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匡庐清凉隐于野 火车总给我一种沧桑感。像终生疲于奔命的卑微而小的生命,一生挣不脱轮回往复的命运。 抛下一切,流浪、飘泊,四海为家。独自面对陌生人的世界,现实经验与非现实经验处处碰撞,在陌生中寻找熟悉的感觉。 但,很多时候,流浪,是为了回来。飘泊,是为了驻足。而别离,是为了重新在一起。像《芒果街上的小屋》里的小埃斯佩朗莎,“我离开,是为了回来。” 自第一条枕木铺设以来,冰冷的铁轨窥测到了多少苍凉的告别手势?以及多少温暖可嗅的迎讶胸口?火车,永远承载离别与相聚。 很多时候,城市于我,或我与城市之间不是太亲。虽然我用城市的方式修饰自己,却始终感觉融入不进城市的血液。而实际上,终生困守于城市狭小而囚笼式的寓居,让我感觉恐怖无比。 “你们也知道,谁哪怕一生中只钓到过一条鲈鱼,或者在秋天只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看它们在晴朗凉爽的日子怎样成群飞过村子,那他已经不算是城里人,他至死都会向往这种自由的生活。”契诃夫的《醋栗》中的一句话,我便有了无需与城市亲近的理由。 南昌的城市天空以白云苍狗的姿势,慢慢向我笼罩下来…… 滕王阁并不在行程安排之中,但经而不入,未免有探龙颌而遗骊珠之憾。于是要求进入一赏。
走出滕王阁,从唐朝回到2007年,我只染了一点历史的尘埃。只能一点,太多,我背负不起。行程,还在前面。 折身之际——万里长江豁然开朗! 东偎鄱阳湖,南靠滕王阁。西邻京九大通脉,北枕万里长江。盘踞这样重要的地理位置,庐山无法不成为一颗令人心动的明珠。
锦绣谷。听名字,以为是某武侠片中一高手隐居处,故不时前瞻后顾,隐隐以为有高手自千丈峡谷腾云驾雾而上。山容亦锦亦绣,山势甚峻甚险,前观美景,后顾险要,步步为营,甚是辛苦而有所获。 庐山的绿,令我倾心不已。据说森林覆盖率达76%。 睡梦中,一层层的苍绿,一滴滴地坠。七月,我是蜷缩在清凉匡庐一棵树上的小虫,苍绿,把我冻成一枚晶莹剔透的祖母绿……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清凉避暑,是庐山最大亮点。这般漫天遍野的绿,要不清凉,也难。绿占着庐山的主角,小花小草退而为点缀,寂寂地自开自落。
“珍珠母贝在水中生长,若偶遇细微砂粒或硬质生物,侵入壳中外套膜内,外套膜受到刺激后,殊感不适,遂痛苦磨砺,日益分泌出碳酸钙真珠质,以图逐渐包围外侵生物,渐次,遂成珍珠。” 胡适说,“牯岭,代表着西方文化侵入了中国的大趋势。” 清光绪年间(1885-1886),英国传教士李德立来庐山避暑,见庐山风景奇绝,动念窃据。此行改变了庐山。 经过一番立契、盗卖、行贿,动用外国势力强压等交易手段,耗时十年之久,软硬兼施,终以低廉的价格和殖民式占有的方式,从九江道台手上获取了庐山牯岭800亩土地使用权。其后,李德立将土地分割为数百个地块出售,并在其上营造大批美、英、法、德、俄、芬兰、荷兰、奥地利、意大利等风格之别墅。盛时达1000多幢。现统计为600多幢。 李德立可谓中国第一个房地产开发外商。其建筑总体主旨为园林绿化率大大超过建筑面积。建筑只为绿化而点缀。客观说来,较之现时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房地产开发商,李德立对建筑的构架、布局、风格、造型、风水、环境等的美学文化及其运作手段,远居前者之上。 一幢幢老别墅有一个个曲折诡异的故事。 “美庐”,庐山老别墅之最为美丽宅第。其意为美丽的房子,宋美龄之庐。 蒋氏自1933年购美庐以来,是为“夏宫”,年年度假。宋美龄更是心爱有加,庐内迄今存有其弹奏过的德国造立式钢琴、精装英文书籍、所绘《庐山溪流》画作、宴请时的精美餐具等,即可验证其眷爱激赏。