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 街口大桥头、科技楼前、妇儿中心旁,木棉树把自己开成一束巨大的火把。木棉花硕大肥厚、绒毛密布,并以极具侵略性的鲜红向花间宣告王者的降临,同时也逐渐扫去人们心头积压多时的阴霾。一个多月前,天降瘟疫。小区封闭、店铺关门、街道冷清;一个多月后,鏖战渐见分明,封闭的城市逐渐回复生气..... 我忽然想起了木棉古村落的两棵老木棉树。我最后一次见到它们是戊戌岁末,那时它们结满了青涩的指头大小的花苞。两个多月过去了,想必现在也是满树红花!可惜封村,我只能遥想它绽放的芳华了。 瘟疫的封锁,不但封锁了人们的生活,也封锁了我写作的热情。从采访木棉村第一位老人谢榕新,到最后一位老人谢何卜,我几下木棉,经历了一次时间跨度最长的乡村史记写作。直到五月份,线装书君对我说,线装书《从化乡村史记》之二的开印,就等你《木棉》收官啦!这犹如在我脑壳顶猛拍一掌!把我“拍回”戊戌岁末的木棉树脚下。 那两棵老树,是木棉古村落最老的木棉树。树龄超百年、树围三人抱,矗立在西门旁、永坚书室前。两棵老树枝干互为伸展,在老建筑的上空交织出一幅苍远高古的秦晋画卷。永坚书室坐东面西、两进,硬山顶、凹斗门。两侧为青云巷,巷门灰塑蟠桃。左巷曰“文明”,右巷曰“翰墨”。二进为“悠达堂”,立于民国丙辰年(1916)。永坚书室最早建于清中,为当年木棉子弟治学场所。木棉村类似的私塾还有不少,如宝珊书舍、文植公书舍、永宽书室、致堂书舍等,木棉村当年好学之风可见一斑;而木棉村古建筑前栽的木棉树还有不少,如东、北门楼,清逸堂、榕溪公祠、谢氏大宗祠门前等,此村偏爱木棉可见一斑。木棉村也因为遍植木棉,有别于其他村种植榕树,而成为其“木棉”村名的来由。 木棉村距小城以南13公里,属太平镇,曾叫红棉大队,辖14个自然村。区域东至鱼良头,南至乪车,西至龟咀,北至李家铺,面积近4平方公里。木棉村人口八千人,是从化数一数二的大村,人称“万人村”。姓氏有梁、陈、李、谢、廖、邝。梁姓人元朝时已落脚木棉;陈姓人原英、原显、原达三兄弟于元末从番禺燕塘迁木棉西岭村,另一支陈姓人于清光绪年间由花都狮前迁木棉塘肚村;廖姓人则定居于木棉合记村、大兴庄村,均由西岭村迁至该地。如今,梁、陈、李、廖等姓人口发展不多,唯独谢姓人丁兴旺成为最大姓。 木棉虽然叫木棉,但谢何卜老人告诉我,它最早是叫“连塘”的。老人身材矮小、面如满月。他是原村里的老支书,人称“何卜仔”,叫得虽嫩,但已九十高龄。他九岁丧父,与母亲及弟弟三人相依为命。乞讨、看牛、耕田,为生存苦活做尽。解放前阿卜随叔父到广州的毡帽厂打工,解放后回乡参加土改。他出身贫苦、思想上进,20出头就先后入团入党,25岁就当上副乡长。从60年代到80年代,他当过村社干部,直到80年代末辞职回乡,在家务农种菜,一晃30多年过去。我找到他时,他正在自家独居小楼的院落前喂鸡。一楼有两间房,一间自己住,一间鸡住。其实院落大部分都是鸡的“地盘”,他反倒给鸡“包围”了。老人对木棉村的历史娓娓道来,其中“连塘”的叫法,形象地反映了木棉当年的地貌。 木棉村以前四周被大大小小的水塘包围,只有东门“东阁”、南门“南跃”、西门“西园”、北门“北拱”四大向有出路。