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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利〕拉蒙·迪亚斯·埃特罗维奇:灵魂栖息的地方

 阅读美丽星空 2023-09-05 发布于山东
来源:大益文学 |   2022年08月01日15:13

灵魂栖息的地方

〔智利〕拉蒙·迪亚斯·埃特罗维奇

范童心 译

自从那个星期天下午看着他走出球场休息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伊利尼奥·门多萨了。当时他看上去很平静,刚刚洗完澡,嘴角上是藏不住的笑容,因为刚刚赢了比赛。他是和两个陌生人一起离开的,那两个人一副疲倦的样子,像是把整支球队的压力扛在了肩上——这是体育解说员们喜欢用的词,他们在每场比赛中都会大着嗓门讲述一个特定的故事,将自己的狂想传递到遥远而未知的听众那里,这些听众中有很多是孤身一人,得靠想象力才能重建长方形球场中运动员们的各种动作。有人说,那两个陌生人是圣地亚哥一支球队的代表,想让才华横溢的门多萨加入他们的队伍。这样的传言在几个小时内就被球迷们热情地散播开了,他们觉得这次签约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大家可以从惯常的惨败和拼了命才能换来的几场胜利中解脱出来,也不必再卑微地期待着零比零。

伊利尼奥·门多萨是从球场的侧门离开的,远远地绕开了正门边等待着他的酒吧中的喧嚣。那里能望见一座小山,山脚下是城中的墓园,园中布满了一座座陵墓和骨灰塔,没钱的球迷们会在比赛时把它们当作临时的看台,这里的视野在晴好的天气里甚至能远眺到火地岛的轮廓,近一些的地方是麦哲伦海峡,其中船只往来如织。那件事发生以后,成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谈论的唯一话题,直到遗忘慢慢在所有人身上发挥了作用,除了我和街区中的几个老人。他们一直记得门多萨,一提到他,脸色就会变得无比凝重,眼眶也湿润了。仿佛这段回忆能够划开他们隐藏的伤口一般,老人们会在口中逐渐重现那个星期日的下午,门多萨就是在那一天用他一生中仅有的两件武器实现了复仇——自己的天赋和一粒足球。

虽然比他大两岁,我和门多萨从少年时起就是好朋友了。我们生长在同一个街区,总是一起追着一个又脏又破的足球跑,这个球已经被风雨摧残成了石块,在凑合当球场使用的人行道上很难被踢动,罚任意球和角球的时候用头顶就更可怕了,铲球则需要超常的天赋才行。他从孩提时就对踢球天赋异禀,很多年以后,我们决定穿上南十字队的队服,我在球场中一直都跟着门多萨行动,等待他传一记好球给我,这样才有可能成就万众期待的辉煌瞬间。我的才能也不过如此了——这个位置被称为“守株待兔”,一旦裁判严格执行有关越位的规则,就没有一点用了。

南十字队是个并不出类拔萃的俱乐部。球员们都是从街上玩耍的孩子们中选来的,水平不算很高,却绝不缺乏热情和勇猛,这两个特点不知何时起跟天蓝色的球衣一样,成为我们的标志——这颜色跟奥布杜里奥·瓦雷拉在巴西世界杯决赛中穿的非常像,因此好多人都叫我们乌拉圭佬。因此,我们在平局和暂时领先的时候都会拼尽全力死死看住独眼龙阿特亚加或者我哥哥哈辛托把守的球门。

但是,门多萨的脑袋里并非只想着足球,他也有其他的兴趣和爱好,比如电影、书籍,还有那些我母亲极为贬斥的“鬼点子”。这些“鬼点子”让她不安,特别是下午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门多萨和他的弟弟劳尔一起在街边的墙上贴海报的时候。我所说的有关母亲的记忆发生在那年之前——按照我哥哥的说法,一切都是从那一年起开始乱了套。可以肯定的是,她一点都不喜欢门多萨兄弟。当时母亲是南十字俱乐部里的出纳,看在他对球队贡献的份上,她对伊利尼奥还可以忍受。而他的弟弟劳尔,母亲则希望我离他越远越好。“这两个小子肯定会出事的。”——她不止一次这样说过。那个时候的我并不太明白她具体指的是什么,最多只能想到母亲说看见过那座房子里走出来的人“醉倒在松林和长吻里”——这是每周日父亲都会在餐桌上读给我们的聂鲁达诗歌中的一句。

