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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成为大学老师的老师们:他们并不伟大

 马庄实验室备份 2023-09-10 发布于陕西

作者:庄想灵

每年的教师节,各种媒体就不断地推送祝福,赞美教师是多么伟大、神圣的职业。而我,从小学到博士毕业,二十几年的学生生涯,接触到的老师那么多,却从来没想过用“伟大”这个词去形容他们。

我的小学是所乡村小学。那时的学制不是现在的上午下午两段制。而是早晨、中午、下午的三段制。早上大概是六点上课,八点放学回家吃早饭。但那时候,好像我们根本没什么时间概念,家长听见鸡叫就喊起床,有时候小伙伴们你喊我我喊你,可能五点就到学校了,冬天的时候一路上都是黑漆漆的。到得太早怎么办?那时候有个教数学的王老师,就住在校园大门边的小屋,兼任守门人。寒冬时节,他听见门口有动静就穿个薄秋裤,披个棉袄跑出来开门,光脚甩得拖鞋卡塔卡塔响。一边哆哆嗦嗦地摸索着冰凉的大铁锁,一边骂骂咧咧:“你们这帮臭崽子,来恁早干啥?快!快进去!小心冻坏你们!下次再来这么早我可不理你们”。他说话的时候,呼出一圈圈的白气,像吐着魔咒。然而,下一次,我们照旧早到,而他,依旧是哆哆嗦嗦边骂边开门。

个语文杨老师,天天数落我们写字丑。我们确实写得丑,大家上学前基本上都在帮家里干活,没上过学前班,直接进小学一年级,咋能不丑呢。他要求我们每个字要写至少五行,大概担心家长嫌我们买新作业本太勤吧,还特别补充:只要你们把写满的本子给我,我就给你换新本子。就这样,我们班掀起了换本子竞赛,在他办公桌的角落里堆起了积木山。我现在都不知道,那些本子是不是他自己花钱买的。

初中,同样是在乡村中学。我有两个庄老师。数学庄老师,是隔壁班的班主任。他不只是教我们方程如何解,如何计算,还会跟我们讲应当怎样学习,怎样管好自己。他总是说,你们啊,天天就知道玩,要耐得住寂寞,顶得住诱惑。现在想想,当时能诱惑我们的不过是学校外面一百米的热闹集市,还有翻过围墙就有的花草世界。那里有条小河,我们大课间经常就翻墙躺在河边玩耍。但当我以后走入更复杂的世界,他说的这句话成了我专心致志的法宝。

语文庄老师,就是我的班主任,走路一跛一跛的,却总是在教学楼和他的小房子之间来来回回,检查我们是不是在好好学习。那时候,我们最怕作文课,因为很多同学,包括我,连个课外书都没看过,根本没法写好作文。他不怪我们,而是开启了“读报堂”,每天晚自习的时候安排同学们轮流拿自己的书读给大家听。

那时候,我的同学们,甚至同学的家长们,都默认99%的人初中毕业肯定要出去打工的,对于上学,只是混个初中毕业证防止连工厂都进不去。而我,知道的最高目标就是考上高中,最好是县一中,我身边学习成绩最好的人才考上了二中。可有一次,庄老师居然塞给我一封信。信的一部分是这样的:我教过的学生,上重点大学的也不少,但是至今没有一个考上阜阳一中,你能帮老师达成这个心愿吗?”他说的是我们市一中,我看完只是笑笑,这个,我可从来没想过啊。作为留守儿童,我县城也就去过几趟,市一中在哪我都不知道。

但后来,我还是考上了市一中,成为学校有史以来第一个进了市一中的学生,连校门口都挂上了庆祝横幅。庄老师很高兴,他带我去了市里,弄个什么档案,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实际上不到100公里),还赶上大雨,鞋子都湿了。他把我安排住在了一个女老师房间,就走了,但回来的时候,却给我买回了一双亮蓝色的塑料拖鞋。

进入高中,班里和我一样来自周边乡镇的同学有七八个,其他都是市里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我感觉很窘迫。幸好,我碰到了祝老师。他是我的班主任,也是农村长大的孩子,他总是感谢高考带给他的机会,让我们也好好学习,珍惜这种机会。高一第一个中秋节,市里的同学们全部回家团圆,我们农村住校的孩子显得比较落寞,毕竟我们一学期只回家一次。没想到祝老师中午突然召集大家,带我们去了校园旁边的餐厅吃饭。而且从那往后的三个中秋节,还有好多次节日,他都是陪着我们,要么在教室边吃边聊,要么就去外面聚餐。那时候,我还没想过,老师也是有家庭有孩子的人,应该先陪陪家人才对。