这些水塘是河流泛滥的产物。木棉村至今流传一首童谣:“禾塘庄,小儿郎,骑牛过海又过塘;堂陂前,水车转,阿叔驶牛去耕田,田头过,隔海边,阿婶摞草要搭船;船头望,天苍苍,白鹤飞过沙尾庄……”这是一幅木棉式的田园牧歌图画:大人小孩骑牛过河又过塘,女人割草结伴乘船归,树密草深惊起鹤纷飞。童谣描写的景象大多与水有关,当中说到的“海”,便是流溪河。木棉村夹在“一山一水”之间的木棉平原。流溪河呈“W”型从村的东南面蜿蜒流过,白石山、观音山、梅田山、西岭组成的小山脉在村的西北面一字横亘。木棉古村坐落于小平原中心,九纵十三横的旧民居东北至西南梳式排列,祠堂、书舍、庙宇环布边缘。村落形状就像一只瓶底朝西北、瓶口向东南的宝瓶,瓶中似有天上之水,源源不绝地倾倒在流溪河中。木棉古村落西南面环抱瓦岗林,北面是老虎窦,都是古代茂密的原始森林。瓦岗林是雀鸟翔集的“小鸟天堂”,老虎窦却是老虎吃人的“人间地狱”,但这些都比不上狂怒时的流溪河。清咸丰二年(1852),木棉下了十天十夜的暴雨,东北面的堤坝被洪水击穿,木棉村成了汪洋泽国,南面靠河的民居洪水淹到门楣。洪水退后,木棉村外围就留下大大小小的水氹,大的居然有百米宽数米深。大水氹是木棉村无力抵抗自然的证据,但也是“祸兮福之所倚”,它又是上天赐予的天然屏障。此后,木棉村民依靠聪明才智将“变害为利”发挥到极致,储水、防火、防盗、灌溉、泄洪、养鱼,都靠它们了。 木棉村民还利用流溪河水建造水车汲水荫田。当年的河流沿岸,矗立着几十轮巨大的木水车。吱吖声动,将河水源源不断地抽到良田,最多一处有八轮水车同时转动。时光流转,水车消失,却留下今日“八隆车”的地名。为了让高处的良田也得到灌溉,农民每年都将表土挖开,担到外围堆放。久而久之,田地之间就堆起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土墩,留下如今柿仔墩、田墩等地名。 流溪河分隔两岸,村民过去出行靠乘船。耕作趁墟割草,都要乘船。木棉村在龟咀、神岗墟有两个横渡,村民来往两岸要乘“横水渡”。这是一种简易小木船,一次能载20多人。船夫谢星林当年摆渡过无数人。他长篙在手,一舟平浪。每年秋分,三百洞山上的野草日渐枯黄,又到割“八月草”的好时节。村妇们天没亮就结伴同行,乘船过河到河对岸的三百洞山割草。清康熙年间从化县儒学署教谕王壮猷有诗赞曰:“蓬松高髻上山头,割草全凭利器收。但觉初三新月白,输她腰带一镰钩。” 1958年,一条可通汽车的大木桥飞架神岗墟与木棉村两岸,村民靠船出行的日子成为历史。打桩队和懂木艺的村民齐上阵,斧凿刀锯,几个月就架好大木桥。1965年,广州市长曾山视察神岗,地方提出要新建一座神岗大桥。木棉村人、原神岗公社书记谢榕新是当年建桥的指挥者之一。谢老今年已90岁高龄。我到其家中拜访,见他仍精神矍铄、声如洪钟,戴上老花镜还能看到报纸的小字。1952年,谢榕新被组织作为先进对象保送到南方大学读书。时值土改轰轰烈烈进行,他只读了三个月就回乡,被组织分派到吕田搞土改。50年代末,先后在吕田、神岗任乡长。70年代初主政温泉。1975年进入从化县委班子,直到1989年在县政协副主席任上退休。说起当年建桥往事,谢老还记忆犹新。