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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知道已经醒来了，因为他看见了早晨那种什么也看不见的颜色，衣服已经摸到了手里，他从感觉上摸清了那些衣服。这是有分别的，他感觉拿到了最先应该拿到的，然后下从床上下来，两只脚有它们自己的眼睛，套进那双黑色的拖鞋里。拖鞋的底子很厚，很柔软。因为这双拖鞋，他不怎么讨厌自己的身体。他不想听到自己的声音，这双拖鞋让他做到了一部分。这时候，喉咙里窜出一串想咳嗽的火苗，他一次又一次将这火苗扑灭。还好，他走出了睡觉的屋子，除了感觉和睡了一夜的气息有些摩擦，他没有撞到墙，也没有在早晨黑色的凉气里哆嗦一下。这是一个胜利的早晨，他在走出门口的时候为自己举起了胜利的旗帜。 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庆祝自己胜利的男人。他用一只手抱着一些衣服，那些衣服现在还看不清颜色，总之有内穿的，有外穿的，但现在他只是抱着它们。它们最终是要穿在身上的。至于在哪儿穿，什么时候穿，他没有想，他也不去想。抱着它们，比穿在身上有什么好，他也没有想，这是感觉。然后，他走到另一间屋子里，把衣服放在那张椅子里。这就是他的胜利，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他尽管左冲右突，却总是感觉充满着失败感。这算什么胜利？我们必须把他的这种胜利感弄明白，才能够慢慢走进他的生活。尽管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没什么好玩的，但在我，可能这一辈子认识的人当中，他还算是最有意思的一个。他从来没有把自己早晨的如此胜利感告诉过我，但我知道。我知道什么？他在白天里，总感觉自己是一个失败者，因为白天一来临，他必须穿上衣服，甚至是穿好衣服，穿好衣服，最要紧的是他有这种感觉。在这种感觉里，他一直感觉到有很多眼睛在盯着他看，当然，那些眼睛首先能看到的就是他穿了怎样的衣服，还有他的头发和脸色，包括眼神。为了这种感觉，他每天花很多功夫整理自己的衣服，摆弄自己的脸色和眼神。好在这种整理和摆弄可以随时随地去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很累，很不自在，渐渐也就习惯了。他看大家活得都很自在，自己也就自在了，这有一个前提，他想所有的人都应该和他一样，为衣服和脸色花很多功夫。想想吧，一个人活着，为什么要这样，他想不明白，为想不明白的事，他天天去做，把自己埋在这种不明白的事情里，这算怎么一回事。这是白天的事情，在白天里，他忙来忙去，不过就是这么一件事。白天是什么？白天就是可以去很多地方，和很多人在一起，在那些地方和很多人当中，做一些事。在这样的白天里，你必须穿好衣服，必须端正自己的脸色，不然，那些地方不会欢迎你，那些人不喜欢你，你也做不好一些要做的事。穿好衣服，端正脸色，算不算一种拘束，自己对自己的拘束。在这种拘束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还有他的自在心，都受到了严重的压抑。如果用失败者形容自己，他觉得这一辈子再无出头之日。于是他在不断地寻找做一个胜利者的机会。白天，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是多少年来，无数经验已经证明过的。夜里呢？夜里当然可以，但在这个机会里，他在差不多要成为一个胜利者的时候，会感觉特别困，然后就睡着了。做一个睡着的胜利者，这不怎么光彩。当然，他的胜利还可以进入到他的梦里，那也没有胜利的实质性意义。他为做一个胜利者，走过不少路，经历过许多年，他在无意中发现，只有早晨，黑夜和白天接壤的那段时光，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闭着眼睛，看不到他本身，看不到他的本质，只有他自己可以看得见自己，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看着自己。他的本身就是不要任何伪装，他的身体置身于这万物不苏的世界里，可以像草木一样，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的本质十分简单，就像一块石头，它就是一块石头，或者像一棵树，它就是一棵树。只有在早晨的这段时光里，他感觉到自己本身和本质的存在，实际上是他看到了自己的如此存在。他的所谓胜利，其实不过是在自己的本身和本质面前，他的非本身和非本质一面，甘拜下风，甚至销声匿迹，只有他本身和本质的一面自由自在。 关于这个男人在这个早晨，把衣服放在另一间屋子的椅子里，他的本身什么样，他的本质又是什么样，我不在这里描写，想必每一个人都能想象得到，每个人都有自己本身和本质的一面，被掩抑久了，就成了有而不有。偶尔想象一下，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人类，应该说不是一件坏事。所以，我在这里让大家想象这个男人，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间有椅子可以放衣服的屋子不大，水泥地面，白色的墙面，墙面老是往下面掉白色的灰片，所以，到处都是斑驳。一张桌子摆在屋子当间，那把放衣服的椅子在桌子一边，椅子后面，是一排书架，书架很简易，也很简陋，书架上摆满了书。那些书乱七八糟，但摆放得还算整齐。桌子和椅子是木头做的，做工很笨拙，裸露着木头的本色。还有一些小物件，比如说桌面上有两支笔，一支钢笔，一支铅笔，铅笔是削好的，还有一只玻璃杯子。这个男人端起那只杯子，稍微仰着头，把杯子里的水灌到嘴里，可以看到他的脖子一阵一阵地爆粗，他自己听到喉咙里有咕咚咕咚的声音，那些水在他的胃里打着旋然后聚集在低洼的地方，再慢慢流向身体里的各个区域，最后的废水全都汇集到膀胱里，分次排出到体外。这时候，一种排出感，让他看了看自己。他看见自己鼓起的小腹，在那鼓起的里面，一部分是要排出的尿液，一部分是横生的肥肉。他把一只手按在腹部，一声叹息上升到喉间，又退了回去。他的那只手慢慢地动起来，沿着肚脐转动着。屋子里开始有了亮光，他把眼闭上，感觉到白天飞快地来临，闭着的眼前，一团一团的白云飞闪而过，白天排山倒海般向他扑面而来。这时候，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他感觉屋子在晃动，他的手停了下来，睁开眼睛，走出屋子，走进卫生间，接下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洗冷水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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