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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宋皇帝,你往哪逃?

 大遗产 2023-09-13 发布于北京

泥马渡康王。制图/大风


靖康二年(1127),五月初一,北宋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这个曾是开国皇帝赵匡胤“帝业肇基”的地方,将要举行赵宋王朝第十位皇帝的登基典礼。本应在首都皇城中举行的严肃仪式,却在仓促中筹办,只因王朝的首都开封此时沦陷于金人的铁骑之下

仪式中唯一的男主角赵构,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不得而知。

前一年,身为宋徽宗第九子的他——康王,还仅仅是被派往金营乞和的质子。幸而在河北磁州(今河北磁县),守臣宗泽坚决阻止了这场金营之行。其后,赵构只身南下,渡过黄河,留下了泥马渡康王的传说。在相州(今河南安阳一带),他接到了兄长钦宗赵桓的蜡书,才得以“河北兵马大元帅”的名义,起兵勤王。

▲ 南宋宫廷画家们将高宗的即位经过绘成《中兴瑞应图》,传世版本众多。图为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仇英临萧照本局部,展现了身为兵马大元帅的赵构在营帐中休息的场景。摄影/柳叶氘。

既然是“大元帅”,理应去往前线。赵构纠集来相州投奔自己的北宋旧臣,率军来到河北军事重镇大名府,摆出与金人决一死战的姿态。但这只是一个姿态而已。徽钦二帝,连带整个皇室和无数奇珍异宝,都被金人送去了北国,他还能做什么。

在大名府以勤王的名义虚晃一枪后,赵构率军一路向东逃至济州(今山东巨野)。在这里,他接过了烫手山药——传国玺。赵构是皇室唯一没被俘的亲王,皇位唯一的继承人。能当皇帝当然是好事,可惜摆在他面前的,却是个满目疮痍的国家。

天津博物馆藏版本局部。摄影/洛卡奇。所绘为赵构梦境:宋钦宗将红袍赠给赵构,意为托付江山。

从济州辗转来到应天府,即位之事再也拖不得了。不得不登基的赵构,改元“建炎”——重建赵宋的火德。四周是臣僚将领们殷殷的目光,他们期待着新皇帝带领他们收复旧京,重回故土。

但虎口逃生的日子,令赵构深知金人武力何其强大,中兴事业何其艰难。这样一个患上了“恐金症”的皇帝,该如何重建炎宋?

去扬州,到建康,浮海上……哪里才能安身?临安,又是如何成为赵构君臣最终的选择?

1

去东南巡幸吧

第一道选择题,是去哪里落脚——定都。对于赵构和拥戴他登基的北宋遗臣们来说,军备不足、条件简陋的应天府,只是暂时驻地,只有选定行都,才能恢复国家行政体系,从而调动一切力量,实现恢复。

南宋李心传编撰的高宗朝编年史《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当时最激进的建议来自兵马副元帅宗泽:回汴京,坚守祖宗基业。此时的汴京,虽然金兵已退,但仍然十分危险。这无异于让天子直接面对金军,比当年进金营谈判还要冒险。马上有臣子反对,赵构也毫不犹豫地投了否决票。

曾经组织开封防御战、声望极高的主战派领袖李纲建议:“就目前全国的形势看,应天府肯定守不住。求和又绝无可能,因此应该分别在长安、襄阳、江宁(今南京)各建一都,同时修葺城池、营缮宫殿、积蓄粮草。而陛下则可在此三地间巡幸。”

李纲像。

这样做的好处是,皇帝可以通过巡幸,向各方宣誓自己保有大量领土,不仅各地军阀不敢伺机起事,金兵也无法捉摸赵构在哪里停留,只能四处追击。这个计划其实已经规划好了应对金军的逃亡路线,但代价是令赵构居无定所。而且,即使在交通发达的今天,要在南京、襄阳、西安三地不停往返,也颇费周章,何况近千年前?

左、右相汪伯彦、黄潜善等主和派建议南逃渡江避难而据南宋熊克《中兴小纪》,时任卫尉少卿的卫肤敏的意见是去江宁。

卫肤敏指出,不管是开封还是应天,都在华北平原,易于金人骑兵驰骋奔袭,而江宁外连江淮、内控湖海,是整个东南地区的中心,财力和地形都更适合与敌人抗衡。

▲ 宋高宗赵构

纷至沓来的建议,令赵构犹豫不决,仓促即位的他对于恢复大业,尚没有明确的规划。可金人替赵构做出了选择。建炎元年秋,金军再度南下。

虽然颁布了《独留中原诏》,但赵构不敢也不会真的迎敌而上,前往开封。三天后,他决定:“还是先到东南方向巡幸为好。”

