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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石郑成功传 第六节 -- 第十节

 新用户4541Ay47 2023-09-04 发布于上海

第六节 思明州之经画

呜呼!吾不忍忘思明州!吾怀之,一念一呕血,一望一挥涕!明兮明兮奈若何!

思明州有悲风惨雨之历史,有龙腾虎拏之事业,有覆载英雄、永作屏障之功勋,有喋血洗铁、乘风弄潮之大纪念。思明州存则英雄存,思明州亡则英雄亡。吾遍翻吾祖国四千年史,而求得思明州之配偶,则如巴蜀之于沛季、西川之于刘玄德。然则思明州何?厦门也。厦门何以名思明?曰:昔者,郑成功既得厦门,怆怀宗国,潸焉出涕,江山虽好,夕阳奈何,乃肇锡以嘉名曰思明州。

虽然,思明州当时有盘踞坐镇之二大恶魔、而为思明州山海神灵之玷者,曰郑彩,曰郑联。彩专鲁监国之柄,杀熊汝霖,杀郑遵俭,杀钱肃乐,遂据厦门,与联结纳,饮厦门之酒,色厦门之色,忘却厦门一衣带水外尚有恶惨腥膻之天地。

永历四年八月,郑芝鹏至自潮阳,说成功曰:“吾起兵海上,不得一尺寸土以作根据,不可以守。厦门二郑方耽酒乐,盍图之?”施琅曰:“联、酒色之子也,吾以船四艘出鼓浪屿,彼必不疑我,又以伪装商船直赴厦门,乘机进取,时不可失!”虽然,成功者,义人也,善人也。成功以与联为义兄弟,吾取之为不仁。郑芝莞曰:“我不取则人取之,曷若我取之?独不闻唐太宗取建成、元吉事乎?”遂决议。

凉秋八月,夜明如昼,隐隐见城东一角,万石岩高出云表,灯火数点,有客独酌,一壶既醉,昨魂未醒。而是夜神龙天矫之郑成功已率甘辉、施琅、洪政、杜辉四将军至于岩下。联乘酒出见。成功曰:“愿假我一军。”联曰:“可哉。虽然,公来何暮,愿酌公以壮行色。”成功饮,联亦饮。已而成功辞归,又招饮联于虎坑岩。归途,刺客卒发,函其首以投于不速客之幕下。于是联部将陈奉、蓝衍、吴豪皆来归。

狼去矣,狈若何?而郑彩之部将杨朝栋、王胜、杨权、蔡新等已率全队之水师来降于成功之军门。成功乃使洪政招彩至。彩曰:“吾年老气衰,观诸子弟能有为者,大木而已(大木、成功字)。吾愿以全师付成功。”成功欢迎之。于时闽安、铜山、南澳诸岛,皆约束听命。遂以辅明侯林察为左军,以闽安侯周瑞为右军,以定西侯张名振为前军,平彝侯周鹤芝为后军,而自将中军为元帅,拥兵四万,战舰一百余艘,军声隆隆鹊起。清廷无内外大小文武官,乃皆注眼于郑成功。

明年,成功回南澳,使将留守厦门。忽侦骑飞报于郑芝莞之麾下曰:“已侦清福建巡抚姚学圣与黄澍等乘主帅南发,将乘间来取厦门,已命总兵官马得功统辖骑卒自五通来渡,吾水师镇阮引不战而溃,敌且至,将军将何图?”芝莞急不知所出,席珍宝弃城欲遁,岛中鼎沸。而是时有纤纤柔弱之一女子,闻郑将军已下船,急怀明太庙及郑氏宗庙主飞奔于将军之舱。芝莞欲移之于他船,女子不应,芝莞固请,终不应。此剎那间,岛中恶涛汹汹,鼓声杂作,但见清将以五百骑往来于彼岸人丛中,或割首,或呼渡,波涛尽处,五道山屹如神立,山上龙纛旗下,二将指天画地,频频望海却步。此何时?此何人?乃敌帅姚学圣、黄澍谋渡不渡、且进且却之时也。

