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再读天龙八部,读懂段延庆和叶二娘的恶,就能读懂人性

 笔更时代 2023-09-14
金庸在《天龙八部》中塑造了四大恶人形象给很多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四大恶人中排名后两位南海鳄神与云中鹤这两位恶人身上较多负载了滑稽可笑的东西,而“四大恶人”排名第一与第二的段延庆和叶二娘,则更多地具有变态人物的特性。
“变形”,变的是外在形态,金庸把他们的行为与言论放大、夸张到荒诞怪异的程度,就像用哈哈镜照出他们身上可笑的弱点。而“变态”,则是把人物放在X射线机前,透视出他们扭曲、病态的灵魂。
对首恶段延庆,小说中没有列出他像叶二娘、南海鳄神那般有过不少残忍好杀的事迹,这位“恶贯满盈”的人的“恶”,主要表现在他的冷酷与无人性。只看他处死把兄弟南海鳄神时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就可以知道这个人的内心世界里没有一线阳光。
段延庆的武功居于四恶之首,双腿残废,走路是用两根铁棒代替双足,喉头受伤不能说话,练成了一种腹语术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吃饭时是用手扒开上下两片嘴唇,硬生生把饭团子塞进口中,脸上满是伤疤,肌肉不会动弹,没有表情,看上去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十分令人害怕。
这位天下第一大恶人,本来是一位在深宫内养尊处优的皇太子。只因发生宫廷政变,奸臣弑杀皇帝,使他不仅失去了继承皇位的天然合法性,而且变成残废,流落江湖,虽然从鬼门关上侥幸逃生,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从尊贵无比的皇太子沦落到形同乞丐那样最落魄的人,就好像从天堂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命运的巨大变化带来了心理的突变,段延庆成了一个怀有强烈的复仇心理的变态狂人。他心心念念只记着一件事,那就是一定要重返皇帝的宝座,把属于他的权力夺回来。
可是大理国的皇帝是堂兄弟段正明,段正明英明宽厚,把大理国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谁也不会怀念他这个先朝的皇太子。要想在大理制造政治混乱、以便乱中夺权,那比登天还难。唯一的办法就是要杀死段正明的接班人皇太弟段正淳,使得段正明绝后,那样的话,他这个延庆太子还有线重登宝座的希望。
客观地说,即使段延庆的计谋都能顺利地一一实现,段正淳和段誉都先于他归天,段正明也决不可能把皇位传给他;即使段正明愿意将皇位归还于段延庆,大理国的重臣们也不会同意。
其实,段延庆的计划完全是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没有一丝一毫实现的可能。
但考虑他是个心理反常的病态的狂人,在他心中产生出无论怎样疯狂的念头,也就合情合理了。
段延庆一步步落实他的计划。
他先是将段誉与木婉清关在同一间黑屋子里,给他们服食“阴阳和合散”。目的是使他们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干下乱伦之事,让皇家丢尽脸面。可段正明毕竟是在位的皇帝,手下不仅有忠心耿耿的大臣,又有高僧黄眉大师相助,使得段延庆所谋落空。
接着,他得到了花花公子段正淳与情人阮星竹在小镜湖相聚的信息,急忙率领“恶人”们赶去,指望杀掉段正淳后,自己来做“皇太兄”。
可无巧不巧地碰上了前丐帮帮主乔峰,两人相交一招,段延庆就自知不敌,只好功亏一篑知难而退。
另一个谋求做皇帝的狂人慕容复帮了段延庆的忙,设计把段正淳父子及段正淳的一干情人统统用“醉人蜂”毒晕,一网打尽。
这等于把段延庆通向皇位的路途上的障碍全数清除。可就在这个时候,命运之手又神奇地把段延庆推到了另一个岔路口,原来他一心要置之死地的段誉正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个重大的发现,使得段延庆的内心掀起了一阵剧烈的风暴,他感到命运的不可思议,也感到老天还是公正的。
小说中写道:“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知道世上还有一个自己的亲儿子,喜悦满怀,实在难以形容、只觉世上什么名利尊荣,帝王基业,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可贵,当真是惊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在地上。”
随着钢杖掉在地上那一声响,潜伏在这个变态狂人心底的人性苏醒了。段延庆满腔的恨意在儿子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中怀着巨大的狂喜,缜密地考虑救援儿子的部署,最终帮助儿子段誉用“六脉神剑”刺伤了慕容复,而段誉也承认了他这个父亲。
段延庆奇特的人生历程,是一个人性泯灭与人性复苏的过程。特别是他从一个杀人恶魔变成愿意为自己亲爱的儿子献出一切的那段心理描写,会深深打动每一个善良读者的心。
