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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散文:我的民师岁月

 梦回乡关 2023-09-02 发布于浙江

我的父亲当了二十四年民办教师,也没有转正。包产到户以后,他只好回家种地了。我刚初中毕业,就接过他手里的粉笔,回到村办小学当了民办教师。那年我十八岁。

学校名字叫做“头地完小”,有一百多个学生,五个教学班,每个班级都是二十几个孩子。只有一个校长,一个主任(兼任教师),五六个老师。此外还有一个大师傅,负责全校师生的伙食。

最初我教三年级,语文数学还有自然课都是我一个人教,那时候叫做包班儿。一天七节课加上早晚自习,都是我一个人在班级里给孩子们上课!一年级和二年级也是这样,只有四年级和五年级,才分别有两个老师教。

乡村有文化的人不多,高中或初中毕业生,就算是文化人儿了。只要你热爱孩子,能读书,会写字,会算算数,再看看教学参考书,就能去上课了!

我爱看闲书,上完课讲讲故事,孩子们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一个个花朵一样的笑脸,那无比崇拜的眼神儿,加上一阵阵笑声,就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了。

那时候孩子们真听话,老师不在的时候他们就背课文。能从头到尾,把一册书都背下来,一字不差。

教室条件无比简陋,一盒粉笔,讲台上面挂着一块用木片做成的黑板。村里木匠手工制作的课桌板凳,关不严实的木头门窗,黄土垫的地面凹凸不平,用土坯垒的墙壁上糊着报纸。孩子们扫完地,屋里就尘土飞扬,还得往地上洒水。

冬天,教室中间生起一个火炉子,那湿漉漉冻得冰块似的柴煤,总也烧不旺。炉筒子缝隙滴着黑色的炉油子,发出刺鼻的气味儿。呼呼的寒风从窗缝门缝吹进来,屋里冷得像冰窖。生不着炉子,有的家长会送来一些引火柴。一个冬天,把我们的手都冻伤了,手背肿得像馒头。现在我的手上还有那时候留下的冻伤疤痕。


春天,我们在教室外面的窗户下挖了个花池子,种了扫帚梅花。花种都是孩子们从家里带来的。从花苗儿长出来开始,他们就每天打水浇花。八九岁的孩子,几个人拎着水壶水桶,就能到水井边去摇着辘轳打水。

夏天,那花开得热烈而灿烂,白色的,粉色的,红色的都有。一朵朵小花,在阳光下开放。下课的时候,孩子们围着看花,他们就像这花朵一样呀!

秋天开学了,那花还在开着。有些已经落了,结出了饱满的种子。这时候,蜜蜂鼓着圆圆的肚子,在花间飞来飞去。孩子们采集一些花种包起来,预备来年再种。

农家的孩子们都爱劳动。每天早上,都有人主动把教室打扫干净,地面浇上水,黑板擦干净,桌凳摆整齐。然后坐在那里等着我去上课。

讲台是用泥土做成的,边沿用泥贴上砖头。有的时候那砖头被踩掉了。晚饭后,就看到几个男孩子在和泥,把那掉下来的砖头都粘上去了,尽管歪歪斜斜,却也像那么回事。他们光着脚,手上脚上和脸上到处都是泥,就像一个个花脸猫,他们互相看着哈哈大笑,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我的校长郭老师,曾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他语文课上得有滋有味,从来不用什么教案之类的,上课就是临场发挥。他很胖,有将军肚,常穿一身蓝色的中山装。诗词歌赋,散文小说,历史掌故,凡是和课文有关的内容张口就来。他讲的时候语速很慢,诙谐幽默。他的语文课让我们甘之如饴,齿颊生香。

我回去当了老师以后,他被调回我们村里学校当校长。业余时间,我们聚在一间办公室,他就给我们讲他当年在师专学校参加函授学习的情形。讲那些讲师教授上课的事情,还要给我们讲唐诗宋词和元曲,讲明清小说。

我最初听到的是一首元朝人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几组意象的组合,烘托出旅人眼里一片凄凉的秋日景象。这景象瞬间击中了我的灵魂,无比震撼。

后来还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等历史典故,也讲得津津有味。书中大段的文字他能背诵出来,这些对我的影响很大,激发了我继续求学的愿望。这也是我日后去进修校进修,参加师范专科学校汉语言文学函授学习,又考入师范学校的原动力。现在,郭老师退休好些年了,他仍然笔耕不辍,发表了很多部长篇小说和散文等作品。


郭老师喜欢读书,偶尔小酌,从来不吸烟。最难忘的是冬天的晚上,我们几个年轻的上完自习,安排好了学生就寝。一身寒气地回到办公室,隔三差五就看到郭老师的办公桌上放着一瓶白酒,他亲手在火炉子上炖着一小锅酸菜(也有时候是咸菜),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他是国家职工,挣国家工资,有“农转非”的户口本。我们民办教师,挣的是生产队的工分,一年当中,几乎没有什么到手的钱。他自己花钱买酒,让我们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消遣一下这难得的休闲时光。招呼我们几个围桌而坐,桌上烛光摇曳,灯火荧荧。酒盅酒壶,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我就是在那时候学会了喝酒。

他告诉我们不要间断学习,假期也让我们在学校值班,学习能有个清净的环境,给我们提供了很多便利的条件。个人学习加强了,教学成绩自然会提高。他从来不啰嗦,没有假道学装腔作势那一套,从不板着脸对我们说教。

对于我们,他亦庄亦谐,亦师亦友。从来不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放手让我们工作,我们的成绩也一直不错。后来他被调到乡政府做了司法助理,我们在一起的那几年,成了难忘的回忆。

那些年,我和家乡的孩子们一起学习,一起玩耍,苦中作乐。又有师友相伴,给了我很多帮助和教导,这是幸运的事。诸如苏老师等前辈们,功底深厚,字写得好,都有可取之处。

要说到民办教师的待遇,一九八四年到一九九四年那十年,我的民师岁月,也是我生活最为困顿的十年。

教书之余,身自耕作。食不兼味,衣不重采。可是我心中从来没有放弃理想信念,后来我考入师范学校,毕业后结束了民办教师生涯,转正成了公办教师,也有了“农转非”的户口本。那年我已经三十岁,也算是三十而立吧。

几十年过去,如今我也快退休了。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选择了就要坚持,不这山望那山高。在修行的路上,不负韶华,终成正果。

可惜的是我的那些前辈们,一肩明月,两袖清风,在三尺讲台上奋斗了半辈子,粉笔灰染白了他们的双鬓。最后有不少人都落得被精简的结局。半路出家,重新扛起锄头下地干农活儿。从土地中来,又回到土地中去。一二十年教龄,连一点退休待遇都没有,令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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