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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好莱坞的边缘之作,也是伟大杰作

 吕杨鹏 2023-09-09 发布于上海

作者:Mark Harris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Criterion(2018年5月29日)

约翰·施莱辛格的《午夜牛郎》是电影史上几条不同道路上的里程碑,所有这些都汇聚到了1968年春天,拍摄这部电影的时代广场——这个鱼龙混杂的十字路口。
《午夜牛郎》不仅是一部纽约电影,还是一部在成人内容方面打破禁忌的作品;不单是新的、更大胆的好莱坞电影的代表作,也是一部伙伴电影(buddy film);更为复杂的是,即使它不是一部同性恋电影,但至少让同性恋电影这一概念的出现成为了可能。
图片《午夜牛郎》(1969)
这部电影是一个真正的分水岭,虽然当时的大多数观众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纽约时报》的影评人文森特·坎比在影片上映时写道:「看过这部电影后,当你走在西区的四十二街,你不会再漠然地避开那些漂泊者的目光,绕开那些皮条客的小圈子。」
但他总结说:「它不是一部经典电影。」讽刺的是,坎比笔下的四十二街早已不复存在,那里的成人影院、当铺和廉价旅社已经被大规模的城市/企业改造所取代。但是,人们仍然怀着无法实现的希望来到纽约,最终生活在绝望的边缘,而《午夜牛郎》作为最早关注这一群体的电影之一,却经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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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部饱受赞誉的影片,需要一个边缘人来完成。出生于伦敦的施莱辛格是一名同性恋者和犹太人——他在自己的故乡成了局外人。而作为一名英国的同性恋,当他来到纽约时,他也是一个局外人。
1965年,施莱辛格凭借《亲爱的》一炮而红,这部电影尖刻地描绘了「摇摆伦敦」脆弱、不顾一切的上流社会,朱莉·克里斯蒂凭此片获得了当年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施莱辛格也首次获得了奥斯卡提名。他渴望在美国拍摄一部电影,《亲爱的》上映后,他看中了詹姆斯·里奥·赫林罕同年创作的小说,其讲述了单纯的皮条客乔·巴克和他唯一的朋友恩里科·萨尔瓦多·「拉特索」·里佐的故事,施莱辛格把这本小说推荐给了制片人杰罗姆·赫尔曼以及联艺公司。
图片《亲爱的》(1965)
在《午夜牛郎》上映之前的三年时间里,美国电影正经历着一场速度惊人的革命。1966年,观众仍然很难想象,能在好莱坞主流电影中看到人物正面的裸露镜头;限定电影内容并禁止某些题材影片的《海斯法典》虽然已行将朽木,但仍在实施;华纳公司正在为迈克·尼科尔斯的《灵欲春宵》中每一个敏感的镜头、每一句过火的台词和审查机构周旋。
图片《灵欲春宵》(1966)
《午夜牛郎》的主人公崇拜着保罗·纽曼和约翰·韦恩,从南方来到纽约,在大街上勾搭女人,想靠她们发家致富,结果却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在出租房或电影院的包厢向悲伤的男人们出售自己的身体。制片人赫尔曼和导演施莱辛格大胆地赌了一把,他们相信,拍完这部电影,社会和电影界肯定会发生重大改变,他们赌对了。
1969年春末影片上映时,《海斯法典》已经失效,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刚刚起步的分级制度,《午夜牛郎》于是成为了(至今仍是)唯一一部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的X级影片。几年后,美国电影制片人与发行人协会(MPPA)的评级委员会在没有改动任何电影内容的情况下,将这部影片的评级改为了R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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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亲爱的》之后,施莱辛格去拍摄了《远离尘嚣》,将改编赫林罕小说的任务留给了另一位局外人——瓦尔度·绍特。虽然《午夜牛郎》《冲突》和《荣归》让他成为了未来十年中最著名的编剧之一,但在接到改编这本小说的任务时,他还是好莱坞黑名单上的受害者,还不能「光明正大」地从事编剧工作。在《午夜牛郎》之前的那段时间,他已经多年没有创作过一部真正的作品,一直在英国电视剧中默默耕耘。
图片《远离尘嚣》(1967)
像所有伟大的改编者一样,绍特知道什么时候该忠实原著,什么时候该大刀阔斧地改编;他舍弃了赫林罕小说前三分之一的大部分内容,在他看来,《午夜牛郎》的故事真正开始于乔·巴克(强·沃特饰)抵达纽约之时。