高考前的一段时间,我记不清楚为什么大家都回家复习了,总之那年特别热。我当时住在学校宿舍,一个房间住了七八个人,却连风扇都没有,我们把脚泡在凉水盆里看书。祝老师担心宿舍条件差,影响学习,让我到他家去。但内向的我,不愿意去陌生的环境,直到他再三提起,我才和另一个同学一起搬去了他特地准备的一间房。屋里空调凉爽,老师全家热情,女儿还给我们拿各种吃的。我感动,但又觉得不自在,最终只待了三天就溜回了宿舍。然而,目睹天天给我们上课的班主任变身厨师给我们做饭,给了我很大触动。

了大学,和老师们的距离突然变得疏远,不再有以前老师们的那种亲近,但是他们向我展现了另一个精彩的世界,原本一心要在数学系扎根的我,却整天泡在了图书馆的心理学区,爱上了心理学。很幸运,我碰到了张老师,在她的指导下,身为本科生的我开始设计实验,做一个微软亚洲研究院的项目,她呢,每一个步骤都要亲自看。连我的数据处理她都要坐在我旁边,看我每一个步骤是不是都对。当时的我,凡事求效率,用各种快捷键在各种窗口间刷刷刷切换,敲得键盘叭叭响,她会说:慢点,刚才那个我没看清。要仔细看每一步,就算复制粘贴还能贴错地方呢!就这样,她带我完成了人生第一个研究。

到了中科院,生活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我缩进了实验室的小房间,独自做我的研究,和每个人方向完全不同,有时候甚至都不太像心理学。导师身在国外,虽然有邮件指导,但我一年顶多见两次。研究中碰到困难时,感觉像大海中漂泊的小船,一望无际全是水面,连个遮荫的树都没有。看到别的同学开组会、跟导师出游,整个课题组其乐融融如一家人,偶尔觉得自己像个孤儿。后来由于各种原因,虽然当时已经发表三篇论文,却连开题都没通过。

就在我几乎要抑郁的时候,参加过我开题答辩的李老师,事后跟我讨论如何修改。此后,她也记得我开题时被质疑的问题,看到相关的文献,发到我邮箱,说可以参考。看我因为实验改造了实验室的布局,她走进我房间,问我的实验场景设置,问我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困难?博士论文答辩那天,我焦灼地在楼道上走来走去,因为一会就轮到我了,李老师从走廊经过,递给我一个香蕉,说吃点东西,放轻松,肯定没问题!

我也实应该没问题才能对得起老师们的支持吧。作为一个社恐,我基本上是能不求人绝不求人。但似乎我每次开口,老师们都不会拒绝我。孙老师,作为心理所的领导,永远都在忙碌,可她会在我让她帮我写推荐信的时候,一口答应。连当初我申请奖学金的推荐信,她都当着我的面修改。张老师,我导师的导师,更是带领着一个超大课题组,我觉得他应该是神圣威严的。可当我导师把我托付给他时,他却笑着说,你这是孙女变成了女儿啊。年近七十的他依然跟我单独开会,听我的毕业论文思路是否合理,还帮我写出国的推荐信。

后来帮我写过各种推荐信的老师中,最难忘的是葛老师。作为工程心理学的大牛和前辈,我们其实并没有直接的师承。我和他见面的总次数不超过五次。可当我请他做我的推荐人和项目导师时,他远程帮我修改申请书到凌晨一点多,改完还给我打电话讲该如何写。他细致到什么程度呢,我在填材料的表格里写了我的地址xxx楼9215,他会说,别人又不知道9215是个什么,要改成"9215室"。事后,我才知道那时他正在养病。

......

即便是现在,学院依然有老师在帮助我,心思单纯的我对很多事情困惑,他像智者一样告诉我如何在追随内心和追随规则间找到平衡;而我过去的老师们呢,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当沈老师从浙大来西安开会时,我去机场接他,他依然是充满激情的心理学家,就像当年给我这个本科生上课一样,下了飞机就开始给我“上课",谈研究的思路,长期的规划,以及我该如何发展。到了酒店水也不喝,继续讲,边讲边比划,恨不能把酒店的大电视屏幕变成黑板,直到晚上六点,别人喊专家吃饭,他才停下,说以后有机会再跟我聊。

上,就是每年教师节当学生给我祝福时,我脑中都会闪过的片段选集。我没有给每个老师都发祝福,甚至有的老师我连名字也记不清了,但在我脑中的感恩相册里,他们的画面远超4K。每一帧,他们都称不上“伟大”,连个有惊涛骇浪的画面都没有,但连续的画面下,他们荡起了微弱的涟漪,默默地扩散,扩散,直到我们内心的湖泊涌动,化作力量的源泉。有朝一日,这新泉眼也开始荡起微弱的涟漪,以这涟漪为声波,道一声:教师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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