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贾宝玉借丫鬟春燕之口说了这么一段：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看《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的时候，少女黄蓉和中年黄蓉形成了鲜明对比，想到贾宝玉说的那段话，竟觉无比熨贴。 那个持桨荡舟而来，灿若白雪、容颜娇艳、亦正亦邪的灵动少女，成了一个再俗气不过的妇人。少女的娇横可爱变成了刁蛮无理，聪明伶俐变成了圆滑世故。 她成了一个溺爱子女、疑心重重、气量狭窄的中年妇女。岁月大抵无情，带走了一个女子最为动人心魄的魅力。
从俏黄蓉到郭夫人 少女黄蓉惹人喜爱的一点，就在于她的“邪”，行事三分乖张七分伶俐，狡黠可爱。这个明显被黄药师惯坏的女孩，因为被父亲说了几句，便觉得受了天大委屈，扮做了小乞丐离家出走。 郭靖在张家口遇上因为偷拿馒头店家呵斥的“小乞丐”黄蓉，心生恻隐，解囊相助。而黄蓉却有心“讹”这个老实人，铺张浪费点了许多珍馐美味，同时开口要了郭靖珍爱的汗血宝马。然而郭靖不以为意，解围、请客、送氅、赠马慷慨真诚，这份憨直善良一下子打动了黄蓉的心。 黄蓉博古通今机智过人，精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不但琴棋书画信手拈来，还有一手绝妙的好厨艺。她刁蛮娇嗔、玲珑剔透，充满了少女的灵动活泼，智慧和美貌的形象成了很多读者心中的白月光。 黄蓉对郭靖的爱，不因为她自身优越而盛气凌人，反而是暗暗相助，收敛锋芒。郭靖的武学成就，离不开黄蓉的扶持。她用自己可以媲美御膳的厨艺，吸引着洪七公的口腹之欲，哄得洪七公不得不心甘情愿地传授郭靖降龙十八掌，菜名更扣诗意：“二十四桥明月夜”，“玉笛谁家听落梅”……
黄蓉身上有一种对礼教世俗的反叛。丘处机要把穆念慈嫁给郭靖，她不高兴就反唇相讥。江南七怪刚开始不让郭靖和她往来，她便变着法骂他们。 黄蓉被裘千仞重伤后，郭靖经瑛姑指点去找隐居山林的一灯大师救治，遇到一灯大师的徒弟书生朱子柳。朱子柳说“《孟子》书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黄蓉被郭靖背着是行止有亏。黄蓉却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驳得朱子柳哑口无言。而黄蓉和朱子柳也因为彼此的学识而成为忘年知交。 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黄蓉，到了中年，却忘记了自己当初的少年锐气，曾经最不屑于礼教规矩的她，却成了坚定不移的卫道者，以师徒之恋逾越礼法为由屡次拆散杨过和小龙女，以“有其父必有其子”为由，否定杨过的秉性人品，甚至于杨过几次三番救郭芙、郭襄都被她认为是别有所图。 作为一个母亲，黄蓉无疑是失败的。女儿郭芙被她宠溺的无法无天，任性妄为。毫无底线的维护和放任和现在的熊家长如出一辙。郭芙对杨过的态度比黄蓉更加恶劣，甚至砍掉了杨过一条手臂。这个智商欠缺的女儿，其实性格很像少年时的黄蓉。只是郭芙没有黄蓉的谋略和学识，辩才和能力，因而只剩下面目可憎的骄纵跋扈。 人到中年的黄蓉，没有了少女时的古灵精怪，变得端庄持稳、行事有方。初读《神雕》里的黄蓉形象，太过强烈的性格对比，会有一种人物断层的感觉。黄蓉一下从遥不可及的完美女性形象跌落成和中年妇女一般无二的俗气，这种失落感也是让很多人无法接受中年黄蓉的原因。
从妖女到女侠 身为黄老邪的女儿，黄蓉也沾染了黄药师的邪气，什么仁义慈悲，正邪是非，全不当一回事。少女黄蓉算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凡妨碍威胁到她和郭靖的，她的行事都很果断狠辣。 她因为心中不快，有意滋事解闷，便拦下一对财主夫妇的轿子，用蛾眉钢刺割下财主老婆的左耳；听闻丘处机要将穆念慈许配给郭靖，心下忿恨，设计将穆念慈引到林子里，要毁她容貌，幸好穆念慈表明她对杨康的心迹，洪七公暗中阻止，才逃了一劫；欧阳克虽然狠毒，对黄蓉却一往情深，黄蓉正是利用欧阳克的痴情使计用大岩石压断其双腿；郭靖受伤后，黄蓉带他藏在傻姑家的密室，担心傻姑说出去，即使知道傻姑是大师兄曲灵风的女儿，仍然起了杀心，因怕郭靖日后不原谅他，才就此作罢。 至于行侠仗义、家国情怀，黄蓉也不曾想过。 她与郭靖荡舟太湖时，曾说过“从前范蠡载西施泛于五湖，真是聪明，老死在这里，岂不强于做那劳什子的官么？”少女黄蓉心中，只装下她和郭靖的小情小爱，更向往二人过自由自在闲云野鹤的生活。
