言是我写的初稿,经过牛汉先生的指点和修改,最后署了我们三个人的名字,文章的题目是《面对真实的历史》,那是一篇对当时的诗坛和那几十年诗歌的成就与问题的很有针对性的文章。其中对本书的编选也给予了很明确的说明。文章的开头两节是这样写的:“这本选集不想标新立异,也不为这个那个主义或什么主张,它仅是我们对五十年来的中国诗歌的感受、看法与认知。也算是一家之言吧。”“对这本选集,也许会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甚至对它无法接受,这也是正常的,我们以为,每个不同的选本都应该有所差异,需要说明的是,这个选本,是我们站在今天的立场上,重新阅读这五十年诗歌的结果,我们所看到的中国诗歌就是如此。历史和现实告诉我们,如果每一位艺术家,每一位诗人都能以独立的人格、纯正的心灵,真诚而自由地讲出自己的主张,我们的艺术就会获得更大的拓展。”这是我们三个人都十分认可的主张,它也充分体现了牛汉先生的为文与为人的原则与心态。

在牛汉先生九十大寿时,《诗探索》和朝阳区文化馆合作,搞了一次纪念中国新诗“打开窗户四十年”的大型诗歌活动。三天二十多场活动。开幕式上,我们将牛汉先生请到现场,来自全国各地的几十位诗人为牛汉先生过了一个隆重、热闹的九十岁生日。谢冕先生以《你是一棵大树》为题,代表全体与会者为牛汉先生九十华诞祝词。他说:“敬爱的牛汉先生,我们今天能以这样的方式向你致敬,我们感到快乐和幸福。我们都读过你的诗。你的那些苍劲雄健的诗篇,丰富并且净化了我们的心灵。它教我们爱,也教我们恨,教我们如何面对人生和命运。作为你的忠实读者,我们感谢你。你是中国诗歌的一棵大树。在艰难的年代,有的树被砍伐,倒下了。而你却是枝叶茂盛,四季常青。因为你总是站在高处,因此雷电也总是盯上你。你曾被雷击,身上伤痕累累。但你依然挺立,不俯首,不弯腰,而且依然坚持站在高处,站在那可以看见云彩的山冈上。你一身正气,铮铮铁骨,憎爱分明,无所畏惧。你那发自内心的强大的声音,坚定、勇敢,它始终激励着我们反抗暴虐,坚持正义。在不缺乏华丽甜美的今天,你的那些粗粝而充满活力的钢铁般的声音,代表了中国的良知。它是当今中国的最强音。敬爱的牛汉先生,因为你给了我们这一切,我们感谢你,请你接受我们真诚的敬意和祝福。”

2013年9月29日,牛汉先生仙逝,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仰望这棵大树轰然倒下,从此这棵大树将在我们的心中永远挺立。

2023年3月28日  

※(本文选自《当代·诗歌》试刊号第一期致敬栏目)





“当代·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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