当时建桥一无经验二缺资金,建桥大军就地取材土法上马,第一个要啃的“硬骨头”是筑桥墩。水中打墩要筑防塌墙,一个桥墩就要耗费上千个沙包。此时人称“木棉鲁班”的谢炳其想到了替代方法,用满山遍野取之不尽的狼箕草作沙包的部分填充物,既增加韧性又节省一大笔开支。建桥第二个要啃的“硬骨头”是打桥桩。 此时来了由木棉村民自发组成的打桩“援军”。他们自带干粮,抡槌奋战,硬是将1000多条大木桩稳稳“钉在”流溪河底。14个月后,一条6米多宽、234米长的石拱大桥长虹卧波,木棉村民奔走相告,喜若过节。从1966年建成到2002年自然坍塌,神岗大桥屹立流溪河36年,成为一代木棉村民战天斗地的精神象征。 如今,一条新桥早替代昔日的旧桥继续方便两岸往来。流溪河温情脉脉地在桥下流淌,不再变得狂傲不羁。发源于从北山区的流溪河一路南流,贯穿从化全境,最终在白云区汇入珠江。它像一条蛮龙,在流到神岗平原时呈现了最剧烈的河道变化,一如木棉村云谲波诡的百年风云:执法者与作奸犯科者、英雄与土匪、留洋博士与一介草民的故事汇于一处剧烈上演;流溪河还像一条脐带,让相距百里的两地血脉相连..... 我再进木棉,已是庚子春。这次我要找寻“木棉”二字最早的证据。我在从化中学利杰辉老师的牵线下,联系到了热心村史的谢伟诗。他是机关干部,四十出头,近年致力于木棉村史修编。我们约定在木棉村东向见面。 木棉古村落坐西向东。村前有一棵大榕树,榕树外有一个风水塘。从北到南依次分布着乐善里、梁木巷、敦和里、仁和里、上马石、协成里、福厚里、居仁里、乌衣巷九条巷。我从北门进入,来到东门的村落。约定的几位老人已坐在羽善西公祠前的横头凳上闲聊。远处忽见一小电驴疾驰而来,车上的老人把脚一伸,就刹在我面前。说,我买菜去了,来迟啦!来人叫谢达兴,人称“肥仔兴”。兴叔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小心翻开包裹的塑料纸,原来是谢氏老族谱的复印件。兴叔头戴一顶白色鸭舌帽,身穿一件黑色大棉衣。一字花白胡,身材肥胖。兴叔今年78岁,或是身材亘古未变,花名从年轻叫到老。20岁前在车站卖过票、当过拖拉机手;20岁后回家务农,晚年煮饭带孙。兴叔热心村务,手头的老族谱虽然是复印件,也为数不多了。 我们先从羽善西公祠开始参观。这个祠堂名有点怪,原来“羽善西”不是姓西名羽善,而是包含了谢氏三个太公的名字。祠堂坐西向东,三间三进;硬山顶,龙船脊。一进左右构件为石狮擎托虾公梁、石板月台。大门的石门额阴刻“羽善西公祠”五个雄健行楷大字。一二进有西式拱门庑廊相连,拱门之上有《商山四皓图》《老少平安图》壁画,画的是汉初四隐士、五子戏老,蕴含无为、多子、长寿的吉祥含义。二进中堂高悬黑底金漆“济凤堂”木匾,落款“二十传裔孙谢廷钧敬书”。三进为谢氏祖宗神堂。羽善西公祠解放前作过私塾,60年代做过榨油厂、荔枝干加工场,70年代做过大队部,如今为老人活动中心,见证了木棉村不同时期的历史。 羽善西公祠的背后是全村的制高点德仁公楼,这是一幢四层四方的锅耳墙碉楼。1950年3月,盘踞在木棉村的一股土匪袭击司南乡政府,乡干部撤退到德仁公楼。土匪欲放火烧楼,被村民阻止。县武装部派兵增援,驱散了土匪。 羽善西公祠的南侧是全村最老的建筑五岳殿。