已而郑鸿逵以镇将杨抒素、吴渤至,施琅、陈勋、郑文星以水师至,围清将得功于海上。得功进不能胜,退不得援,乃以书报鸿逵曰:“昔得功以微身隶属于将军,时日间隔,今乃以兵戎相见,得功死此,亦固其所。虽然,旧恩不可忘也,得功今死,此岛中人民其能大安乎?且将军妻子皆在安平,将军杀得功,吾主帅姚、黄二将军必杀将军家。得功为将军计,亦复不值。将军其有意乎?”鸿逵心动,乃私以渔船数艘资得功以遁。

而其时往来厦门、南澳之主人公乃始以四月五日自南澳回,距马得功遁归已五月。闻鸿逵纵敌事则大愤,使镇将趣鸿逵毋入署,遂整军律、改镇守,督民夫造炮台五座,以别将郑擎柱守之。十日,成功大会文武官,议厦门诸将之功罪。殿设隆武帝御座,成自拜之,又命大小文武将吏遍拜之。既拜,乃出隆武帝所赐剑,斩芝莞于军门而谕曰:“呜呼!我三军其肃听!自思帝弃社稷,我明室已亡二君矣。永历蒙尘海南,讯问又不时达。吾以国族故,故与我三军同心戮力,以争此一尺寸土也。今芝莞丧师失律,几失要地。天不亡我,援师遂达。虽然,不敢私也,芝莞者、吾之从叔父而国之仇也,吾私之,吾不啻亦为国仇,其何以谢三军哉!故已命将斩讫。呜呼!我三军进行时有后敌者,吾誓以先帝所赐剑以加于亡我汉族者之颈!”于时鸿逵已移师金门,闻成功斩芝莞,大感动,乃尽以将士还成功,筑亭白沙,植花木,娱笙歌。成功乃擢其将万礼、陈朝为将军。命洪旭守厦门,族兄泰守金门,叔芝豹及施天福守同安,张进守铜山,陈霸守南澳。闽海波涛,一搏十丈,汹汹有气吞中原之奇观。

第七节 漳州海澄之二大战

恶涛益益急,战云益益催,漳、泉二州之间乃为清、郑血战之中心地。永历四年,成功益整军备。五月,败清将王邦后。八月,败清提督杨名高,遂略漳、泉各州县,降其将杨世德、陈尧策。明年,又败清将陈锦于长泰,锦死之。未几,乃有漳州之战。

漳州之战何?自永历六年四月迄九月,用兵凡三百六十余日,舍兵十数万,舍船数千,漳民饿死者十之三,路毙者十之七,乱后遗骸之大穴三,总数七十三万有奇。爷娘父子一堆草,落日寒流几战场,万劫不灭,国魂其归。吾舌尚存,为述战史。

成功志必欲得漳州,急围之。清将马逢来援。甘辉告成功曰:“今若与清将野战,吾伤必多;不如困之于漳城。”乃让自万松关至漳城龙江一带路诱之。已而马以骑千、步三千至。郑军不与战,夜则喊声四起,马军数数眠起。诘朝,甘辉逆马军,马军疲,又以漳路阻隔,遂入州城。而郑军自后追之。马入城数日,忿突袭成功营。成功自四面要之,马败。守将王邦俊出助战,亦败。当是时,城援已绝,郑军昼夜攻之,尚未下,而福建巡抚宜永贵遽以船二百袭厦门,成功命陈辉防之于崇武,胜之。

而是时,忽忽已仲秋八月,沿漳城河岸以下,血流渊湃,上与苦霖相冲击,绝似一幅血雨图。图内见城一角,距兹三十里,有寨如豆,有人如粒,或运木,或迭石,或沈船,东则塞,南则崩,上如欹,下如倾,沿溪横流四决,土石杂下,细粹不可辨。吾模儗其境,殆郑氏方以八月灌漳州城,历一月工未竣,而侦者来告,闻清固山金砺将会新总督刘清泰来援,成功乃使周全斌迎战,一面尽力攻漳城。已而全斌败,成功乃解围去,而自退于厦门。