东南是个宽泛的概念。正如李纲所说,“失中原则东南岂能必其无事”,何况赵构登基立足未稳,如果留下惜身保命的懦弱之名,恐怕将有一大批人弃他而去。为此赵构选择了一个折衷方案:不渡江,而是“巡幸淮甸”——到扬州去。

扬州在江北,这样不会触碰主战派的底线,也不会过度刺激各地官民的神经。而且扬州就在长江边,水路发达,万一有需要,可以撒腿就跑。

▲ 建炎南渡,定都何处?页展现了金军对南宋的数次进攻,以及与高宗朝廷的南逃之路。地图标注了当时君臣讨论过的部分候选驻跸地,以及它们的优劣势。

选定扬州后,赵构先派礼部侍郎朱胜非去扬州,与知州吕颐浩一起修备城池,又将后宫嫔御等陆续搬了过去。但还没等准备完成,金军就已经突破了宗泽组织的河北义兵防线,不少地方宋军也趁机兵变,占地为王。十月,内外交困的赵构登上船只,沿着运河一路来到扬州,在州衙中住了下来。

2

镇江?杭州?还是建康?

在扬州驻跸的一年时光,令赵构体会到了少有的安全感。前线有宗泽,有韩世忠、岳飞、刘光世的驻屯大军,金兵即便南下,恐怕也到不了扬州。但赵构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他想饶了金人,金人却不想饶了他。

建炎二年(1128 ),金军如有雷达定位一般,直奔扬州而来。建炎三年二月,春寒料峭,金兵已经近在咫尺了。十万御营宋军一触即溃,而彼时赵构正在扬州行宫内寻欢作乐,初闻战报,一时“恐金”病犯,竟吓出不孕不育症,从此未能再育子嗣

怎么办?只有继续仓皇逃命。在御营司都统制王渊和宦官康履的陪同下,赵构匆忙逃往瓜洲渡,过江到达镇江。赵构“南巡”的同时,扬州其他大小官员和百姓们,也争相逃亡。以至于从北方抢运至扬州的大量物资,皆为金人掳掠,甚至连宋太祖的牌位也在一片慌乱中不知所踪。

《宋史》记载,到达镇江的赵构,再度召集众臣商议定都之计。这次,图谋恢复已经不再是选择新都的原则。“往南逃,逃到哪儿?”才是唯一的主题。为了避免有大臣不解上意,继续提出北上的建议,赵构直接发问道:“与金人交战的结果,你们已经看到了。朕认为,长江天堑恐怕也难以抵挡金人的铁骑。现在朕只问你们,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先到浙江去?

▲ 建炎元年(1127)十月,为了躲避金兵,赵构沿大运河南下,到达扬州。右图为扬州蜀冈之上的大明寺。摄影/贾喆翔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了。但以扬州知州吕颐浩为代表的大多数官员,仍坚持留守,只有王渊知道赵构在想什么。作为将领,他抛出了自己的观点:“你们这些不知兵的文人,即使我们守住了镇江,倘若金人从通州(今江苏南通)或姑苏方向过江,请问又该怎么御敌?”王渊的结论是——“不如钱塘有重江之阻”——杭州,那里有多条江河,正好可以抵挡金人的骑兵。此说正合赵构之意。

去杭州,赵构只用了十天时间。二月十三日,赵构进驻杭州,下“罪己诏”检讨自己,又罢免了首倡“巡幸淮甸”的汪伯彦和黄潜善。然而,事情并未因为汪、黄成为替罪羊而结束。来到杭州刚刚一个月,“苗刘兵变”爆发。

苗刘即苗傅、刘正彦,本为忠心耿耿的护卫将领,因王渊巴结宦官,把军队搞得乌烟瘴气,遂生怨念,举行兵变,欲扶持太子为帝。这场兵变,耗时两个月才被平息,给赵构敲响了警钟:时局未定,赵构还需从收复中原的口号中,强化自己称帝的合法性。

这一次,赵构选择离开杭州,去更靠近前线,也被大臣们视为定都最优解之一的江宁府。建炎三年五月,赵构不仅移跸江宁,还为之更名为“建康府”,称赞其“载惟藩屏之名,实符建启之兆”。

