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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第三十二回“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话说武行者火烧了蜈蚣岭坟庵，往青州地面来。又行了十数日，所到之处都有抓捕他的榜文张挂。武松已做了行者，一路倒没有人盘诘他。 时值十一月天气，天色好生严寒。武松来至一家溪边村庄酒店坐下，叫店家打酒切肉来。店家说酒倒是有，肉却都卖没了。武行者道：“且把酒来挡寒。” 不一时，只见一条大汉引着三四个人入店来。店主人笑容可掬相迎道：“鸡与肉都已煮熟了，只等大朗来。”那汉问：“我那青花翁酒在那里？”店主人道：”有在这里。”那汉引众人在武行者对面席上坐了。武行者偷眼看时，却是一翁好酒，酒香随风飘过来，恨不得抢过来吃。又见店主人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放在那汉面前。武行者恨不得一拳打碎那桌，气得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店主人解释这青花翁酒和鸡都是那大郎家里带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武行者大骂放屁，一言不合，跳起来望店主人家脸上打了一掌，打得他踉跄撞到一边。
那对席的大汉见状大怒，跳起来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份！怎地动手动脚，却不知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关你甚事？”两个争执间打起来。那汉不敌，被武行者踏住，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来，望门外溪里只一丢。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过去救起那大汉，搀扶而去。这店主人吃一掌打麻了，自入后屋躲避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却吃酒肉！”没半个时辰，武行者吃得酒醉肉饱，便出店来，沿溪而走，走不过四五里，旁边土墙里，走出一只大黄狗，赶着他狂吠。武行者便掣出戒刀，大踏步去赶。那只黄狗绕着溪岸叫，武行者一刀砍过去，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待到湿淋淋爬起来，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便低头去捞时，扑地又落下去，只在那溪水里滚。 岸上侧首墙边转出一伙人来，为首的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纻丝衲袄，手里拿着一条哨棒。可怜武松醉了，被三四十人捉上溪来，推到一所大庄院墙边，剥了衣裳，夺了戒刀、包裹，揪过来绑在大柳树上，叫取一束藤条来，细细的打。 却才打了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一个人来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甚么人？”两个大汉叫那人师父，叉手回禀了一遍。待又打时，那人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一看，这个也像是一条好汉。”
此时武行者心中自酒醒了，却只把眼闭了，由他打，不做声。那人先看了武松背上的杖疮，又把武松头发揪起来，定睛看了，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闪开双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叫：“快与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 原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宋江。宋江与武松介绍说，这便是孔太公庄上，那两个大汉便是孔太公儿子，大儿子叫毛头星孔明，小儿子叫独火星孔亮。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两个又互道了别后情况。宋江说他在柴进庄上住了半年，闻得官司风声缓和了，宋清回家去了。他又被孔太公几番派人接到这庄上住了半年，如今正欲去清风寨那里走一遭。武松亦将别后之事从头说了。 孔明、孔亮两个听了大惊，扑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礼。宋太公置酒设席管待。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余的事，宋江心内喜悦。 次日，宋太公又杀羊宰猪，安排宴席，村里有头脸的街坊邻舍来贺。当日席散，宋江邀请武松一同去清风寨，说知寨小李广花荣，他知道我杀了阎婆惜，每每寄书来与我，千万叫我去寨里住几时。武松道：“哥哥心意已领。只是武松犯下了重罪，怕连累哥哥和花知寨，还是去投二龙山罢。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不敢苦劝，你只相陪我住几日了去。” 自此，两个在孔太公庄上住了十余日。宋江与武松要行，孔太公又留了几日，宋江坚执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送行宴席，拿出武松的一应行李并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交与武松，又各送二人五十两银子，权为路费。孔明、孔亮叫庄客背了行李，兄弟二人直送了二十余里，才被宋江劝回。 宋江和武松又一起前行，说了些闲话，同到一个店里歇了一夜。次日又走了四五十里，来到三岔路口的瑞龙镇，打听得二龙山向西，清风寨向东。宋江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相别。”
