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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像鸟儿飞过你的山

 唐白甫grpj8q5p 2023-09-13 发布于新疆

你当像鸟儿飞过你的山
  ——读《你当像鸟儿飞往你的山》有感(一)

题记:《你当像鸟儿飞往你的山》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摩门教徒的孩子勇敢挣脱家庭的牢笼,最终破茧成蝶成为剑桥博士的感人事迹。按我的理解,“你当像鸟儿飞往你的山”中“山”指的是梦想和向往的生活。我把“往”字改成了“过”字,将这篇读后感的题目确定为:你当像鸟儿飞过你的山,我想表达的意思——山:父母,原生家庭和成长环境。它们既是依靠,也是难以逾越的高峰,更是无法挣脱的羁绊,甚至可能是成长路上的障碍。弥补性格的缺陷,突破认知的壁垒,超越原生家庭的局限,构建全新的自我,是每个人不得不进行的一次艰难蜕变。我把过往的日子刮垢磨光,给大家诉说我们家百年来披荆斩棘,冲破阴霾,穿越霜雪,奔向光明的故事。

一、故土

今天是中元节按乡俗回盘龙湾老家接老客,刚看完《你当像鸟儿飞往你的山》这本书,书中的情节还萦绕于脑,于是我也像小说主人公塔拉回望巴克峰一样重新打量我们这个位于湘中旮旯里的小院子。
和盘龙湾打了46年交道,它对我的秉性了如指掌,我对它的气息熟稔于心。盘龙湾是一块福地,曾是四都段里有名的三个好屋场之一,在清末曾走出过几个五品官。它属典型的丘陵地貌,院子里的房舍被屋后山、洼槽里、独山里三座矮山环绕其中,目力所及的远处由尖脑印、建猛界、白均里、吉利山、猴子山等几座大山形成了一个大包围圈。绿、黄、白是它的三大主色调。绿色的是群山,对前辈们来说那是保卫他们生命的屏障。抗日战争时期日寇误以为盘龙湾里面是片大森林改为从水口处穿白均里而过,在前面两公里处遭遇到了国军的顽强阻击,这场阻击战被载入了隆回抗日史。此时大山用它那庞大的身躯庇佑了惊慌失措的前辈们。对父辈们来说山是宝库,大山能提供大家生活所需的绝大部分燃料,以致盘龙湾人不必像水打铺那些地方一样挑柴要走几十里路,“柴干水田”的条件让妙龄女子都想嫁往盘龙湾。对小时候的我们来说,山是乐园,在山里放牛,摘泡,取菇朵,摘茶耳朵,等等,山里盛满了我们的欢乐。黄色的是稻浪,一代代坚守在家的盘龙湾人躬耕于农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永不倦怠。白色的是房舍,在改革的浪潮里,年轻人纷纷走出大山的阻挡融入时代的洪流,他们敢闯敢拼,获得了丰厚的回报,纷纷把灰蒙蒙的木板房改建成了现代化的小洋楼。

盘龙湾还是一口深井,这里肉眼不可见之处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隐秘世界。这里属梅山文化圈的边缘地带,道教、佛教、巫教和传统礼教在这里共同作用,相互交织,塑造出了盘龙湾人复杂多元的精神世界。在他们心里山神,树神,土地神,刘法全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宰。对孩提时的我来说,世界上最神秘的东西不是动画片里飞向天空的恐龙特级克塞号,而是丧事做法时和尚身上的法衣,小伙伴们听闻和尚的法衣里罩满了小鬼,心里跃跃欲试想去掀开一看究竟,却又不敢近身。大家最喜欢的节目就是听家升奶奶讲鬼故事,每天黄昏时10多个孩子不约而同的围绕在她身边,我们屏声静气听她绘声绘色的讲自己看见山神或鬼怪的情形,她告诉我们她常在半夜醒来看到月光下山神在一节节长高,很快山神的高度就超过了房子,对付山神的唯一办法就是默念《三字经》,于是我们家里的那本《三字经》成了孩子们的圣书。大家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直至深夜才散,却在回家的路上误以为路边影影绰绰的小树是鬼神而吓得魂飞魄散。神灵渺无踪影,却让人笃信不疑,没有谁敢亵渎或挑战它的威权。长期以来在这里形成了一些约定成俗的规矩,比如开工要挑吉日,修房子要看风水,发财后要完庆贺愿,七月中旬要去南岳进香,等等。时至今日还常有为驱邪避灾举行的收惊、打符、谢地、打龙船、还庆贺愿等法事活动。
沾满了300年的历史尘土,拖拽着旧时代的尾巴,步履蹒跚的走在新时代的阳光里,野蛮与文明冲突,腐朽和进步碰撞,客观与偏见并存,唯物和唯心共生,既暮气沉沉,又生机勃勃,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土。