借着宋真宗封藩在此地而后继承大统的旧事,宣告自己也会立足于此,开启抗击侵略、经理中原的中兴事业。


3

“左”“右”为难

不料,建炎三年七月末,金军又来了。既担心敌情,更担心再度发生兵变,赵构又一次邀约众臣商议迁都。《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收录了赵构给随驾百官的御笔,写道:“大江之北,左右应接,我所守者一;由荆、襄至通、泰,敌之可来者五、六,兵家胜负,难可预期。朕欲定居建康,不复移跸。与夫右趋鄂、岳,左驻吴、越,山川形势,地利人情,孰安孰危,孰利孰害……条具以闻。”——是死守建康,还是去鄂州(今湖北武汉)、岳州(今湖南岳阳),抑或去吴越之地?同样的问题,赵构又专门召集武将,询问了一次。

面对天子的询问,臣子们给出了五花八门的建议,从《宋史》等史料中的记载可见一斑:担任川陕宣抚处置使,正在以汉中为中心构建防御体系的张浚认为,应当趁此机会西行,去鄂州或岳州。湖北一带是九省通衢之所,可以控扼全国,巴蜀的物资、江南的财富,也可尽在掌握中。

▲ 高宗从扬州来到镇江,召集群臣商量是留在镇江,还是继续南下。最终采纳了御营都统制王渊的建议,继续前往杭州。图为镇江北固山甘露寺中残存的宋代铁塔。高宗离开镇江前,曾与留守将士约定,一旦金人渡江,则焚烧甘露寺报信。摄影/洛卡奇

御史中丞赵鼎提议到川蜀建都,这里将是川陕防御体系笼罩下最安全的地方。武将中,和州防御使马扩也说,“幸巴蜀之地,用陕右之兵”为上策,都武昌为中策,驻跸建康为下策。御史中丞张守持坚决反对迁都巴蜀或湖北。

他指出,提议西迁的人多是陕西、四川、湖北籍的官员,不过为了自己西归方便,根本不是在为皇帝和国家考虑。另外一批大臣则认为,两湖地理环境不如江南,粮饷难以保障。江浙籍的官员更提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阻止迁都:“圣驾一动,江北群盗乘虚过江,东南非我有矣。”

▲ 从镇江逃往杭州,高宗途经过常州、苏州、嘉兴等地。图为常州古街坊“椿桂坊”。摄影/王子鸣

讨论在相互指责中搁浅了。十一月,金兵渡江,江防尽失。尚书考功郎楼炤上疏赵构,分析江浙局势:“如果能守住淮南,我们就以淮南为屏障,建都建康,如果守不住,我们就只能以长江为险阻,到杭州去建都,以养国力。

赵构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眼见金兵来势汹汹,他又一次逃了。从建康到苏州,再到杭州,甚至在杭州也没能获得多少喘息机会,就不得不继续奔往有更多山地的浙东越州(今浙江绍兴)。眼看着金军攻陷了建康和杭州,赵构干脆“登舟幸海”,以暂避金兵锋芒。整个十二月,赵构漂泊在海上,经过明州(今浙江宁波)、定海(今浙江舟山)、台州,最后落脚温州的江心屿

江心屿位于温州市区北瓯江中游,屿上的普寂禅院曾是高宗躲避金兵的驻跸之所。摄影/石耀臣

金兵不善水战,又不谙南方气候,遂不再继续追击。建炎四年(1130 )四月,赵构重新回到越州

经过这次千里大逃亡,大臣们锐意全无。就连长期坚持建都建康的左相吕颐浩也指出:“金人恨不得陛下就在前线城市建都。此刻他们兵锋正盛,应该且战且避,不必急于定下建都之议,才能确保陛下万全。”惊魂未定的赵构觉得,越州不仅远离抗金前线,还非常方便从海上逃跑,相对来说十分安全。于是他一面下诏说要亲征,一面则赖在越州,甚至特地升越州为绍兴府。而源于“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寓意继承功业、复兴大统的“绍兴”二字,也是赵构选定的新年号。似乎这里已经成了赵构心目中的首都


4

临安,最后的决定

但就在绍兴二年(1132)正月,赵构还是率领文武百官离开了。为何?宋史学者何忠礼在《南宋政治史》中分析,若在绍兴定都,赵构君臣将面临一系列难题:第一是绍兴城的规模太小,人力物力都很难支持都城的营建工作。第二是由于宗室、重臣和禁军陆续来投奔赵构,导致绍兴拥挤不堪。第三则是各地赋税一时之间无法上贡到绍兴,绍兴本地又没有足够财富积蓄,国库难以支持。

当时随行的贵族和军队人数虽然有限,但仍要消耗掉大量物资。很快,通货膨胀压垮了这个小城市。《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说,当时绍兴街市上“一兔至直五六千,鹌鹑亦三四百”,连赵构都为之咋舌。中书舍人洪拟上疏,劝赵构不要久居绍兴:“舍四通五达之郡,而趋偏方下邑,道里僻远,非所以示恢复。形势鄙陋,不足以坚守御。水道壅隔,非漕挽之便。轻弃二浙,失煮海之利。”不应该舍弃交通便利、物产丰富的大城市,而蜗居在这个小地方。

