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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汉帝国的建立之荡平天下（八十三） 本篇是易储小系列全五篇最后一篇。 公元前195年的某天，刘邦静静地坐在未央宫的大殿中。 此时的他年过半百，箭伤难愈，满头白发，满脸沧桑。 一阵重重地推门声传来，一个同样满头白发的老人，蹒跚着一步步挪到刘邦跟前，跪地拜倒。 刘邦轻轻抬起浑浊的双眼，随即咪了一下。 他看到进来的老人光着脚，没有穿鞋子。 刘邦干笑了一声，缓缓说道“相国何必如此啊！” 是日，使使持节赦出何。何年老，素恭谨，徒跣入谢。 上曰：“相国休矣！相国为民请吾苑不许，我不过为桀纣主，而相国为贤相。 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 来人正是大汉相国萧何，几天前他被刘邦抓进了牢里。 但刘邦今天派人去把他放了出来，萧何一出狱就赶紧过来拜谢皇帝。 刘邦满是苍凉的声音继续在大殿想起：相国请求开放我的皇家园苑，这是为民请命啊！我却没有答应，因为我是桀纣这样的昏君啊。 我之所以把你抓进牢里，不过是让百姓都知道我是个昏君，您是我大汉的贤相。 何为民请曰：“长安地陿，上林中多空地，弃，愿令民得入田，毋收稿为兽食。” 上大怒曰：“相国多受贾人财物，为请吾苑！”乃下何廷尉，械系之。 萧何入狱的导火索是他上书刘邦，说长安地少人多，请求开放一些皇家园林空地给民众耕种。 刘邦就此勃然大怒，萧何你整天贪污腐败，还好意思问我要地？于是就直接把萧何抓进了牢房。 其实这次萧何入狱的原由，和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也差不了太远。 自从一年前韩信造反事件萧何坚定的抉择后，这一天就注定要到来。（见链接：《真正主角》） 当时很多朋友都很困惑，萧何为什么要这么选择呢？他难道不怕得罪刘邦？ 扁舟此前一直强调，萧何大汉还没诞生就是丞相。 作为一个丞相当到死的“铁二号”，萧何的政治骨气之硬，政治意志力之强，绝非常人可想象。 史料里留下了太多萧何如何在刘邦面前谨小慎微的记载。 比如楚汉战争中刘邦稍微关心下萧何，萧何就吓得把全家男丁都送往前线。 又比如韩信谋反被捕后，刘邦大大奖励萧何，更加关心萧何。萧何又吓得把奖赏推掉，把私财一股脑地往前线送。 其秋，黥布反，上自将击之，数使使问相国何为。 曰：“为上在军，拊循勉百姓，悉所有佐军，如陈豨时。” 客又说何曰：“君灭族不久矣。夫君位为相国，功第一，不可复加 。然君初入关，本得百姓心，十余年矣。皆附君，尚复孳孳得民和。 上所谓数问君，畏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貣以自污？上心必安。”于是何从其计，上乃大说。 英布造反后，刘邦再次御驾亲征，又一次隔几天就派人来关心下萧何。 以前刘邦每一次关心萧何，萧何就又是送人质又是送私财的搞得鸡飞狗跳。这次刘邦又来关心，萧何自然也要闻鸡起舞。 门客一合计，干脆你学习王翦，到处强买强卖，贪污腐败，告诉皇帝我已大失民心。萧何照做，前线的刘邦果然非常开心。 任谁看了萧何的上述事迹，都会觉得这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卑微老臣。 任谁粗看萧何传记都会觉得这是一个伴君如伴虎的君臣故事。 任谁都觉得萧何能撑到最后真是舔刘邦舔得舒服加运气好。 可问题是，萧何这些事迹只能说明他低调，尤其是在刘邦面前低调。 低调不代表软弱，只不过低调掩盖了其凶悍的真实面目。 我们只能从历史记载的字缝里欣赏到萧何偶露峥嵘时的风采。 比如韩信谋反时的沉默，又比如这一次的下狱时的淡然。 数日，王卫尉侍，前问曰：“相国胡大罪，陛下系之暴也？” 上曰：“吾闻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予。今相国多受贾竖金，为请吾苑，以自媚于民。故系治之。” 王卫尉曰：“夫职事苟有便于民而请之，真宰相事也。