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地坛与史铁生

 东营微文化_ 2023-09-08 发布于山东
在我心里,地坛有两个:读史铁生以前的地坛,读史铁生以后的地坛。
地坛我不熟悉。虽然对北京不算陌生,城里我多数在海淀那片混,郊区在昌平和怀柔。地坛在东城,很少去。从电视看,那地方过年赶庙会,热闹。十多年前,住过国家林草局旁边一个宾馆,出去办事得路过地坛。事不是好事,又难办,心里有压力眼光就灰暗,看到地坛那黑色的树,一点也不高兴。倒是进去过几次,穿园而过,没去方泽坛。我愿意上天坛,那里宽敞明亮,有回音壁,玩的东西多,还常有民间歌手。一回在地坛树林里,忽然看见了两个穿着亮闪闪长袍马褂,留花白辫子的老男人,乍一眼以为碰到了从坟里爬出的僵尸,这些满清余孽的余孽的余孽,连带着整个园子都晦气。
专门去地坛,是因为史铁生。前段时间,我写了个《你与南沟》,郝主编说史铁生在《我与地坛》用过第二人称。其实我学舌对象是高行健的《灵山》,但我又拿起了史铁生。
我极少看史铁生,只记得《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后来他名气很大,知道他因残疾而哲思,可我是个浅薄的人,不愿涉及人生、苦难、死亡等沉重话题。我愿意看郭沫若茅盾写日常生活的散文和范长江的新闻报道,也不喜欢《银杏》《白杨礼赞》那样的东西。
专家对史铁生评价很高,说他的书是“殿堂级文学作品”,我一如既往地选择无视。以前读过《我与地坛》,没什么印象,又翻出来看,他关于母亲的描写深深打动了我。我开始读他的书,细细地看这篇文章。
前段时间到北京出差,我抽出一天,专门去了地坛。
正好是七夕。门口“阳光合唱团”在唱歌,一百多个六七十岁的人,或坐或站在清晨阳光下。先唱“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老头们不好意思。女指挥大声说,今天是七夕,我们就要唱这些歌。再来首《敖包相会》,记住自己职责,不要滥竽充数!老头老太太就亮开了嗓门,还分了声部。歌很好听,我站在旁边一直听完,才花了两块钱,买票进园。
这是我读史铁生以后的地坛了。
以前的地坛,就是与天坛、陶然亭一样的公园。天坛服务周全,从来热闹,祈年殿是北京旅游标志。很早的时候,一个洋人走运,成了改开后到京的第一百万个海外游客,旅游局送他一个祈年殿模型。当时我正在北京,一边为门口大妈没退我一毛二酸奶瓶子钱生气,准备到晚报投诉,一边眼红这个洋人:模型是银制的,得好几斤。陶然亭有好大的水面,不过当时结冰了。我到毛主席他老人家年轻时开会的地方表达了敬意,去了高君宇石评梅墓地。陶然亭门口东边,是国家信访局的接待处,看到了一大群形形色色的上访人:衣衫褴褛神情疲惫,在冰冷地面坐着的躺着的,拄着拐的包着头的……此前此后,没见过这么让人震惊的场面。凛冽寒风,把我吹得透心凉。我赶紧逃离了。
与天坛比,地坛小很多,比陶然亭也小。那时的它,在我眼里就是一个荒凉寂静的园子,树多人少,杂草丛生。但它还是修整过的,有人管理。收不收票忘了。不论从外面还是打里面走,从来没有把这个园子和哪个人哪本书联系在一起,甚至没逛公园的感觉,单纯就是走路,虽只能步行,近不少道。
现在不一样了。既然又看了《我与地坛》,我就用史铁生的眼光,从他的角度来观照地坛。
地坛确实宽敞了,主要是路修好了,宽大平整。得修这样的路,也得修那几个广场,过年要办庙会呢。东边有个中医药养生文化园,里面分了金木水火土五个区,没见人养生,拉琴的吹管的在这里练习;出了这园向西,是一条南北方向笔直的银杏大道,以前没注意过。打太极拳的、舞绸带的、跳扇舞的、跳伞舞的,各色人聚在一起;东西通透的那条大路上,是带着孩子的老人,在撒食喂不怕人的鸽子。虽然远比不上天坛热闹,也有浓厚的人间烟火。
但史铁生眼里的地坛,不是这样。他说那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历经沧桑四百年,等来了在狂妄年纪残废了双腿的史铁生。这个繁华都市里少有人烟的地方,老树苍幽,野草茂盛,看得见看不见的各色小鸟蛙虫,万类霜天也包括风天雨天雪天一切天,都竞自由。这是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所以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出路,什么也找不到心如死灰的史铁生,才不论季节不论黑白不论天气,摇着轮椅来到家门口的地坛,在这里看书,在这里默坐呆想,想死亡,想生活,理纷乱思绪,观自己心魂。他找到了答案。

