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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文艺】庐山:匡庐清凉隐于野

 苍苍文艺 2023-09-11 发布于浙江


庐山:匡庐清凉隐于野

火车总给我一种沧桑感。像终生疲于奔命的卑微而小的生命,一生挣不脱轮回往复的命运。

抛下一切,流浪、飘泊,四海为家。独自面对陌生人的世界,现实经验与非现实经验处处碰撞,在陌生中寻找熟悉的感觉。

但,很多时候,流浪,是为了回来。飘泊,是为了驻足。而别离,是为了重新在一起。像《芒果街上的小屋》里的小埃斯佩朗莎,“我离开,是为了回来。”

自第一条枕木铺设以来,冰冷的铁轨窥测到了多少苍凉的告别手势?以及多少温暖可嗅的迎讶胸口?火车,永远承载离别与相聚。

很多时候,城市于我,或我与城市之间不是太亲。虽然我用城市的方式修饰自己,却始终感觉融入不进城市的血液。而实际上,终生困守于城市狭小而囚笼式的寓居,让我感觉恐怖无比。

“你们也知道,谁哪怕一生中只钓到过一条鲈鱼,或者在秋天只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看它们在晴朗凉爽的日子怎样成群飞过村子,那他已经不算是城里人,他至死都会向往这种自由的生活。”契诃夫的《醋栗》中的一句话,我便有了无需与城市亲近的理由。

南昌的城市天空以白云苍狗的姿势,慢慢向我笼罩下来……

滕王阁并不在行程安排之中,但经而不入,未免有探龙颌而遗骊珠之憾。于是要求进入一赏。
滕王阁,岳阳楼,
黄鹤楼,并称“江南三大名楼”。
据说,自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滕王李元婴修筑滕王阁以来,史上毁筑28次,实属罕见。现阁修于1989年。


因了唐时天才王勃《滕王阁序》,此阁名扬天下,名重一时。
“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沿着王勃的诗赋,拾级而上。2007年的滕王阁,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滕王阁,恍若二人。全然殊异的面目,全然殊异的质地,全然殊异的气息……哪一处扶栏为王勃所触摸?哪一处台阶是他小憩时的驻足停留?
匾额、楹联,壁画、浮雕,鎏金镀银,流光溢彩,在在彰显唐时盛风,张扬此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但,我生发不出历史感!我怎么可以不产生哪怕是一点点的历史感呢?我为此迷惑而沮丧。

走出滕王阁,从唐朝回到2007年,我只染了一点历史的尘埃。只能一点,太多,我背负不起。行程,还在前面。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滕王阁序》的真正尾音还在后面,但又有几个读得透王勃内心的悲凉?
鸟儿疾飞过2007年的滕王阁的天空。“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暮色中,三两个看门人倚在不锈钢的入口处,谈笑风生。他们已说厌了滕王阁。
2007年的滕王阁还有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相同名号。尽管那已是全然殊异的前世今生……

折身之际——万里长江豁然开朗!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万里长江,一川忘水,半部中国史,一个民族兴亡的点墨池。文明起源,历史重池……谁用如橼大笔,沾取万里江水,书写民族数千年悲笑离觞?
长江彼岸,寥无鹤汀凫渚桂殿兰宫之盛;有的,只是广厦万间,直刺云霄。舟子划过千年前的水面,划出相同质地的水纹与波澜。
而往事,波澜不惊。惊的,只是过客的个我心事。
惟见长江天际流,也只是惟见。一切付诸阙如。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只现于唐朝,现于公元676年那个九月九的重阳节。

东偎鄱阳湖,南靠滕王阁。西邻京九大通脉,北枕万里长江。盘踞这样重要的地理位置,庐山无法不成为一颗令人心动的明珠。
但,虽有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爆布挂前川”诗句,一旦从诗句中走出且进入,现实中的庐山,却少令我惊艳。
据说庐山集“泰山之雄、黄山之奇、华山之险、峨眉之秀”于一身,是以谓“匡庐奇秀甲天下”之美誉。
而太多的优点,反彰显不出其个性特征。如若一个人的面目,倘分别以极其准确精美的比例组合起来,有时反显面目模糊,沦于平庸。庐山,似乎不幸应验了这样的组合。


但,也或许,观者的期望值高于现实值了吧。也或许,我只是窥一斑而以为见全豹。走马观花,我没有见着它最美的那面,“不识庐山真面目”吧。很多时候,我们似乎应抱着最大的失望,去做最大希望的事。