二、选择

我们这个大家庭的生命之源是蒙上了神秘色彩的。和《白鹿原》中白嘉轩告别霉运一样,我家的故事也是从改坟开始的。高祖父华杜公49岁才生下了曾祖父继玖公,历经千辛万苦高祖父才把曾祖父这根独苗拉扯大。高祖父去世时曾祖父才19岁,势单力薄且又穷困潦倒,华杜公被草草归葬在洼槽里。曾祖父和曾祖母结婚多年,生下来的孩子都半道夭折。外地为官的继训公回家省亲时了解到堂兄的窘境,他建议由会上公家出一点,各家帮衬一点,曾祖父努力挣一点,把华杜公的坟改葬到钟家山祖坟里。颇为威望的继训公的号召得到了家族里的大力响应。华杜公葬到钟家山后曾祖父的经济条件得到改观,并生下来爷爷四个兄弟。
爷爷是个很有名的锯匠。除了手艺无可挑剔以外还能掐会算。水西村里因公益事业需要砍伐一颗古树,很多锯匠都不敢去砍伐,村里找到爷爷。爷爷叫了几个同伴来到水西,他
掐算了时辰在祷告后将古树砍了。锯树的过程中匠人绝不能发声,不料有个匠人在完工后
喊了声爷爷的名字。当时爷爷心里一惊,暗想:糟糕,没断路,只怕有大麻烦!不久爷爷的第二个儿子才七岁就病死了,敬菩萨得知二儿子的夭殇是因为砍了古树,爷爷发誓再也不砍树,于是半道改学木匠。
听说爷爷生前懂很多术法,但没在意过,这次回家到院子里一打听,长辈们告诉我很多关于爷爷的故事。教叔肩膀上生了“肩七”(肩膀上生一圈圈的小瘤子,那时很多人有这种病),爷爷要教叔伸直双臂,口念咒语,然后在两手指尖熏艾,一次就好。敏叔女儿夜晚经常啼哭不止,爷爷掐算施法后小孩子就不哭了。爷爷治疗眼疾特别有方法。有些因为在神龛、木梁上随意钉钉子或放置物品以致神灵作怪引起眼睛肿疼,爷爷能找出缘由,他在口里默念破解之法,然后往患者眼里一吹,眼疾即可痊愈。在叔叔们眼里他们的父亲非常神奇,三叔四叔小时候想和爷爷学他的本领,不料爷爷摇头予以反对,说这东西学了不好。等爷爷老了的时候,三叔和逊叔(堂叔)再次请求爷爷将功夫传授给他们,爷爷坚决予以拒绝,他说他晓得的东西只是一些小术法,没有什么用处的,对他们个人没有任何好处,年轻人还是要到外面闯荡才好。