史铁生说地坛里每棵树下他都去过,每米地都有他的轮椅车辙。确实,十多年的时间才五百亩地,可以走无数遍了。地坛树很多,古树近二百棵,时间长的三四百年,短的百年以上。我抚摸那些高大的柏树、槐树、银杏和新疆杨,想象着史铁生在它们蔽护之下,在轮椅或坐或躺,求得心灵的安宁,力争与自己和解。有棵凌霄,攀附在三四米高的树上,红花超过了房顶。更多的油松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树,树干不高树冠不大树叶不密,遮不了一辆轮椅,人也不会呆在它们下面。

与以前不同,现在地坛已经没有茂密野草了,到处是修剪过的草皮。好几个地方,摆放着一片片玉簪花,色白凝洁,出尘标格。我发现北京喜欢摆玉簪,在好几个公园看见它们,我是用了手机软件,才知道名字。整齐划一的草地,让人提不起兴致,这不像地坛的特色,尤其不是史铁生笔下地坛的草。只有公园西边,可能打理不到,散乱地生了些杂草,查了下,它们叫活血丹。我怀疑也是种的。我想象中,地坛应该遍地是芦苇、罗布麻、狗尾巴草、芙子苗、蚂蚱菜、大曲曲和小曲曲,这样才显得生机勃勃。我又笑了自己,这里是京城,不是我小时候割草剜菜的黄河滩。

