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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谈】葛亮:食物平素日常,却定义了许多宏阔瞬间

 老鄧子 2023-09-05 发布于海南


食物虽然平淡、朴实,却定义了许多重要时刻。 

文 / 王一 沃佳

成长于南京,转而在香港求学、求职,70后作家葛亮似乎经历了从江南人到岭南人的蜕变。这让他的作品拥有不同的文化底色,也让他的写作风格自成一脉。

葛亮擅于从日常的脉络入手,重现大历史。从成名作《朱雀》《北鸢》《瓦猫》到近期推出的《燕食记》,无不是以辽阔的大历史作为人间悲喜剧的舞台。

在《燕食记》中,他更是通过“食物”这一介质,探索岭南文化在时间与空间下的绵延,将个体化的技艺传承编织进中国百年社会变迁的脉络。

食物可能是平素日常的 但它定义了宏阔的瞬间

读书周刊:您的很多作品似乎都有一个特别的切入点。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飞发》以理发作为贯穿全书的线索,《瓦猫》则讲述了制作瓦猫的陶艺师的故事。在《燕食记》中,您选择了食物。

葛亮:拥有不同过往的人,带着各自的文化经验,在同一个时间与空间相遇,就会产生故事。食物也是如此。

想要写关于食物的长篇,不是这几年的兴之所至。《朱雀》中,在我写到江南、写到家乡南京时,食物就引领了一些重要情节的铺展。例如,在相识之初,程囡就带许廷迈去夫子庙一带的茶馆吃秦淮八绝。在这个带有浓重文化地标含义的空间里,路路通、状元豆等寓意“科举得中”的食物成了故事的切入点。

我写《朱雀》的起因,是有一次回乡时,在夫子庙看到百年清真老字号——奇芳阁。我在那里见到一幅极富冲击力的场景。食肆楼上还是一面老字号的彩招,下层则是一个巨大的、金黄色的“M”。因为经营不善,奇芳阁不得不将楼下租借给了麦当劳。这种后现代主义的拼贴,带给我一种瞬间的痛感。在全球化的语境里,文化传统受到蚕食、开始逝去,似乎无可避免。正是带着这样一种问题意识,我开始写作《朱雀》。

以食物折射文化价值的倾向,虽然在《朱雀》中已有体现,但在《燕食记》中更为明显。“燕食”这个词出自《周礼·天官·膳夫》,它表达出无论是帝王、大夫、士,还是平民,都需饮食。我们常说“民以食为天”,因为食物超越了阶层、时代、空间,具有一种普适性。这种普适性之下埋藏着文化密码,也恰恰是我想表达的内容。食物虽然很平淡、朴实,却定义了许多重要时刻。举例来说,我们在春节、端午、中秋,就会吃不同的食品;在出生时摆满月酒,在婚庆时吃喜糖,在亲人去世时喝寄托哀思的豆腐汤。

人生的每一个节点其实都可用食物来定义。具体到《燕食记》,就是从对于个人生命节点的定义,延伸至对于历史节点的定义。书中的向太史就对他的侄子说:“当年我和兄长,同师从追随康南海,同年中举,同具名公车上书,但命运殊异。我和他吃的最后一餐饭,只一道菜,就是这菊花鲈鱼羹。只一壶酒,是他从晋中带来的汾酒。”所以,向太史多年后回顾往昔,想到的并不是他们在国民革命中扮演的角色,并不是那些大时代中的铿铿锵锵,他记住的是食物。食物叠合了他心心念念的那段历史。

这实际上也是我想要向读者传达的观念:食物可能是平素日常的,它却定义了许多宏阔的瞬间。

读书周刊:不同地区的食物似乎承载着不同的文化性格。在您看来,岭南饮食与中原饮食有何差异?

葛亮:相对于其他“物”,“食物”是一种很好的容器,因为它是一种“流转之物”。在时间上,它必然推陈出新,以契合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人群的口味。食物可以说是变革幅度最大的一种民间的艺术。而在空间上,食物具有天然的扩张性。

中原地区对食物的审美,相对而言较为自足、自成一统。岭南近海,天然具有一种海纳百川的气象,以及文化扩展的趋向。就拿广东菜来说,北上入京,谭家菜成为官府菜,又如太史菜南下港粤,甚至到国外开枝散叶。此外,香港文化对于其他文化的吸纳更为明显。我们在香港,不仅能看到南北融通,还能看到中西交汇。在香港会出现所谓的“fusion菜”,像是“法越菜”,就是将西方的烹饪方式和佐料融入泰越乃至新马的食材谱系中。还有所谓的“京川沪菜”,将看似无涉的菜系共冶一炉。

我一直想表达的主旨,即“常与变”,在食物内部的变革、融合中就有很好的展示。

历史细节为自己发言 叙事者退居幕后

读书周刊:从日常入手,是您一贯的创作理念吗?

