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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讲我们进入新的一年，汉高帝六年（前201年）。新年伊始，头一桩大事竟然被《资治通鉴》遗漏了，这里有必要借助《汉书》补叙一下：皇帝有令，天下县邑修建城墙。 县邑修城墙早在秦始皇时代，为了强干弱枝，消除地方割据的隐患，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拆除城墙关防的运动，但所谓拆城墙，决堤防，并不会见墙就拆，见堤就毁，而是像贾谊在《过秦论》里说的那样“名城”，只拆那些大型城市的城墙，中小型城郭一般不动。  经过这些年的战乱，可想而知这些中小型城郭各有各的残破，确实有必要好好修一下了。西汉年间的故城遗址今天还能看到不少，以黄河中下游地区为例，县邑一级的城墙绝大多数都是边长500米左右的正方形。 这是汉朝筑城事业的发端，后来随着人口的增加，不断新设地方城邑，到西汉末年的时候，全国城市已经有1600多座了，蔚为壮观。 陈平的分析修城墙虽然是全国性的大事，但刘邦真正的关注点不在这里，而在韩信身上，因为年初就有人上书，说楚王韩信谋反。 刘邦称帝之后，一直就没过上安生日子。上一年才平定了臧荼之乱，转身又去亲征利几，才一个月的时间，怎么韩信又反了呢？ 刘邦召开会议，问将领们的意见。所有人表现得都很激愤，众口一词：“赶紧发兵吧，活埋了这个小兔崽子！” 似乎士气高昂，人心可用，但刘邦就是不拍板，沉默了一阵之后，又单独去问陈平意见。  陈平反过来问刘邦道：“有人上书告韩信谋反，韩信知道这件事吗？” 刘邦答道：“他并不知道。” 陈平再问：“陛下的精兵比得过楚国的精兵吗？” 刘邦答道：“比不过。” 陈平再问：“陛下的将领当中，有用兵超过韩信的吗？” 刘邦答道：“一个都没有啊。” 陈平得到了所有关键性的信息之后，做出结论：“兵不如楚国，将不敌韩信，就这样平叛的话，岂不是等于逼韩信起兵吗？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么问题来了：陈平的分析，真的合理吗？  其实并不合理，因为剿灭项羽之后，刘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夺走了韩信的指挥权。韩信倒被搞习惯了，这些年每当自己带一支军队，转眼就能被刘邦划走。所以当韩信从齐王改封楚王的时候，身边未必有多少嫡系部队，只能到楚国重新征兵。所以刘邦如果真的要打韩信，正应当趁着韩信在楚国立足未稳的时候下手，早一天就多一分胜算。 军事会议上所有将领之所以敢对楚国用兵，估计有一半都是因为这个缘故，而另一半怕是估计到刘邦不敢招惹韩信，既然仗打不成，自然表态表得越激愤越好。刘邦之所以会在占尽兵力优势的前提下还是不敢和韩信对垒，是因为韩信用兵变化无方，用乌合之众可以背水列阵，隔河对峙可以截断水流，不管手里抓的是多烂的牌，都能够凭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出奇制胜。非要和韩信作战的话，刘邦不管摆出什么阵容，心里都不免打鼓。 但是，无论刘邦的举棋不定也好，众将官的慷慨激昂也好，陈平的条文缕析也好，竟然没一个人关心一下似乎是最该被关心的那个问题：韩信到底有没有谋反呢？ 只是收到了一封揭发韩信谋反的上书而已，也许是好心人的误会，也许是仇家的诬告，那么朝廷的第一步本该是做一点核实工作，辨明信息的真伪，这在任何时代都是常识而已，偏偏刘邦集团严重缺乏这个常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原因仅仅在于，不管韩信有没有谋反，刘邦都已经默认他迟早要谋反，就算韩信本人不谋反，韩信的子孙也会谋反。总而言之，听任韩信在楚国发展的话，刘邦始终会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而刘邦的这点小心思，身边的人早就心领神会，以至于没人会触霉头提醒刘邦先去辨别信息源的可靠性。 那么，韩信到底有没有谋反呢？并没有。韩信刚刚接管楚国不久，还在享受着威风八面、衣锦还乡的快感。唯一有点棘手的，就是老朋友钟离昧投奔自己来了。 西楚大将钟离昧竟然是韩信的故交，所以项羽死后，钟离昧为了逃避刘邦的通缉，只好寻求韩信的庇护。