如琴湖。据说状若古琴,是此行所见第一美。蒹葭飘飘,微风中漫散飞絮,清新而苍茫。晨光覆于湖面,波光折散而漫溢,溢到脸上,人也有了晨光的气息。


花径。如琴湖畔。相传,此地为白居易咏《大林寺桃花》处。白居易被贬任江洲(九江)司马时,登庐山游览。暮春,山下桃花落,此处桃花盛。感吟: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故后人称此地为“白司马花径”,并建造了“景白亭”,“白居易草堂陈列室”。
陈列室结草庐于人境。而人境,太多太繁华。熙来攘往,宛如股市交易所。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想象中的花径,该是荒烟漫草,草长莺飞,粉蝶穿花,蓬门半开半掩……花径,并无花径,实非花径。

锦绣谷。听名字,以为是某武侠片中一高手隐居处,故不时前瞻后顾,隐隐以为有高手自千丈峡谷腾云驾雾而上。山容亦锦亦绣,山势甚峻甚险,前观美景,后顾险要,步步为营,甚是辛苦而有所获。

庐山的绿,令我倾心不已。据说森林覆盖率达76%。
一路行去,满眼绿,赏心悦目。层层叠叠,纷纷茫茫,铺天盖地。山重水复地,柳暗花明处,皆是满目无尽苍绿,苍绿,苍绿……触手可及,扑鼻而来,直抵心肺的,亦是无尽苍绿,苍绿,苍绿……

睡梦中,一层层的苍绿,一滴滴地坠。七月,我是蜷缩在清凉匡庐一棵树上的小虫,苍绿,把我冻成一枚晶莹剔透的祖母绿……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清凉避暑,是庐山最大亮点。这般漫天遍野的绿,要不清凉,也难。绿占着庐山的主角,小花小草退而为点缀,寂寂地自开自落。
忽念到乡贤王阳明《传习录》所述:
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
汝未看此山时呢?


山谷豁然处,俯视九江市区域。偌大城市,如若棋盘,纳庞大于须弥。一草一木,一人一虫,无非须弥芥子。蓦感生存之卑微无奇。
因了毛泽东数度上山,这座山更添了无数传闻。山巅水涯,处处留有他笑吟吟的身影。一句“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这山这洞这峰,便身价百倍起来。山上有人,山间亦成喧嚣人间。领袖影像时不时在山道间作贩卖吆喝,不免感觉恍恍惚惚错综复杂……

“珍珠母贝在水中生长,若偶遇细微砂粒或硬质生物,侵入壳中外套膜内,外套膜受到刺激后,殊感不适,遂痛苦磨砺,日益分泌出碳酸钙真珠质,以图逐渐包围外侵生物,渐次,遂成珍珠。”
我以为,庐山上一千多座风格各异的各国别墅建筑群,正是当年租界时期所分泌的珍珠。当年的痛苦磨砺,于今,已然磨出一颗颗珠圆玉润。

胡适说,“牯岭,代表着西方文化侵入了中国的大趋势。”

清光绪年间(1885-1886),英国传教士李德立来庐山避暑,见庐山风景奇绝,动念窃据。此行改变了庐山。

经过一番立契、盗卖、行贿,动用外国势力强压等交易手段,耗时十年之久,软硬兼施,终以低廉的价格和殖民式占有的方式,从九江道台手上获取了庐山牯岭800亩土地使用权。其后,李德立将土地分割为数百个地块出售,并在其上营造大批美、英、法、德、俄、芬兰、荷兰、奥地利、意大利等风格之别墅。盛时达1000多幢。现统计为600多幢。

李德立可谓中国第一个房地产开发外商。其建筑总体主旨为园林绿化率大大超过建筑面积。建筑只为绿化而点缀。客观说来,较之现时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房地产开发商,李德立对建筑的构架、布局、风格、造型、风水、环境等的美学文化及其运作手段,远居前者之上。

一幢幢老别墅有一个个曲折诡异的故事。
美国女作家赛珍珠童年居住过的美式乡村别墅风格质朴,这位美国基督教南方长老会传教士的女儿、日后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东方土地上的西式别墅里开始她的中国写作,并向西方世界缓缓不断输送传教关于东方文化的神秘经验。
耶稣升天教堂演绎西式婚礼,管风琴缓缓响起,婚姻在这里进行当众昭告式的盟誓。
老别墅酒吧里的光阴罩在古旧的桌面上,尘埃起伏……
老别墅,庐山这只历史的大贝母所弥生出的一颗颗珍珠,在历史时光汩汩流淌的走向里并未流失,且日益鲜明地浮出水面,彰显真面目……