葛亮:历史固然有宏大叙事的那一面,但更多的是日常生活。在考虑如何在小说中重现历史的时候,我会从一些日常的脉络入手,将日常事物推而广之,使其进入表达情感的界域,接洽于“人之常情”。

《燕食记》以“厨师”的角度切入,相对而言更贴近民间。《北鸢》写到一些普遍意义上的“历史人物”,但我亦希望把他们放在一个日常的情境里去呈现。《北鸢》中的石玉璞,其原型是我外祖父的姨父褚玉璞,20世纪20年代曾任直隶省长兼军务督办。民国鸳蝴派作家周瘦鹃在《秋海棠》中就曾写过这位传奇人物。在《北鸢》中,不欲写其人生鼎盛,而是勾勒其和家人在北伐大幕之下的没落境遇,包括年幼的主人公文笙随母亲寓居于天津意租界做“寓公”的生活经历。

我更希望在日常脉络中,建构一个历史人物的形象,写他(她)如何做父母、长辈、儿女。在家庭伦理的结构中,历史人物其实更能贴合我们的日常。与其说这是我的写作理念,不如说这来自我的历史观。我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去展现一种与历史相关,但更加有温度的东西。

读书周刊:您以一种虚构的技法,来创作纪实的历史小说。在这个过程中,您通过什么方式去“重构”历史?

葛亮:一个人的历史观,其实是不断演进的。在《朱雀》中,历史叙述者依然希望对历史发言,表达瞬间的触动。例如,在当下的语境里,历史扮演怎样的角色?不同文化元素的汇集,在古城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化合反应?

写作《朱雀》时,我还年轻,文字中呈现一系列自我判断,乃至表达叙事者个体的声音;到《北鸢》时期,我做了更多“格物”的工作,来呈现家族史。我发现,历史的伟大之处在于:所有遗留的史料,本身具有很强的发言力量。我希望历史细节为自己发言,叙事者退居幕后,读者能够从中体验到一种“在场感”。

“在场感”需要复建一种历史,且完全依赖于文字,这对于小说作者而言有难度。所以,在写作《北鸢》的前后七八年里,我一直希望寻找一种语言。语言在行使历史建构的功能之外,本身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正如我们在看到一座建筑时,首先看到它的外形,语言文字就提供了这种“外形”,于是,我选择了章回体。在语言风格上,我希望小说的语感、气性与它所写的时代相关。当时,我阅读大量民初的小说,寻找一种语感,既要匹配书中的时代,又要能够嵌合当下读者的阅读习惯,以免产生隔阂。

读书周刊:在《燕食记》中,前去研究茶楼文化、重构历史的角色毛果,会让人联想起您自己。您与这部小说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葛亮:《燕食记》带有一些对于历史的全新思考,我希望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达成对话。所以,一些评论也会指出,这部小说同时带有虚构与非虚构的特质,包含不同语言载体的交织,这也是我希望造就的文体形态。

在设计人物时,我希望“言如其人”,每个人物能表达出他与所处时代的关联。小说中的毛果,通过访谈、经历、接触历史现场与原型人物,来理解过去,这确实也对应于我在创作前期的部分准备工作。为了写这部小说,我需要把自己沉浸于茶楼的氛围,乃至一个在场者的生命基底。我希望,在与历史接触和对话的过程中,能让读者代入毛果这样一个角色,从而呼应历史。

这也是为什么会有“五举山伯”这样一个角色。他在历史的场景里叫五举,在当代的场景里叫山伯,他身上的一体两面犹如棱镜,一面朝着历史,一面朝着当下。五举山伯本身就是一个有意义的联结,弥合了历史与“未在场者”之间的关联。他带着过去,来到了当下。他使得历史与当代人并非狭路相逢,他个人经验与时代经验之间的胶着,都构成了一种很好的缓冲。

我们作为当代人,与历史的隔膜往往在于我们不是一个“在场者”。因此,我二十多岁刚开始写《朱雀》的时候,会思考前辈作家比我们幸运之处,他们是历史的亲历者,构成了历史的一部分。我们通常所说的“感同身受”,其实不仅是在心理界域上的总结。对一个作者来说,更是文学自信的基底。

我们认为是日常的东西 原来都是历史

读书周刊:您曾经谈到,从香港回南京的时候,更能感受到南京的独特之处。在远离南京后,似乎更能感知自己生命中的江南文脉。我们是否往往需要通过“他者”,来理解和界定自己的文化?

