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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懂鲁迅的心灵世界,这本书就够了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3-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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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的“语丝”:对《野草》的逐篇简释

文/阎晶明

■■辞■■  

从艺术上讲,这里拥有《野草》在语言表达上的所有特征。对立、叠加、递进、回转。鲁迅在厦门时就表达了不大可能再继续《野草》写作,然而半年后仍然以“洪荒之力”做了一次壮美的接续。也是因为在广州白云楼上写作此文时的环境氛围,同在北京时极为相似的原因吧,一切又涌上了心头。作为“序文”,《题辞》不是一篇实用性很强的“导读”,那样的文章在没有出版的英文版《野草》“序文”中做了弥补。《题辞》事实上就是一篇完整的散文诗,是《野草》正文里的一篇。感悟、感情、思考,对立的矛盾,临界的微妙,地火的运行,欲罢不能的躁动,箭在弦上,不,箭正离弦的紧张,全部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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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深夜静坐,所有的景观都在窗前:大到奇怪而高的天空,小到颜色苍翠的小青虫。天上窘得发白的月亮,桌前换了新罩的灯。脱了树干的枣树,是刺向天空的战士,天地因它而变得不安,个个现出原形。在无果无叶的枣树面前,一切小粉红花式的颤动,在这深秋的夜里,只剩下瑟缩发抖的残梦。这是鲁迅在迁入新居后的第一篇创作类作品。从灯下的稿纸上出发,到最后,在《一觉》的结尾,回到灯下,且都是借一缕“烟草的烟雾”让幻想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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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的告别■■

这是一篇完全的告别书。倾听者并未出现,更没有机会辩白,只有影在倾诉。没有告别的事因,只有决绝的冲动。然而,“影”只有出走的勇气,却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方向和归宿。徘徊,犹豫,是一种没有前行方向的临界状态。在《野草》里,本篇的时序是最完整的,在黑暗与光明的循环之间,还有黄昏和黎明。最后的抉择是宁愿被黑暗沉没,与其说这是“影”最后要找到的归宿,不如说是一种不顾一切地要离开“形”的不计后果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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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乞者■■

相遇—对峙—告别,在极短的篇幅里,将这三种状态全部写出。还描述了不止一种的求乞的套路(这里的两种具有不止一种的含义),更有一种强烈的“带入感”:假如是“我”,会如何求乞?“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我”知道那样得到的结果,只能是“虚无”,然而这或许正是“我”所要的。如此精短,却又如此丰富,有列举,更有反转,还极其流畅,并无跳跃的感觉。文章高低,真不在言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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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失恋■■

假如求爱也是一种求乞,“我的失恋”就是另一种“无所为和沉默”的求乞法,失败是注定了的。“我至少将得到虚无”的另一面是:“由她去罢。”从本诗而言,不过是一篇反情诗的“打油诗”,从发表而言,是被别的报刊撤版而进入《野草》系列,的确有点偶然,但精气神又是相通的。而且,因为它在《晨报》的被撤稿,有了孙伏园的辞职,有了《语丝》的创刊,并有了《野草》的系列发表。立体观察,《我的失恋》之于《野草》,意义非常重要而且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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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

广漠的旷野,这是《野草》里重要的景象。在这其中,往往会出现一个或两个孤独的人,还会有一群人,他们是看客,也是敌手。在本篇里,是一对“裸着全身”的男女,却以“无所为和沉默”令一群看客无聊,这无聊又成为对他们复仇的结果。在《其二》里,是以旷野上的赴死而复仇,在《这样的战士》里是掷出投枪而复仇。如果你觉得旷野太过辽阔,那就去玩味《复仇》是如何精微地描写了血液在皮肤下的奔涌。旷野上站立的赤身者,这是木刻艺术在文字里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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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其二)■■

来自异域经典的故事,却被“移植”成具有强烈中国现实感的紧张对峙。对文士等有身份者的仇恨,对路人们和同钉者施以的悲悯。一个赴死之人,却以灵魂的不可战胜而成为十字架上的复仇者。与仇恨同在的竟然是悲悯,而且仇恨本身也可以读出悲悯的意味。这对立的两极在故事中融合为一体,这也是《野草》多见的手法,在本篇中达到极致。精神上是悲悯与仇恨,肉体上是受难的大痛楚同时也是一种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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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

