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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为“诸葛亮躬耕地”的几种材料卸妆

 点出好未来 2023-09-09 发布于湖北

一直想发表论述躬耕地问题的全面性文章,但实际动手才发现难度太大,仅仅表达自己观点,就非十万字以上不可,更别说还需要转述其他老师的观点了。

躬耕地问题枝节太多,就算一口气发十万字,但过几天就会发现还漏了许多材料。

所以还是每次挑一个小的角度来讲,以后再整理汇总吧。

现在争论躬耕地的两大主力,“襄阳说”与“南阳说”的老师们,掌握的材料当然比我丰富,但奈何人家主要是展示对自己有利的材料和观点,一句古文明明可以有四五种解释,他们只挑一种。我想我这第三方的价值就是展示多种解释吧。

今天主要聊聊“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个话题下面的一个子问题:“历史文献是任人修改的小姑娘”。简单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各种文献,都是被一代代前人校改过的,所以很多时候你举出来的证据,最重要的那个字可能才几十年历史。

有人觉得“经典”没人敢改,但今本的《道德经》跟马王堆帛书版相比,五千字就有七百处被改过,我们最熟悉的“大器晚成”在帛书上写作“大器免成”。《将进酒》《静夜思》的原版也是让人大跌眼镜。

《三国志》是躬耕地问题上最重要的材料,但历代一直被修改。比如我最爱提的华雄问题,在宋代官方的“字典”《广韵》里,把“都尉叶雄”放在“叶”字部作为案例,但今版《三国志》全写作“都尉华雄”,连官方字典都阻止不了后人传抄错误,劣币驱逐良币。

试为“诸葛亮躬耕地”的几种材料卸妆

敦煌出土的《三国志》晋写残本,总共3170字,与今本有异体字的为550处。其中一本按罗福成的校对,总共1090字,与今本相差32字,3%的内容被修改,这比例已经不低了。

敦煌还有一本《励忠节钞》,引用了25则三国志古本,屈直敏教授经过比较,指出内容与今本有明显异文的七处,其中“陈元方父子”与今本《三国志》“陈元方兄弟”不同,而与《华阳国志》相同,理论上说敦煌本更接近原貌。

总的来说,古今版本之间,有百分之几的差异是常事。这足以让我们对现在见到的所有史料产生怀疑。一字之差,可能谬以千里。(这也是我之前一时口误,说史料不能当证据的原因)

当然大家可能不服:“这么小的误差,无关大局,为了几个字,怀疑所有史料,你是故意的吧?”

哈哈,我确实是故意想打击一下各方自负的态度,让大家接受我“一切皆有可能”“史无定论”的立场。

那回到正题,由于历代的“打扮”,对躬耕地问题造成了哪些直接的影响呢?

日本赤井南明堂藏有号称敦煌本的《三国志诸葛亮传》,被国内学者鉴为伪,但其中文字差异必有因,或可侧面证明,经典被篡改是常事。

试为“诸葛亮躬耕地”的几种材料卸妆

赤井南明堂版本《诸葛亮传》与近本比较

我个人是用南宋张栻的《诸葛忠武侯传》中的《出师表》与今版做过对比,全文七百多字,共找出二十几处不同,也是3%左右的差异。其中最重要的那句“躬耕于南阳”,在张栻版是“躬耕南阳”,少个”于“字,但反而更符合早期“四六骈文”的规则。再进一步检索,宋代的《通志》和《萧氏续汉书》也引用过《出师表》全文,同样是“躬耕南阳”。

有人肯定会说,差一个字,又不影响意思,你特意举出来是何居心?你是襄阳派来的,想否定《出师表》么?其实恰恰相反,这一个字对“南阳说”是有利的,因为现在南阳卧龙岗的岳飞手书《出师表》正好也是“躬耕南阳”,这也许能从侧面证明,那一版出师表真出自宋人之手。

试为“诸葛亮躬耕地”的几种材料卸妆
试为“诸葛亮躬耕地”的几种材料卸妆

岳飞手书《出师表》

那我们再看《出师表》中“三顾臣於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和陈寿的“凡三往,乃见。”有区别吗?