每个父亲都会把自己的独门绝技传授给下一代,爷爷的做法有悖常理,现在我们只能就爷爷当时的想法进行合理的揣测和推理。就算是在特殊年代,爷爷也没有固守在盘龙湾,我们生产队的内部政策是一天上交一块钱就可以外出,爷爷经常在黔阳等地锯木料,他人缘好朋友多,见识广了思维自然不会狭隘。爷爷深信科技的力量,特别重视叔叔们的教育。家里人丁众多,他们的日子是非常穷苦的,为了给二叔争取保送大学的机会,爷爷奶奶总是把家里的好东西用来巴结干部,遗憾二叔在大学体检时因身体原因被淘汰。离家几里的地方有个刘继堂的大“水师”,治疗骨科可以说手到病除,被载入了《邵阳医药人物录》,和这样的大人物相比,爷爷的那些术法自然是黯然失色,他认为自己的功夫只是一些江湖小伎俩,上不得台面。他要几个儿子都学木匠、砖匠、篾匠等实用的技术。四叔小时候烫伤留下了腿疾,按农村的惯例可以让四叔学看八字风水,但爷爷从来没有考虑过。爷爷晚年时爸爸退伍回乡开货车,这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在外跑车的爸爸触摸到了时代的脉搏,他敏锐的感觉到一个革故鼎新的大时代要来了,他把在外的一些见闻带到了家里,爷爷意识到要叔叔们去学那些根植于玄学的小术法,会让后代的思维格局受到限制,于是在新旧交替的时候他做出选择:抛弃旧思想,拥抱新时代。
书中塔拉的爸爸,这个极端的摩门教徒鼓吹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让整个家庭笼罩在乌云之中,不许孩子去学校接受教育,生病受伤了不许去医院治病,把摩门教义强行植入他的儿女脑中,以致于他的四个孩子和孙子们永远的困在了大山里。而我的爷爷生怕他的儿子沾上了他身上的诡异色彩,坚决不许儿子们染指他的那些小术法,看了这本书我更加感念爷爷在关键问题上的决绝和不近情理,今天看来他是多么的英明,正是因为没有了思维的枷锁,我们这些后代在现代社会里才有了无限的可能。

三、挑战

1984年在六都寨医院进行的一台肠梗阻手术夺去了爷爷的性命,一位相信科学的老人倒在了科技腾飞的前夜。爷爷是在医院死的,按乡俗棺材只能扎棚子摆在外面的,爸爸不顾世俗之见在自己家里为爷爷操办了丧事。当时四叔正在会同打工,那时候通讯不便,家里的消息根本到不了他所在的穷乡僻壤,四叔莫名其妙的就特别想回家了,而且迫不及待,工地上的工资也没结算他清早就动身,步行,坐船,坐车一下子也不停歇,在爷爷出葬前赶到了家。心灵感应真的特别神奇。我们家的房子才修两年,是当时周边村落里还很少见的红砖房,把爷爷一生的最后一件大事安排在自己的新房子里,爸爸觉得可以让爷爷的葬礼体面、有尊严。他尽到了长子最大的本分,或许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觉得心安,而那些可能对我们家不利的迷信说法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的爸爸本可以成为川西高原的一只雄鹰,然而他的腿上拴着一条细细的丝绳,线的另一头被掌控在奶奶手里,在千呼万唤下爸爸退伍返乡成了一只守护家园的燕子。年轻时的爸爸是个幸运儿,19712月,正是全国沦为红色海洋的时候,在政策的左右下城里的青少年都弃学从农,而爸爸这个农民的儿子在成都的军营里学起了驾驶。因表现优秀他被安排到了小车班,通过种种考验成了团长的司机。爸爸的战友常看见他开着吉普车带着团长的女儿出去玩,想必团长是很希望爸爸能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的。不知道他为何放弃了这一人生的重大机遇,可能是自己来自穷山沟不够自信吧。这点妈妈倒是非常自豪:那还不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后来爸爸还成了师长的司机。在爸爸的执意要求下,部队首长只好放行让其退伍。