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方却回来。”宋江道：“不须如此。兄弟，你只顾前程万里，早早到了彼处。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得大事，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武行者听了，饮了数杯酒，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来，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洒泪，不忍分别，又吩咐武松道：“兄弟，休要忘了我的言语。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者自向西投二龙山。宋江转身望东投清风山路上来，于路只忆武行者。 小说本回前半部分，主要讲了武松与宋江再次重逢的经过。 水浒行文，看似平淡无奇，细品却意蕴无穷，构思奇巧，游刃有余。武松在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之后，被迫化妆成了一个出家行者。在蜈蚣岭莫名其妙杀人放火后，转眼却在严寒冬天里被一只大黄狗逼到了浅浅的溪水里，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又被孔明孔亮兄弟带着一伙人剥光衣裳捆绑吊打。这些情节，着实耐人寻味。 武松在蜈蚣岭一见那道人搂着一个妇人就起了杀心，认定人家是出家人不该做此勾当。这绝不是啥行侠仗义，不过是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借口而已。武松的潜意识里或许觉得自己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搂着女人了，所以他就站在道德制高点要拿那个道士试刀。至于那个闯出来的道童，武松不假思索就杀了他。当武松来到孔家庄溪边的小酒肆时，他也倚强凌弱打了酒店主人，并胖揍了孔亮，将他扔进溪里。店家不卖肉给他的解释以及孔亮和他评理的话，其实都没有错，但是争强好胜的武松容不得别人唧唧歪歪。 或许是因为作者觉得应该给武松这个英雄好汉一点教训或报应啥的，于是安排了他在醉酒中被一条大黄狗戏弄，掉进了溪水里。武松常说他的武力值与酒量成正比，他之前的英雄履历也验证了他的说法，而这次武松却在酒醉肉饱之时弄得如此狼狈不堪，居然被孔明孔亮兄弟带着一群庄客捉拿，似乎没做任何反抗，就熟手被擒了。这个看似不合常理的情节似乎在告诉读者：出来混，都要还。哪怕是武力值超强的武松也不能为所欲为，只许他揍别人，就不许别人揍他？ 当武松正被吊打，有人出来查问时，他的酒已经醒了，但武松装作醉酒，仍闭着眼睛。以他一贯精明狠辣的性格，估计又在酝酿一场大闹，伺机而动。武松从小就是在挨打中野蛮成长起来的，所以这顿藤条毒打算不了什么。且任由他们打罢，大概会在他们打够了解下他时，他会来一场出人意料的爆发，大开杀戒，血洗孔家庄，卷财而走作为去二龙山的投名状不是没有可能，他的履历里将会浓墨重彩又增加一笔。 偏偏这时候，宋江出现了。宋江两次遇到武松，都是在武松极其狼狈的情景之下。两次都得宋江救助抬举。虽然同为天涯逃亡犯，宋江却是柴进和孔太公的座上客，武松受宋江抬爱才享受上宾待遇。此番重逢，宋江一开始待武松也是一样的热情抬举，仍然邀请武松同榻而睡，促膝长谈。宋江对武松的抬爱，让武松的内心感到温暖。 直到在次日宴席结束，宋江与武松相谈中邀请武松一起去清风寨，武松感到了一丝不自在。同为官府海捕通缉的逃犯，宋江却处处有人争相邀请，奉为上宾，不仅柴进见了要下跪相迎，以宋江的三脚猫功夫，孔太公却让两个儿子尊拜他为师父奉为座上客，而镇守一方的朝廷命官花荣更是毫不避嫌，盛邀宋江过去，这让身怀绝技却被大黄狗欺负落水的武松情何以堪？高傲自尊的武松又如何肯以小跟班的身份沾宋江的光一起去清风寨？ 于是死要面子的武松不阴不阳不乏酸溜溜地随口说了一句：“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去来寻哥哥未迟。”武松此时此景所说招安，半假半真。这是武松不甘落草的一种挣扎，也是处境狼狈的武松维护自尊对宋江的一种搪塞，更是武松对人生前路感到的一种迷茫。 令武松没想到的是，他随口而说的“招安“二字，却让宋江如同打了鸡血。武松沾宋江的光在孔太公庄上同住了一二十日，临行又沾光被赠送新衣和银子。两人同行到分道的三岔路口酒点时，宋江一再叮嘱武松控制酒性，牢记招安。当说到”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时，武松被聒噪得有点忍无可忍了。他匆匆饮了几杯酒，主动买了单，就同宋江走出酒馆。三岔路口，武松依照礼数拜辞宋江，而宋江对武松的情绪变化浑然不觉，还在唠叨叮嘱，让他听话戒酒。武松再也没有留恋，头也不回就走了。而宋江还余兴未了，于路只忆武行者。
中国的方块字就是这样魅力无穷，太有嚼头。成年人之间的交情说凉就凉。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宋江和武松重逢，宋江嘚瑟自己处处受欢迎，逃犯生涯过得像土皇帝。武松展示了自己景阳冈打虎、替兄报仇、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夜走蜈蚣岭的光辉事迹。宋江听了武松的这一年来的业绩，觉得他却是是个可用之才，又不乏叹息他没有用在正道上。 武松引以为傲的英雄事迹没有得到宋江的共情共鸣，宝宝心里表示很失落，对于万众追捧的宋江，武松渐渐觉得他大忠似诈，专好腹黑笼络人心。特别是分别之际，宋江一再聒噪他要戒酒性，牢记招安，日后才好相见时，生性孤傲自尊、桀骜不驯的武松极其反感。他已经被施恩利用落得如此下场，又岂能再受宋江操控？这一路走来，官场的黑暗腐朽，武松领教太深，有朝一日是否愿意接受招安进入官场同流合污，热爱喝酒热爱自由快意恩仇的武松根本就没想清楚。你宋江急个毛线？大宋边关的安危与俺这个被社会毒打得不伦不类的头陀行者有关吗？哥哥和美嫂都没了，家都毁了，俺还封妻荫子干嘛？如果俺不混个一官半职，是不是就不配与你宋江再见面？ 而宋江一路还在想着武松果然是个人才，俺老宋没看走眼，以后干大事得把这兄弟用上。
成年人的友谊既要三观一致，又要势均力敌，还要同理共情臭味相投……人性幽微，人心似水都被作者写绝了。此后，武松对宋江乃至孔明孔亮都有所芥蒂，他和鲁智深一样，是水浒里难得恩怨分明又坚持独立思考的好汉。哥儿俩都觉得没有弯弯绕绕花花肠肠直接开黑点的张青夫妻仗义。武松只感念为他缝补锦袋装度牒让他贴胸挂着一路畅通的孙二娘，那才是懂他疼他的好嫂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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