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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红墨小小说:我的写作是与另一个我对话(附作品)

 新用户86133137 2023-09-06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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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墨,原名姚庭,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闪小说十大新锐作家。作品散见《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当代人》《芒种》《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月刊》《百花园》《小说月刊》《金山》《天池小小说》《喜剧世界》等。《梯子爱情》荣获“第十七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18)”二等奖、《形影分离》获第四届“扬辉小小说奖”优秀作品奖、《河的第三条岸》荣获2021中国闪小说年度总冠军大赛季军。入选各类文选,被译介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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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红墨小小说

【卧虎说红墨】

近年来,红墨笔法多变。先锋,魔幻,荒诞现实主义等等,虎猴并进,多箭齐发,取得了令业界瞩目的成就。

中国的先锋派小小说,蔡楠是集大成者。先锋派三剑客(蔡楠  滕刚  谢志强)后,鲜有来者,甚至令人担忧有断层的危险。近年来,红墨的出现,使人眼前一亮。蔡楠有仙气,太白气。红墨沉郁,有子美气。红墨得蔡楠灵气而自成一格,大不易。红墨已成为“先锋派”小小说新生代代表之一,希望红墨在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走出自己的一片新天地。小小说的创新,需要先锋派的引领。引领的不仅是崭新多变的表现形式,而更是杂取百家,融会贯通后崭新的思想与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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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写作是与另一个我对话

          ——访谈微型小说作家红墨

以参赛叩开小小说创作之门

记者:红墨老师,你是如何走上小小说(微型小说)创作这条路的?

红墨:我选择小小说(微型小说)创作原因有二:一是,小小说由于篇幅短小,更适合当今电子时代的手机、网络等多种渠道的传播;更适应快节奏信息时代的特征,符合当下读者追求轻松阅读的心理。二是,写小小说适合有点睿智、有点懒、有点忙的作者。我是属于很懒,但还算有点小聪明的人。

大约2016年末,我开始小小说创作。当时恰好看到有一个《林中凤凰》首届“大禾庄园”杯全国短小说征文大赛奖。我写了第一篇小小说《拍电影》,故事场景发生在西溪影视基地,但故事内容是虚构的。大赛揭晓:获得奖项共20篇,《拍电影》获入围奖,入编《首届<林中凤凰>“大禾庄园”杯全国短小说征文大赛获奖作品集》。这给我很大的激励。

当时国内专发小小说的“八大”省级期刊是《金山》《天池小小说》《百花园》《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月报》《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我野心不小:登攀“金山”、游弋“天池”、醉卧“百花园”……攻下“八大刊”。

于小小说创作,我是新人,担心投稿受“冷落”,就带着作品《军帽上的野百合》参加了全国小小说征文大赛、“金山湖畔遇见你”全国首届爱情微小说征文大赛。一年后揭晓结果:《军帽上的野百合》荣获三等奖。这是我写的第二篇小小说,我亢奋不已。

记者:从2016年末至今,你创作的小小说发表大刊无数,得全国奖多篇。你因此被誉为小小说界的一匹“黑马”。

红墨:除了攻下“八大刊”,我的小小说还发表于《小说月报》《当代人》《芒种》,《小说选刊》2022年第2期发表了我的《寻找麻雀的稻草人》。还有发表于澳大利亚《澳华文学》、新西兰《先驱报》、美国《明州时报》、苏里南《中华日报》、印尼《好报》《国际日报》《印华日报》等报刊。作品被译介海外,屡获奖,《书橱爱情》荣获2017年“梦蝶奖”全国寓言·闪小说大赛银蝶奖、《焦尾琴故事新说》获2019年“美音自在溧阳”全国闪小说大赛一等奖、《河的第三条岸》荣获2021年中国闪小说年度总冠军大赛季军等等,尤其是《梯子爱情》荣获“第十七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18)”二等奖,在小小说界、闪小说界溅了几朵浪花。

从2016年至2021年,我每年都有小小说入选权威小小说年度选本。其中《梯子爱情》入选《世纪微小说精选100篇》《中国微型小说读库》(第1辑)和《中国微型小说精选<永远的门>》(“双语选本”)三个选本。

不是“黑马”,我是老朽新兵。

记者:很多人觉得小小说的门槛很低,或者近乎没有,你怎么看?

红墨:中国当代微型小说“掌门人”杨晓敏先生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小小说是一种大众艺术、平民艺术。”小小说领域内的作者、读者非常广泛,门槛看似很低。好像只要写一个人、一件事,表扬什么或者批评什么,1500字左右是小小说,600字以内是闪小说。可是这能算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小小说吗?能算真正具备优秀品质的小小说吗?

有一次,某大刊编辑向冯骥才约稿,说如没时间,写篇小小说也行。冯说:小小说虽短,却并不好写,是需要灵感碰撞的,我还不如给你写篇长的。

现在好多冠名年度最佳微小说的作品,实则只是桥段,是对读者的误导,可以说是对真正微小说的亵渎。桥段,是精彩、睿智,反映生活特犀利,但关键是没有文学“味”,大多比较粗俗、低俗;当然其中也有些离闪小说很近,可以说是高档的桥段、低档的闪小说。

还有和故事的区别。简单说,故事是读者知晓“原来这样”,小小说是读者思考“为什么这样”。

写下一万首诗,不如独创一个意象

记者:你写小小说5年多,有何经验可以分享吗?

我先说一下“故事类”小小说。小说的前身叫“传奇”,自然重故事,甚至是“传奇”的故事。

故事类型的小小说主要以故事情节来推进,故事相对完整,往往有一个“欧·亨利式”的反转结尾。这种结尾只是揭示故事的真相,让读者恍然大悟,是封闭式的,没有遐想的空间。

我觉得故事类型的小小说须注意以下二点。

(1)故事涉及陌生的领域、陌生的题材,让读者产生新鲜感。观目前小小说总有大同小异、似曾相识的感觉。作者的重力只是把故事编得曲折离奇、意想不到或催人泪下。我们须寻找陌生领域、新鲜题材进行创作,尽管叙述、技巧、主题的挖掘稍欠新颖、深刻,但仍能吸引读者的眼球。为什么?因为你写的这个故事人家没听说过,具备陌生化和新鲜感。

(2)故事的背后必须有力量。现代人浮躁、急功近利,缺失信仰,疏懒于深邃的思考和灵魂的拷问;抑或出于生活的重荷和心灵的负累,只求短暂的娱乐、消遣和释放。往往对小小说的要求仅仅是过程的曲折和结尾的惊讶,从不在乎文本深含的内蕴。而太多的作者和编辑为了迎合这一类占绝大多数的读者群、订户群,进行批发性的创作和给予发表的绿色通道。故而目前“有趣无味”的小小说众多,模式化、雷同化严重,缺乏小小说的个性。小小说已然风行于民间,但仍处于文学主流的边缘地带,有待“小小说人”继续努力。