葛亮:到香港读博士之后,每次从香港回到南京,我都会发现这座城市的很多变化。尽管变化的速度并不快,但我逐渐发现南京的独特之处,也更能看清在南京生活二十多年的过往。原本习以为常的东西,如今都会逐渐得到“确认”。“确认”的过程,是通过香港这一参照物,躬身返照得来的。

可是,如果把“当下”放置于同一段历史的脉络中,你对自己就很难有清晰的判断。

南京的生活节奏舒缓而松弛。吴敬梓先生说“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所谓“烟水气”,就是一种松弛的生活状态。《儒林外史》里写两个平民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要去永宁泉吃一壶茶水,再到雨花台看落日”。这是这城市天然的气性。成长于斯,你不会有特别强烈的为之表达的冲动,因为在其中生活,已经是一种表达方式。

原本在南京生活的时候,没有鲜明的历史感,大约因生活本身就蕴藏着历史。我记得南京的明城墙复建过程中,墙砖很多都从城南的民居收集来,经年累月,历史就这样散逸于民间日常了。南京的历史感,往往嵌合于当下的生活肌理,你很难人为界定当下与过去的分野。

香港比起南京而言,是一座历史短暂的城市。拿文学来说,1874年,王韬建立《循环日报》,分设“庄部”与“谐部”。“谐部”相当于今天的副刊。在此之前,香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不仅是文学轨迹,香港本身历史因为发端也较晚,所以,任何城建格局的改变,往往一石激起千重浪。因为一座钟楼、一个码头已代表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因由。香港在地的学者,尤其是民间史学者,对于香港的古迹如数家珍,这完全在我的想象之外。因为,我们对于这座城市的文化想象已经形成:它就是一座居于近现代脉络中的城市。

相较之下,当你在南京提到任何的古迹,大家司空见惯。躬身返照后,我发现南京的历史沉淀如此丰厚,我们认为是日常的东西,原来都是历史。

读书周刊:既然文化能通过参照“他者”来理解自身,那么,文化会有清晰的边界吗?

葛亮:文化与文化之间的界限,其实取决于空间或时间的范畴。以南方来说,岭南、西南、江南之间,一定会有文化的边界。但在某一个境域之内,比如香港和广州之间、苏州和无锡之间,边界感又未必很明显。文化的边界感,其实主要来自建基于地理学的空间感知。

而换一个角度来说,在创作的过程中,通过物像的使用,我期待可以有一种文化的衔接感发生。马尔科姆·蔡斯说得很清楚,怀旧需要三个基本元素:首先是以线性时间观作为基底;其次是需要一些过去的遗留物;再次是在现实与过去的比对之中,产生一种心理代偿。

但我认为,这只是“怀旧”的一个层面,它预设了“当下”有所失去,所以我们从过去中寻觅当下剥落的东西。实际上,过去可以与现在辉映。因为有了过去,我们才能更清晰地厘定当下。

我做的事 不是一曲消亡之物的挽歌

读书周刊:您的作品似乎常常写到文化融合,作品的主人公也往往是具有不同背景的人,或者说迁徙中的人,是否这样的人更具有故事性?

葛亮:这个问题关乎我创作的初衷。我尤为关注带有某种文化经验,却进入另外一种空间的人物类型。

就《燕食记》来说,我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突然接触到陈五举的原型。他是一名广东的点心师傅,却“叛逃”师门,改做上海本邦菜。作为一名厨师,放弃以往的手艺是一件大事。一旦形成一种本能,你的厨艺就不仅进入你的血脉,还构成你的日常。在技艺上,改变所归属菜系对于你的口味、审美都会产生巨大的冲击。

陈五举最大的痛感在于,他放弃技艺的过程,也是对他过往的经历、他与荣贻生之间人生关联的不断提醒。荣贻生对陈五举来说,如父如师。于是,这就不仅仅关乎五举的个人记忆层面,还关乎中国人文传统中最为看重的师徒、父子等伦理构成。在小说的准备过程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要将这种记忆与文化认同衔接至情感层面。