而郭靖和杨康的父亲都是宋代名门。他们的名字是根据“靖康耻，犹未雪”来取的，这是为了让他们记住靖康之耻，要他们不忘报国恨，洗国耻。 郭靖虽长于蒙古大漠，却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仁义礼智信是郭靖恪守的准则。郭靖的母亲李萍，更是时时提点郭靖宋人的身份，忠于自己的国家。成吉思汗意图覆灭宋朝，以李萍生命要挟郭靖南下征宋，刚烈的李萍以死明志，断了郭靖孝心，死前嘱咐郭靖一生要无愧于心，不负国家。 黄蓉正是在郭靖这种宅心仁厚悲悯苍生的感化下，爱屋及乌，渐渐成长为一个心怀天下的女侠。在见证战火流离兵连祸结之后，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其后黄蓉殚精竭虑陪着郭靖镇守襄阳三十年！真正做到了郭靖所说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黄蓉生育郭襄、郭破虏时，正值蒙古大军兵临城下，危急关头，郭靖身负重伤不肯抛下黄蓉先行撤退，这时黄蓉字字铿锵地说"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郭靖立马放下黄蓉的手说：“对，国事为重！”这种大仁大义的风骨气节叫杨过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也因此引导了杨过从一个武士到侠士的升华。 从“小家”到“大家”，黄蓉的成长清晰可见，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迟早要成为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黄蓉的成长像任何一个女性的成长一样，随着身份的转变，担在肩上的责任也愈重，承担这些责任的同时，就得让度自己的天真和那些不落定到生活中去的美好。黄蓉无疑是世俗的，但她作为丐帮帮主、为人敬仰的大侠郭靖的妻子、惹是生非的郭芙的母亲，容不得她随心所欲、我行我素。
黄蓉的成长 读者的成长
也许，黄蓉这血肉丰满的描写，给了她更为真实的人性。作为读者，到底还是有了私心，希望那个记忆里的女神永远葆有美好、不会长大。 其实这种不希望黄蓉人到中年的私心，多少是出于一种对于自己成长的惶恐与无力感。我们都是被时间推着向前奔走的人，那些娇艳的容颜，做梦的年纪，全然天真的初心，都像列车疾驰时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短暂、仓促却只能无奈地看着它们消失于眼前。 人的一生本就是被切割成一块块的阶段，每一个阶段都是一个全新的自己。立在光阴的两头，少年的自己和中年的自己遥遥相望，互相都陌生到不敢相认。生活一点一滴积蓄的历练，在悄然不觉中打磨出一个全新而陌生的自己。 当一个奔波于工作与家庭间神情困顿的女性，当一个在菜市场锱铢必较讨价还价的女性，当一个为养育孩子而衣衫蓬乱心力憔悴的女性，当一个陷在糟糕的婚姻关系里歇斯底里的女性，忽然间看到少女时的自己出现在眼前，那一瞬间会不会错愕不已？会不会被自己曾经的美好映照得黯然失色？会不会内心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哀：我怎么变成了曾经最不想成为的自己？ 所以，我们执着于记忆中的美好。书籍里虚幻的完美角色远离了人间烟火，不染俗尘，永远完美的的存在着。金庸武侠里，杨过和小龙女携手飘然而去，令狐冲和任盈盈相偎归隐，虚竹和梦姑隐迹江湖，张无忌和赵敏远走蒙古……
一段好的爱情会在适当的时候戛然而止，就像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以后的柴米油盐是泼墨留白，给读者一个幻想的空间，余韵悠长。 黄蓉却在该留白的时候又出现在读者的面前，赤裸裸的展示出一个妇人的种种俗气。书里的虚幻猝然间像极了生活，无比真实。既违背了少年人对完美女性的向往，又打击了中年人对美好的缅怀。 黄蓉自幼丧母，从未享受过母爱，所以她不知道如何去做一个妈妈，只是将自己所有的爱都倾注到女儿身上。黄药师对黄蓉自小颇为放纵，桃花岛都是哑仆，她不懂的如何去爱一个人，是郭靖让她逐渐柔软，同样也是为了爱，强大的黄蓉甘心情愿成为郭靖身后的贤内助。 当日，杨过身受情花之毒重伤，裘千尺以黄蓉的人头为要求来换解药。即将临盆的黄蓉为了请求小龙女和杨过保护郭靖，自愿等生产后奉上人头。小龙女不解其因，黄蓉柔声道：“你爱过儿，胜于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只要他平安无恙，你自己便死了也是快乐的，是不是？只因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这般。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心爱子女，不逊于夫妻情义，我只求你护我丈夫女儿平安，别的我还希罕什么？”这种为家庭全然的牺牲，令人深为感动。 看中年黄蓉这个角色会有一种后知后觉的喜欢。会逐渐生出身为妻子、身为母亲、身为事业女性的惺惺相惜。正是因为有了黄蓉细致入微的付出和打点，郭靖才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他单纯的秉性和赤子之心。正是因为有了黄蓉的明理大义，才能让郭靖不拘泥于爱情亲情，在民族大义面前毫不犹豫的说出：国家为重！ 中年黄蓉的角色，只有跟着黄蓉一路成长的人才能体会这个角色的出彩。不是她变得不可爱了，而是我们很多人自己，也变得不再“可爱”。说到底，还是对自己无奈妥协于生活而又无处安放的一点不甘和叹息吧。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