何谓故事的背后有力量呢?引用某作家的话,这个力量应该具有“对人类终极关怀的追求,对崇高对信仰对道德的追求,对生命质量或说对人的自觉层面的自由、快乐、幸福的追求,这也才是真正属于艺术本体的道的追求,或说是对艺术最高审美的追求”。我则概括为“三意义”:生命意义、现实意义和文化意义。

记者:对。那么什么样的小小说属于“文学类”小小说呢?请具体谈谈。

红墨:我先谈谈“细节类”小小说。我以为小小说绝不能硬着头皮与中短篇小说拼故事、拼情节,拼曲折、拼感动。如此,败者永远是小小说,甚至将小小说引向没必要存在的死胡同。小小说之所以从中短篇小说中独立出来,就是不与人家比故事、比情节,而是比细节;不与人家比完整、比曲折,而是比留白、比外延。沈从文说:小说要贴着人物写。谢志强说:小小说要贴着人物运动中的细节写。

细节又分“核心细节”和“闪亮细节”。

(1)核心细节

运用核心细节的小小说靠细节拼接并逐渐推向高度,其故事情节呈碎片化模式。时间和空间可以随时变换,如“蒙太奇”,以核心细节贯穿全篇,形散神聚。

许行的《立正》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其“核心细节”是,被俘的国民党连长一听见“蒋介石”的名字就立正。谢志强《会议生涯》的“核心细节”是,“他”一生的赴会。当然这些被“核心细节”串联起来的诸多个“卫星细节”并没有一直在跑道上滑行,而是不断推进,是要起飞的。《立正》最后的细节是,这个曾经被俘的国民党连长后来为了不让“他”立正被打断了腿,但一听见“蒋介石”的名字仍然在轮椅上做出一个“立正”的姿势。《会议生涯》最后一个细节是,“他的会议终结是他的追悼会。整个一生的会议生涯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担任了会议的主角。”其讽刺濒临绝境。我的《梯子爱情》写了祖孙三代的故事,那么你要写祖孙三代,写成中篇,短篇固然更适合。但是因为它是小小说的形式,我就只能构思出“梯子”这个核心细节,把祖孙三代的爱情、三个故事用它串联起来。

有的小小说其“核心细节”是暗藏的,谓“暗核心细节”。

(2)闪亮细节

有的小小说没有核心细节,但是它里面有一个闪亮的细节,读者过目不忘的细节。作品的内涵是否深刻,塑造的人物是否丰满,作者认知社会、人性是否独到,主要凭这个细节。作品的宽度、深度和力度就由这个“闪亮细节”爆发中产生。宽度指作品的外延,深度指作品的内涵,力度指作品在情感和思想方面对读者精神世界产生的巨大的冲击波。所以这个细节是闪亮的。创作小小说难就难在作者有没有找到这个“闪亮细节”,作者须有阅历、智慧、功力,同时还需要可遇不可求的灵感的碰撞。

沈宏《走出沙漠》的“闪亮细节”:“为什么我一再不让你们喝这壶水呢?其实里面根本没有水,只是一壶沙子。”王宗仁《藏羚羊跪拜》的“闪亮细节”:“这时候,老猎人才明白为什么那只藏羚羊的身体肥肥壮壮,也才明白它为什么要弯下笨重的身子给自己下跪:它是在求猎人留下自己孩子的一条命呀!”还有邵宝健的《永远的门》,那扇画在墙上的门;蔡楠的《行走在岸上的鱼》,鱼行走在岸上等等。如果抽掉这些“闪亮细节”,还能成就其经典小小说吗?

大量的小小说,好多年过去了,读者记住的不是其中的故事,而是一个个经典细节。

写下一万首诗,不如独创一个意象。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流传千年。

(3)既有核心细节也有闪亮细节。

我的《张二杀人》既有核心细节,又有闪亮细节;既有故事,又试图这个故事具备力量。核心细节就是张二“选凶器”。闪亮细节就是最后,原来是一把玩具短剑。张二的人性极为复杂,《张二杀人》的内蕴不是显现的,但自以为储存了些许分量。

小小说作家更必须善于从被人忽略的细节或事物的表象背后,直抵精神的本质和内核,最后落实在文本上,才具有打动和穿透人心的力量。简单说则是把生活细节上升为文学细节。

生活的细节遍地皆是,但不能随手拈来,捡到篮里就是菜。因为它还仅仅是一颗砂粒、一截木头、一块璞玉,还须培植、斧凿、雕琢,方能结成珍珠、成为艺术品。一旦这个生活细节上升为文学细节,这个细节则负载着“塑造独特人物、储蓄作品深厚内蕴”的首要任务。具备“文学”的细节,才具备“文学”的力量。

以许行的《立正》为例。在军营、体育课里,“立正”只是一种队列动作的基本姿势,纯属生活细节,但许行把“国民党军队的被俘连长,一提蒋介石就立正”融进了这个细节,这个队列动作的生活细节立马上升为文学细节。“被俘连长”的心理被扭曲和异化、淫威下的专制和残忍,蕴含于“立正”这个文学细节之内。

一根头发掉落何处,这是最常见不过的生活细节,但在相裕亭的《威风》里产生了巨大的文学威力。为何?因为这根头发已不再是普通的头发,而是被作家提升为文学细节。作品中写道:“东家顺手从头上捋下一根花白的发丝,猛弹进靴子里……”对此,杨晓敏老师如是评价:“这一根头发的经典细节,精准地刻画了管家为虎作伥中渗透的奴性嘴脸,道尽东家的阴险刻薄的淫威。”

刘国芳《风铃》里的“风铃”,不再是一件普通的饰品,在风吹拂下,丁零丁零地摇响“爱情纯真、人性善良”的悦耳声音。

这些文学细节具备令人吃惊的力量。

记者:目前你的小小说呈现变形、荒诞、魔幻等“先锋派”的艺术特征,如《形影分离》《梅宾斯》《江湖鱼馆》《奶》《错搭神经》《赴一场电影》等,你为何如此转向?