漳州之战既终,海澄之战方始。金固山既解漳州围,欲一气尽吞中国南部国民之未薙发、未清衣冠者,乃以永历七年四月进兵海澄,使刘清泰以水师出福、兴二港,为夹攻计。成功侦知之,使林察、周瑞往海坛迎战。中途遭飓风,察舟误入兴化港,死焉。而成功适谍得金固山将于二十八日以全师进营祖山头,遂以五月一日自率大队至海澄,使王秀奇、郝文兴、陈尧策等守镇远寨、甘辉、黄廷守关帝庙,而自筑观战台于天姬宫。越三日,清军数万至,营于天姬宫之前,火炮数百门,旦夕向成功营突发,木栅频坏频立。五日,后劲镇陈魁、后冲镇叶章自炮烟突出奋战,章死之,魁伤于矢。甘辉急开寨夺魁回,而以杨正代统其镇。

是役也,当剧战之中心、而为清、郑胜败之界线者,则以五月八日。是日,金固山自督兵来攻,望见天姬宫旌旗之下,一将指挥左右,火石并发,弹线益益逼近。或劝成功下。成功曰:“天乎!余誓不为大明避一尺寸土!”甘辉见事急,翼成功下,而炮已及,碎台级数层。金固山则又力攻镇远寨。是时郑军岌岌如累卵。

夜尽天旦,炮声忽作,火龙数万倏奔于金固山之营门,马失其蹄,寨掩其帜,缨辫激搏,上腾无际,而苏茂、甘辉已大辟寨门,突以大军攀缘龙尾而上,与清军格鬪于弹林硝雨之里。据历史家言,是时金固山方薄攻海澄城,成功使郝文兴、王秀奇、周瑞等应之。战正酣,地道炮火齐发,于是金固山且战且退,而回兵于漳州。

方是时,清顺治帝已入关十年,四海大定,莫不奴服。呜呼!我试以比例术求之,清以满洲及中国全部之兵力尽注于闽南之一隅,土地得比例若干,人民得比例若干,谋士猛将得比例若干,兵马舟舰粮食得比例若干;而郑氏果以何主义、何气力乃敢来前数挑战!嗟乎!故宫何处,忍烟灭于荆驼;国魂尚存,誓殉生于铁血。而成功亦于时援桴鼓,飨军士,以归于厦门之故营。

第八节 清郑书诏往来之一年间

吾叙漳州、海澄战事如画龙,一鳞一爪,为雨为云,未尝不一肖也。虽然,吾犹未为之点睛。读者试猜之,一场忙碌一场空,清欤?郑欤?意何存欤?吾谥之曰民族之战。惟民族战则必如斐利宾之抗美独立,脱兰斯哇尔之叛英图存。呜呼!其雠其雠,吾洒血泪以溅之!然则两民族相遇,弱者固死负其大好民族之旗帜,行行重行行,视死方如归,而一方亦抱怀民族的帝国之雄心,不尽鬪杀其非民族不止也,而独不闻当日清人之言乎。“自吾大兵入关,所至降旗迎树,莫不从命。文人为我作诏檄,虽不解其文义,然咿唔噫哑亦自成腔调,武臣争执刀为我前驱。我下令薙发,孰敢不薙发?我下令屠城,孰敢不屠城?顺民男女数千万,匍匐跪拜于我膝下。我奴其夫,妾其妇,又孰敢不听从?独郑逆反抗不奉命,故命将出师,声罪致讨。我以中华人杀中华人,而自后督策之,又孰敢不唯唯?而郑逆犹不屈如故。我将以如此如此之术行之,郑逆在吾手中矣。”(语见黄澄泣闽录)乃翻易其力取主义而为诈取主义。诈取主义何?曰:凡敌臣有忠于其国者,必出种种之手段以杀之;杀之则又封之,赐之谥,赐之祠,而大号于国中曰(:吾所以旌忠也;一术也。凡敌臣有不忠于其国者,必出种种之手段以伏之;既伏则又困之,或锢其身,或格其名位,日所以告为人臣之有二心者;一术也。其于士民则始威之,终饵之,俄人取之以利用东三省者也;一术也。故诈术者,伯主锦囊中之秘宝也。昔清廷得之以愚芝龙,而芝龙受之。永历六年,清廷又谕芝龙曰:“父既归顺,而子独不至,此必地方官不体朕意,尔宜以书招之。”读者谓清廷果信芝龙乎?芝龙、明人也,而成功其子也,其果信之,谓清廷无人焉可也。然则何说?曰:智哉清人!智哉清人!清人入关未数年,已能利用吾中国三纲之说,而以父力薄其子矣。其胜,则吾之利也;不胜,则吾固可以从逆罪其父,而大肆吾手掌中之权谋也。不信,则又请读清廷谕闽浙总督刘清泰之辞曰:“郑若归顺,则赦其罪,赐之官;若执迷不悟,其以时进剿。”于是以明年五月封芝龙为同安侯,成功为海澄公。十月,芝龙奏曰:“臣以圣旨谕成功,成功辞封不受命。”于是清廷命议政王贝勒王会大臣确议具奏。既又颁谕成功(谕文长从略)。