刘邦恨透了钟离昧，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给楚国发去诏令，缉捕钟离昧。 那么，钟离昧怎么可能和韩信有故交呢？按照《史记》的说法，钟离昧是伊庐人，韩信是淮阴人。伊庐和淮阴在秦朝都属于东海郡，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韩信和钟离昧有过一段交往的经历吧。  面对刘邦的通缉，钟离昧能有什么脱险的办法呢？田横、季布都是可以参考的先例，但钟离昧谁都不学，大概相信以自己和韩信的交情，以韩信坐拥楚国的实力，再加上山高皇帝远，韩信庇护自己的安全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巡狩云梦但韩信竟然为难起来了，因为“山高皇帝远”这个因素马上就要消失了——刘邦巡狩云梦，已经到了陈县。陈县，当初陈胜称王的地方，如今是韩信楚国的西部边县。那么依照礼节，韩信应当一尽地主之谊，亲自到陈县拜见刘邦才对。 天子巡狩，一方面是视察各地的政务和民情，展现天子权威，一方面是游山玩水，这只是古已有之的常规操作。但刘邦和韩信的关系本来就很微妙，韩信很清楚自己这个楚王待遇，刘邦并不是心甘情愿给出来的，更何况自己又窝藏着一名朝廷要犯，这名要犯偏偏还是西楚名将，是天下闻名的军事指挥官，那么皇帝陛下在这个时间巡狩过来，真的不存在其他想法吗？ 刘邦当然存在其他想法。所谓巡狩，是陈平给他出的主意。陈平的意思是：如果真的开兵见仗，刘邦肯定不是韩信的对手，一切优势都在韩信那边，而刘邦手里唯一的优势，就是信息不对称，韩信并不知道有人揭发自己谋反。  所以刘邦应当好好利用这个优势，军事上打不赢的仗，用政治手腕去打——只要搞一次巡狩之旅就可以了。巡狩天下，这是天子的常规活动，不会引起韩信的怀疑；韩信要来拜见刘邦，这也只是诸侯的常规礼仪，韩信没道理避而不见。那么在接见韩信的时候，刘邦轻而易举就可以把韩信逮捕，根本不需要劳烦千军万马，只需要一名力士就足够了。 那么问题来了：陈平的计策虽然看上去很高明，但唯独忽略了一个前提，那就是韩信如果当真谋反的话，刘邦大喇喇巡狩过去，岂不正是羊入虎口么？如果说韩信的叛乱尚在密谋当中，只待时机成熟才会发动，眼下正需要和刘邦虚与委蛇，不敢轻举妄动。但即便如此，刘邦巡狩云梦，岂不是主动把叛乱的时机催熟，以韩信的军事天才，又怎么可能为了固守原计划而放弃一个突然出现的千载良机呢？ 左右为难所以整件事怎么看怎么不合情理，唯一的解释就是：韩信至少在这个时间并没有谋反的意图，刘邦君臣存心栽赃陷害，只为了先下手为强，趁韩信在楚国羽翼未丰的时候赶紧把他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  韩信对于刘邦的突然到访当然会有担心，但这种担心，绝不是乱臣贼子担心奸谋败露的那种担心。当刘邦在陈县召集诸侯的时候，《资治通鉴》记载韩信的反应，是又惊又怕，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个说法可比《史记·淮阴侯列传》温和多了，后者说韩信准备起兵造反，但又觉得自己清清白白，刘邦没道理加害自己，然而一想到要去陈县见驾，到底还是发怵，就这么忐忑不安，左右为难。 从《资治通鉴》对史料的取舍来看，司马光应该不相信韩信真有谋反。 韩信会打仗，但看不懂政治；感受到了危险，但纠结不定。换作任何一个正常人处在韩信的位置上，都难以相信刘邦这么快就要使出阴谋诡计对自己下黑手。 有人给韩信建议：“只要带着钟离昧的人头去见皇帝，皇帝肯定高兴，不会难为您的。” 这话倒也在理，毕竟韩信眼下的污点就只有一个钟离昧而已，只要杀了钟离昧，就不难洗脱自己，重获清白。  韩信如果真的想杀钟离昧，只是举手之劳，难就难在过不了良心这一关。 一来韩信和钟离昧有交情，在那个标榜任侠精神的时代背景下，出卖朋友会被无数人戳脊梁骨的；二来钟离昧在落难之际投奔自己，在传统的君子节操里，这意昧着对自己莫大的恭维和信任——当年魏齐在同样状况下投奔了虞卿，虞卿和魏齐连萍水之交都算不上，却不惜为了魏齐抛家舍业，赵国总理都不做了，高风亮节耸动天下。 韩信该怎么做呢？我们下一讲再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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