北京环境越来越好,天湛蓝,光线足,一晒人就燥热难受。明天就处暑了,今日太阳还把天气伪装成夏季的样子,但一到荫凉下,就显了秋的原形。园子里的连椅,早让满口京片子的老头老太占了,连树荫底下的马路牙子,也没我坐的份儿。我只能在树林蹓跶。看到两个穿保安服的青年,鬼鬼祟祟走到了墙角,我马上跟过去,和他们一样,偷偷摸摸地抽起烟来。
因为坐着轮椅,史铁生去不了方泽坛,他叫它祭坛,他只能从四周各个角度张望它;他也去不了皇祗室,很可能那时就不开放,地坛的斋宫,到现在还封闭着。我能去,只是得再买五块钱的门票。与其他景点比,已经很便宜了。皇祗室在祭坛南边,是供奉皇地祇神,还有五岳、五镇、四海、四渎、五陵山神位的地方。别的以前知道,这五镇是第一次听说,所谓东镇沂山、南镇会稽山、中镇霍山、西镇吴山、北镇医巫闾山。到过沂山会稽山,当地也没人说它们还是五镇之一,是个神山。这五镇与五岳相比,名气也太小了。
中国内陆的官方建筑,一般坐北朝南,皇家祭坛更是这样。唯独地坛的方泽坛,是坐南向北的。解释说地为坤卦,所以不仅把地坛建在北郊,而且祭坛以北为正,连台阶和石头也是偶数。按说这样应该打开北大门,让人们从正门进来参观。可祭坛和皇祇室紧挨着,都在那五块钱的门票里面,为了方便,公园管理处把北边的大门锁了,要去祭坛的人,都得“走后门”。正方形的方泽坛由两层组成,简练整洁,不植草木,虽然不算高大,却使用建筑手法,达到了方正大地苍茫寥廓的效果。也许没人的缘故,我感觉它比呼朋引类摆架式拍照片的天坛圜丘,更神圣更庄严。
我想史铁生去过祭坛,残疾以前肯定去过,坐了轮椅别人也可以帮着上去。他倒是写了在祭坛旁边的小路上,遇到了什么人。祭坛周边的路特别是南北向的左右两条路,又直又窄,确实很适合与人相遇、打招呼进而寒暄。在《我与地坛》,史铁生写了摇着轮椅在园子里慢慢行走的十五年里,常遇到的几个人:一对老夫妇,爱唱歌的小伙子,饮酒老头,捕鸟汉子,朴素优雅的女工程师,长跑家朋友,漂亮又弱智的小姑娘和她哥哥。他们都有各自的命运各自的生活。自己正处于绝境,史铁生还是以慈悲心肠关注关爱他人,想象他们的喜怒哀乐,祈盼他们安康幸福。
这表明了史铁生对人世的深情,正如地坛对他一样。
这一切让人感动,但不足以让我震憾。让我产生这种强烈情绪的,是史铁生母亲对残疾儿子倾注的无可言说的无所不在的绝望的爱,以及史铁生对母亲难以报答的恩情和对自己疯狂举动的锥心悔恨。
可以理解。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不知多少理想抱负等着实现,突然二十岁就双腿残废了。这比死亡还可怕。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重病带来的绝望感,对老天不公的怨恨,需要好久的时间,才有可能抚平。史铁生发疯般对待一切,或整日沉默,或摔砸东西,歇斯底里发泄痛苦。还年轻的他,不知道此时母亲比他加倍痛苦,痛苦得手足无措。每当史铁生暴怒,母亲就悄悄躲出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听动静,还得忍住哭声,劝说想死的儿子,希望娘俩一块好好活。她千方百计为儿子治病,但有多少希望就有多少失望。她变得小心翼翼,在残疾孩子面前,不说“跑”“踩”等与腿有关的字眼。母亲知道史铁生需要在地坛独处,可她不知道这个过程多长和最终结果。她不放心,惊恐不安地到地坛寻找,又害怕让敏感的儿子发现。史铁生写道,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活得如此艰难的母亲,在四十九岁猝死。多年以后,有了成就并回过神来的史铁生这样说母亲: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可临终之际,母亲最牵挂的还是史铁生和他未成年的妹妹。
我知道史铁生母亲以地主的资格扫过大街,不清楚她的学识职业。我不想探究,不管什么身份,她就是妈妈,一个单纯的母亲。她做的是天下母亲都会做的事情。1976年唐山大地震,垦利震感明显,邻居家年轻母亲已经跑了出来,又挣脱拉着她的人,踩着摇晃的大地冲进屋里,抱出了熟睡的儿子。这是母亲的本能。
我没有残疾,母亲的关怀照样无微不至。小时候出去干活,母亲都是给捎上白面油饼,自己在家吃粗粮;到大河村稻田拔草,母亲在油灯下抚摸我手心的血口子,眼泪滴到上面;割一天麦子,累得不想吃饭,我到小屋床上直接睡了,母亲把饭热了几遍,端到床头。让我感到羞愧的是,冬天刨沟回来,穿着满身泥土的衣裳直接躺在床上,弄脏了刚洗干净的被褥,洗衣物的水,是我娘从坝北水库一担担挑来的;洗的时候,也是把通红的手伸进冰冷的大盆反复搓揉,衣物晾到天井,立即就冻得梆硬,好几天才干。我确实非常劳累,可脱掉外衣也就半分钟的事,因为贪图早那一小会儿的休息,给她带来了半天艰苦劳作。到外头上学,母亲把那点好东西留着,等我回来吃。我在学校里一天还可以吃顿大锅菜,母亲一月能吃几次炒菜,为什么要留给我?
至于因为逃学打架,母亲让老师叫到学校批评,那就不算我什么罪过了,太平常。现在想,这些事情完全可以避免啊。感谢上天,母亲高寿,我还能做些补偿。这点比史铁生幸运多了。
史铁生在地坛思考了很多,关于写作,关于欲望,关于生死,关于价值……多是些形而上的问题。他是个有理想的人,还有宗教情怀。认清并接受了自己的处境,内心能与自己和谐相处了,他就想证明自己,为世界创造价值,而不单单是活着。不能说他挣脱了名缰利索,残疾也不是限制欲望的必然,但史铁生比许多作家包括名气比他大的作家要纯粹得多,他不下作,从没写过某些人“和脸一样丑陋的文字”。
十五年,史铁生摇着轮椅行走、思索在地坛,他必定告诉了地坛一切,也借园神的口说出了他得到的答案。没说的则不能说无法说,只适合收藏于心与坟墓。他写了许多,我唯独感到夜晚漆黑祭坛的唢呐声动人魂魄,不管它欢快缠绵还是苍凉悲怆,我意识中那是葬礼的音乐。史铁生在陕北插过队,那里的人会用唢呐送别亡灵。他已经去世十三年了。他写过诗:
死不过是一次迁徙
永恒复返,现在被
未来替换,是度过中的
音符,或永在的一个回旋
哲学意义的生死,他看透了;人生中他也早就明白,离别才是常态,包括生离,包括死别,比如他与破老汉,比如他与母亲。
地坛东门外,灿烂阳光下是热气腾腾的生活。在有名的清真饭馆,我吃了不少东西,也听到了山东口音的师傅训斥徒弟。这些天我努力搜寻,吃了庆丰包子、卤煮火烧和焦圈豆汁。地铁五号线上,人被挤成了相片,满耳是经过掩饰但仍具特点的河南话、安徽话和四川话,北太平庄市场则有不少卖菜的山东老乡。我们辛劳奔波,就为了混那口吃的。对比史铁生的冷峻深邃,我更喜欢这些平常的温馨烟火。只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其实是种很大的奢侈。
看过史铁生几张照片,读过几篇文章,至今他也不是我喜欢的作家,但我以为史铁生算个大师了。除了他对生命的深刻感悟,他生在京城,而且长在皇家祭坛旁边,有种天然大气贵气,穷乡僻壤之人终生达不到。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折腾不来。
史铁生早就说过,不必再去地坛寻找安静,它早已面目全非。他说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但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寻找安静,一是为了体验,二是毕竟我多年没来了,看看。因为地坛的文字,在他死去多年以后,与史铁生有了这点心灵交流。我在地坛游荡,恍惚以前见过他,很可能就在方泽坛。我从右边笔直窄小的路上由南向北,他摇着轮椅经过正门从东向西,他从未看我一眼,我目送他缓缓离去。他迎着自己常看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映照得灿烂。
如他所说,这些东西任谁也不能改变。

作者简介:Laoch,垦利人。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