红墨:国内蔡楠、滕刚、谢志强,国外卡夫卡、卡尔维诺、黑井千次等作品对我颇有影响。我再谈谈“反常类”小小说。

作家王十月曾说:小说就是写反常。对我触动很大,铭记于心。作品中的这种人、这类事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不会发生的,作者往往采用变形、荒诞、夸张等艺术手段。而实际上,这种人、这类事大有人在、时常发生。如此,从正常变形为反常又回归正常。有一位诗人说:诗人要有独特的诗意思维,即与日常思维不同的另一种思维方式,或者说是一种超越现实、超越逻辑、超越时空的思维方式。小小说何不如此?蒋子龙说:写微型小说难,难在会变形,它更像哈哈镜,不负责映出一个真实的世界。莫言说过类似的话,他的作品里的事,生活中是不会发生的,但实际上又是存在的。滕刚几乎所有的小小说,作品中的其人其事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不可能发生的,但透过变形的现象看本质,却比真实(生活的真实)更真实(艺术的真实)。正如李苦禅笔下的鹰眼、鹰嘴是方形的。这在自然界是不存在的,但此“鹰”更具凶悍威猛。

我认为优秀的小小说写“没有发生”“不会发生”,而不是写“已经发生”“正在发生”,但的确“有可能发生”“绝对会发生”。既让作品极度的陌生化,又达到令读者震撼、惊悚的艺术效果。而且此类作品往往具有多义性,能见度低,留有大量的艺术空白与想象空间。莫言说:“生活原本就有的模糊含蓄,决定了文艺作品的朦胧美。”

“反常类”小小说,外表写反常,内里写正常。从反常到正常,从正常到反常,却比反常更正常,比正常还正常。

谢志强的《启蒙教育》。老师教学生识读“门”和“窗”,是正常。主人给小偷进行“教书育人”的启蒙教育,是反常。

蔡楠的《行走在岸上的鱼》。“鱼儿离不开水”是科学真理。鱼行走在岸上,是反常。

幼儿在学步车里学步是生活常态。柯坚科的《首长学步》,却写了“一位打着领带,上了年纪的大叔正站在幼儿学步车里练习走路”,是反常。又如拙作《梅宾斯》。有病治病,是正常;没病治病,是反常。“反常类”小小说也被誉为会“飞”的小小说。

上述的三类小小说我都写过。随着年岁渐老,我越来越疏于与人交流。文学是个性化的,作者是孤独者。我的写作是与另一个我对话。

作品结束之处,读者思考之始

记者:你对小小说创作现状有什么看法?

红墨:当下的小小说同质化非常严重,这与大多作者对小小说认识上的偏差有关。我看当下大量的小小说,先是惊喜:故事精彩绝伦,结构起承转合完整,人物形象呼之欲出,结尾意想不到,语言无懈可击,情感动人心魄。再看疑惑:这是小小说的写法吗?完全是采用中短篇小说的架构呀,不过是中短篇小说的缩写而已。最后是担忧:因小小说不具备独当一面的存在价值,而被长中短篇小说排挤于小说家族之外。常有小小说家怪怨:小小说是没娘的孩子。其实是被小小说家们自己玩坏的。

小小说由于字数的限制(1500字左右),只能从侧面入手,小口处切入,以细节取胜,采用留白等等。小小说应该入口小、出口大,但好多小小说入口大、出口小或者入口小,出口也小,这值得注意。刘庆邦的短篇小说《睡觉》,其实采用了小小说的写法。短篇小说竟如此,何况小小说乎?小小说不是写故事,但里面全是故事。小小说不是叙述别开生面的故事,而是别开生面地叙述故事。小小说结束之处,正是读者思考之始。总之,变小小说的短处为长处,让独具风姿的小小说真真切切地耸立于小说之林。

记者:近期,你的小小说荣登中国小说顶级期刊——《小说选刊》,你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呢?

红墨:真正好的作品,时间说了算。我的下一个目标是,留存,哪怕一篇。

记者:祝你遂愿!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

          《金华日报》记者:高婷婷

                  2022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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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墨小小说探秘

       ——用现代笔法重构内心世界的虚幻图景

                                    蔡楠

红墨的小小说具备了现代派或后现代派小说的诸多特征。他的小小说总是呈现出现实与虚幻的双重图景,或者说,他以先锋的姿态游走在现实之中,描写现实、模仿现实,放大现实,其目的却是为了否定现实,解构一切存在,通过荒诞、幻觉、变形、夸张、想象、反讽、黑色幽默等艺术手段来更好地重构一个更接近于内心世界和无意识领域的虚幻图景。

首先,放大现实,在荒诞之中运用反讽。《梅宾斯》中的梅宾斯要去医院检查身体,这是最现实不过的事情。现代人注重养生、注重生活质量,注重身体健康。这无可厚非,但一旦过了,就会适得其反。红墨就在现实中敏锐地发现了这种过和这种滥,进而放大现实,透视这种过和这种滥。顺着梅宾斯的怪异而疯狂的近乎于变态的体检行为,刻画了一个没病找病、有病踏实的“变态人”的形象。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作者在荒诞之中运用了反讽,揭示了现代人对生活的恐惧心理和快节奏现代生活给人带来的不安全感。

其次,模仿现实,将日常中的不可能变成可能。卡尔维诺将骑士与铠甲分离,铠甲照样行走,一个子爵分成两半,各自独立思考和行事。在《形影分离》中,红墨将一个人的形影分成了两个人物,或者说一个人物的两个方面。在对现实的模仿中,红墨又超越现实,魔幻现实,让现实为他的超现实服务。善与恶、是与非、美与丑在形与影之间不停地争斗较量,甚至是生与死的争斗较量。最后,形在与影的决斗中以失败告终,这又符合现实的逻辑,又回归生活的真实,超现实又变成了现实。红墨的机智总是在现实与虚幻中来回切换,这样就使得他的小小说变得虚幻而真切。《自己的葬礼》写了一场活人的葬礼。那热闹的场面模仿现实、逼真、搞笑,最后却搞出了乐伯弄假成真的结局。乐伯或许是最后饿死了,或者是一生的心愿提前了结再无牵挂了,满足而死,喜剧、闹剧变成了悲剧。尤其结尾浓重的一笔,使先前所有的叙述和铺垫都坍塌殆尽,事情的真相才反转而出。荒诞和虚幻化为真实,逼近真相,直抵现实。

第三,描写现实,进而否定现实,重归虚幻。《奶》开始大量使用闲笔,状写哺乳期的奶娃娘奶娃情景,继而引出孤儿大头对吃奶的渴望。奶水像海水一样蓝,这是大头的想象,这种想象以及大头偷看偷听别人家的孩子吃奶的描写无疑是现实的,又都是夸张的。这种夸张,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奶娃娘的奶宁肯挤到水里喂鱼也不肯喂大头。在这里,红墨对这种现实又是做了否定的。最后,大头与五十多岁的傻女人相互温暖的故事又是虚幻的,这种虚幻是否定现实之后的虚幻,是对现实的一种理想的重构。大头头小了,长大了,傻女人不傻了,丰润了,这种描写具有了很强的象征意义,使得重构的现实更接近于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无意识领域。这种虚幻的图景使红墨的小小说进入了艺术的另一个较高的层次。

第四,在现实与虚幻的展示图景的建构中,重视小小说这一文体形式上的创新,使得红墨小小说具有了现代派或后现代派的外在特征。《火柴盒里的蟑螂》采用时间段位结构故事,小说由几个片段连缀而成。《天生一对》采用版块切换,结合现代对话,呈现了黑色幽默的智慧。《与聊斋先生QQ》《木架桥上的红色风衣》叙述角度跳跃变换,故事采取不完整叙述法,且故事嵌套故事,多义含混,使人迷惑,也令人遐想,进而让读者生发探索阅读、反复阅读的情趣。

蔡楠,中国作协会员、著名小小说作家、中国现代派小小说“三剑客”之一、河北作协理事、河北省小小说创委会主任、《河北小小说》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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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另一条岔道