“美庐”,庐山老别墅之最为美丽宅第。其意为美丽的房子,宋美龄之庐。
蒋氏所书“美庐”二字迄今仍在。美庐前绿树森然,遮天蔽日。据说整个美庐庭园占地面积近5000平方米,建筑面积仅占其中不足10%,余者皆为森森然之绿阴青藤。绿叶间隙筛下的阳光,亦是绿意细细,凉风习习。
庐内基本保持原布局,辟有展览厅,陈列历史照片与物件等,供人评头品足过往的光荣或挫败,圆满或疏漏。
当时两个
敌对政党的最高领袖曾先后栖憩于一室,在不同的时空呈现同室操戈之姿势,千百幢别墅中,惟美庐见证了这种时空错位的演绎。

蒋氏自1933年购美庐以来,是为“夏宫”,年年度假。宋美龄更是心爱有加,庐内迄今存有其弹奏过的德国造立式钢琴、精装英文书籍、所绘《庐山溪流》画作、宴请时的精美餐具等,即可验证其眷爱激赏。蒋氏物件亦有银质茶具、透雕象牙等留存。
蒋氏夫妇十分喜爱庐山及美庐,蒋曾发出“异日退老林泉,此其地欤”之期愿。

1937年7月1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十天后,蒋介石在庐山发表了著名的“庐山抗战声明”演说,即《对卢沟桥事件之严正声明》,有几句话迄今有回响,”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时便只有拚全民族的生命,求我们最后的胜利……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1948年8月,蒋氏在庐山度过王朝的最后十天,手书下“美庐”二字,深深悲鸣,一个时代不容置疑地落花流水春去也……

十一年后的1959年6月29日的庐山清晨,毛泽东第一次踏入美庐,以毛式幽默朗声道:“委座久违了,我来了。”天骄的自信溢于言表。此前的1945年,毛泽东赴重庆谈判,蒋介石见毛泽东的第一句话,即:“久违了,毛润之先生。”

这年的七月苦夏,毛泽东在美庐经过一番好整以暇的休憩后,精神抖擞荣光焕发地走进庐山人民剧院,召开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和八届八中全会,探讨关于中国命运前途的政治走向;其后,又在庐山召开1961年8月至9月的中央工作会议和1970年8月的九届二中全会。

三次庐山会议,影响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的中国的历史走向。庐山的“普遍真理”,放大成了特殊时期中国的“具体事实”,其后影响至深……

庐山,一时成为政权奇特隐秘较量之标的。这座避暑名山某种程度上成了政治名山之代言,一千四百余米海拔差不多成为高端的政治标杆。“庐山”二字不仅是一座山川的名称,更是一种繁复尖锐的概念语境。

当年毛泽东阻止工作人员凿去蒋氏手书“美庐”二字,意味深长地说:这是历史。

“历史”二字的涵义,其实并不难阐述——后人阅读前人,便为“历史”。

在美庐的绿意盎然花影扶苏间,历史完成了一次不动声色的缩影式易帜。河东河西之角色转换,彩色幽默令人玩味不已。这种交叉蒙太奇的表现手法,估计是电影大师爱森斯坦亦会为之惊叹的奇特声画构成。

朱大可在《庐山的现代性叙事》中,这样写道:

(毛泽东)三次率领全体北京高官登上庐山,每次都给数百位中央委员各提供一幢别墅居住,而他本人则两度下榻美庐,并在那里召开重要会议,谋划中国现代化的宏大规划……全体中央委员在这里戏剧性地分享了西式家园里的中产阶级情调,它的热水汀、抽水马桶和鲜花盛放的庭院,皆成为幸福生活的隐秘指标……

美庐前,鲜花盛放,阳光灿烂。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庐山上的绿,有时因太浓太重,而绿得有些不真实。藤椅在风中跟着阳光轻逸而自由地摇晃,完全不必担心因承载某些沉重事件而无法承受之重。

过往的人物已点墨成书,入史入章,成为游人皆可俯拾观瞻的章节,可细读,亦可泛泛浏览。

一座以避暑度假休闲为主旨的纯粹而本质的山川以及其中的宅第,忽然成为政治阵营的隐秘帷幄,并先后成为“夏都官邸”与“主席行辕”,这种建筑载体的形式感与其超乎现实的想象力,实在是庐山别墅的始作俑者、英国传教士李德立所始料未及的。

庐山的上空,亮朗清透澄碧。让人很想大口大口地深呼吸。然后我就真的深深呼吸,果然清风洗尘。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兴亡,盛衰,聚散,离合……庐山,以其282平方公里的纬度,承当起了许多原本不必承当的概念寓意。这是人予物的历史赋格,亦是物的无奈。

风云漫过庐山终年晨曦暮蔼的峰峦之巅,庐山又恢复成了最初“苍润高逸,秀出东南”的模样,这才是它的本相所在吧。

——十年前的庐山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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