段延庆之所以变成天下第一“恶人”是残酷的命运所致;而他从“恶人”复归于正常人的行列,乃是亲情催化的结果。
金庸花在段延庆身上的笔墨不多,但对这个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达到人性的深度,反而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亲情,或者说人的感情,金庸在创作时是格外用力的。
《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中也有一个“恶人”式的人物“西毒”欧阳锋,武功很高,作恶很多,论其危害与罪恶,大大超过了段延庆。他专门与保卫大宋的侠客们作对,是洪七公、郭靖、全真七子等人的死对头,可是他对自己的儿子欧阳克与义子杨过,却完全是一个可亲可爱的父亲,其舐犊之情,发于内心、丝毫不逊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位慈父。
金庸在《侠客行·后记》中说:“在《侠客行》这部小说中,我所想写的,主要是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所以石破天与石中玉相貌相似,并不是重心所在。”
他在《神雕侠侣·后记》中也说:“父母子女兄弟间的亲情、纯真的友谊、爱情、正义感、仁善、勇于助人、为社会献身等等感情和品德,相信今后还是长期地为人们所赞美…”
与段延庆的经历相仿佛的,是老二“无恶不作”叶二娘。这位专门残害婴儿的女性,更是一个人见人怕的魔头。她的拿手好戏就是把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抢来,当作玩具一样玩耍,然后弄死了丢在草丛里。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妖气十足的女人,居然是为自己的情做出巨大牺牲的痴情女,而她的身世也有许多令人同情之处。
叶二娘本来是一个好好的姑娘,“温柔美貌,端庄贞淑”。可是在十八岁那年,爱上了少林寺的方丈玄慈,两人偷偷生下一个男孩子。叶二娘对于情郎可谓情深义重,虽然她未婚生子,身处十分尴尬的境地,但为了不连累玄慈的“高僧清誉”,始终没有向外界透露半点信息。最惨的是,她这个视如性命的儿子,却被人抢走了。在金庸小说中,亲情与爱情是人类所有感情中分量最重的,亲情可以使恶人改邪归正,也可使好人变成十足的恶人。根据这个逻辑,失去亲子的叶二娘从此性情大变,变成了一个专门残害婴儿的变态恶魔,在其性格的发展上并不显得突兀与生硬。
纸包不住火,冥冥之中,有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注视着人世间的种种隐秘。也如同段延庆一样,叶二娘在发现少林寺受罚的小和尚虚竹正是自己失踪多年的亲儿子时,她母亲的情感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强烈地从心底进发,叶二娘当众冲了出来,抱住自己的儿子大哭,由此不仅揭开了虚竹的身世之谜,也使玄慈当年犯了佛门大戒的过错得以暴露,更使乔峰找到了自己的父亲萧远山。原来,这都是萧远山在暗中播弄,是他为了报仇,抢去了叶二娘的儿子,丢在少林寺里。使得叶二娘因失子之痛而疯狂,使得玄慈虽与虚竹朝夕相见,却始终不知他是自己的儿子。
小说中,以叶二娘所犯的罪恶,真正是算得上"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了,但她在保护两个亲人玄慈与虚竹时所表现出哪怕沦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也在所不惜的强烈、深刻的情感,却发掘出这个人物灵魂深处未曾泯灭的善性。
如果说金庸笔下的变形人物能够给读者带来快乐的话,那么其变态人物则带给读者喘不过气来的沉重。他们都是因为遭到了人世间最惨烈的伤害、经受了最大的痛苦、心灵上怀有巨大伤痛的半疯狂的人物。而医治这种人物的心灵创伤,使其由邪归正的最佳药方,在金庸看来只有“亲情”这一种最有效。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中,使杀人如麻的“金毛狮王”谢逊的良知复萌,是张无忌初出生时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在《神雕侠侣》中让“西毒”欧阳峰从一个冷酷、极端利己的“坏人”变为“好爸爸”的,是义子杨过发于内心的呼喊。反过来,也是“亲情”的不幸丧失,使心智正常的“好人”变成了心理变态的“坏人”,他的许多小说中的许多人物的经历,都印证了这一点。可以说,“亲情”在金庸小说中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结构故事、塑造人物、烘托氛围、突出主题等等,都离不开它。
从某种角度而言,把金庸的武侠小说看成是亲情小说,那也不过分。
这正是金庸之所以成为金庸的最大特点。洋溢在书中浓浓的亲情,使得金庸小说中的“恶人”不再一概是恶,“好人”不再是一概的好,无论“好人”“恶人”,都是人;也使得金庸小说中那些奇人怪人身上,总是带有与我们普通人心灵相通、情感相融的东西。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