固然,这样一个角色原型与小说的虚构呈现有所差异。而从小说的虚构人物身上,你已能感受到一种张力。在这一个人物身上,我们就能看到不同文化之间的砥砺、碰撞。文化与文化之间存在一条沟壑,但后来,陈五举和他的师父共同跨越过去了。因此,这两种文化既可说是此消彼长的,也可以说是共荣的、相互提醒的。

读书周刊:您也提到文化的变革、扬弃。在全球化冲击下,许多传统店铺、传统文化的载体都如《燕食记》开篇提到的香港百年老字号同庆楼一样,走向了衰亡。在这一前提下,“延迟衰亡”有何必要?

葛亮:在写作的过程中,我自己的观念也在发生变化。

近年来,在研究的过程中,我其实比较关注非遗这个领域。最初,也有一些来自学院的“文化挽救”心态,认为必须要有人去介入文化传统在现代的消逝。不过,做相关非遗的研究,一开始也并非源于对岭南民间文化的关注。起初,我更关注家乡南京。我当时有一项非虚构写作的计划,就是关于南京的云锦,因此,以访谈的形式接触过一些老艺人。

后来,有一次我接触到澳门一个专门做佛像木雕的大师级的非遗传承人,曾为香港的宝莲禅寺、慈山寺做过佛像,做得非常精美。采访当天,他儿子也在,他的儿子目前在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我十分自然地问道:“你的后辈对你的技艺是否还有传承?”他坚定地说:“没有,也不需要。”

我当时听了很惊异,问他是否多多少少还是有传承的期待,毕竟中国人很看重“血脉”。他非常通达,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选择。我儿子非常孝顺,但不代表我要给他施压,让他传承我的东西。他有他自己的人生选择。我现在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可是还在做木雕,而非含饴弄孙。那么,就像我儿子尊重我的选择一样,我也尊重他的选择。”

我问他是否会觉得可惜。他回答说:“你现在在给我做访谈,会把我的技艺融合到你未来的文学创作中,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很好的纪念。相关的研究部门近期也在给我做口述史,我技艺中的细节也做成了图纸。在将来需要的时候,通过3D复刻技术,实际上都能还原。既然如此,为何必须要有一个传统观念中所谓的传承人呢?”我当时听后十分震撼,突然感到我做的事有另外一层意义,它不是一曲消亡之物的挽歌。

我们留下的东西,固然是一种人类的文化经验,但它并不一定要以线性时间的方式代代相传。我们通常喜欢把传承物当作一种量化的资源和财富,可是从文化经验的角度来说并非如此,你可以以一种更通达的心态去看待这件事。

包括我接触到一些做文创的朋友,他们试图将非遗与现代审美相衔接。他们所做的,不是对传统文化的复刻,而是让它们真正进入我们日常生活的肌理中。就比如说,“瓦猫”是西南一带的家神,因为我们的建筑格局在改变,它几乎已经失去了原始的功能性。可是一些年轻人会从他们的角度去重新诠释瓦猫的意义,为它的功能性附着一些新的内涵。

所以,我现在对非遗或者“物”的关注会比以前更乐观。

读书周刊:您如何看待“文化传统”与“快节奏现代生活”的关系?您今后是否会考虑处理这一题材呢?

葛亮:我其实手头正在写这个题材。有些评论者会说,葛亮的长篇小说一直都在处理有关文化传统的部分,而在《燕食记》中,我以自己的体认处理“当下”,进行“当下”与“过去”的对话。

以前写现当代的题材,我会倾向于放在中短篇里。历史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淀后,你至少可以从中归纳出部分的结论。而“当下”最大的问题在于,它瞬息万变。当下的生活变化太快,今朝不知明日事,你要如何在今天就对昨天做出精准的判断呢?

我手头写的作品,篇幅相对比较长。而且这部小说以一起案件的原型作为切入点,“当下生活”被推到了前台。当然,中间还是会回溯历史。所有历史都指向当下,从这一角度而言,写当代也在写历史,写历史也在写当代,两者分不开。差别只在于,你把握历史时,是将其作为一个参照物,还是作为直面呈现的对象。

历史构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参照历史的意义,是让我们对当下、未来看得更清晰。因此,我们亲近历史,依然是为了更饱满地体验当下的生活。

(刊于2023年01月07日解放日报读书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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