新年第一天,如此亮眼的标题,充斥其中的却是希望的反面绝望。然而绝望又并非希望的反面,因为它们同为虚妄。本是有感于青年的消沉而作,但又不甘心青春的真的乌有。明知空虚会以无尽的数量袭来,仍然要以孤独之心抵抗暗夜,仍然不肯放弃希望之歌,耗尽青春也不会休止,虽然那希望之歌里也一样透着悲凉。在这个意义上讲,虽然希望还很微茫,但绝望也不可能占据成为永远。在“借用”的名目下,却是一个非凡的创造: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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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雪为意象,贯通了比大江南北还要广大的地域。然而非但绝无空洞,更有精致的细节描写。具有最充实的散文化叙事。文眼却在最后一节,又是“无边的旷野”,雪花的纷飞,更是一种精神的张扬,一种力量的彰显。但作者对江南的雪没有降格的意思,甚至暖国的雨也绝非更次等的陪衬。它们都源自天然,都是“适者生存”的造化的结果。所以不能变成雪花的暖国的雨未必单调,而壮美如朔方的雪花,其实倒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仅就这样的作文法,也足以让人叹服的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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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

回到童年,却回不到童年的烂漫。心情在北京和故乡之间游走,倒不是为了在都市与乡村之间对比,而是心灵的无所归依让人难耐。因此,风筝事件产生的欲忏悔而不得,应该是不安宁的情绪中的一种,并非就是所有。但这一种已足够让人沉重,“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要说彻底的悲哀,我觉得没有比《风筝》更甚的了。这里几乎感受不到“绝望之为虚妄”。但这是亲人间的疗伤需求,是一种对慰藉的渴求。可以说,这无尽的悲哀还不至于致命,而是一种心灵失重的“无可把握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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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故事■■

真正的标题应该是“好的故事的幻灭”。在不正式的浅梦中见到的美好,更显得脆弱、虚幻,即使要记录下来的欲求也难以做到。流年碎影,回不去的从前只能在昏暗的灯下遥想。与《雪》《风筝》在结构上近乎同构,都是居住在北京而忆及故乡。我或可称之为“故乡三篇”。在《野草》里,它似乎并不那么哲学,但鲁迅本人似乎较为看重,《鲁迅自选集》选了《野草》里的七篇,其中就有这则《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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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

即使放在今天,这也是上佳的先锋戏剧剧本。如果说《野草》里有寓言式象征,《过客》里的所有要素本身直接就是象征。路上的土屋是老翁停滞前行的处所,漫漫前路只有坟以及坟上的花是可知的,过往的路、前路的声音的召唤、小女孩的布片、一碗水的赠予,所有这些全都有象征的指向。老翁、过客、小女孩三个角色各自成为昨天、今天、明天的象征。相遇—对话—告别,《野草》的叙述策略在此达到“集大成”。精准的戏剧场面,诗性的独白与对话,无疑是“综合艺术”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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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火■■

死火无疑是鲁迅固有的、深沉的意象,早前的《火的冰》还是寓言式的写法,较为简约,本篇里对死火的描绘之精微,笔力非凡,我甚至以为,这里面透露出鲁迅深厚的矿物学知识基础,以及精细的美术功底,活化成文学语言又是综合的结果。悖论在精致的描写中渐成主题,最后的决绝又是一种战士式的选择,一种赴死前的复仇、悲悯、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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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的驳诘■■

