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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77回赏析(下):巡按题本,揭露世情真相

 笔更时代 2023-09-14

《金瓶梅》第七十七回:西门庆踏雪访爱月 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这一回有一份抄自东京邸报的公文,那是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举劾地方文武官员的奏报,是西门庆派人花了五钱银子才抄得的。文内举荐了雷启元、周秀、荆忠等十二人,以为他们皆当“亟赐迁擢”;另外,又弹劾冯廷鹄等二人,以为应当“亟赐罢斥”。举荐和弹劾,这本是封建官场中习见的事,这次举劾又属“循例”,那么,这应是一篇寻常的官样文章了。

但是,这份“举劾”的名单中有好几个人是作者花费笔墨进行过刻画的。既然宋巡按表明曾“详加鉴别,各官贤否,颇得其实”,则应当把其中可考的人物与这道奏章对照一番,看是否名实相副,则奏章就不应当作寻常的官样文章看了。

俗话说方以类聚,人以群分,在评说所举官员之前,应先对宋巡按本人进行一番考评。奏报是由他呈递的,他虽说是为朝廷当差,但他个人的品德作风和知人论世的标准是会直接影响到这份举劾名单的。


宋巡按,名乔年,号松原,江西南昌人,出自蔡京门下。他初到清河县,蔡御史(蔡京义子,名蔡蕴)就约他到“本处巨族”、“富而好礼”的西门庆家中“走走”。这样巴结上官的好机会,西门庆怎肯放过。他竟“费勾千两金银”来治备酒席招待。席间的鼓乐箫韶、山珍海味不用说了。临走时,西门庆还叫人把一大桌酒席连同金银器皿共装了二十大抬盒送到巡按府去。又吃又带,宋巡按虽口里说:“这个,我学生怎么敢领?”而推让之间,桌席已经抬送出门了。他走时表示:“徐容图报不忘也。”西门庆因他“只坐了没多大回,听了一折戏文”就走。所受私物也推推让让,不甚干脆,便对蔡御史说:“我观宋公,为人有些跷蹊。”倒是蔡御史对他知之甚深,回答说:“倒也没甚跷蹊处。只是今日初会,怎不做些模样。”

的确,宋乔年久居官场,深谙为官之道。他与西门庆这样的土财阀初次勾结,自然有些扭扭捏捏,装模作样。但他虽摆出一付高官显爵的架子,骨子里却贪图钱财。与西门庆初次勾结得了若干好处,吊起了他的胃口,使他觉得西门庆是一个值得相与的人,便回赠了一份礼,不过是“鲜猪一口,金酒二尊,公纸四刀,小书一部”,比起西门庆所赠,轻得多了。礼虽不重,西门庆却十分欢喜。因为同僚们见宋巡按送礼与他,对他的敬重就“不同往日”了。无形中,宋巡按已经用他的权势地位为西门庆在地方上的霸道张目。


宋巡按既然喜欢下官巴结他,对于上司,他也是决不放过谄媚的机会的。朝廷派殿前六黄太尉到江南迎取花石纲,宋巡按作为巡察地方的高级官员,自然要出面招待。不过他是又想干坏事又想立牌坊。他既想办得排场,又不想拿钱,便让两司八府的官员每人出分例银三、五两,共凑得一百零六两,交与西门庆承办,并借他的花园摆酒。西门庆上次招待蔡御史宋巡按,规模小得多,已费千金。这次宴席,太尉的随行官员、亲随执事,两司八府的文武官员,武弁青衣,“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灿锦,”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规模排场之大远远超过前次,所费钱财,难以计数。

而宋巡按也像西门庆那样,酒席完了还让黄太尉带上一桌金银酒器,计两把金壶,两副金台盏,十副小银钟,两副银折盂,四副银赏钟,两匹大红彩蟒,两匹金段,十坛酒,两牵羊。对于上司,他自是出手不凡。

第一次在西门庆家赴席他还“做些模样”,交游日久,便顾不得甚么体面了。有一次他在西门庆家中见到一座做工精巧的八仙捧寿流金鼎,便连连向西门庆夸赞不已。又说自己费了许多功夫还见不到,又问西门庆何处得来。欣羡之情,溢于言表。这样明确地暗示,西门庆怎会不明白?第二天就派人把东西送到巡按府去了。

朝廷要在东平府买二万银子的古器,西门庆得了这个消息,想独占这宗买卖,便写了一封信,派人到宋巡按处取朝廷批文。宋巡按先还说“昨日都派下各府买办去了”,一见到书中封着十两银子,即刻差快手把批文追回,交付来人带给西门庆。宋巡按看中的岂止是十两银子,他料定西门庆做成这笔买卖是会孝敬他一大笔的。可惜批文还在路上西门庆就死了。