绍兴鉴湖。

赵构于是又回到杭州。早在第一次驻跸杭州时,赵构就给了杭州一个新名字——临安府。当时是为了获得逃难途中的暂时安定,而此时在他心中,临安已是最理想的栖身之所。的确,临安能够满足他自欺欺人的一切理由。

金人骑兵的优势,在水网密布、湖泊纵横的杭州城,得不到发挥——“朕以为金人所恃者骑众耳,浙西水乡,骑虽众不得骋也”。杭州所在的两浙路,北宋时就是国家的经济根本,杭州又是两浙路中心,经济地位远在苏州、建康等地之上。《宋会要辑稿》记载,单是熙宁十年(1077年)一年的商税,杭州(十七万三千八百十三贯)就比江宁府(五万七千二百八十三贯)加苏州(七万七千零七十八贯)之和还要多。这样的经济水平,无疑能够满足南宋朝廷的供给需求。自唐、五代以来,经过长期开发建设,杭州的繁华更是肉眼可见,有“东南第一州”的美誉。对于饱经颠沛流离的赵构来说,还有哪里比杭州更完美?

杭州西溪湿地。

杭州不只是赵构心中的西子,也成为不少臣子心中的情人。已经高居宰相之位的朱胜非第一个表示赞同,他建议赵构把宗庙建在临安。宗庙是天子祭祀祖先的场所,最重要的礼制建筑。天子在哪里建宗庙,就意味着国家的政治礼仪活动将在哪里进行。那里自然就是都城了。

但从北方过来的很多扈从人员,还没有做好就此失去北国大好江山的心理建设。大多数官员此时还在不断敦请赵构,建都建康府。理由很简单,建康府是六朝古都,龙盘虎踞,又能控扼大江,上流直通荆湖、巴蜀,下流直抵扬州,是北伐中原的重要用兵之地。还有一部分官员嫌弃临安的办公条件差,除了凤凰山上的州治改成皇帝驻跸的行宫外,其他官员不得不借宿民房办公。

副宰相参知政事王绹奏称,如果陛下想要恢复中原,那就必须驻跸建康,此等形势,岂钱塘(杭州)、苏、台等地可比!负责道教事务的提举洞霄宫卫肤敏,刚入仕的小官员迪功郎张邵,以及早就被架空的观文殿大学士李纲等,都纷纷上疏,主张以建康府为都,“将图恢复中原”。

▲ 上海博物馆藏南宋《迎銮图》,描绘了绍兴议和后,宋徽宗韦皇后南归临安城的场景。

朝野的舆论,赵构不得不考虑。他甚至让人去建康建宫室、筑太庙,摆出一副随时迁都的架势。但事实证明,这些只不过是赵构摆平舆论的伎俩。他在临安一呆就是四年。直到宋金形势大为缓和,赵构才姗姗来迟,于绍兴六年(1136 年)九月离开临安,北上建康。这一路可比逃难时走得悠闲多了。直到第二年三月,赵构才抵达建康府。但他人在建康,心却在临安。他命吕颐浩继续经营临安,完善基础设施建设。

绍兴七年五月,知建康府张澄识趣地向赵构奏称:“尽管临安、建康皆为驻跸之所,但建康府屡遭战火破坏,财政入不敷出,又兼大军驻防在此,军储窘乏。如果陛下还要在此驻跸,那么财政还需要为朝廷多一份支出,这恐怕会加速军民百姓的厌戾。”其实,张澄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建康府庙小,容不下赵构这尊大佛。但赵构并不生气,因为他知道,自己又可以回临安享乐了。

杭州玉皇山南麓的八卦田遗址。摄影/吕上元

绍兴八年二月,赵构终于回到临安。同时来到临安城的,还有秦桧。是年底,秦桧成了朝堂中唯一的丞相。再也没有人讨论迁都的事了,皇帝不提,大臣不提,将士不提,百姓也不提。

赵构住在临安,是否怀念过曾经的东京梦华?还有没有思念他远在五国头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的父兄?没人知道。若干年后,金国燕京城中,一个叫完颜亮的男人提笔写下“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他是大金国的皇帝,却一心渴望那个千里之外的临安城,并最终在南征中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或许,完颜亮的遭遇更好地诠释了当初赵构的选择:临安,太醉人了。

图文来源:

《中华遗产》2023年08期,撰文/陈佳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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