因为篇幅极短,所以叙述的“封套”可以让人一目了然。从梦见自己在行走,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相遇—对峙—告别,《野草》的“母题”又一次“全程”出现。想想鲁迅杂文里对狗的态度,这一篇散文诗的定位可谓不同寻常。设问鲁迅笔下,人是不是真的对付不了狗,那就参考阅读鲁迅散文诗式的杂文《秋夜纪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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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一篇从寓言向象征主义跨越的散文诗。描写的环境之阔大堪比旷野却又不是。它对理解提出了难度上的挑战,象征不只是环境、器物、对话,而是故事走向本身变成了最高的隐喻。奇异的环境描写,有着奇幻小说也难达到的逼真。遣词造句、概念、称谓,又有着复杂、“专业”的水准。仿佛是独白,其实是对话的方式,将庞大、漫长的故事简约在精短的篇幅中,还凸显了并非小说式的寓言色彩和象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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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碣文■■

也是“相遇”,却不是与人或动物,而是与墓碣对立;也是“对峙”,却不是与哪怕死火式的石头对话,而是在阅读墓碣文中实现“对话”;也是“告别”,但既非因为尴尬,也非因为仇恨,而是因为无解的谜面和恐怖的“微笑”而逃离。在这最惊悚的场面中,“我”却没有像《狗的驳诘》里一样逃出梦境,而只是在“疾走”,因为“生怕看见他的追随”。因为没有从噩梦中醒来的欣慰,所以这追随是否还在继续也未可知。单就这一没有结局的收尾,就足见鲁迅笔力之“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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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败线的颤动■■

也是在梦里,但“我”不参与故事,不干涉故事走向,“我”只是观者,是“镜头”的遥控者,是故事的叙述者。在一篇散文诗里写了一个人的一生,她的生活、她的命运、她的精神世界。故事本身具有较强的小说性,氛围的描写又具有浓郁的诗意,妇人最后走向暗夜里的旷野,有如一幅壮观的油画,也有如一个凄美的电影画面,然而真正的源泉,也许是鲁迅对木刻艺术的深刻理解和不由自主的艺术“借用”。“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这深沉的睡梦,让较长的故事叙述有了形式上的“前提”,也颇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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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论■■

这是比较“标准”的寓言,不用描写人物的内心,只通过他们的言语来“悟透”一个道理。这个道理颇有哲学的意味,虽然只是处世哲学的层面。但这个道理并不是抽象的,“今天天气哈哈哈”是鲁迅身处其时的现实见闻,甚至是当时社会的“流行文化”,所以它又是有着强烈现实针对性的。这就是需要了解本事的必要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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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

这是《野草》里最有小说品质的散文诗,因为所有的描写和叙述都很沉稳,并未有什么诗意语言,比起两周前的《颓败线的颤动》,这一篇少了情绪的点染,多了沉静中的略略的讽刺。框定在梦境中不难做到,真正难做到的,是在此“为所欲为”的“条件”下,却极精细地描写了“死后”的感受。一个假设的前提,又仿佛用文学手法调用了青年时代的医学知识。这是“梦七篇”的最后一篇,是否和如何走出梦境,本是我们想看到的结局,然而看到的却是“我”竟然“坐了起来”。那在《墓碣文》里惊吓到“我”的,“我”也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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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战士■■

这是《野草》里最近杂文的一篇,“无物之阵”中的敌手们的称号、旗号,无不让人想到正在杂文里互撕的论敌。它在《野草》里有位置是因为,鲁迅将现实中与论敌进行的斗争虚化了。“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要有”,是情态表达,“一种”,是需要有更多。“太平”的表象不能阻止战士的战斗。这正是鲁迅希望的态度:韧性的战斗。就像天津火车站的青皮一样,死缠烂打都要两元钱。然而,战斗也有虚妄的一面,一是面对着的是无物之阵,二是战士在无休止的战斗中终究会衰老、寿终。这让人想起“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但这就是战士的品格,最后的抉择仍然是举起投枪。这真是典型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所以,很像杂文的《这样的战士》,同时也很“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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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这又是一则寓言故事。在一种直接给定的情境中,让类型化的人物去扮演各自的角色。需要说明的是,这仍然是鲁迅本人特意看重的作品。《自选集》的七篇里也有这一篇。鲁迅似乎格外看重有点傻气的青年。比如对出版《野草》的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虽然到上海后不久因版税问题徒生闷气,但仍然念他还有一股傻气,终于在调停后继续与之合作。1927年12月26日致川岛信中就说过:“小峰却还有点傻气。前两三年,别家不肯出版的书,我一绍介,他便付印,这事我至今记得的。虽然我所绍介的作者,现在往往翻脸在骂我,但我仍不能不感激小峰的情面。”果真是融文品与人品为一体。他认为中国人最缺这样一种傻气,也少有不计功利、不懂圆滑的傻子。所以他才格外看重这则寓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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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叶■■