“木棉”二字最早的证据就以嵌头联的形式镌刻在石门框两侧:穆穆威灵光万户,绵绵德泽普千家。“穆”“绵”二字,正是谐音“木棉”。五岳殿有“梁家地、谢家屋”之说。其原址在老虎窦,村民得风水师指点,说东门的梁家地是吉地。谢姓人向粱姓人买地建庙,又怕梁家反口。风水师指点迷津:在大梁上刻字,是为“大梁压小梁”,再容不得梁家反口。如今五岳殿的大梁上果见明、清刻字,最早的刻字为“明成化六年(1470)重建”字样。当初为求神佑,如今成了断代“活化石”。 五岳殿坐西向东,三间两进。首进四柱,迎面一张供案;二进八柱,又是一张供案。大红木柱矮而粗壮,明代建筑气息扑面而来;供案后的石香炉香灰满泻、大殿顶层熏黑,正是香火鼎盛的明证。大殿两侧墙上挂满了镌刻人名的木匾。木棉村凡年满五十周岁、同一年出生的村民均集体刻名上匾,以告祖先。最后为神台,分三层供奉神像。洪圣、车公、太保、土地等诸路大神分踞上下,中间一层供奉《封神榜》的“五岳”:黄飞虎、嵩克虎、文聘、崔英、蒋平。木造像原为名贵的香樟,破四旧时全部烧光。每年的春节来临时,“五岳”中的其中一岳就会被请出庙宇“活”一回。 正月初十一,一列队伍在燃烧的松明火指引下冲破夜幕,疾走在青砖灰墙下。神像端坐在四人抬的木椅上,合着抬像人的肩膀有节奏地上下跳动——这是木棉村一年一度的“游神”习俗。数十名青壮年跟在神像后鱼贯而行,神情虔诚而严肃。偶有顽童躲在黑暗处、墙角处、屋顶处飞来小石,游神队仿佛有神功护体,众人毫发未损。游神队从东门出发,环走村落一周,连走四圈。游神前,众人先吃茨菇炆猪肉,寓意丁财两旺;游神后,众人回到东门,争抢族长抛下的甘蔗,寓意来年生活比蔗甜。从年十一到年十四,四大向的村民各有一次游神的机会。有一年,北向的村民永久地失去了这个机会。游神队不慎跌断了神像的一支手臂,被视为不详之兆,因而整个北向村民被褫夺了游神的资格,游神也改为从年十二开始,从四天变成三天。到了年十五,是元宵节,也是一年一度盛大的庙会。如今游神习俗已消失,闹元宵却保留下来。白天,逛庙会、打功夫、舞醒狮;晚上,吃大餐、掷彩门、烧烟花,欢乐延续一整天。 五岳殿的南侧,是和耀陈公祠。再南,是梁木巷与敦和里之间的文植公书舍。大门两侧隐约可见朱红大字: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木棉村很多有建树的族人多从这里启蒙走出。文植公书舍南侧,上马石、协成里之间,又见一间永宽书室。而协成里更了不得,它是清康熙朝进士张德桂的出生地。我好奇地钻进巷子一探究竟。碎瓦厚厚铺了一巷,合着脚步依次清脆破裂;狭长的捕蛇笼置于隐处,内里却空无一物;飞来榕和无花果野蛮生长,成为破屋的“主人”。有的门后探头、有的破墙将倾、有的俯伏墙头。数支榕根交织勾搭墙头,如伸展大腿欲跨未跨,这不正是从化版的“吴哥”么!张德桂的曾外祖父是木棉村人李非匏。李公屡试不第,在家修身。当年有藩王拥兵入粤,欲在从化县城铸大炮,又想将木棉变成养马地。李公挺身而出向上力陈民之艰苦,最终让藩王打消念头。李公后又捐建文峰塔、从阳书院。或是李公积德,他的女儿李氏嫁与锦峒人张朝玉,生子张云从;张公娶木棉谢氏,生子张德桂。他出生在木棉,从小被外祖母抚育,言传身教终成大器。