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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了~~

 余一梦2005 2023-09-07 发布于湖北

十八年来的思念

刘小东

父亲去世已经十八年了,这十八年来,我常常想起父亲。如果他老人家还活在,今年九十七岁了。他是一个好父亲、好老师,也是一个好人。父亲具有传统知识分子的气节和风度一生乐善好施,给我们后带来福报,我至今还能感受到。

今年清明节,一家人聚在一起,谈起了父母亲,说到了杨家湾。那是父亲工作了十一年的地方,父母生前经常提

大姐说,1982年的冬天,她和村里一个女孩去杨家湾那边割柴,被当地一位老人发现——那个年代,我们这里缺柴烧,割柴有时就是偷柴。女孩说出我父亲在杨家湾教过书,老人知道大姐是父亲的女儿后,非常客气,将她俩带到家里吃饭,还说刚刚割的柴有些湿,给她们每人送一担干柴,让他儿子帮着大姐挑下山。

父亲生前,杨家湾只要有大事喜事,就会派人来接父亲回去看看,然后把醉醺醺的父亲送回。

一家人聊天,说到了兴头上,四哥、六哥和我决定,下午就去杨家湾看看。

到了杨家湾,却像走进另一个世界,那里很偏僻、很安静,遗世而独立。一条长长的路从山脚延伸到山顶,山顶凿开一道山门,一进山门,别有洞天,杨家湾呈现于眼前。湾子里很多土坯房,仿佛回到了童年。

我们边走边看突然,山坡上有人喊“那几个师傅,你们找哪个?”是一位锄地的老人。

“不找哪个,就是看一看”四哥大声回答。

老人疾步走来,打量着我们,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汀祖刘思忠。”四哥接着回答。

老人眼里立即闪现出光彩,指着我问:“你是不是正希先生的公子?”

“是的!我们三个都是的。”我笑着回答。

“快到屋里坐!”老人匆忙在前引路,我们跟在后面。每走过一个开着大门的屋子,老人就会喊屋主的名字。

老人家八十多岁,我称呼他为老人家,他不让,说:“我是刘先生的学生,我们应该以兄弟相称!”

在老人家里落座不久,陆陆续续来了四五位老人,老人家激动地介绍我们兄弟三人。这群老人,都是父亲当年的学生,一说是父亲的学生,他们都很自豪,自豪中带着岁月的沧桑。

就在老人家的土坯房里,老人们讲着父亲的故事。父亲是1954年到杨家湾的。杨家湾和周边几个湾子位置偏僻,小孩上学不方便。当地政府指派教师来,没人愿意,父亲主动要求来这里教书。当时的学校,就父亲一个老师,四个年级,一间教室。说到这里,老人家走出屋外,指出当年的教室和父亲住过的地方。

老人家说:“刘先生教书严肃认真,他古书读得多,老规矩都懂,又见过世面,能说会写,一手好字。这一带几个湾,大事喜事,都要请刘先生,我们这里的人敬重他!刘先生爱喝酒,在我们这个山湾,哪家有点好吃的,常请刘先生去做客。……刘先生是1965年腊月初六离开杨家湾的,在杨家湾呆了整整11年,走的那天,全湾的人送,都在哭,舍不得。他的行李,是我挑到你们家的。”

没过多久,一位老大娘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里三碗面,还说:“刘先生家里的贵客来了,没什么招待!”我一看,碗里几根面,都是肉和鸡蛋。这份盛情,让我们兄弟三人十分感动。

父母生前经常念叨杨家湾的好,却没常来,是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三哥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那是文革时期,他还小。一深夜,家门口抬来一顶轿子,走下一位穿长衫的长者,进屋,给大哥把脉看病,开处方,然后上轿,匆匆离去,全程没说一句话。母亲按处方买药,大哥的病很快就好了。父亲和长者的相识,缘于土改时期,天下着大雨,父亲见一位穿长衫的长者站在雨中,全身湿透,纹丝不动。父亲上前询问,得知他家被划为地主,大门被封,无家可归。父亲立即去找工作组,后来屋归原主,长者感动不已。长者精通武功和医术,为了保持尊严,从不外出看病,唯一例外就是来给大哥看病。那时,有地主成分的人,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但父亲同情弱者,敢于相助。