                红墨

我写小小说时间极短,阅读量又少得可怜,毫无创作经验,纯属误打误撞,只能就目前的一些想法粗浅地聊一聊。

王羲之、赵孟頫把“柔美派”书法推至巅峰,后人再无法超越。王铎、傅山另辟蹊径,开创了“丑书派”的另一类书风。

我七岁进学校至今,阅历单一。对农村只有童年、少年的经历,对城市又是一朵浮萍。我还是宅男,怕社交、怕热闹,想做一只地下鼠。

曲折、感动、悲伤,我精彩不过人家;传统的“故事类”小小说,名家、名作如一座座高峰矗立在我的眼前,高不可攀,更无法翻越。为了不重复他们、它们,我只能另辟一条道,甚至是岔道,荆棘之路可能遭遇鬼,抑或濒临绝境,我宁愿独自闯,甚至孤独地死去。

看我的文,如吃进一粒苍蝇,要呕吐。我不想让你哭,也不想让你笑,我就要你难受。欲吐,又吐不出来,干呕。十个人看我的作品,九个半说糟透了。那半个却说,非常适合我,我就好这口。对,我只要这半个。

李苦禅笔下的鹰嘴是方形的,自然界没有这样的鹰嘴,但更见凶悍。

小小说、闪小说不能写正常,要写反常。作品中的这种人、这类事,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不会发生的。作者往往对现实进行变形、荒诞和夸张,甚至产生梦幻般的感觉,而小小说、闪小说中的这个现实比生活中的本来面目更真实。梦幻中的现实比清醒中的现实是一种更“坚实”的现实。小小说、闪小说要描摹出“现实在梦幻中的样子”,这样反更具文学的力量,更能触及读者的敏感神经。有一位诗人说:诗人要有独特的诗意思维,即与日常思维不同的另一种思维方式,或者说是一种超越现实、超越逻辑、超越时空的思维方式。小小说、闪小说何不如此?蒋子龙说:写微型小说难,难在会变形,它更像哈哈镜,不负责映出一个真实的世界。莫言说过类似的话,他的作品里的事,生活中是不会发生的,但实际上又是存在的。滕刚几乎所有的小小说,作品中的其人其事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不可能发生的,但透过变形的现象看本质,却比真实(生活的真实)更真实(艺术的真实)。如此,从正常变形为反常又回归正常。既让作品极度的陌生化,又达到令读者震撼、惊悚的艺术效果。

作品中人物往往是另类的,甚至是变态的。如《陈奂生上城》中的“陈奂生”、《孔乙己》中的“孔乙己”、《阿Q正传》中的“阿Q”、《小偷的留言》中的“小偷”等等。拙作《梅宾斯》里“没癌查癌,没癌治癌”的梅宾斯(没病死);《自己的葬礼》,“一辈子没婚娶,无子嗣,勤勤俭俭积攒起钱,就是为了举办一场自己的葬礼”的乐伯;《奶》,吮吸了傻女人的奶后,“身子忽如庄稼苗一夜间拔节窜高”的大头和被大头吮吸了奶后,“胸脯饱饱”的傻女人。都是反常的故事和几近变态的人物。

我现在写小小说、闪小说的状态是,心中有个东西撞击我,是什么东西?又不太清晰、囫囵。但我必须放下这个东西,兴许才能短暂的释然。这个东西若清晰、囫囵了,我就没有写出来的兴趣。再说,人性、社会如此复杂,又如何能清晰、囫囵呢?在这样模糊的意识下,往往我写出第一句不知道第二句,写出第一段不知道第二段,更不知中间和结尾。我只按着心中的这个“东西”往下写,往下写。但第一句非常重要,决不能轻易下笔,第一句决定这篇小小说的结构、走向、甚至品相和气质。

陈寅恪说:一首不能读出两种以上含义的诗,不能算是好诗。小小说、闪小说的文字往往具有暗示性,寓意、象征等的运用使文本具备朦胧、多义性质,其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小小说、闪小说先是作者创作,再是读者再创作,是由二者共同完成的。有人说,“作者文章的结束,正是读者思考的开始”。作者写读者未知的,作者未写的反是最重要的。海明威说,“八分之七的冰山在海面之下”。梅宾斯、乐伯、大头,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会这样子?皆在“海面之下”。

有人说红墨的作品太过灰色。是的,作家应该写出挫折中的坚强、风雨中的阳光、苦咖啡加点糖。这些“坚强”“阳光”“加点糖”容易被摄像头聚焦,而这些“灰色”的背影怕是被人遗忘,让这些人走进光圈,人世间将会更加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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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红墨作品】

江湖鱼馆

               文/红墨

这是一部小说,没有封面,不知小说的题目。说的是一位少年阴差阳错的原因离开了山村,离开了青梅竹马的少女——英。他遇上好多武林师傅,学到多门武林绝技,成了江湖第一武林高手。他成了英俊青年,回到山村寻找英。英却早年离开了山村寻找他……

红墨被瞌睡虫蚕食,趴在小说上睡着了。一觉醒来,不见了小说。妈,小说呢?红墨妈刚准备出门上班,她是保洁员。红墨爸死得早,红墨又天天写小说,三十多岁了还不愿意娶妻。红墨妈每月不到三千元的工资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红墨说,妈,咱俩不着急,等我出名了,让您过上好日子。

妈问,啥小说不见了?红墨说,就是我睡着了,压在我胳膊下的小说。它又没翅膀对吧?飞不了。妈说,再说,你自己写的小说,就算找不着,可以重写呀。

我自己写的?我自己写的怎么不知道小说的题目?也没有署名作者红墨?也许真是我自己写的——写到村人告诉回乡的青年,英早已离开了山村寻找他……自己就睡着了。红墨一直用方格纸写作,一个标点占一格。

你自己找找,妈要赶时间。红墨妈开门关门。

四处找,都没有。满身尘土的红墨还检查了关闭的窗户,有翅膀也飞不出呀。

村人见红墨抡着大铁锤砸一块庞大的岩石,问,你砸岩石干嘛?红墨答,找书!村人奇异,书在岩石里?神经病!