诸葛亮《出师表》这段自述中,其实并没有明确说“前两顾我不在”,完全可以理解为“三咨臣以事”,聊了三次,越来越投机。而陈寿却是现场对出师表做出了自己的理解,认为刘备只有第三次才见到了诸葛亮。这就是典型的对历史小姑娘的打扮,不管陈寿理解得对不对,至少他已经修改了原文。

再说《隆中对》或者叫《草庐对》。我一向认为这种密室中“屏人”的谈话,不太可能被完整地保留下来,就算刘备或诸葛亮两位当事人有雅兴,事后向人复述一遍,也肯定会有变形。有网友甚至认为,这是几十年后,三分天下大局已定后,诸葛亮自己”打扮“(重写)的,真就成了“事后诸葛亮”了(这点我肯定不赞同)。

不管是现场有书记官速记,还是事后补录,或者谁凭空编造,单说今天我们看到的版本,跟陈寿《三国志》的原版,可能也有很大变化。南宋的《玉海》记载:“《武侯十六条》一卷,初蜀主三访亮于草庐,既见,亮上便宜事列之,文武二篇凡十六条。”而我们今天看到的隆中对,显然不满足条件,勉强可以摘出七八条来?

宋人看到的草庐对内容,与今版显然有极大区别。

今版《隆中对》中说:“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脩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

而在宋代李石《淮蜀论》中说“至曰:用荆州以出宛洛”

元代陈世隆转录的版本是:“东和孙权,西交马韩,待天下有变,一军出宛洛”。

“向宛洛”和“出宛洛”,一字之差,意义完全不同,“向”的是别人的地盘,“出”的显然是自家地盘,这一个字就决定了当时的宛属于刘表还是曹操。也不知当时是哪一位抄书人手抖给换了的。

陈世隆版本很晚是吧?但我们今天看到的《三国志》版本更晚,目前谁也不知道西晋原版是怎么写的。但想一想,假如陈世隆完全没有依据,他为什么要在通行版的版本上,增加马腾、韩遂(西交马韩)这一条呢?只能解释为,今版三国志有删节,有人觉得马韩不重要,“打扮”一下,削掉。

以上因为涉及版本学,我们业余爱好者没条件远渡重洋去全世界花几万块钱,只为影印一页孤本,所以也就是随意吹吹牛,给大家看个热闹。

但有些“打扮”,是发生在“解读”上的,这一点大家都可以做出自己判断。

那我们就看看躬耕地问题上,年代仅次于《三国志》的材料,王隐的《蜀记》和李兴《祭诸葛丞相文》。“

《蜀记》曰:晋永兴中,镇南将军刘弘至隆中,观亮故宅,立碣表闾,命太傅掾犍为李兴为文曰:'天子命我,于沔之阳,听鼓鼙而永思,庶先哲之遗光,登隆山以远望,轼诸葛之故乡。”

我们能看到,“李兴为文曰”之后是李兴真正的原文,而这一段原文明显缺少时间、地点、人物、前因后果,而缺少的这段东西是由《蜀记》作者王隐以旁观者角度转述的。可以确定,王隐转述的这些信息(永兴中、刘弘、隆中),也来自李兴铭文,只是被王隐砍掉原文,替换成自己的语言,这种“中译中”算不算对原始材料的“打扮”?有没有可能漏掉或被修改了关键信息?而且可能还不止王隐改过,因为王隐身为晋人,会直接称“永兴”年号,没必要加个“晋”字吧(我不确定,如果有朋友发现正史有类似用法可以留言)。

那正因为王隐引用的原文不全,后人对“天子命我,于沔之阳”就有了发散解读的机会。最初正常理解,应该是天子命令刘弘于沔之阳“庶先哲之遗光”,即纪念诸葛亮。但因为“沔之阳”不符合古隆中景区在沔之阴的方位,沔水离南阳卧龙岗又太远,所以“襄阳说”和“南阳说”不约而同地在“天之命我”后面,脑补了“讨伐张昌”或者“驱逐司马释”事件,这就是非常典型的“打扮”。

1.素颜:天子命我到汉江北岸,轼诸葛亮故乡。

2.襄阳打扮:天子命我到汉江北岸(讨伐张昌,战事结束后一年,我回到汉江南岸的襄阳)轼诸葛亮故乡。

3.南阳打扮:天子命我到汉江北岸(驻守宛城,讨伐张昌之后还驱逐了宛的彭城王司马释,其间在宛城)轼诸葛亮故乡。

这很直观了吧,同一史料,只要在括号里加上自己想加的字,就可以生出无穷种解读。

那对历史进行打扮,就一定不对吗?其实不是,很多文献,原作者交代不清或者传抄出现遗漏后,必须要进行打扮来复原。上面襄阳和南阳的打扮,也许真有一种是符合历史原貌呢,因为永兴中刘弘确实很忙。我只是有义务指出来,什么是现存史料,什么是后人增补的解读,然后由读者自己判断。

这个问题其实跟古建修复是一个道理,是让游客看一块破烂的木头呢,还是用现代材料修补后,给游客看一块“继承了原貌”的新木头。见仁见智了。

类似情况,出现在躬耕地问题中,最关键的史料上,也就是习凿齿《汉晋春秋》:“亮家于南阳之邓县,在襄阳城西二十里,号曰隆中。”

对于有经验的语文老师来说,第一眼就会指出,这是典型的“省略主语”的歧义句,属于病句的一种。谁在襄阳城西二十里?什么东西号曰隆中?前文四个名词(亮、家、南阳、邓县),谁来做主语?