退伍回家爸爸和妈妈结婚后分家,接着生下了哥哥,爸爸到村里的代销点上班。这一时期他和妈妈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打击,这一年先是家里失窃,连被子都被偷去了,后来小哥哥夭折了。当看到书中肖恩被摔成脑震荡,卢克腿被严重烧伤竟然没去医院治疗,感到义愤填膺。叔叔们说小哥哥高烧时爸爸想尽办法买来藏羚羊角,但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他的性命。爷爷为小哥哥做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奶奶拿出了她认为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块银元放在棺材里给小哥哥陪葬。听叔叔们讲述这段经历时我觉得浑身热血奔流,小哥哥尽管命薄,但是家人们在那个困苦年代尽能力给了他最大的温暖,让他奔走在黄泉路上时不至于阴冷。
霉运走远以后我们家里迎来了好日子,爸爸先是到乡供销社,接着成了全乡仅有的三名货车司机之一,再后来成了湘运的客车司机。爸爸跑七江的线路时晚上就回家。他把车停在七江乡政府,那时盘龙湾还没通马路,七江乡政府离盘龙湾最近的小路也有8里,要走一个小时以上,中间还有很长一段是让人听之色变的荒僻山路,第二天清早他又要赶去上班。尽管劳累了一天,但他总会翻山越岭带着带鱼、豆皮、木耳、香干等干货,或者蛋糕面包之类农村很少见的食品回家。

爸爸就是我们生活依赖的大山。妈妈一天学堂都没进过,上过夜校认得不多的字,她的整个世界就是我们这个家和菩萨。妈妈是把我和弟弟当宠物来养的,对那时农村人来说干活是最重要的事情,孩子们常在泥巴地里滚,妈妈从不这样。妈妈笃信菩萨,主宰她精神世界的是个叫“刘法全公”的神灵,她用卦与神灵进行交流。比如爸爸很晚还没回家,她担心爸爸开车有什么意外,她会点上香纸,跪在地上自言自语,根据卦象来确定缘由。我亲眼见证过菩萨的无边法力。那年正是松毛虫肆虐的时候,山里的松树变成光秃秃的了。一天我们家里到处爬满了毛虫,已经到了让人无法生活的地步,妈妈跪在神龛前许下长香愿,祈求菩萨把毛虫全部带走。就在那天下午刮起了大风,气温骤然变冷,毛虫突然间踪影不见。当然这可能只是一种巧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溜走,我在悄悄长大,盘龙湾也走在发展的大道上。机耕路修进了院子。88年我们金塘村又在谋划一件大事——架电。这样的大好事盘龙湾自然不甘落后,集资,挖坑,抬杆子,大家劲头十足。电杆埋到庙现时大家发现水口树成了拦路虎,必须砍掉电线才好进村。这是一颗不知守护了盘龙湾多少年的古柏,它孤独的生长在水口的高坎上,树冠遮蔽了进村的小路,树枝上挂满了红布条,地上散落着敬神的钵子。以前大家对古柏敬畏有加,而在面临神灵和科技的选择时都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毕竟神灵缥缈虚无,科技带来的便利实实在在。村里的长辈们一致向它宣战,在青壮汉子的号角声里古柏轰然倒塌。爸爸是砍树的那天下午回家的,队长正为如何处置砍了的树焦头烂额,生产队架电还少了一些资金,把树卖了正好可以弥补这个空缺,可是整个院子里压根儿没谁敢买,虽然大家齐心协力把树砍了,但都心有余悸,没有谁敢把树搬回家中。爸爸听说队长的难处后表示他可以买。爸爸的这个决定把奶奶和妈妈吓坏了,她们生怕家里因此招惹了神灵。爸爸是个脾气非常倔的人,他做的决定是不会更改的。古柏被锯断搬进了我们家。
爷爷早年砍树的教训曾让家人痛彻心扉,而爸爸又在重蹈覆辙,今天再来分析爸爸当年做出这一决定的动机,我觉得原因有二:一是他觉得树不是他砍的,买树是在为公益事业出力,内心坦荡,他认为就算有神灵也会讲道理的。二是这一时期改革开放的东风已吹遍了整个神州大地,人们的思维和生活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变化,就连伟人也在悄然间走下了神坛。走南闯北的经历告诉爸爸科学才是唯一真理,他敢向神权挑战。他实在是过于自信了,近乎盲目的自信。