大铁锤的长柄由竹片合成,软软的,呼呼生风。红墨的虎口渗出了血,巨大的岩石渐成碎石。没有小说。

红墨爬上高高的树,树上有一个鸟窝,鸟窝里有几只雏鸟张着嫩黄的小嘴鸣叫。红墨小心拨开雏鸟,没有小说。谁说小说在鸟窝里?雏鸟惊惶的叫声引来爸妈。雏鸟的爸妈一齐向红墨攻击,啄红墨的头。红墨惨叫着从树上滑落,头上几个创口,衣服被划破,摔倒在地还翻了几个滚,晕乎乎站起来往家走。

怎么走不到家呢?红墨竟向大山深处走去,见到几间竹寮,几辆轿车。有男男女女从轿车里出来,看见红墨发间沾血、衣服撕破,怪怪的眼神瞟了他几眼,径直走进竹寮。红墨尾随。竹寮门口挂一牌匾,上书:江湖鱼馆。馆内仅设二桌,却无虚席,一位穿着古典、相貌清丽的女子像一条鱼游弋其间。女子见红墨,移步过来,从头至脚缓看,浅浅地笑,问,吃鱼?红墨摇摇头又点点头。有预约吗?不知哪位顾客问。红墨答,没有。众顾客哄笑。女子抓红墨手臂出竹寮,站牌匾下,依然浅浅地笑,说,吃鱼,要预约的。红墨说,我不吃鱼。那你来干嘛?红墨摇摇头。你哪儿的?红墨闭上眼睛,似乎头仍晕乎,再摇摇头。你是谁?红墨还是摇摇头。女子说,我这儿正缺种蔬菜的,十天后,我烧鱼给你吃。

女子是“江湖鱼馆”的老板娘,男厨师是她雇的。厨房通向宴间的门从来关着,烧煮好的菜肴从窗口递出。顾客能从窗口瞧见厨师,他一手颠勺,一手卷握着一本书,书的封面包着油腻腻的黑色膜。顾客说,那是菜谱,祖传秘籍,难怪鱼烧得“天下无双”。

十天后的夜餐,老板娘只摆了一桌,宴席散去后,老板娘让厨师烧了一条鱼给红墨吃。

老板娘陪着红墨吃。你看过雷默的小说《大樟树下烹鲤鱼》吗?红墨当然看过。这篇小说写的是,大樟树下的那个老板,每餐只接待两桌客人,每桌只做一条鲤鱼。每杀一条鲤鱼都要剜下一颗眼珠子,储在一个玻璃罐里。某天,倒出来一看,把老板吓呆了。不烧鱼了!老板就关门歇业了。

我是学他的。老板娘说,我开“江湖鱼馆”并不是为了赚钱,我在等一个人……

红墨好奇,等一个人?

而且我并不认识他。老板娘说。

他一定会来?

一定。

那他认识你吗?红墨问。

老板娘却转移话题,明天厨师回老家,你替代他做厨师。

我?做厨师?红墨说,我不会烧鱼。

你只要看那本书就行。老板娘说。

红墨想起厨师手里的那本菜谱。

厨师走了,老板娘把菜谱交给红墨。红墨剥开油腻腻的黑色膜,封面上赫然写着——

江湖鱼馆

红墨著

你就是……红墨豁然清醒。

我的名字叫英。

【原文发表于《当代人》(2022年第4期)、《小小说选刊》(2022年第12期)、《微型小说选刊》(2022年第13期)、入选浙江省永康一中2022届高三语文高考模拟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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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影分离

              文/红墨

形本来是要升职的,却被人举报了。举报者竟是形的影子。

为什么要揭露那件事?形质问影子。

我冤枉你了吗?影子反诘。

这……形嗫嚅着。

我是你的影子,只会滋生、扩大、暴露你的阴暗面。影子说,我怕你祸害更多的人。

谁都有阴暗的另一面,哪个影子不为自己的主人隐瞒呢?形说的似乎也在理。

影子耸耸肩说,大概你们“人各有志”,我们“影各有志”吧。

你这个叛徒,我要处死你!形咬牙切齿。

形把影子拖拽至烈日下,用锯子锯。影子被拦腰锯断,一会儿又无缝连接到一块。形再用锤子砸,影子被砸出一个又一个窟窿,不一会儿影子又完整无损。形气急败坏,双脚踩住影子,用刨子狠狠地刨。影子的皮屑纷纷扬扬,不一会儿又完好如初。形朝着影子接连吐唾沫,影子出现一个个气泡,一会儿气泡逐个收敛,影子还是原来的影子。

影子在形的面前,肆意地夸张变形,妖魔化地表演着。

形四十岁了依然单身,好不容易有个离异女子愿意与他交往,他们相约鸳鸯山。

正当女子把一只手递与形时,影子突然说起那件事。离异女子剜了形一眼,气咻咻下山去了。

形拖拽着影子往山下疯跑,影子被石级硌得嘎嘣嘎嘣响。拖散你的骨头!形吼道。影子虽被扭曲、折叠,但依然完整无损。形走到僻静处,对着影子撒尿。满身腥臊味的影子对形骂着脏话。形又扑通跳入潭中,影子呛了几口水。淹不死你,也要把你憋成傻子!形自己先憋不住了,头颅露出水面。影子的头颅也露出水面,嬉皮笑脸地说,咋样?要不要出个“脑筋急转弯”考考我?

形再也不想看见自己的影子。有阳光的大白天,形足不出户;夜行时,形远远望见路灯,立马用随身携带的黑布巾罩住自己的头脸;晚上也不用开灯,形已拆除了屋内所有的照明装置。

可是,吃饭时,影子的两颗眼珠子嵌在碗底,绿荧荧地眨巴着,形拿羹匙抠,抠不掉;睡觉时,影子脏兮兮地印在床单上,形撕扯着影子,床单被弄破了,影子比床单还柔韧筋道;如厕时,影子卡在坐便器的咽喉处,冲不掉,抻它,却越抻越长……

形在屋里来回走,影子粘在脚底,黏糊糊的,甩也甩不掉。

形长期失业,生活窘迫,好不容易找到一份不见阳光、不见月光、也不要灯光的活计,又脏又臭又累,报酬又低微。面试,老板见形长得魁梧,又有文化,决定招聘他。可正在合同上签名时,公司办公室的灯突然亮了,是停电回送。影子这时又现形了,又说起了那件事。老板愣愣地瞪着形好久,自然回绝了形。

当天,形去了医院,要求做外科手术,让医生像割离连体人一样割掉自己的影子。

这是首例。不过,医生信心满满地说,我们有特殊的手术刀、特殊的药水、特殊的技术……

手术是在有影灯下进行的,而且是特殊的有影灯,因为无影灯下是没有影子的。

在有影灯下,影子果然异常分明,黑黑的,丑陋无比,和它的主人一般大小,连一根根汗毛都清晰可见。

影子在手术刀下被一点儿一点儿剥离。

手术异常成功。出院后,形在阳光下、月光里、灯光中摆出各种造型,欢呼着,我没有影子啦!

突然有一天,形的胸脯揪心地痛。形猛捶着胸脯,突然胸口探出一颗脑袋,黑不溜秋的,像颗土制的地雷,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眨巴着,甚是瘆人!

我住进你的心室,这里非常安全!影子朝着主人吐舌头做鬼脸,宣告说,只要你的形体存在,你的影子就永远存在!形正欲掐死它,影子的头颅倏忽遁回胸腔。

形颓然坐在屋内潮湿的泥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汽油,又把一桶汽油迎头泼浇全身。

影子,你这个魔鬼,我与你同归于尽!形嘶吼。

火苗从形的嘴里点燃,须臾,火光冲天。

消防车到了,火终于被扑灭。一名消防队员戴着头盔,满脸烟火色,只露出一双眼睛,站在废墟上,手里拎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有人焦急地询问,救出形没有?