这一篇的含义包藏很深,不是鲁迅后来自己出来解释,很难从中精确地读到是送给许广平的寄语。“一叶知秋”,原来并不能等同于“窥斑见豹”,也不意味着“目光如炬”,而是对由青葱而变黄蜡的生命变化的无可奈何,不可把握。从中看到只能在极短暂中与美好相对,有着令人绝望的感伤,但同时,又看到“病叶的斑斓”比起“葱郁”来,也自有其沉稳、缓衰的“优势”。这真是“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野草》的主旋律随时可以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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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血痕中■■

可以看作《纪念刘和珍君》的“余波”,又是在它之上的思想延展。造物主—天地—地球—生物—人类—鲜血—荒坟—苦酒,这由大到小,由茫远到切近的过渡,有一种环环相扣的密集感,又有一种强大的情感逻辑和批判力量贯穿其中。最后,这一切又浓缩成一杯“微甘的苦酒”,让一切处于欲死方生的难耐中。但这绝不是一种末世悲情的宣泄。“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于是又从荒坟出发,到人类,到天地,到造物主。逻辑线索又从小到大推演回去了。这种镜头感的无限延伸和远近变化,以猛士为“轴心”,成对称状。由旷野到天地的描写中,却从来不缺乏精微的细节,深沉的情感,理性的批判。真可谓文章里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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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

从飞机的轰炸中感受死的威胁,同时又在小书斋里感受生命的热度。一册小小的《浅草》如何能承载得起灵魂的重量,实在是敏感到极致才会产生如此重大的联想。仅只是一位青年“默默地给我一包书”的动作中的“默默”,就足以让人“懂得了许多话”。有论者说《一觉》就是《野草》的跋,除去位置的压轴,意象元素上也确有不经意间的“收束”感。青年的魂灵,回答了《希望》中关于“身外的青春固在”的半信半疑;“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鸣动”,这微薄的力量却照见了感激,也印证着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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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痛感和热度恰恰证明,“我”“是在人间活着”。让一切过往,包括梦痕里的故乡,暗夜里的旷野,“皮外的笑容”,“眶外的眼泪”,一切相遇、对峙、告别,统统收束到这最后的“一觉”中。书桌前的灯火,捏着的纸烟,无名的思想,很长的梦,徐徐上升的烟篆,……,场景仿佛又回到《野草》的开篇《秋夜》:“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苍翠精致的英雄们。”两篇作品的结尾简直可以互换而并不改变实质。这是一个遥远的呼应,因为它们是在同一个“灰棚”(“老虎尾巴”)的窗前所做的思考。时间虽然过去将近两年,身外的现实和内心的感受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这也就是《野草》的一致性吧。

|本文原载于《大西北文学与文化》2020年第二辑

|图片来源:《野草:插图本》.鲁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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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阎晶明,长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评论。鲁迅研究方面的著作有《鲁迅还在》《鲁迅与陈西滢》《须仰视才见》,编选出版《鲁迅演讲集》《鲁迅箴言新编》。现任职于中国作家协会。
本书从《野草》的本事缘起,考察《野草》的成因,也从诗性和哲学以及艺术表达的角度,探讨鲁迅对本事的改造、升华和艺术创造,还试图从《野草》的发表、出版流变,观察《野草》的传播史。“箭正离弦”,是对《野草》营造的环境、氛围,情感流动的起伏、张力,以及鲁迅思想的玄妙、精微所做的概括。“箭正离弦”是一种状态,它已开弓,无法收回,但它的速度、方向、目标并未显现。它比箭在弦上有动感,比离弦之箭加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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