蒋氏物件亦有银质茶具、透雕象牙等留存。 1937年7月1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十天后,蒋介石在庐山发表了著名的“庐山抗战声明”演说,即《对卢沟桥事件之严正声明》,有几句话迄今有回响,”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时便只有拚全民族的生命,求我们最后的胜利……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1948年8月,蒋氏在庐山度过王朝的最后十天,手书下“美庐”二字,深深悲鸣,一个时代不容置疑地落花流水春去也…… 十一年后的1959年6月29日的庐山清晨,毛泽东第一次踏入美庐,以毛式幽默朗声道:“委座久违了,我来了。”天骄的自信溢于言表。此前的1945年,毛泽东赴重庆谈判,蒋介石见毛泽东的第一句话,即:“久违了,毛润之先生。” 这年的七月苦夏,毛泽东在美庐经过一番好整以暇的休憩后,精神抖擞荣光焕发地走进庐山人民剧院,召开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和八届八中全会,探讨关于中国命运前途的政治走向;其后,又在庐山召开1961年8月至9月的中央工作会议和1970年8月的九届二中全会。 三次庐山会议,影响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的中国的历史走向。庐山的“普遍真理”,放大成了特殊时期中国的“具体事实”,其后影响至深…… 庐山,一时成为政权奇特隐秘较量之标的。这座避暑名山某种程度上成了政治名山之代言,一千四百余米海拔差不多成为高端的政治标杆。“庐山”二字不仅是一座山川的名称,更是一种繁复尖锐的概念语境。 当年毛泽东阻止工作人员凿去蒋氏手书“美庐”二字,意味深长地说:这是历史。 “历史”二字的涵义,其实并不难阐述——后人阅读前人,便为“历史”。 在美庐的绿意盎然花影扶苏间,历史完成了一次不动声色的缩影式易帜。河东河西之角色转换,彩色幽默令人玩味不已。这种交叉蒙太奇的表现手法,估计是电影大师爱森斯坦亦会为之惊叹的奇特声画构成。 朱大可在《庐山的现代性叙事》中,这样写道:(毛泽东)三次率领全体北京高官登上庐山,每次都给数百位中央委员各提供一幢别墅居住,而他本人则两度下榻美庐,并在那里召开重要会议,谋划中国现代化的宏大规划……全体中央委员在这里戏剧性地分享了西式家园里的中产阶级情调,它的热水汀、抽水马桶和鲜花盛放的庭院,皆成为幸福生活的隐秘指标…… 美庐前,鲜花盛放,阳光灿烂。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庐山上的绿,有时因太浓太重,而绿得有些不真实。藤椅在风中跟着阳光轻逸而自由地摇晃,完全不必担心因承载某些沉重事件而无法承受之重。 过往的人物已点墨成书,入史入章,成为游人皆可俯拾观瞻的章节,可细读,亦可泛泛浏览。 一座以避暑度假休闲为主旨的纯粹而本质的山川以及其中的宅第,忽然成为政治阵营的隐秘帷幄,并先后成为“夏都官邸”与“主席行辕”,这种建筑载体的形式感与其超乎现实的想象力,实在是庐山别墅的始作俑者、英国传教士李德立所始料未及的。 庐山的上空,亮朗清透澄碧。让人很想大口大口地深呼吸。然后我就真的深深呼吸,果然清风洗尘。 风云漫过庐山终年晨曦暮蔼的峰峦之巅,庐山又恢复成了最初“苍润高逸,秀出东南”的模样,这才是它的本相所在吧。 ——十年前的庐山行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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