陛下奈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钱乎！ 且陛下距楚数岁，陈豨、黥布反时，陛下自将往，当是时相国守关中，关中摇足则关西非陛下有也。 相国不以此时为利，乃利贾人之金乎！且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夫李斯之分过，又何足法哉！ 陛下何疑宰相之浅也！”上不怿。 萧何一下狱，一位姓王卫尉就立马过来质问刘邦：相国萧何到底犯了什么罪，你这么粗暴的对待他？ 刘邦没理会王卫尉的口气，耐心的解释说，我听说当年秦朝丞相李斯有善行就归于主上，有错就归于自己。 现在相国受了商人贿赂，为他们请求我的林苑，来自己讨好于百姓，这是连亡国之相李斯都不如啊。 王卫尉立马反驳：供职办事有利于民的就向上请求，是真正的宰相的责任。陛下怎么能怀疑相国接受了商人的钱呢! 况且陛下抗拒楚军数年，陈、黥布反叛时，陛下亲自率军前往，那时相国守在关中，关中稍有举动关西就不归陛下所有了。相国不在此时图利，难道会贪图商人的钱吗? 而且秦始皇秦二世就是因为听不进说自己的过错而丢掉了天下，李斯的与君分过，又何足效法! 陛下你怎么会做出怀疑萧宰相这么浅薄的事来呢？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人臣说话的态度吗？怪不得刘邦听后非常生气。可生气归生气：是日，使使持节赦出何。刘邦还是当天就派人把萧何给放了出来。 没办法啊，刘邦就算再生气，又能怎么样，要知道眼前指着自己鼻子骂的人可是卫尉啊！(见链接：《真正主角》)。 我们此前也为大家仔细介绍过，卫尉是长安城中南军的最高指挥官。而南军就是负责长乐宫与未央宫等皇宫安全的部队。 上一任卫尉是郦商，军中排位第五的元老，此时已被提拔为南征部队总司令正在南边作战。 说得通俗点，王卫尉就是刘邦的警卫司令。 也就是说，萧何才被抓进去，刘邦的警卫司令就跑过来指着刘邦的鼻子骂！ 当下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他分量更重的劝阻者了。你说刘邦再生气，他又哪敢不把萧何赶紧放了呢？ 萧何那令人恐怖的真正能量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当然，只看一角或许不过瘾，大伙更想知道冰山到底长什么样。 其实萧何下面的“冰山”也绝非不可触及，只不过需要我们深入理解一些枯燥的基础。 本连载经常对一些枯燥的东西做点介绍，高帝五年诏小系列更延续了十多节，从留言就可以看出，大部分人其实都跳过了这些内容，更关注于轻松的有趣的故事，所以想要进一步深入“冰山”，恐怕还需要一点契机。 枯燥的基础带给我们的是一种画面感和触摸感，我们只看史书里的故事情节，很难看出萧何到底有啥特殊的。 只有真正对汉初朝政运转细节有了些了解，才会有一点真正身临其境的触摸感，才能自然而然地感受到萧何在汉初行政运转秩序中的恐怖实力，才会发现刘邦和萧何在这些领域早就切磋多次，而且刘邦处于下风。 是不是扯远了，我们还是先回到有趣的故事中。有人可能会不服，刘邦生气了没准连警卫总司令都敢杀。 我们且不说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就说刘邦本人真愿意除掉萧何吗？ 刘邦现在最大的担忧是什么？不就是吕后与功勋宿将的合流么？刘邦死后，当今大汉唯一能镇得住吕后就只有萧何了，刘邦又哪能真把萧何怎么样呢？ 很多朋友看了对韩信谋反时萧何做法的介绍后很不理解。就凭萧何逼吕后去求他，就能让吕后今后看见他背都怕？ 这是因为，萧何展现出来了令人惊惧的政治意志和政治决心。肯定有很多朋友会觉得，你这说得也太玄乎了吧？ 在小说和电视剧里，决定一个人能力高低的是天级功法，神级秘术，这个真经，那个秘笈。可我们都很清楚，那纯粹是小说家的幻想。 现实世界里，什么孙子兵法，顶尖棋谱，最优秀的教材与训练方法到处都是。 咱不说那些顶尖头部，至少能让你达到业内百里挑一级别的教材、资料甚至培训班，都是大部分普通人花费不算太高的代价就可以得到的。 