从那时起,电影中所有最令人难忘的情节——乔第一次失败的街头邂逅;他与一个苦命的老妓女(西尔维娅·迈尔斯饰)之间因沟通不畅而发生的滑稽故事;施莱辛格在演员维娃和奥特·维奥莱的协助下,将狂欢派对重新想象成安迪·沃霍尔式的纽约之旅;乔与一个惊恐而坚定的男孩(鲍勃·巴拉班饰)的相遇,男孩恳求他不要拿走自己的手表(「我妈妈.......她会死的!求求你!」));以及在他逃离城市之前发生的残暴袭击——所有这些都直接取自小说,而且保留了大量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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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绍特明白乔与里佐的友谊必须成为故事的中心。虽然达斯汀·霍夫曼(他是第一位被选中的演员,在拍摄期间才三十出头)并不符合小说中的描述,即「一个瘦弱的、体型像孩子般的男人,大约二十一二岁......一个金发小矮子。」而他饰演的里佐给人的感觉则更为贴切:一个更年长、更悲伤的,简而言之——乔的反面。
《午夜牛郎》讲述的是两个孤独的男人(电影忠实于小说中对乔的描述,他「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友谊,并且不知道如何建立友谊」)在妄想中相互扶持,又相互撞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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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来自德克萨斯小镇的乔来说,纽约简直就是《绿野仙踪》里的奥兹国,而对于出生在布朗克斯区的里佐来说,佛罗里达则是应许之地:他在自己那间灯火通明的地狱小屋的墙壁上张贴的橘子与阳光的海报和广告,几乎是这部电影和他贫乏的生活中唯一的一抹明亮的色彩。乔认为自己是个性感的种马,里佐则认为自己是个浪子——他对如何行事、女人想要什么以及玩乐的最佳方式等问题都了如指掌,并给了乔很多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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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莱辛格的摄影机(由首次担任摄影师的亚当·霍兰德出色地完成)将乔和里佐置身于迄今为止好莱坞电影中最接近真实的纽约景象中。虽然他们在影片中运用了大量六十年代的摄影技巧——在发生的事件中加入真实的生活片段、倒叙、梦境片段、偶尔使用黑白幻觉——当影片只是观察乔在纽约街道上的生活时,效果最为显著,街道上闪烁着烟灰色的霓虹灯,到处都是需要帮助的人、沮丧的人、骗子和容易上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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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无声的镜头中,他沿着四十二街漫步,看着其他戴着牛仔帽的英俊的牛仔,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小混混;在另一个场景中,他吃着餐厅桌子上的盐粒,因为这些盐粒是免费的;在一个楼梯间的镜头中,他和里佐在进入一个派对之前紧张地梳妆打扮,所有这些都让人感觉好像施莱辛格带领着我们在真实的城市中漫游,我们将目光对准了其中两位带着真情实感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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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些人物依然是影片的核心。和《亲爱的》以及《蝗虫之日》(1975)一样,施莱辛格在《午夜牛郎》中倾注的仍然是这样的主题:每个个体都是独立的人,但每个人也都很怪异。有时,一位电影导演似乎对任何形式的需求都感到恐惧。但这部电影最能引起共鸣、最温情的地方还是两个失落男人之间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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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些方面,《午夜牛郎》非常适合六十年代末风靡一时的电影类型,就像同样提名奥斯卡最佳影片的《虎豹小霸王》,以及《陆军野战医院》(这部电影将在不到一年后上映),《午夜牛郎》讲述的是一对男人之间的故事,他们显然更喜欢彼此的陪伴,而不是任何可能接近或介入他们之间的女人。
但这部影片也在一个更令人担忧的类型中占有一席之地:同性恋假结婚题材,如1968年的《修女乔治的双重生活》和1969年的《楼梯》,在这些影片中,长期的同性伴侣被描绘成只是在玩过家家,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伪善,却无法停止为此惩罚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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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里佐邀请乔一起住进废弃的公寓时,他带着乔穿过破旧的铁丝网,气定神闲地说:「我在这儿有个自己的私人入口」,并坚持说他想「在我自己的这个破地方被人叫做『里科』。」但也就是在这儿,当他们住在一起时,他们对彼此的抨击最为尖刻。