 四、阴霾 

爸爸的那个决定成了我们家命运的转折点,自此后的相当长时间里家里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听树婶在院子里说她在古柏被砍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有个穿黑衣服的老人问她树是那个买去了?树婶脱口而出说了爸爸的名字。她说她后悔莫及,不该说爸爸的名字的。当时大家对树婶的话不是很在意,但后来事态的发展印证了树婶的这个梦确实蹊跷。89年爸爸到附二住了半个月的院,然后请假在家休养。他说他得的是严重的胃病,现在我也有了一点医学常识,今天依照他后来病程的发展来推测,他患的应该是MDS,附二的医生肯定做出了准确的诊断,只是爸爸隐瞒了我们。可以想象医生告诉爸爸病情的时候他的绝望心情,他是大家庭的主心骨,是我们小家庭的全部依靠,而他患了如此严重的疾病家人没有一个人懂,没有一个人可帮助他,隐瞒病情不让家人做无谓的担心是他唯一的选择。爸爸知道治病急需金钱做为基础,他在寻找快速致富的办法,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到黎平采石金,然而命运无情的嘲弄他,不仅没赚到钱而且山洞里坠落的石头砸伤了他的脑袋。就算在病中,他还在操心别人家的事情,院子里一位堂姐闹离婚,他赶去西山调解,被一个莽夫打伤。

妈妈终于知道了爸爸患的是绝症,真相让她感到五雷轰顶。对妈妈这样一个既没上过学又没出过远门丈夫就是她的天的女人来说,命运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残酷了,她没有任何自救自渡的能力,她变得郁郁寡欢,最后走向了极端。妈妈觉得生活已是穷途末路,她决定先爸爸而去,上吊、割腕、服药,她如何武林高手一样,出手快、准、狠,自求速死。老天终究对我们家动了恻隐之心,妈妈三次自杀都被及时发现,每一次都把她从死神边缘拉了回来。今天已无法复述爸爸此时的心路历程,身体支离破碎,孩子尚未成年,为治病经济状况已是捉襟见肘,雪上加霜的是还要面对一个天天想寻短见的妻子,没有比爸爸更悲惨的男人了。男子汉的担当让他躲无可躲,他只能成为逆境中的孤勇者,他就如在惊涛骇浪中左突右冲的水手,使尽全力避免家庭这艘漏舟不被风浪倾覆,根本来不及去顾及自己的伤痛。我想他之所以能挺过这段最为煎熬的日子,是军营里严酷环境锻炼出来的坚强果敢帮助了他。和表妹聊天回首这段往事,她说我妈到她家里,二姨要她寸步不移的看着我妈,她感觉那时的大姨人是麻木的,眼神是空洞的。久远的记忆回来了,我记得那时妈妈在服用一种叫阿米替林的药物,爸爸的理念是要通过让妈妈记忆力消退的方式来治愈这种特殊的疾病。搜索了一下,阿米替林现在广泛应用于抑郁症治疗。可那是90年代初的乡下,爸爸确实是够神奇的了,换做其他人面对这种局面肯定是束手无策,爸爸没有坐以待毙,他是一位斗士,他硬是买来了这种药物,妈妈的病得到了积极治疗。
30多年后的今天,“抑郁症”这个词已为大众所熟悉,20年前张国荣在香港文华酒店顶楼纵身一跃,他以生命为代价用他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为这种心理疾病向大众做了最广泛的普及。生前妈妈主动提过一次,她说那段时间其实她的脑里是一片空白,根本不记得自己每天做了什么事。

93年开始我们家得到了暂时的喘息,爸爸的病情稳定了下来。表妹说如果二姨适合当个小领导,那么大姨是可以当大人物,出入大场面的。很有点道理。爸爸因病长期超假,他不好意思回湘运公司了,妈妈给爸爸壮胆说自己陪他去。其实妈妈极少出门,因为极度晕车几乎没坐过车。单位的领导看到妈妈来了惊讶不已,这个领导到过盘龙湾,大气的妈妈高规格的招待过他,超假不但没事领导反过来安慰爸爸。这时湘运公司实施了改革,家里承包了一辆客车,爸爸又如病前一样摸上了方向盘,家庭境况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此时的爸爸已经元气大伤,他如迟暮的英雄,再没以前在通道大战两个劫匪时的勇敢,在宜章他的徒弟在路边撒尿被敲诈了800元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94年爸爸的病进入了晚期,多年的奔波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家里的车请了一个司机在开。这年暑假命运给了他最后一击。