但真正能成事的又能有几个呢？ 政治斗争、权力斗争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身处其中的你无时无刻都会自我怀疑，我这件事到底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我今天这句话，这个动作会不会带来不好的影响？ 最可怕的是，这种顶层建筑的政治斗争是没有人给你标准答案的。 一旦有了答案，往往是个人乃至全家的死亡。 这种高压环境下，一个能保持稳定心态与坚定意志力的人会很可怕。 就好比眼下哪个军功宿将愿意去惹萧何呢？开玩笑，连吕后都被逼得只能去求他，谁又愿意和这个肚子里开钢铁公司的人过不去？ 我们这里绝不是说政治手腕，军政知识不重要。我们意思是，有形的知识好学，无形的决心、意志力、耐心、胆魄等难学，故而这些方面才是更容易拉开差距的领域。 现在可以回答上节的问题了：张良、陈平等本来受军功集团排挤，为什么最终和军功集团与吕后合流？ 原因很简单，萧何没有表达出任何与张良、陈平等合作的意思。 这些年来，刘邦及其兄弟子侄组成的刘氏帝王集团无疑是最强大的集团。 可吕后与军功宿将们合流后也毫不逊色，刘邦一死，刘家剩下的人可就未必压得住他们。 但军功宿将并不是帝国的全部，萧何就是他们最大的对立面。 刘邦为了扶持萧何对抗军功集团费了很大力。（见链接：《萧何曹参》） 如果萧何积极主动组团，张良、陈平等很多受军功集团排挤的人自然容易团结过来。 如果这样，刘邦居中调整平衡，又哪会担心吕后与军功集团的合流呢？ 可萧何明知道自己是吕后与军功集团最大的敌人，他却对刘邦易储一事从不表态，漠不关心。 刘邦对萧何最生气的就是这一点，最无可奈何的也是这一点。 萧何为什么无视刘邦的殷切期望坚决不下场？ 首先，萧何和韩信一样有着大哥脾气，“羞与绛、灌为伍”。说得直白点就是根本不屑于参加这种小弟的抱团搏斗。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萧何有着与刘邦完全不一样的权力态度。 刘邦一介布衣成为开国皇帝，其天纵之才，其耐心、决心与意志力绝不在萧何之下。 可刘邦早早就以建立一个刘氏帝国为追求目标。刘邦一切政治行动都必须要围绕着儿孙后代的权力延续这一根本诉求。 刘邦奋斗十数载，早已是帝国最有权力的人。 他清理了几乎所有和他等齐的异姓王；他未必没有能力把吕后及其主要助手铲除；他也未必没有有能力把萧何铲除。 可他费尽心力铲除吕后等人，对儿孙有什么好处呢？皇位是天下利益汇集之所，皇位从来都充满了鲜血与尸骨。 没有了外力，绝不代表争夺的停止，皇室独大并不意味着天下太平，反而随时可能引发类似“八王之乱”这样的大内讧，儿孙下场没准更惨。 如果刘邦身体健康，也许还想着狠狠折腾一下，可是他已身受重伤，命不久矣。拖着无比疲惫的身体做这些看不到尽头的折腾干啥呢？ 刘邦多么希望萧何也能像吕后与军功宿将那样上蹿下跳，这样一来刘邦会轻松很多。可萧何的心思和刘邦完全不同： 何买田宅必居穷辟处，曰：“令后世贤，师吾俭；不贤，毋为势家所夺。 萧何秉承“勿为势家所夺”精神，根本没让儿子们参与上层政治。萧何的子孙后代甚至要到汉景帝时大宗绝嗣后，才被重新提起来入朝为官。 刘邦得到了皇帝的名分，也必须要承担传之子孙的因果，左右为难。 萧何却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管儿孙我享福”。 所以萧何哪有兴趣参与刘邦儿子谁当皇帝的破事呢？ 谁敢来惹我，我会让谁好看，不惹我，我凭什么管这些烂事？ 也许我们会觉得，萧何洒脱背后似乎有点自私。 可问题是，吕后的儿孙们最终被杀绝了，甚至娘家人都被杀绝了。 刘邦的众多子孙都死于非命，好在总算涉险过关，传之后世。 比起他们来，谁又能说萧何的儿孙们就一定不幸福呢？ 一饮一啄，皆有因果，信哉斯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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