消防队员把手里的东西摊在一块干净的地上。脏脏的、皱皱的,有头有脸,有躯体,有四肢,有着完完整整的人形。

没发现形的尸体。消防队员不无遗憾地说,现场只找到他的影子。

【原文发表于《荷风》(2019年秋季号)、《小小说选刊》(2020年第01期)、《小小说月刊》(2020年6月下半月)、《教学参考》等、获2022年第四届“扬辉小小说奖”】

【刘帆点评】

《形影分离》采取荒诞手法,讲述“形与影子”的战争。文本的意象,颇具现代派小说的特征。小说讲述灵魂与肉体的关系,“形”的良心、性格等等,“魂”起着主导和决定作用,这让“形”无法为所欲为。“形”处于焦躁不安之中,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希望彻底剥离、诀别“影”,最终却事与愿违,“影”难以置信地战胜了“形”。结尾“没发现形的尸体。消防队员不无遗憾地说,现场只找到他的影子”,客观世界,“形”的死亡,意味着“影”的“逸出”,他们的分离,揭示它们不是完整的生命,反映了自我意识的唯心论,小说之眼落锤在这里,无论作者如何建构,它的隐喻是明显的,留白的用意也是明显的。作品布满沉郁气息,主题构思吊诡,寓言、魔幻、象征混合,对人体的解析,实际上是希望人应该具有独立的心理系统或心理器官、组织,回归暗物质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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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子爱情》荣获“第十七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18)”二等奖

梯子爱情

              文/红墨

祖父

祖父站在树上,随着一把一把稻草飞扬上来,祖父越站越高。

祖父是叠稻草蓬的高手,祖父叠的稻草蓬鼓圆圆漂亮结实,从不会因漏雨烂心。

割了秋季稻就要叠稻草蓬,叠在地上,也叠在树上,以储备垫猪圈做栏肥和耕牛过冬的饲料。

菊子握着长长的竹挑,让稻把飞扬起来。祖父退下竹挑头的稻把,叠在脚下。

还有俩妇女把散晒在地上的稻把聚拢到菊子的竹挑下,其中一个突然肚子疼,另一个扶着她回家了。

祖父扎好了稻草蓬的帽子,准备下来。菊子放下竹挑,把梯子倚在稻草蓬上,双手扶住梯子。祖父的一只脚没有踏实梯子的横档,整个身子滑溜了下来。菊子本能地抱住祖父,祖父趁势抱住菊子,没有松开。

夕阳已下了山梁,突然落下几个雨点,祖父利索地拖来好多的稻把,挨着稻草蓬,筑了间洞房……

菊子就成了祖母。

祖父的老婆病死了,留下一儿子;菊子的老公修渠被砸死,也留下一儿子。祖父的老婆几次托梦,让祖父娶了菊子;菊子的老公也几次托梦,让菊子嫁给祖父。可是祖父和菊子心里都犯嘀咕:本来就穷,再添上俩儿子,雪上加霜,怕是连累了对方。

那天,队长故意安排祖父和菊子一起干叠稻草蓬的活。俩妇女闹肚子疼也是一场双簧戏。

也许屋子太挤,也许祖父祖母骨子里的浪漫,祖父祖母在夜幕的掩护下,在后来的若干年里仍去稻草蓬下,筑一个爱巢……

父亲

祖母对祖父说,父亲就是在稻草蓬下怀上的。

新垒的两间泥瓦屋先后给两个哥哥成了家。父亲仍居住在老屋里,床安在楼上,潮湿的楼下住的是祖父祖母。

父亲初中毕业后就出远门跟随师傅学钉秤手艺,父亲个头不高,钉秤行担重,吃了不少的苦。更难的是,父亲学不会行当里的鬼把戏,比如,秤杆不是正宗市场进的货,水分还没有真正地晾干,买家没用上几天,秤杆就会弯曲变形,如此以次充好,钉秤师傅就能赚到更多的钱;秤砣底下有个小孔,里面装进糊泥,样品确凿实心秤砣,可是买卖结束前还是被钉秤师傅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了包。

父亲是个实诚人,做不了肮脏手脚,自然赚不到钱,所以若干年过去,仍然垒不起新的泥瓦屋,只能一直蜗居在老屋低矮的楼上。

菜叶看上父亲的英俊和实诚,可是因为父亲的“窝”,也就没能吃了秤砣铁了心。父亲不怪菜叶,没个窝,咋成家呢?那天,菜叶来父亲家。祖母心里乐开了花,急忙给菜叶煮鸡蛋酒吃。菜叶客气着不让祖母煮。父亲说,你就别阻挡了,我娘心里会难受的。吃了香甜的鸡蛋酒的菜叶上了楼……

祖母悄悄撤了两脚梯。菜叶哀求父亲让祖母放回梯子。祖母心里说,得罪了,我的好媳妇!梯子一直没有放回。

祖父大嗓门地对祖母说,走走走,咱俩去代销店磨嘴皮子去。祖父还把门关得山响。祖母乐颠颠地跟在祖父屁股后。

菜叶成了母亲。

儿子

父亲的夙愿儿子得以完成,儿子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中学任教。在边远山区支教的时候,儿子与香香相识,相知。香香在政府的扶贫捐助下完成了初中学历,回到老家枣树乡希望小学教书。香香漂亮、温和,对孩子们充满爱。香香渐渐走进他的心里,并满满地占据着他的心灵空间。可是娶了香香,就意味着他永远留在大山里。他的形象在香香的心里也很丰满,可是香香自觉配不上他,而且自己永远不会走出大山,这儿永远是她的根。所以俩人只是默默地相互喜欢着,欣赏着,体贴着,关照着,并没有捅破那层薄薄的纸。

阿望是香香班里的学生,在爬上自家院子的枣树,采摘枣子准备送给香香老师的时候,不慎摔了下来,跌伤了脚。香香和他买了礼物去看望阿望,顺便辅导阿望落下的课业。阿望家离学校要走半小时坑坑洼洼、曲曲拐拐的山路。

阿望的父母出外打工,家里只有一个弯着脊梁的老奶奶。老奶奶刻满皱纹的脸盘笑成向日葵,端出撒着红糖的糍粑款待老师。香香和他,嘴上都沾满红糖。屋里的笑声四面飘散。

阿望让他搬来一架梯子,倚在枣树上。他站在枣树的树杈上。阿望又要过香香老师的手机,又让香香老师登上梯子。

香香和他站在枣树的树杈上。

阿望用手机拍照,还指挥香香老师和他一起绽放甜美的笑容,并用臂弯搭出一个漂亮的心形。

香香成了儿媳妇。

【原文首发《金山》2018年第10期、荣获“第十七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18)”二等奖)】

“第十七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18)”红墨《梯子爱情》授奖词:向上、向善的梯子,是具象也是意象,是连缀“三题”的扣子,与时代、环境、人物紧扣。倚在稻草蓬、老屋和枣树上的三架梯子成全了祖父、父亲、儿子三辈人的婚姻。细节生动真实,生活气息浓郁。