七月是七江人去南岳进香的最高峰。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家里的客车等在高家岔路口,这趟车小叔和我在跟。还有最后一个乘客迟迟未到,满车的人都心焦不已,两个小伙子因为争座位而大打出手,在乘客们的斥责声中两人总算住了手。老人终于来了,车子在夜色中开往南岳。回来的时候107国道正在大修,车流走走停停,最后完全停了下来。车内酷热难耐,车上的人纷纷下车到路上纳凉。突然前面车流又动起来了,乘客纷纷往狭小的车门挤。车门夹住了最后上车那位老人的腿,老人因为先一年在家里生产烟花爆竹不慎发生事故导致全身大面积烧伤,行动极为不便。在衡阳169医院抢救了一个晚上后老人不幸去世了。爸爸不得不拖着病体参与事故的处理,时至今日我还记得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佝偻着身体,于湘运公司奔走时脸上那痛楚、焦虑和绝望的表情。他的救命钱成了别人的死亡赔偿金。这年825日,与病魔奋斗了五年的爸爸永远的闭上了双眼。他就像一支蜡烛,照亮了别人,耗尽了自己。
爸爸去世后妈妈的病奇迹般的痊愈了,与其说这是命运的安排还不如说是母爱的天性让妈妈彻底击溃了抑郁症。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爸爸这座我们依赖的大山塌了以后妈妈已是退无可退,母亲的责任逼着她站出来勇敢的撑起了整个家。如果说爸爸生前妈妈和塔拉妈妈一样软弱缺乏主见,那么此后的妈妈画风全变,她变得做事果断,行动如风,几乎再没见过她烧香拜佛,遇到困难时她再也没有求助于神灵,她牢牢的掌控了自己和我们家的命运。

五、成长

退伍回乡的爸爸早已不是原先那个懵懂狭隘的乡村少年了,军营的几年磨砺锻炼了爸爸的能力,回到盘龙湾的他变得踌躇满志,对生活对未来有了深谋远虑的思考和安排。爸爸对我的启蒙教育是多方面的。在老房子里的温暖火膛前,他和我讲述名人的奇闻逸事,比如魏源、魏午庄、车翰林;告诉我世界的广袤和多元。在昏暗的油灯下,他捉住我的小手教会我写点、撇、捺。他给我讲李白杜甫,希望我能将诗词歌赋藏于心中。他买来收录机,让我听到虫鸣鸟啼以外的美妙声音。他出车时喜欢带上我,去煤矿,化肥厂等地方,让我见识盘龙湾外不一样的世界。带着对知识对外面世界的渴求我迈进了小学的学堂。
小学毕业后我考上了县二中的初中部,爸妈觉得我太小不能适应独自的寄宿生活,决定就让我在自己乡里的建华中学就读。我得知建华中学学风很差,心里非常着急,随着开学的临近,我内心的焦虑情绪终于爆发,哭着对爸妈大喊:“如果你们硬是要我去建华中学读书,那么考不上中专你们就不要怪我!”爸妈开始不知道我的内心世界,他们以为我早就接受了他们的安排,我的剧烈反应让他们感到惊讶不已。这时候爸爸正是大病初愈在家休养,本不想出门的他还是拖着病体去鸟树下中学找到了他的老师,这里是隆回北面最好的一所中学,他的老师在这里当校长,爸爸的出现让年迈的校长非常高兴,在校长的安排下我成了一名外乡生。