李氏活到百岁,被皇帝赐御书“人瑞多祉”,其子张云从也活到九十五,是过去罕见的长寿家族。 与协成里相距不远的乌衣巷著存堂,是另一位进士谢廷钧的出生地。堂前竖一块石碑,镌刻“同治十年(1871)辛未科进士谢廷钧立”字样。谢公在外地当官,清光绪年间两度衣锦还乡,出钱重修羽善西公祠、五岳殿,并为羽善西公祠题写“济凤堂”牌匾。清光绪十二年(1886),谢公出任四川射洪县令。他在射洪为官12年,正直清廉,被当地百姓称作“谢青天”。他还修撰《射洪县志》,传承地方历史。因积劳成疾,谢公在任上辞世,年仅五十岁。射洪百姓涌集街头、泣声相送。谢公育一子六女,均留居蜀地。 著存堂的后面是武略第。坐北向南、两路五幢,是武举人谢兰芬故居。谢兰芬自小高人一头、天生神力。十多岁时放牛,有贼人欲抢他的牛。谢兰芬不慌不忙说,等我把牛洗干净,给你卖个好价钱。他在塘中把牛洗净,然后高举过头说,拿去吧!贼人吓得落荒而逃。清同治三年(1864),谢兰芬高中武举人。 在著存堂拐了一个角,就到了古村落的南向。著存堂以南一百多米是木棉小学,学生现在放假了,校园静悄悄。南向依次分布致堂书舍、清逸堂祖祠、榕溪公祠、谢氏大宗祠等古建筑。在清逸堂祖祠旁,有一幢旧民居传出锯木钉板的声音。这幢老房子为五间两廊、硬山顶式建筑。我循声入内,只见几名村民在屋内“执水漏”。其中一人面容清瘦、略谢顶,叫谢柏池,今年63岁。而他的曾祖父,就是当年以孝行惊动光绪皇帝的大孝子谢树藩;谢树藩的父亲叫谢相玲,育有三子。谢相玲早年以种西瓜为生,勤劳节俭积攒不少钱,买田买地还种了很多荔枝树。有一年,谢相玲病倒不起,久医无果。谢树藩携两个兄长到自家荔枝林向天祷告:愿折寿十年,以续父命。话音刚落,行雷闪电、天降大雨。谢树藩淋湿了身病倒不起,两天后就去世了。或是谢树藩的行为孝感动天,他的父亲竟奇迹般病好,并活了十年。谢树藩有一个叔父在增城当县令,将此事上奏朝廷。光绪帝闻后下旨建牌坊以示表彰。如今,牌坊依然屹立在龟咀石塘岭的一片荔枝林边、西灌渠旁,为通高三米、四柱三间、柱顶立狮的花岗岩牌坊。正中坊额阳刻四个楷书大字“孝行流芳”,两侧坊额分别阳刻“入孝”“出弟”,两侧柱联曰:圣朝㠯孝治天下,大夫不虚生世间。谢树藩死时年仅33岁,他育有两女,还有一个遗腹子。亲人把他埋葬在自家的荔枝林。说来也奇,谢树藩葬身之地的一棵槐枝荔枝树长得出奇的快、出奇的大,最终长成一棵高12米冠幅30多米的巨型荔枝树。立在树下,遮天蔽日,一支低矮的树干横生如蛟龙出海。2004年,这棵树被评为“荔枝皇”,入选大世界吉尼斯之世界最大荔枝树。 榕溪公祠和谢氏大宗祠之间,有一座三层楼高的苏式建筑,大门前有两根罗马柱,为木棉公社礼堂。它由德仁谢公祠改建而成,曾是全村主要的公共活动场所,集会、放电影、做大戏、搞晚会都在这里举行。 谢氏大宗祠是整个木棉村谢氏的祖祠,曾做过学堂、礼堂、粮油加工厂。祠堂坐东北向西南,三间三进,首进形制与羽善西公祠无异。石门额阴刻“谢氏大宗祠”五个端庄楷书大字。大正两边有1米高的抱鼓石。首进横梁承子木雕极尽华美,有双狮对舞、喜鹊戏梅、麒凤相嬉、白鹤渡波。二进有一座新造的水泥牌坊,上书“宝树流芳”。相传东晋年间孝武帝驾临宰相谢安的官邸,见其庭园中有一株挺拔大树,遂说:“此乃谢家之宝树。”