虽然,成功何人斯?彼固以光复中国为主义、以战胜非民族为目的者也。清诏再三至,彼方视为屠杀国民之好檄文,而闭聪塞明以为净,故不照两国议和停战事例,而日日整军备、修舟舰。清使之来也,其一为李德,其一为郑贾。方二使周旋海隅时,成功使陈辉、张名振率舟师入长江,夺其船一百余,又犯天津,焚粮艘。而忽有悲风惨云自天际东南方而下,覆江蔽淮,阴阴欲雨。此何地?此何兆?则以郑将方舟次金山寺,设故明崇祯帝位而祭之,滴滴亡国之泪,哀哀孤臣之歌。江南何有,但余黄叶;故宫无人,或鬪秋虫。劳劳国民,丧奔若此,相与欷歔,面不可仰。

而其时有心如撞鹿、头如捉蝇、身子局踃难为地者,则数奉清谕招降成功之父芝龙也。芝龙招成功不至,自问遭谴在即,不得已复遣其第三子渡于和硕闽亲王,谓当劝以父子兄弟之谊。乃以七月再颁诏书,使内院学士叶成格、理事官阿山挟其弟赍诏入闽。九月七日,弟至于厦门。成功挥其爱绝痛绝之泪而与弟言曰:“吾兄弟一在天之南,一在天之北。天乎!何为而至此!”明日,使弟渡至安平促使者,而别使甘辉、王秀奇率水师随往,列营数里,以示军威。十七日,叶、阿二使至。成功使二使开诏书。二使则欲成功先薙发。数日不决。成功乃期二使以二十五日会议。先一日,二使遽忽忽去。成功笑曰:“其来也遽,其去也忽,何轻佻乃尔耶!且渠固痴呆者,吾故佯为痴呆状以应之。”乃使郑谠问二使以故。二使怒,逐谠而留其弟。成功乃谓参军曰:“清廷何信之有!彼其甘言重币而为此者,其将以赚吾父者赚吾而已!吾何人,宁自坠其陷阱!”乃作书复其父芝龙。其文曰:

“儿于戊子年使王裕问候父亲之安履。嗣闻父亲被围,王裕被擒,自兹以后,只字不相通。至于壬辰,忽周继武等以父亲之书至,儿且骇且疑;其后使者相继,乃使李德入京。嗟乎!宗国已矣!父厄于敌,母死非难,诸弟无一安者。儿以孤身僻居海隅,尝欲效秀夫之节,修包胥之忠,藉报故国,聊达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儿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继而赐四府之命又至,儿又不得已按兵以示信。谈席未终,敕使乃哓哓以薙发为请。嗟嗟!今中国土地数万里亦已沦陷,人民数万万亦已效顺,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礼乐、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仅留为故明残迹者,儿头上数根发耳。今而去之,一旦形绝身死,其何以见先帝于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杰未有可以威力胁者,今乃质质以薙发为词,天下岂有未称臣而轻自去发者乎?天下岂有彼不以实许、而我遂以实相应者乎?天下岂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请薙发者乎?天下岂有事体未明,而遂欲胡涂了事者乎?□□□□□□□□□□□□□□□□□□□□□□□□□□□□□□□□□□□□□□□□□□□□□□□□□□□□八月,李德等至,未几,弟渡至,叶、阿二使相继至,往复数回,不得要领。皇皇奉勒入闽,徒以薙发二字相逼迫。父试思之,儿一薙发,将使诸将尽薙发耶?又将使数十万兵士皆薙发耶?中国衣冠相传数千年,此方人性质又皆不乐与□□居,一旦尽变其形,势且激变。尔时横流所激,不可抑遏,儿又窃窃为□□危也。昔吾父见贝勒时,甘言厚币,父今日岂尽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赐也,非□□之所赐也。儿志已定,不可挽矣,倘有不讳,儿只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则儿终身所当有事焉。”(此书据日本某所著台湾郑氏史,与他本间有出入,然亦词句微异,其文义固大同也;下致弟书如之)(又与其弟书曰:

“兄弟隔别数岁,聚首几日,忽然被挟而去;天耶!命耶!弟之多方规劝,继以痛哭,可谓无微不至矣。而兄之忠贞自待,不特利害不足以动吾心,即斧钺在背亦未足以移吾志。何者?中国存亡之大义,宗主生死之至情,道德隆污之巨节,兄已盖入其心而饮其精矣。兄之心绪,尽在父亲书中,弟阅之可以了然。昔甲申城破时,朝官数百皆易服迎新君即位,独一乞人某赋诗自殉。曩读其诗,未尝不悲其志。兄致身宗国,将以用兵老矣,岂有旦修包胥之节、而晚贻名士之羞也哉?惟吾弟善事父母,克尽孝道,自兹以往,其勿以兄为念!”

呜呼!吾料成功方作二书时,其手颤,其容惨,其身栗以危,一句一掴血,一字一滴泪。将以此为完结家庭之伦事乎,则成功有情人,方怀死母,讵绝生父。然卒以宗国大义,绝交爱父而不敢悔。其词怨,其心苦。或曰,是书也,所以绝清人之觊觎也;或曰,父方怀谗,兹所以救父也。吾两存之。

第九节 郑氏兵力扩张时期

明岁,永历正位九年矣。出孙西粤,遥与闽南海相望。一介孤臣,伏处思明一洼地,岁朔,遥望南云一角,冠大明之冠,衣大明之衣,仅向阙九拜,祝大明万岁,其声呜呜,堂下歌泣潦倒,不复成礼。时或书诏间至,附讯南中君臣起居状,孤亡咨嗟相对,十回不得一笑颜。小子述史至此,亦复心悸,无可聊赖,亡国之惨其如是矣!

忽忽二月,宦者刘玉自行在至于安隆,煌煌永历帝之诏书出陈于孤臣之前,上述报功辞,下谘复仇事。成功问行在事如何,玉言天帝圣明,而骄将孙可望、李定国可怖。成功拂衣而叹曰:“今宗国若此,诸将犹骄慢争兵,恢复何望!”仰天一恸,身倾于座。于是以有明三百年豢养之朝官、数千人所不可当复仇之重担,昂然以两肩承之而行。

鸿雁北飞,战马南嘶,二使去已远,壮夫何日归。成功既复父弟书,知清廷饵诱已穷,一浪三折,且汹汹有轰天倒海之势。我无备,将奈何?于是使林察为征南勤王总督,增炮台、添水师。又使苏茂、王秀奇等五镇,率战舰五十只,自海道达于广西行在,与李定国会师迎清兵。是年十月,刘国轩降。未几,漳州总兵张世耀降。刘国轩者,成功子若孙柄兵时代之一大将,其人物、其功名、其际遇,吾例之以蜀汉之姜维。至是遣将分道徇郡,漳属诸邑皆来归。攻仙游,破之。遂决北上议。乃使张名振为元帅,陈辉副之。以二十四镇兵入长江,以户官洪旭为水师右军;又使王秀奇领二十镇为北上师团长,使黄廷、万福领二十镇为南下师团长。已而甘军遭风,入于温台,降台州总兵马心。洪军别收岑江附近地,黄军陷普宁焉。星王初试原野,而汪洋洪水,又自北直流南下,则以谍侦清军将大举来攻,于是诸军皆回师。