试为“诸葛亮躬耕地”的几种材料卸妆

让我们回到中学语文课堂,看如何修改一个歧义句,使其通顺。

病句:亮家于南阳之邓县,在襄阳城西二十里,号曰隆中。

1.“亮“为主语:诸葛亮号曰隆中(山人)。

2.“家”为主语:诸葛亮将自己的宅子号曰隆中(书屋)。

3.“南阳”为主语:诸葛亮家所在的南阳郡,因地形而自古号曰隆中。

4.“邓县”为主语:诸葛亮家所在的南阳郡邓县,位于古隆国的中心,号曰隆中。

5.“襄阳“为主语:诸葛亮家东边二十里的襄阳城,号曰隆中。

6.增加一个原文未出现的名词做主语:诸葛亮家(所在的那个乡或村或山),号曰隆中。

那上面六种修改方案,单从语法上说都能成立,但结合其他史料的话,可能大家都会发现,有四种方案接近于开玩笑。

最可能符合作者原意的,应该是第4和第6。

我个人最倾向于以邓县为主语,因为其他史料显示邓城离襄阳正好是二十里,这个没有争议。习凿齿当时有没有条件,有没有必要去单独测量诸葛亮家与襄阳的距离呢?我认为是没有的。他更大概率是使用官方公布的,邓县城与襄阳城间的距离。

至于诸葛亮是住在邓县城中,还是在邓县附近的田里建了个草庐,草庐离邓县和乐山之间又隔几里,习凿齿或许另有描述,裴松之没有截取完整。

从唐到清,襄阳各种志书因为在城西二十里找不到山,所以发明二十五、三十、四十里等各种奇怪的距离,有可能就是走入误区——《汉晋春秋》这句话根本没出现山,是后人非要强行融合其他史料才认为”隆中“一定有隆山或者隆中本就指”隆中山“。

方案6,会不会是正确答案呢?有可能,但还是那句话,方案6是属于”打扮“(增加词语)得比较猛之后,再进行解读的,我必须指出这一事实。

那关于隆中,因为习凿齿使用”号曰“这个词,给大家在理解上增加了变数,南阳说一直指出这个”隆中“是假的。按正常理解呢,这可能真不是一个正规的行政地名,而是民间俗称。我曾经整理过一堆”号曰“的用法,共同的规律是在”号“之前,绝大多数都会介绍这个名字的来历,比如”以为介推田,号曰介山“”因立蒋侯祠,故世号曰蒋山。“”其居近缑氏山,因号曰缑山先生。“等等,如果有必要的话,以后可以专门发一期找几百个例子给大家看。而”号曰隆中“前面没有明显的说明,要么是被古代的抄书者”打扮“(删除)过了,要么是习凿齿已经说了,但我们没看出来。

假如大胆猜测的话,可以认为原文是”家于邓县,因此号曰邓中“”家于隆县,故号曰隆中“,后人抄错了字。

那借这个话题,可以顺便聊聊东汉末年的《娄寿碑》,我曾经说汉碑才算是原始材料,虽然碑的内容也会有假,但拓片比传抄过无数遍的纸质文献还是稍微可靠些。

《娄寿碑》中说娄寿是”南阳隆人“,但《后汉书》中并没有隆县,只有阴县,所以一般认为碑文错把阴写成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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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从常理而言,就算写碑的人把字写糊了,可石匠连自己所在的县名都刻错,有点不可思议,就算当场刻错,事后大家指出来,也是可以重刻的。因此我们也可以怀疑,历史上南阳郡真有过一个隆县,只是被著史者”打扮“成了阴县,或者是漏记了。

那有趣的是,明代黄姬水在《贫士传》中,却将娄寿记为南阳隆中人。清代人更是直接将这个说法刻到了碑上。《六艺之一录》则说”汉玄儒先生娄寿碑在南阳隆中“。隆县就这样一步步被打扮成了隆中。

试为“诸葛亮躬耕地”的几种材料卸妆
试为“诸葛亮躬耕地”的几种材料卸妆

明清对娄寿的”打扮“,是另有所据呢,还是歪打正着破解了真相呢?

娄寿究竟是邓县人、阴县人还是史书未记载的隆县人?他的家乡与隆中是否有联系?具体位置在哪?这也只能由大家自己判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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