不过,尽管母亲不停地抱怨,我仍然每天都和门多萨兄弟见面,还不止一次陪他们把印刷好的大批传单送到独立日居民区深处的几座房子里。几个月之后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为门多萨兄弟临时充当邮差一事感到高兴。那是一个狂风大作的星期二早晨,工作室中的忙碌被打断了,可以清楚地听到,军队闯入了隔壁的一栋楼里。若是仔细回想,我还依稀记得那天早上我看到了门多萨脸颊上的泪。再一次看到他毫不掩饰地流泪是这个星期二之后的两周,噩耗从天而降,命运带走了他的弟弟劳尔,几个男人去了他工作的家具店找他,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直到他的尸体漂上了城北五公里的海滩。报纸上说是意外伤害,但俱乐部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个弥天大谎,伊利尼奥·门多萨在弟弟的墓前致悼词的时候也这么说。送别弟弟之后不久,伊利尼奥·门多萨也开始收到各种威胁——有从门底下塞进来的纸条,有说给他母亲听的低语声,还有扔在前院的死猫。“他们不会伤害你的,因为人们都认识你,也赞赏你的能力。”——他父亲某天晚上这样说,当时他们在讨论是否该暂时去国外避避风头。伊利尼奥很抗拒这个主意,不过两三个星期以后,他抗不抗拒也无所谓了——某一天晚上,他被蒙着眼睛从家里带上了一辆汽车,车片刻不停地一直开到了一只船边,上船之后,他又被带到了波韦尼尔港。“听我们的命令,否则跟你弟弟一样的下场。”——那些人这样对他说。他们还说,祖国不需要他这样的家伙,更不需要这种永远赢不了的破足球队。我是从他写来的信里得知这一切的,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两个月。他说他住在村子里教堂边的一间小屋子里,在一家五金店上班,还在当地的小球队里谋得了一个常驻位置。这封信里,他没提什么时候回来,之后一年中陆续来的六封信里都没有提,再之后,连信也没有了。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还多亏了一个去阿根廷里奥加耶戈斯出远门的邻居。原来门多萨从波韦尼尔港逃了出来,签约到了阿根廷乙级联赛的一支球队,很多人都说,他日后很可能会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踢球。在这段时间里,我做出了挂靴退役的决定,或许是因为相信自己作为足球运动员的生涯已经到达了最高点,又或许是每次望向球场中心却没有人能传一记好球给我射门时,总会想念起伊利尼奥。

门多萨的回归之役,我是作为观众经历的。是在我退役的六个月之后。那并不是一场很多人关注的比赛,看台上只有三百名左右的观众,每个人都是冒着寒风而来。跟我们队对阵的是一支代表军方的球队,比分对双方来说都还是很重要的。那些军人如果赢了这一场,就能夺得总冠军;而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手中剩下的最后一张牌,若踢不赢,就再无翻盘的可能。当然,大部分人都把赌注押在了我们的对手身上,那是一大帮军方小走狗和两三个军官组成的身体状况良好的乌合之众,他们的名声糟透了,由于众所周知报纸上不会写人们只敢在亲信之间低声讨论的原因。这三百人里,绝大部分都是南十字队的球迷,听说了门多萨归来的消息,燃起了获胜的希望。一夜之间,他仿佛从天而降般回来了,且得益于锦标赛的一条赛规,能够作为增补队员在赛季中的最后两场比赛中上场。

门多萨回归的消息是我的哥哥哈辛托告诉我的,他是当时的队长和守门员。这消息刚开始的时候仅仅是传言,很快就传到了我哥哥工作的五金店里。门多萨回到了蓬塔阿雷纳斯看望自己的家人,也是为了把他父母曾经的房子卖掉,他们在两个星期之内先后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嘴上还念叨着不在眼前的两个儿子。可以确定的是,我的哥哥跟俱乐部的其他几个球员一起找到了门多萨,几杯酒过后,向他提出了重新穿上南十字队10号球衣的事。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分析了伊利尼奥在公开场合出现所面临的风险,特别是跟一个恰恰代表着将他放逐一方的对手对阵。后来甚至有人说,一个官员造访了伊利尼奥,是他母亲的一个远房亲戚,那个人命令他谨慎行事,尽快返回阿根廷。门多萨不想惹上更多的麻烦,沉默不语了好一阵,才给出了那人期待的回复。“跟军方作对就是拿生命当儿戏。”——据哥哥说,是这句话最终说服了门多萨,但我对这一点有自己的质疑,因为当时在现场的其他朋友们是这么回忆的——有人提到了他枉死的弟弟,他的眼眸亮了,因此他宣布,会代表自己从少年时代就一直属于的球队出征。

比赛之前,并没有正规的训练。不是因为没有时间,而是我哥哥把球队的练习转化成了开会,他把队员们聚在一起,在一块小黑板上画出想象中的球场研究战术。剩下的,就全靠老天给的意外惊喜了——队员们靠着对俱乐部的一腔热情迎战,而这段时间他们大部分人都丢了工作,村里的日子单调乏味,连夜晚也因宵禁而死气沉沉,男孩们都想用这场拼搏从消极和绝望中解脱出来。