瞥焉北顾,清廷最后之招抚策,泡浮于池,电驰于空。部议成功骄兵无状,反复不定。恨未能即诛之、泄其羞怒之毒以及其父。于是赫赫乎新授爵之同安侯郑芝龙乃幽身于高墙之里。不足,又幽其叔父澄济伯芝豹于宁古塔。爰整士马,缮城池,遂以世子济度为定远大将军,而令多罗贝勒巴尔楚浑等率满汉兵入闽。是年十二月至于泉州,而成功已敛兵厦门,下命坚守各岛,毋与清陆军相持。漳州、惠安、同安之城壁巍巍矗天,坠之、摧之,勿以资敌。安平,芝龙故居,连墙数里,洞房复壁,繁丽甲于八闽,轰然一炬,荡为死灰飞去。

未几,清军败苏茂、黄梧于揭扬,亡二镇焉。十年四月,贝勒聚各澳之船,以韩尚亮为先锋,会师南下。成功侦知之,乃使林察七镇等以大船十四艘泊于围头,使陈魁等四镇以大船十二艘泊于辽罗,使万礼、黄安等五镇以船十、快哨十巡游高崎、浔尾及圭屿沿海一带地,使陈霸防南澳,使张进备铜山,使翁天佑、王秀奇严巡厦门。部署既定,适清先锋至于围头。王明等突入,击沉清船数只。未几,贝勒率诸舟大至,忽狂风起于海上,平面波涛壁立,上搏无际,历二日乃止。北来军士但习陆战,遭风尽解,或苦卧,或尽呕,海面漂船如残星,浮沉上下,尽附着金、厦两岛,咸被俘获。贝勒率残舟以遁。至是知成功敛兵一举,殆将以水军胜。

而其时尚有一小小顿跌为郑军前途之累者。则以揭扬之败,成功以律斩苏茂,罚黄梧,梧不服,与苏茂弟苏明以海澄降于清,郑军救之不及,海澄陷。时贝勒巴尔楚浑、闽浙总督李率泰方驻兵漳州,成功乃遣师乘虚越攻省城。七月,至闽安,取之。成功乃亲率军至。途中闻舟山师为清军所袭,悲愤交集,急围福州。贝勒使别将阿格商救之,而以重师袭铜山。铜山者,郑军之重镇也。成功闻急,遂自福州回救。阿格商尾成功军,甘辉杀之于途。于是贝勒亦还师。

第十节 金陵之役

可爱哉祖国!掷笔西望,自浙江以北、长淮以南,大江横亘若练,烟波淼渺,隐隐现一巨镇,其地山水、人物、商贾、物产实甲中国,则古帝王之都金陵是也。自今上溯四十年前,洪秀全氏起自广西,提其民族主义,下湖湘,抵江口,设都会于兹者垂二十年。则曰是地也,常为吾国人守之。今人度壮年以下,皆不及见,见者亦不复记忆,风潮既过,淡然忘之矣,而恶知前三百年,此地尝有赫赫一大战,为吾祖国存亡绝大之关系者。金陵之役,何湮没不闻于今人也!我请述其历史。

白发频催客,中原正苦兵,匣中惟一剑,时作不平鸣。飒飒乎英雄盖世之郑成功,单身举义将十年,仅盘旋海南一孤岛,清兵又时时来犯,中兴大业,幻如梦,忽如电,计成事尚不知更在何日。永历十一年四月,成功大会诸将,议中兴事,于是二大问题以起。

一进取党。此党大旨谓吾坐困漳、泉之间,未足以号召天下豪杰;蚁穴相斗,又非吾民之福,徒召清兵耳。不如大遣将士,直犯瓜州,便取南京,闽、粤、浙、楚势必响应,然后中兴之业可成也。此党以潘庚锺为之魁,冯澄世、陈永华等附入之。

一反对进取党。此党大旨谓江、浙地广,非征士数十万,不足以纵横如志。今率大军进攻,贝勒等尚在漳州,设轻兵袭我金、厦,我根本动摇,奚以自安?不如徐窥衅隙,以退为进,然后联兵两粤,徐图中原,天下不足平也。此党以甘辉为之魁。

