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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九月中旬的时候，早晨的河面上会有一缕缕的白色水汽从看上去就已经显得冰凉的水里升腾起来，这个景象一年一度，大约会有一周左右的时间，每天早晨都出现。 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那一缕缕白色的水汽之间的没有升腾起水汽的地方在干什么？应该是水汽升起来以后有一个聚拢的过程，那些缝隙位置上的水汽已经各自归纳到了旁边水汽的汽柱里去了吧。 早晨河面上有水汽，据说是昼夜温差加大以后，河水中的温度高于水面上空气的温度所致。升腾起来的不是冷汽，恰恰相反，是热汽。这是白露时节的一种大地症候，户外水面上表现明显，容易被发现，还有更广大范围内的事实因为日渐远离了城市人的生活而很容易被忽略。那就是庄稼草茎上的露珠，是菜地里的露珠。 菜地里的露珠因为植被密集而丰富所以在很早的早晨会形成一片晶莹如雨后的普遍之状，实际上在矮矮的白色韭菜花和高大的豆角架之间，在刚刚出苗的白菜和一人多高的紫色秋葵之间，在就要拉秧的西红柿和茄子之上，是漂浮着一层雾岚的。
岚形成的山谷机制在高低不平的菜地里被充分地模拟了出来，那平展展的岚也就在视野的远方被很有层次地注视到了。这是这个季节早晨的菜地里的一种必然会有的景象，它平凡而神奇，不加注意就很容易被忽略，加了注意就会让人击节三叹，造物何以能考虑得如此周翔，在供给人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蔬菜之外，还为从夏天以来就已经形成了早起习惯的菜农提供了这样水汽的盛宴。 水汽的盛宴不能吃不能喝，不被总是为吃喝所累的人以为然。天地不语、造化无言，不管人有没有反应，雾岚都一如既往地在你低头弯腰的时候淹没你，在你站起来背着收获的蔬菜行走的时候打湿你，在你暂时脱离开生活劳作的惯性，有心思瞭望瞭望的时候，以喜悦的心情冲击你日渐枯萎的情致。 早晨的菜园就是一幅有助于人恢复生机的天堂画卷，它四面都是路，从任何一个方向进去都没有卡口，不设检查站；只要你不带包、不拎篮子就不会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夏天的菜都已经熟过了，秋天的菜刚刚发芽。夏天什么菜都长的普泛，一变而为只有对低温有抵抗力的萝卜白菜，杂草渐渐黄老，只有耐寒的几种蔬菜点缀在大地上的秋凉、冬来的景象已经在眼前的雾岚后面等着。 那是北方区别于南方的田园画面，那是需要裹紧了衣服在凛冽的大地里踽踽独行的人生光阴，那也是生活在北方的人之所以诅咒北方、之所以热爱北方的原因。有时候我们盼着能像南方一样湿润和植被丰茂，有时候我们又盼着能有南方没有的干爽净尽。九月中旬的菜园就是这样自相矛盾的盼望之间的衔接，就是只在北方的秋天里才会有的足可后顾与前瞻的节点。 菜园里弥漫着腐烂的菜叶和果实的味道，这种味道大概是所有腐烂味道中唯一让人要努力多吸上几口的，它带有曾经可以食用的蔬菜和果实的余韵，带着长江后浪推前浪式的刷新更新之后又一拨新鲜蔬菜的想象。这样的想象在硕大的南瓜叶子下面白色的、金色的南瓜，在不那么硕大的冬瓜叶子下面更其硕大的黑绿色的冬瓜身上直接被兑现着。 地边上的鬼子姜已经开出了一片小向日葵似的黄花，与架起来的丝瓜藤蔓上的黄花在同一色道里做着毫不气馁的比赛。
对于这些菜园里细节看得多了，难免就会抬起头来遥望一下。菜园的面积肯定没有那么大，可是视野所及还是让你以为菜园和不远的远山相接。从平原上一直到山脚下好像都是菜园，都是这样一种雾岚平展展地横亘在人腰上的神仙气氛。不管是低头看还是抬头走，在菜园里窄窄的小径上，在九月中旬的早晨雾岚里，甚至过一会儿在上午饱满的阳光下，北方蔬菜植被的姿态和气息都是耐人徜徉与观赏的神奇存在。 当秋天的阳光照彻白菜叶子、萝卜叶子，大白菜叶子、小白菜叶子、白萝卜叶子、红萝卜叶子，将白菜叶子和萝卜叶子遍布全身的经络一一清晰地显现出来的时候，这种神奇会因为透明、会因为通透、会因为透彻而打通我们的任督二脉，使我们在大地上的漫行充满了意趣与力量。 秋天的高远和寂寥，秋天在收获之后终于到来的安详，秋天俭省了全部的稠密只剩下明晰的线条的独特构图，都是从九月中旬拉开大幕的。只要你稍微离开一点建筑与建筑、人与人的挤挤挨挨，只要你从郊野里的菜园开始向着空旷处迈开脚步，它们就会一一到来。
每年九月中旬开始，都是我在又一年里最佳的骑车漫游、徒步远行季的开始。由菜园中细心呵护的排列整齐的各式蔬菜开始，到平原深处、山野起始之处的野菊花、大丽花和砍倒以后露着整齐的茬口、散发着甜丝丝的味道的玉米，都是我年复一年愿意一看再看的风景。 它们的如期而至，常有常新，每一次到来的都不是屡见不鲜的重复而是仿佛第一次看见的惊喜。季节的轮回和年轮的叠加赋予人的是在思考和创造之后的丰富与阔大，好像一向只需基于身心健康的人生由此获得了登堂入室于高远之境的密匙。 九月中旬的菜园，不论是自家的小地块还是农场的大规模种植场，都在这样的意义上对人有时不我待式的吸引。不知不觉中，它已经成为自己积多少年经验摸索出来的，妥置人生的全部自动机制中的重要一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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