像这样一个勾结地方豪强,收受贿赂的官员,他怎么可能认真关心“吏政民瘼”,“体国之忠”呢?他所举荐的,只能是一些贪官污吏,或凡庸之辈。兵马都监荆忠,宋巡按奏章上说他“年力精强,才猷练达。冠武科而称为儒将,胜算可以临戎;号令一而极其严明,长策卒能御侮”。这完全是吹捧溢美之辞。

荆忠与西门庆、夏延龄、周秀、刘太监、薛太监在清河县结成一党,把持官府,垄断地方,无事花天酒地,有事声气互通。荆忠在书中凡十数回提到他,而无一处“临戎”之事,更无论“号令严明,长策御侮”了。他之为宋巡按所荐,完全靠西门庆疏通。当时宋巡按巡察山东即将期满,不久回京复命。谋官有术的荆忠估计年终会有举劾地方官员之事,就拿了“白米二百石”的米帖子来走西门庆的门路,“望乞四泉借重与他一说”。西门庆满口允诺,便趁宴请宋御史的机会极力保举荆忠,说他“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为了掩盖他和荆忠的私交,说是和他只“有一面之交”,而宋巡按也就慨然许下。这就是他所谓的“亲历省察风俗”。


周秀本是清河县守备,在这次升迁以前,他也在书中多次出现,但只不过是迎来送往,吊丧赴席。既看不出他“器宇恢弘,操持老练”,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将帅之才。西门庆死后,有关他的笔墨多了起来。他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西门庆的宠姬春梅。他虽称“历练老成”,爱的却是春梅“又红又白”的模样儿,“不长不短”的身段儿,还有那双小小金莲儿,把她立为二房,各处钥匙都交她掌管。

这位“钦奉朝廷敕命,保障地方,巡捕盗贼,提督军门,兼管河道”的守备老爷对春梅倒是百依百顺,只是头脑似乎不甚清醒,眼光也不甚明晰。春梅背着他和陈经济苟合,他浑然不觉,还拿出钱财为陈经济娶一房媳妇。春梅和他的仆人周义苟合,他也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当然,他不像西门庆那样沉溺于酒色,也不像西门庆那样飞扬跋扈。


吴典恩本是亏了西门庆才都了巡检的官,西门庆死后他恩将仇报,诬陷吴月娘和玳安有私情。周秀也能仗义执言,当庭痛斥吴典恩,还把他打了三十大棍。不过这也是依了春梅的话才这么做的。看来这位周守备是个无所作为的庸才。至于钱财方面,书中涉及不多,但也有所批露:他奉命去抗击金兵之前,先命两个虞候押了两车厢驮行李细软器物回家去。“原来他在济南做了一年官职也撰得巨万金银。”可见当时官场中流行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话还是适用于他的。

还有那位山东兵备副使雷启元,他受西门庆之托(西门庆则收受了黄四一百石米帖儿和一百两银子)放出了牵涉到一件人命官司的孙清孙文相父子,算是为西门庆做了一次人情。但不久他就和汪参议、安郎中找到西门庆府里来,说是有杭州知府赵某升任京官,他们要借西门庆府里请他,共凑三两银子,请西门庆备办几桌酒席。这是援宋巡按之例,公然进行敲诈。此人可说心细如发,算盘极精。这便是宋巡按称许的“军民威服其恩威,僚幕悉推其练达。”


小至个人,大至社会,往往总有两面。那正面,给人看的一面,冠冕堂皇,令人肃然起敬;然而背着人的一面,却不免让人瞠目结舌,曹雪芹《红楼梦》写的那面“风月宝鉴”,看正面是俏丽的美女,看反面则是丑恶的髑髅,若要不为所骗是应当多看反面的。借此来评说《金瓶梅》所描摹的世态,真是再恰当没有。

《金瓶梅》作者的高明之处即在于:他不仅写了笼罩在官场上那堂皇的冠冕、美丽的光圈,更写出了人物丑恶的原形。譬如本节的这道奏章,便可视为“风月宝鉴”的正面,而书中所写那些人物的实在情形,便是“风月宝鉴”的反面。正面是当局造作出来欺骗人民也欺骗自己的;而反面,则是作者通过洞悉一切的观察之后,用他那支如椽的大笔,充分揭露出来的当时世态真相。正面与反面合起来方为一体,而看清了反面,那冠冕堂皇的正面不就成了一幅充满讽刺意义的可笑图画了么!
这正是作者的真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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