「你那套愚蠢的牛仔大话对谁都没吸引力!」里佐对乔愤怒地说道。「你想用它的名字来称呼它,那完全是为同性恋准备的!」「你到底懂不懂女人?」乔冲他发火:「我敢打赌,你根本没上过床!」这一幕给人的感觉是,两个人都没有错,但他们只能通过剥去对方的虚荣心来接近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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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牛郎》是否是一部同性恋电影仍然是一个令人困扰的问题。这是一部由同性恋导演拍摄的电影,描述了数次同性邂逅,两个男人之间的深厚感情是影片的核心。然而,尽管如此,它在LGBT文化史上的地位却并不稳固。影片上映一个月后,石墙暴乱就在影片拍摄地以南一两英里处发生,但这并不是一个关于解放、自豪或自我主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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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莱辛格自己也认为,他的「出柜」电影不是《午夜牛郎》,而是他在这部电影之后拍摄的影片——1971年的《血腥星期天》,这是一部低调的成人剧情片,讲述了一个单身女人、一个中年同性恋男子和一个年轻双性恋男子之间的三角恋。
图片《血腥星期天》(1971)
里佐和乔之间没有性关系,也没有性欲。也没有任何真正的理由让人相信这两个角色在定义上都是同性恋。里佐似乎一直生活在对同性恋的恐慌之中;他经常使用「基佬」这个贬称,但几乎都是在可悲地宣示自己在社会中的边缘地位。乔的性取向可能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身份的流动性」,他自己也没搞清楚;在小说中,他离家之前与男孩和女孩都上过床,但主要是因为这是他能想象到的、唯一的交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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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午夜牛郎》最应该被理解为一部关于男性气质的电影,而不是一部关于性的电影——这种男性气质非常脆弱,随时都有被摧毁的危险。在乔最脆弱的时刻之一——就在里佐嘲笑他的牛仔装扮之后——他大声说:「约翰·韦恩!你要告诉我约翰·韦恩是个基佬?」(可以想象,当年击败沃特和霍夫曼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约翰·韦恩是怎么想的)。
面对里佐的指责,乔似乎有些崩溃,但他很快就恢复过来,对里佐说:「我喜欢我的样子。这让我感觉很好。」在那一刻,乔告诉里佐,他没有幻想;他来纽约就是为了当一名皮条客,因为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说,「我唯一擅长的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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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是对的,尽管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朝着真正的爱——温柔、鼓励、照顾和善意——的旅程将《午夜牛郎》推向了感人至深的高潮,这当然要归功于施莱辛格节制的导演风格,绍特感性的剧本以及霍夫曼和沃特不可磨灭的表演,而高潮之前的那场戏——乔对他的一个嫖客施以真正野蛮的暴力行为——每一次都让人感到新的震撼。
在那之后,乔还能获得救赎吗,他还有未来吗?小说的结尾和电影一样,乔在南下的公共汽车上温柔地抱着里佐。最后一句是「因为他现在当然害怕,害怕得要死。」电影是矛盾的。里佐的旅程结束了,乔的旅程可能也结束了。当他发现自己的人性时,我们却把他推向了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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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是否为时已晚,我们仍在思考,却无法回答。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重温《午夜牛郎》,这部与时俱进、历久弥新的影片,试图找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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