【著名小小说作家、评论家谢志强点评】

《梯子爱情》,家族中的梯形辈分的三个人:祖父、父亲、儿子。家族基本男性成员,各为一题。三篇中的物件:稻草蓬、楼上、枣树都是向上的高。祖父和菊子一起堆稻草蓬,一滑一抱,菊子成了祖母。劳动创造了爱情。结尾稻草蓬下,筑一个爱巢引出《父亲》。前两篇首尾承转,如三辈人的血脉传承,其中有朴素的传统的精神传承,构成系列。

梯子具象也成了意象,贯穿着三篇的物件,对三个人的爱情起着不同的作用。不同的就是“怎么做”。父亲是个实诚人,学钉秤的手艺,因为不会做手脚,所以发不了财,只能居住在祖父祖母老屋的楼上,可姑娘菜叶看上了他,怎么成了亲?老实的父亲还得由祖母帮助,祖母(也就是菊子)在两人上楼后,撤掉了梯子,让两人“高高在上”,于是菜叶成了母亲。

每一个爱情都发生在“高处”。处理梯子的方式,与时代,与环境紧扣,一个个向上的爱情,却在大地的怀抱之中(劳动在大地上,大地回报了爱情)。《父亲》中的“父亲”形象最为鲜活,突出。关于爱情故事,古往今来,汗牛充栋。红墨的《梯子爱情》,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形象效果,或说,好作品是怎么炼成的,关键之处是红墨发现、提取并把握了每个人物独特的“怎么做”。

【江冰(中国小说学会副秘书长、广东财经大学教授)、吴琪(文学博士、华南农业大学讲师)点评】

红墨的《梯子爱情》结构安排非常巧妙,设计三个对象,展现三个不同且又有关联的故事,注重细节刻画,生动形象的诠释了祖孙三代人淳朴的爱情。故事叙述辞藻朴实,情感含蓄,语气温婉,文风清新淡雅,三个故事串联在一起,既形成一个时间轴,又形成一个故事轴,在展现乡村人们生活的场景的同时阐释了那个年代的爱情观。

故事内核的诗化提炼与并列组合

            ——红墨《梯子爱情》赏析

                刘海涛

红墨的《梯子爱情》有个新颖的微型小说故事形态:由3篇闪小说组成了一个情节独特、内涵诗化的微型小说。每篇闪小说都有一个文学性很强、外在形态很不相同而内在审美意蕴又基本相同的核心细节。

《祖父》写祖父与菊子各自的家庭生活都很困难,但在队长和两妇女的机智“撮合”下,两人在“梯子”旁因失手有了身体接触,菊子就成了祖母。《父亲》写实诚的父亲赚不了钱,菜叶想爱父亲但又处在犹豫中,祖母巧妙地撤走了“梯子”,让父亲和菜叶在楼上相会而下不来,菜叶就成了母亲。《儿子》写大学毕业当了老师的儿子爱上了初中毕业但又不愿离开农村的香香,是学生阿望搬来“梯子”让儿子与香香爬上高高的枣树照相,结果香香就成了儿媳妇了。

这3个故事内核,讲述的内容都不同,是三代男人各自是怎样找到自己的爱情的;而故事的物品核心细节(梯子)和故事的基本结局却大致相同。祖父、父亲、儿子都在自己的生活中遇上了“对眼的”“有感觉”的女人,但这些女人都因生活中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和困难,两人的结合都有阻碍而难以成功,而“生活之美”恰恰在于一个有成人之美的队长;一个是大方泼辣、干事利索的祖母;一个内心单纯而浑身沐浴着阳光的学生阿望——有他(她)们的“成全”和帮助,爱情的障碍被排除了——这就是这3个故事内核里共同的故事底蕴,都是作家自己深切地体验到并通过这种“提炼”和组合表达出来的文学创意。

3个故事内核里的核心物品细节都是一架“梯子”,供人“向上”的梯子是具体的、视觉感很强的物品,因为它的存在,每个男性主角的爱情生活能够发展并圆满。生活中的梯子是供人攀高,创造平时难以在地面上完成的工作;而这3篇闪小说的“梯子”,不仅仅是三个男主角劳动、生活的依傍,更重要的是,这架“梯子”在这3个爱情故事的独特情境中,成为了“帮助、成全”他们爱情的“法器”,爱情的凝结物、标志物和象征物。于是,3篇闪小说的核心细节的“梯子”便被诗化了,利用“梯子”来“成全人的爱情之美”的人,他们作为普通人的善意和美德,就这样在朴素、自然的故事讲述中浮现了。

这样一个被“诗化”了的物品核心细节,作家红墨连续做了3次重复式的文学叙述。作者在“梯子”上的审美体验就是一种独特的、微型小说化了的“艺术发现”,但红墨机智地用“微型小说眼睛”捕捉到的,用微型小说思维方式提炼出来的“诗化细节”,被他并列地、重复地叙述了3次,实际上是说,红墨在《梯子爱情》里提炼的“诗化细节”被他做了3次“文学放大”。祖父、父亲、儿子在获得幸福美满的爱情过程中,都与“梯子”有关。于是3篇闪小说的3个故事内核经过这样的并列组合,就完成了一篇有微型小说的人物群像和一个特征鲜明、内涵诗化的精品微型小说创作。单独阅读3篇中的某一篇,这种艺术感觉还不明显,但3篇组合起来看,它给读者强烈的审美体验就会超越阅读其中任何一篇,这就是涉及到了人类的“爱情诗意”和人性的“成人之美”。这个被放大、被突出的审美意蕴来自于3个闪小说故事内核与诗化细节的组合结构及并列叙述上。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微型小说写法的创新探索。

(刘海涛:教授、著名微型小说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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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杀人

            文/红墨

我要买刀,杀死朱四。

张二去了镇上,进刀具铺,挑了把西瓜刀。卖刀人吹嘘:我这刀,刀刃还没触碰到西瓜皮,西瓜啪地脆裂。

张二就看见自己提着刀,如武松。刀刃还没触碰到朱四的脖子,朱四的大头就骨碌碌滚落地上,两道隙缝眼眨巴着。

杀了朱四,自己抵命事小,只是我墩儿没了爹,我娘没了儿……这臭婆娘贱,我倒是不必挂虑她。

不买了。张二说,还没到吃西瓜季节。

几天后,张二又说:我要买刀,杀死朱四。不杀死朱四,我张二就是四条腿的。

张二又去镇上,进刀具铺,挑了把水果刀。张二心里嘀咕:不买西瓜刀,西瓜刀太招摇,朱四老远看见,早跑了。自己腿短又追不上。卖刀人吹嘘:我这刀削苹果皮,就是木头手指,削下来的苹果皮也像铁轨一般长。

张二就看见自己身藏水果刀,像锄奸的义士,趁朱四睡成死猪,一刀戳进他的心脏。

杀了朱四,自己抵命事小,只是我墩儿、我娘……这臭婆娘是贱,但也是我墩儿的娘、我娘的儿媳呀。

不买了。张二说,带皮吃的苹果,更脆。

几天后,张二对自己下最后通牒:不杀死朱四,我张二比四条腿还多一条腿。立马买刀,誓杀朱四!