在我小时候,那些游村串户的货郎、篾匠、手艺人,常常被父母收留,在我家吃住。还有后面湾的一位姐姐,在镇上上班,她的回家路,要经过一片水塘,还有坟山。她一个姑娘家,天黑了不敢走,常常留宿我家。有时她要回去,父亲就会带着我或一个哥哥,走过那条偏僻的小道,送她到村口。父亲去世那年,那位姐姐从外地赶回来,看望父亲。其实,我家人多,屋小,家贫,并不适合留宿。

父亲一生热心快肠,在我们那一带有口皆碑,他以善心待人,但不是人人都以善心待他,父亲受过很多委屈和伤害。他为人刚正,一身傲骨,但在无奈的现实面前,隐忍不发。或许,这与父亲坎坷多舛的阅历有关。

父亲从小受过良好教育,1945年通过考试,在南京谋得一份工作。那个时代,时局动荡,父亲与地下党有接触,帮助过一名地下党员。南京解放前夕,这名地下党向父亲告别,赠给父亲一口藤箱,并留下具体地址,让父亲以后到北京去找他,那口藤箱,我小时候还见过。解放后,父亲回到家乡,想去北京,祖父坚决不允,祖父历经了满清王朝覆灭到新中国成立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不让父亲从政。后来家乡土改,工作组动员父亲参加,父亲婉拒,选择了教书育人这条路。在那个政治运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时期,经过多次审查,父亲虽然政治清白,但性格耿直,敢说真话,容易得罪人。村里房头宗族,邻里矛盾,兄弟分家或哪家红白喜事,常常请父亲出面。这些事情按规矩办不复杂,但人心复杂,时常有人不满意,关系亲的不如意,说你胳膊往外拐;关系疏的不如意,说你优亲厚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母亲常劝父亲不要多管闲事,父亲却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不仅如此,生活上长年穷困,九个子女都要养大成人,正如村里一位老人所说,“九个小孩要养大,每天就是吃草,也要割损一把镰刀”。我们家一直都很穷,曾经有人说我母亲是“潲水桶”,别人家不吃的东西,倒给她。那个年代,谁家有剩的好饭菜?大多是快要发霉或坏掉的食物,母亲不嫌弃,拿回家,经过挑选,再做给我们吃,我就吃过好几次蛆虫蠕动的食物。为了我们上学、成家,父亲经常找人借钱。好在他人缘好,总能借到钱。

但生活就像爬坡过坎,爬过这道坡,还有那条坎。在我的记忆里,很少见到父亲开心的时候。

多少次,父亲一个人端坐在堂屋破旧的椅子上,默默地抽着烟。印象里最深的那次,夜已很深了,父亲没睡,隐约中听到他自言自语,又像在抽泣,听到他说了一句:“说起这一生,石头都会流眼泪。”一家人其实都没睡,都在听父亲倾诉。后来我起床小解,走过堂屋,在父亲指间烟火的明灭间,我看见他脸上的泪痕。

第二天一早,父亲扛起锄头,到田地里干活去了。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1981年,父亲退休。从此,他在家务农,时常与一些老先生往来。一天,父亲被邻村的老先生请去喝酒,天黑了没回,母亲让我和六哥去接。我们到了老先生家里,好热闹。一群老人围着酒桌,诗词唱和、对对联、劝酒,“老夫聊发少年狂”。难得见到父亲这么开心,一杯一杯又一杯,“将进酒,杯莫停”,“酒逢知己千杯少”,父亲尽展豪放。这群有故事的老人,“惯看秋月春风”,而今“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农闲时节,父亲常常一个人端坐在桌前,看书或写诗词以抒怀。可惜,我手头仅存两首,是他给一位老先生祝七十大寿写的:

同窗共业忆当年,车马分途各一边。

暴雨狂飙尝尽味,迷迷往事镜中烟。

胸怀才智超群英,命蹇时乖运不亨。

幸获稀龄犹矍铄,喜今相聚庆长生。

2001年春节的一个晚上,我和父亲、三哥睡在一个房间,父亲说,有生之年想去南京和句容天王寺看看,还讲了一个深藏已久的故事。父亲在南京期间,认识一家祖籍是阳新的李姓人家,住句容天王寺附近,做生意,为人慷慨大方,湖北人常在李家聚会。李家父母视父亲如同己出,李家一儿一女,女儿李鸣英,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女青年,在南京上学,钟情于父亲。父亲准备离开南京回家时,她与家人极力挽留,但时局多变,父亲执意要回。临行前,李家设宴为父亲饯行。宴席散后,李鸣英亲送父亲一程,临别,赠父亲一方手绢,上面绣诗一首:

镜破今宵意若何,留君无计手频搓。

休嫌不饮辞行酒,恐化相思泪更多。


解放后,父亲多方打听,听说李家家破人亡,父兄都死了,李鸣英不知所终。讲完故事,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我和三哥的思绪也深深的沉浸在故事里,久久没有出来。这样的故事,父亲只会对我和三哥讲,我俩受过高等教育,能理解父亲的情感。

父亲一辈子善良谦让,菩萨心肠,在他的言传身教下,我们这一代人老实本分。我家虽然兄弟七人,是村里男丁最多的人家,但从不仗势欺人。父亲生活俭朴,不爱花钱,2005年夏天,三哥从广州赶回,买了很多牛奶、水果、面包糕点,堆放在家里,孝敬父母,父亲说三哥太花钱。去世前几天,看到堂屋新买的棺材,问多少钱,二哥回答1080元,父亲说太浪费,用纸盒装骨灰就可以了,不需要买棺材。他一生爱整洁,即便旧衣服,也能穿出气质和风度,站有站的丰姿,坐有坐的威仪。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父亲还不忘提醒家人,给他擦嘴擦眼睛,生怕给人邋遢的形象。

最后一个晚上,父亲三次说他要走了,晚上九点左右,他让我们把他抬到堂屋,示意拿笔和纸来,写遗言,实则是给自己写挽联。他声音微弱,我们听不清楚,让他自己写,手又无力,字迹不清晰。可以辨认的有:“空堕泪,愁听寒夜泣鹃声”“千斤重担一刻轻抛,撒手去游仙”“枫叶飘红,棉花舞白,感怀凭洒泪”,最能表达我们心情的,是那句“莫望我父归”。

父亲去世那天下午,我从黄石赶回去,走进父亲房间,只见他呼吸急促。见我进来,父亲挣扎了很久,艰难地说:“我不能陪你们了!”这是父亲最后的遗言。不到一个小时,父亲永远地走了。

那年5月,父亲还完了所有的债,那是他,为了养育我们,东拼西凑借的钱,一辈子在借,一辈子在还。还完那天,父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时我就预感到,父亲将不久于人世,他的使命是来还债的,果然,5月还完,8月就走了。村里老人对我说,你父亲走了,那些要说要写的老传统,现在年轻人不会用,以后就慢慢失传了。

父亲去世后的每个清明节,我也像父亲往年一样,买来纸钱冥币,认认真真写包袱,一丝不苟包装好,恭恭敬敬送到父亲坟前。当摆好祭品、斟满酒,我思绪万千,要是父亲还在该多好!我们都成家了,生活好起来了,天天有酒喝了,再也不用为我们发愁了。可惜,日子好了,父亲却不在了。

父亲在世时,我不知道怎样去关心他、体贴他,而今永别,心里满是遗憾和愧疚。尤其在我为人父之后,每每想起他老人家,更觉他的艰辛、他的不易、他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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