门多萨的外形并没有引起看台上太多人的注目。他看上去有点发福,双腿有些打弯,好像更适合骑马,而不是在球场上驰骋。但比赛一旦开始,门多萨就展现了他丝毫宝刀未老的球技,从第一分钟起,他就追逐着对方球队的前锋猛跑,后来一直雄踞中场,让对方两个肌肉发达的中后卫非常不安。足球在他的双腿之间仿佛消失了,防守队员稍微一不注意,就是一记又准又狠的射门,有三次都逼得对方的守门员把绝招都使了出来。离开的这段时间并没有让门多萨与队友们之间的默契配合变得生疏,每位队员都将自己的位置和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足球在他们的脚下巧妙传递着,对方一次次射门的企图都化为了泡影。

中场休息时,我去了休息室看望从前的队友们,他们正专心听着我哥哥哈辛托的指令。他建议门多萨多往对方的场地移动;而撒普纳尔——我们的中锋则尽力控球,不到关键时刻不要乱传;其他的队员们则继续各司其职,一点都不能放松,要拼尽全力,打击对手的士气。

下半场一开场,军方球员们就是一阵猛攻。苏亚雷斯——我们的左后卫一个疏忽,对方一个长得很像猕猴的小个子球员冲入了禁区,向球门正前方一脚传球,对方的10号用头一顶,我哥哥还没来得及动一动手指,球就撞在了门柱上,随即滚出了场外。很小一部分观众的欢呼声还没响起就平息了,军方乐队演奏了几分钟行军的乐曲,旋律回荡在官方看台上舞动着的寥寥几面旗帜中。演奏非常短暂,因为门多萨很快又穿过了中场,躲过了对方两名队员,一脚射门,对方守门员费了大力气才扑了出来。在那之后,我不再去考虑门多萨的身体状况,只是认真地看着他踢球,也不怎么注意其他队员的表现了。因为下半场开始以后没多久,他们明显没那么干劲十足了,一个个大汗淋漓的,仿佛已经预料到了那大家都最不希望出现的结局。

军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赛场中占据着优势,我队球迷们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对方的两个边后卫靠着前锋们的支援向着我们的球门越逼越紧,我在全场比赛中第一次看到哥哥冲着自己的防守球员们大喊,又把鲜艳的橙色球帽一把扔到了球门外。军方教练在球场边界外不停地走来走去,高叫着发号施令,不过那些命令近乎疯狂,他的队员们似乎也听不太懂。我们的教练管住了自己的双脚,站在同个位置一动不动,队员们又发起了一两次快速进攻,正在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时,裁判宣布,比赛加时三分钟。

我把嘴里正抽着的烟卷丢到了地上,发现军方的乐团正在为再次开始演奏做准备。我想到了第二天新闻头条的题目——会陪伴我们好几个星期的悲伤和等待着门多萨的命运。但这些想法很快就被我抛诸脑后了,因为我们队的中后卫马加尼亚忽然摔倒在地,他被一个军人踢伤了腿。哈辛托刚扶他走下赛场,裁判就立刻宣布比赛继续。军方的一名队员掀起了新一轮的进攻,他躲开了哈尔帕——我们的6号,正准备把脚下的球传给自己的某个队友,球就在刹那间被门多萨的右腿勾走了。对方的球门在三十米开外,门多萨迟疑了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先任由球往前滚了几米,再拼尽全身剩余的力气一脚踢下去。很多了解的人都说,那一脚射门在球场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后的很多年都没有任何人能与之比肩。那粒足球腾空飞去,当大家都认为它就要落在隔壁的墓园中时,它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了下来,直接钻进了球门的一角。对方的守门员腾空跳起转了一整圈又像个被玩坏的娃娃般重重落地都无济于事,裁判毫不迟疑地判定进球有效。哨声响起的一刻,看台上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连被军方派来为自己加油的小学生们都不由自主地跟着鼓起掌来。门多萨被扑上来拥抱他的手臂淹没了,比赛在整整一分钟以后才能够继续,但所有的人心中都无比清楚,这场比赛的结果已成定局。

门多萨在两个一脸倦容的陌生人陪伴下离开了球场。有人说,他坐当天最后一班大巴车回里奥加耶戈斯了。他的家人们一脸茫然,花了好多天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哥哥也告诉我,他回到了里奥加耶戈斯;而阿贝尔·祖涅加,一个做鞋匠的邻居则说,门多萨被捉了起来。可以肯定的是,第二天的报纸上,并没有我们的球队获得胜利的消息,也没有一句话描述军方球队的惨败,更没有提到门多萨的神来一脚——用内行人的话说,那一脚生生把球踢到了只有灵魂才能够栖息的地方。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伊利尼奥·门多萨。不过,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号称看到了门多萨穿过那座此时已然破败不堪的老球场,说他宛如一缕幽魂,永远不肯让自己的复仇随风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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