朱四的两只大脚掌吧嗒吧嗒颠簸在土街上,扬起一波尘土。张二抽出怀里的短剑从背后刺向朱四。

朱四转身只见一道寒光,眼白上翻,轰然瘫倒街面。张二把剑身的双面在朱四的衣襟上擦拭着,说:你朱四也有今天!这才扬长而去。

三五人围上来,捡起朱四胸脯上的凶器。是一把能伸能缩的玩具短剑。

朱四竟没有活过来。

【原文发表于《小小说大世界》(2019年第12期)、《微型小说选刊》(2020年第13期)、获“《小小说月刊》杯”2020中国闪小说年度总冠军大赛优秀奖、入选《2020年中国闪小说精选》、印度尼西亚《印华日报》(2020年12月21日)、泰国《中华日报》(农历庚子年11月28日/12月初六)。因后写了姊妹篇《猪的谜案》,狗四改为朱四。】

《张二杀人》题内、题外话

               红墨

微型小说(闪小说)主要可以分为故事类、细节类、荒诞类。

故事类,主要讲故事;细节类,突出细节——核心细节和核弹细节;荒诞类,外表写反常,内里写正常。也有二类以上结合。

以拙作《张二杀人》为例。

张二被戴上绿帽子,决定复仇——杀死朱四。因种种原因,顾虑重重,一直未能实施。最后用玩具短剑从背后偷袭狗四,朱四竟没有活过来。

采用凶杀案的形式更具故事性。

故事类微型小说(闪小说)必须具备二点。

一是,独特性、陌生化,避免雷同。

世上有用玩具短剑杀人的吗?而且居然杀了人,当然死者不是被杀死的,是被吓死的。这就是故事的独特性,达到陌生化的效果。

二是,不是故事带出人物,而是人物引出故事。这是故事与小说的本质区别。

被戴上绿帽子,一般有两种“处理”方式。一是复仇,二是忍气吞声。复仇,张二畏这怕那;忍气吞声,又咒自己是四条腿、比四条腿还多一条腿。杀,不行;不杀,难忍。必须杀,但不能真杀。张二就去镇上买凶器,难道家里没有凶器吗?何必招摇着买刀呢?买西瓜刀,又买水果刀,却都没买下,最后选定的凶器竟然是玩具短剑。且选择在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你张二就不能偷偷地杀死朱四吗?张二的懦弱又勇为、坚决又犹疑、滑稽又正经、狡黠又憨厚、包容又偏狭、愚昧又理智、要面子又自欺欺人……形成了复杂、矛盾、独特的“这一个”。所有的情节(或者故事)都围绕“这一个”张二引出来。

笔记体大体可归为故事类。

细节类微型小说(闪小说)要鉴别生活细节和文学细节,须把生活细节上升为文学细节。

生活的细节遍地皆是,但不能随手拈来,捡到篮里就是菜。因为它还仅仅是一颗砂粒、一截原木、一块璞玉,还须培植、斧凿、雕琢,方能结成珍珠、成为艺术品。一旦这个生活细节上升为文学细节,这个细节则负载着“塑造独特人物、储藏作品深厚含量”的首要任务。具备“文学”的细节,才具备“文学”的力量。

以许行的《立正》为例。在军营、体育课里,“立正”只是一种队列动作的基本姿势,纯属生活细节,但许行把“国民党军队的被俘连长,一提蒋介石就立正”融进了这个细节,这个队列动作的生活细节立马上升为文学细节。“被俘连长”的心理被扭曲和异化、淫威下的专制和残忍,尽收于“立正”这个文学细节之囊中。

《张二杀人》的核心细节是“选凶器”,通篇都以此铺陈、渲染、推进,从西瓜刀,水果刀,到最后的玩具短剑。张二似乎在一步步实施杀人,其实随着凶器的威力越来越弱,张二的潜意识里却是一步步撤去杀人的计划。这符合张二“这一个”的人物特征。

核弹细节具有核爆的力量。《张二杀人》的“核弹”竟有二枚,是“双弹”细节。“一弹”是玩具短剑,张二多面、立体、复杂的人性尽储于此“弹”中。“二弹”是结尾最后一句“朱四竟没有活过来”。其实这一句不要,《张二杀人》可以结束,已是完整,但我总觉得缺少什么。某一天忽然想起汪曾祺的《陈小手》。我的女人,你也摸得?团长一枪把陈小手从马上打了下来。小说应该结束了。可是又补了一句:团长觉得怪委屈。人物性格、主题内涵陡然产生了变异。于是我也加了一句:朱四竟没有活过来。朱四的色厉内荏、邪不压正尽显其中。

好多微型小说(闪小说)就缺乏结尾之后的更进一步,而这一步正是检验作家功力、决定文本品质的关键。

有的微型小说(闪小说)没有核心细节,只有核弹细节。如邵宝健的《永远的门》,那扇画在墙上的门,就是核弹细节。其“核力”无以复制。有的则没有核弹细节,只有核心细节,如上述许行的《立正》。

寻找生活细节不难,寻找文学细节难,而让文学细节具备核弹力量更难。作家须有阅历、睿智、功力,同时还需要可遇不可求的灵感的碰撞。

荒诞类微型小说(闪小说),或者可称为先锋、魔幻派等。

世界往往以假象呈现,人、事、物皆具有欺骗性。人的眼见、耳闻、脑思会出现误判,漫画、印象派、抽象派画家索性以夸张、变形、移位等艺术手段表现人和事物的个性特征,反而更捷径地抵达其精神本质。有一位诗人说:诗人要有独特的诗意思维,即与日常思维不同的另一种思维方式,或者说是一种超越现实、超越逻辑、超越时空的思维方式。我以为,微型小说(闪小说)作家也应如是。具备真正文学气质的微型小说(闪小说)应该写“没有发生”“不会发生”,而不是写“已经发生”“正在发生”,但又“有可能发生”“即将发生”的人或事。此类作品的内含往往呈现多义、多元性,如蒙着或薄或厚的雾霭,留有大量的艺术空白与想象空间。莫言说“生活原本就有的模糊含蓄,决定了文艺作品的朦胧美”。

张二用玩具短剑杀人,而朱四竟没有活过来。这就是荒诞。

有的更荒诞,如柯坚科的《首长学步》等。

荒诞类微型小说(闪小说)切忌虚对虚、空对空,而是向虚而实,外表写反常,内里写正常。从反常到正常,从正常到反常,却比反常更正常,比正常还正常。

另有散文化、诗性如汪曾祺的微型小说、朵拉的闪小说等。本文因主要以拙作《张二杀人》为例,其作品暂不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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