中考后在面临邵阳和长沙的选择时爸爸一定要我去长沙,那正是家里最为困难的时候,但他还是辗转找到关系把我送入了长沙的一所学校。在省城的四年里,风姿绰约的美女们散发出的淡淡香味让我晕眩,电影里气质高雅的明星们令我迷恋不已,绿茵场上驰骋的足球健将使我热血澎湃。老师们温文尔雅的谈吐让我知道了城乡间的差距,高档音响里传出的高品质立体声让我懂得了商品间的千差万别,老板们一掷千金的豪气让我见识了金钱的魔力,商场里商品价格的悬殊让我明白了生活的阶层之分。我脱掉了初来时的胆怯和稚气,尝试着改变自己,以便能融入城市的生活。我学会了讲长沙话,不许指甲里有丁点儿污垢,习惯了碱水面的味道,爱上了粤语流行歌曲,喜欢上了汽车杂志。毕业时我抹掉了乡村生活的印记,对未来的生活有了无限的憧憬。
2008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得以入职一家现代化企业。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坐上了开往武昌的班车,在乡村一晃呆了12年之久,又要去融入城市的生活心里非常忐忑。在公司培训的几天里,碳汇、生物质、生物柴油等一系列全新的名词扑面而来,深深的刺醒了我那已经变得迟钝麻木的大脑。这是一家原本从事脱硫的高科技企业,正准备转型切入环保行业,正是急需人才之际,很多精英人士被挖了过来。这些大人物自然而然的聚在一起,畅聊哲学、财经等宏大的话题,而我就像刚刚来到杨百翰大学的塔拉,觉得自己与这个地方的一切是如此的不协调。在汤逊湖边公司那全是玻璃幕墙的办公楼里,当老师们讲述着一个个熟悉的地名介绍公司的各个项目时,我的自信心又复活了。初中时特别热爱地理,熟知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当时那么热衷于地理名词,不就是渴望长大以后能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飞过高山大海么?追赶科技的步伐,奔走于全国各地,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从这开始,我的思维终于走出了盘龙湾的那口深井,我的潜能被激发出来了。

2018年来到了深圳,相比于院子里的那些发小来说我已经错过了它20年多年。发小们本可以成为这个城市的主人,90年代末他们就有着很高的工资,但缺乏见识,从没想过扎根城市,没有投资的意识,只想着衣锦还乡回盘龙湾修栋好房子,若干年后深圳的高房价逼着他们回到了家乡,从原点出发,又回到了原点。而我那位在深购房落户的朋友生活则是另一番景象,他有能力把儿子送去国外接受更先进的教育。在这个最具活力的城市里每人都是早出晚归,大家都奔着一个共同的目标——挣钱。这是一个陌生人的社会,没有人在意你的过往,没有人分享你的悲欢,所有人都在忙碌之中,内心多了孤单,却也少了熟人社会里八卦的烦恼,挺喜欢这样的生活状态。最喜欢驱车行驶在沿江高速这条跨海公路上,左边茫茫的大海中帆影点点,右边大飞机从宝安机场腾地而起直冲云霄,海陆空的交通工具同时出现在同一空间,这样的场景每次都会给我强烈的震撼感,同时眼前会闪过盘龙湾那个小村落的样子,在场景的切换之间我的脑里总会跳出来一个词语——科技。我感慨万千,科技给我们的改变太大了。在城镇化的洪流里我们家里的人一头扎进了城市的怀抱,大家都在享受科技的便利,追赶科学的步伐,争取用科技来书写自己的历史。我很感念,正是当年爷爷对科学的选择和爸爸对神灵的挑战,指引着我们穿越玄幻的重重迷雾,心无旁骛的迈向科技的光明之途。今天当我们想起那片客观与偏见并存,唯物和唯心共生的故土总会温馨满怀,这就是书上所说的乡愁,但对我们来说它只是一种牵挂,而不是羁绊。