而成功则以报国热血已滴滴垂满唾壶,居平苦抑郁不得志,且以凡人非具有冒险之性质者必不足以成大事,遂决进取议。是月,使杨廷才、刘九皋自龙门间道赍表白事于行在,而别使水师后镇施举往浙江松门招渔舟为乡导。七月,自率舟师北上。十日至兴化。十三日至狼崎。八月十三日,使黄廷等自海门上陆,降黄岩守将王戎。九月,天台诸邑悉降,而永春县林永亦起义相应。闻闽安陷敌乃还。是役也。实为金陵第一次导师。

耿耿孤标之精云,自闽迤逦入粤,上感永历帝。帝曰:“俞哉!惟成功身执大义,僻在海隅,岁贡问不绝。今将率大军进图中原,其不可无封。”乃封成功为延平王。帝又曰:“俞哉!惟成功诸臣,竭诚帝家,佐劳良弼,今兹进征,当益劳苦,其不可无封。”乃封:

祥符伯—王秀奇建威伯—马信崇明伯—甘辉永安伯—黄廷建安伯—万礼忠靖伯—陈辉忠振伯—洪旭少傅—郑泰鼓鸣矣!军行矣!扬扬进行之歌,若与兵步声相凑答。父母、兄弟、妻子、友戚皆手“祈战死”旗走相送,告曰:“毋辱国!毋辱国!”答曰:“誓死战!誓死战!”皆迭十指数国民军。海波荡荡,前军结队而过,曰中提督甘辉,从将八、铁人五千、兵一万、大船二十、快哨十;右军至,曰右提督马信,从将八、兵二万、战船三十、船十、快哨十;后军至,曰后提督万礼,从将、兵士、船只如右提督数;已而中军至,肃肃黄纛之下,延平王郑成功实居中央,从将三十二、兵四万、船舶一百二十。军行既过,海天一碧千里,犹隐隐闻“战死、战死”字。是岁,成功驻师盘石卫。

大江一角,自镇江至瓜州,水面才十里,粗堤如鲠,乱石如绣,上有栅,栅有穴,射者伏如蛰。忽对岸候马疾骑而过,谍报郑军以十二年六月十六日蔽江而下,海舟二千数百,如鳅、如蚁、如野马、如游龙,列布江面,历乱不可辨。清曰“速施炮”,郑曰“速进军”。毁堤断栅,一跃登岸,陷瓜州,迫镇江。而清将管效忠以万五千人至。清以骑,郑以舟,岸上下贯穿,如梭、如织,一日、二日、三日。少焉,舟中人露身腾跃,旗列红、青、白、黑、黄色。此则仰,彼则仆,东或进,西或却。忽郑军背后黑烟冉冉而起,铁人如风行,如山立。白旗开处,火龙数十奔清军。清军下,其溃如乱流,但余白骨黄沙,杳无骑迹。

清风徐过,岘石山俨列几榻,成功乃率文武官列级而登,以吉服祭太祖,以缟服祭先帝,大呼“高皇吁我!高皇吁我!赖先帝灵,臣长征矣!”呜咽啜泣,雨屑屑如泪。成功抚景怅然,乃系以诗,诗曰:“黄叶古祠里,秋风寒殿开。沉沉松柏老,瞑瞑鸟飞回。碑帖空埋地,社阶尽杂苔。此地到人少,尘世转堪哀!”

而是时二党进兵大问题又起于主将之座前。进取党议疾取金陵,反对党议坐镇瓜州。而成功方奉“冒险”字为军行之目的,仍决进取议。七月,进攻金陵,用久困之计。而清援军皆以次来会,又遣谍饵成功,愿假三十日来献城。梁化凤者,敌中骁将也,窥郑军狮子山一营独处,攻胜之。明日复战,郑军左右不相救,败。再战,遂大败,亡甘辉等以下十四人。成功仓卒以舟遁。嗟嗟!出师未捷,泪承英雄之襟,秋风正寒,怨入胡儿之笛。而成功卒投袂止泣,亟亟厉将士,简车马,誓不复仇报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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