爸爸是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他倒塌后我再也没有了荫蔽,我经历风雨,沐浴阳光,艰难而又倔强的生长了起来。我成长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换句话说我的真正成长是以爸爸的去世为代价的。我把自己和孩子的关系定义为并立生长的两颗树,我们一起面对风雨,共同成长。我试着和她做朋友,平等交流,从不限制她的思维。带她和我们一起户外穿越大山,锻炼她的自主意识,磨砺她的意志。引导她看文学、科学、哲学、逻辑学等不同类型的书籍,希望她能独立思考,超越人类的肤浅和短视,积累让自己受益终生的力量。给她搭建地理的框架,带她去各地参观历史古迹,同她去遥远的边陲之地,陪她去感受长河落日的壮美,见识星辰大海的辽阔,和她一起去草原看骏马驰骋,去海岛看扬帆远航,因为我总觉得自己从盘龙湾走出来,身上背负了太多的历史尘埃,我迫切的希望她的心变得宽广,然后在广阔的空间里找准定位,找到自己心灵的归宿。多年前在去滨海大道的路上,我指着高高耸立的春笋楼问孩子对深圳这座地标的看法,她仔细瞥了会儿,然后淡淡的说:太突兀了。我惊愕不已,这座由世界著名的建筑师事务所设计的建筑被誉为高科技与深圳时代精神的完美结合,我以为她会赞叹它的摩登现代,想不到她会这样说,但不得不承认很有见地,在周围一片低矮的建筑里春笋楼确实是太突兀了。孩子在小小的年纪就没有了我身上的狭隘,她知道用宏观的视角从整体的层面去看待问题,让我很是欣慰,我想她长大以后能成就最好的自我。

后记于挑战神灵的爸爸在生命的晚期彻底的皈依于菩萨,他的生命太短暂了,他两个孩子稚嫩的肩膀还撑不了这个家,他有太多不舍,他希望菩萨赐予力量去战胜病魔,然而等来的却是绝望。在省人民医院我对妈妈说:二姨到给您敬神,神婆说您的病没事。妈妈轻轻的摇了摇头说:没用的,要相信科学,我现在没有牵挂,想得开。妈妈曾是菩萨的虔诚信徒,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抛弃了宗教信仰,相信了科学。

在余纯顺的自传里,他说他见识了神功盖世的盖当娃(修习佛教密法的瑜伽师,会使用一种能日行千里的咒语)如履平地般的过冰河。阅读《雪域求法记》,跟着碧松法师走进了神秘的佛法世界。碧松法师作为一个汉人喇嘛在西藏求法八年,学到了至高无上的密法,拜访过100多位西藏密教各派的大德。他曾被蒋介石亲自接见并被任命为拉萨小学的校长,他的工资比教育部长朱家骅还要高,可他对国民党并无好感,可见书中观点客观、真实、可信。和老一辈讲过去某人突然神灵附体一样,西藏也有降神,神灵借替身回答各种问题,很灵。法师向降神喇嘛询问抗日战争的结果,喇嘛回答过几年就清楚了。去扎日山朝圣时在原始森林里迷路,绝望之际朝圣者们诚心念诵莲花生大师心咒,祈求大师加持。果然奇迹出现,森林里浓雾散去,山顶射来一道红光指引着朝圣者走出迷途。有位功夫高深的喇嘛修成了心通大法,碧松法师坐在他的对面,不用发问喇嘛就知道法师心里所想,喇嘛回答了法师心里的关于未来的几个问题,后来一一印验。

因为前面书中的记载以及我们家过往的经历,我相信科学的尽头是玄学的观点。我苦苦思索:如何厘清科学和神学的界限?如何在二者之间进行切换?最终陷入长久的迷惘,直到来到大觉寺才有了顿悟。乾隆在大觉寺题有“动静等观”和“无去来处”两块匾额,意思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忘了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往哪儿去,最重要的是顺势而为,活在当下。人是分层次的。人类文明的推动主要靠那些高智商的人物,相对于科学来说玄学是更为精深的学问,钻研玄学只有顶尖人物才具备这样的能力,如牛顿、爱因斯坦等在晚年都转向了神学。对于小老百姓来说最重要的是安身立命,顺应时代的潮流,追赶科技的脚步,避免脱实向虚,这是最好的人生智慧。在改革的浪潮里,我们家里的人如同盘龙湾小溪里的鱼儿,纷纷顺水而出,通江达海。现在我们几个兄弟分居两地,一部分在小县城里,一部分在海边的一个城市。我希望我们的家史是一场奔赴,一场由山到海的奔赴,我们从大山里走出来,我们的孩子们畅游在知识和科技的海洋里。

作者简介:远行,隆回人,园林绿化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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