谢氏于是以“宝树”为堂号。木棉村也有两棵“宝树”:一棵是道德之树“谢树藩”;一棵是“荔枝皇”。三进有木屏风,高悬“去矜堂”木匾,告诫族人要戒除矜持自大。三进有个侧门,进入偏室内有乾坤:一张落满灰尘的神桌上立着7尊兵偶,最大的一尊头戴官帽、身穿绿袍、脚蹬黑靴,手牵一匹白马,显得器宇轩昂。这尊木偶,藏着木棉谢氏始祖的“秘密”。 事情还是要从马儿说起。谢氏清明祭祖,必备马一匹,这是为了纪念“太祖驾马而迁也”。南宋年间,谢氏先祖为避乱南迁南雄。至宋咸淳年间,有谢氏后人谢芳圃官至南雄路总照磨,生一子谢忠卿,又名六郎。宋咸淳八年(1272),爆发“胡妃之祸”,连累珠玑巷。民众惊恐,大批南迁。六郎是孝子,什么也不带,就带上父亲的金埕“只身驾马南下”,来到杨五都羊眠岭(今从化牛心岭)稍作停留。次日一早,六郎惊奇地发现山脚下添了一座“新坟”:原来其父金埕一夜之间被白蚁衔泥覆盖,状如坟墓。六郎知是天意,也只好拜别金埕继续南下,最后落脚番禺慕德里司大田村(今白云区江高镇大田村),成为大田谢氏始祖。这条村也在流溪河边,过去常年水患,但也因积淤厚泥而拥千顷良田,因此村子称作“大田”。到了明宣德年间,大田谢氏竟又重演了与 “先祖避难”相似的一幕。 事情要从一堆秆堆说起。这次避难的人叫谢子达。他是大田九世祖谢朝卿的三儿子,人称“九十官人”。有一年天寒,谢子达到屋外的禾秆堆取料生火,结果一禾叉下去,秆堆内传出惨叫声:原来他的一个嫂子躲在里面取暖。谢子达惊恐万分,以为错手杀人,连夜逃离大田村。他只身沿流溪河上溯,一直来到祖先落葬地。谢子达先落脚元洲岗村。有一天上山打柴,见到河对岸的木棉村土地平坦,遂落脚于此,成为木棉村的始祖。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的一次偶然的避难,后来竟开辟了从化一方文风斐然、人才辈出的水土。 子达公在大田生有四个儿子,来到木棉后,连娶罗、贵、万三房,才生了一个儿子谢处士,故称“三官人”。 谢氏初在木棉香火寥寥,三官人三代单传,到了六世祖谢观举香火爆发,一口气生了8个儿子,后人称木棉“八大户”。前叙中的“羽善西”,就是指号称“羽化”的长子谢胜真、号称“善士”的次子谢宗真、号称“西溪”的四子谢缘真。七世祖胜真公继续发力,一下生了6个儿子,后人称木棉“六大房”。木棉谢氏多为观举公之后,如今竟发展到近万众。 离开谢氏大宗祠,又回到前述中的西门、永坚书室。西向边上,屹立着一座百年碉楼“墨西楼”。它建于民国十三年(1924),四方四层,集防卫、居住于一身。墨西楼旁,是宽阔的西灌渠,从这里西行数里,就来到龟咀。 龟咀的地形状似一只乌龟把头伸入流溪河,人称“下水龟”,故名“龟咀”。它得水之利,早在明朝已是官渡。龟咀渡筑有高台,台上有小庙,坐东北向西南。两侧有联曰:龙脉真成千载旺,龟山结作万年昌。是为镇水口、保平安。高台下,一条青石板梯级延至河边。码头为红砂岩石岸,石材取自离码头数百米的螺岗。岗顶至今留有百米长、数十米宽的采石深坑,潭水常年不竭。石岸长年累月经缆绳刮擦、竹篙敲击,竟也留下道道深痕和点点凹印。当年千船竞渡、樯帆如云的景象仿佛又扑面而来:木船满载荔枝、柴炭、牲畜南运,把省城的盐油、日用品运回。当年邓伙桂、禤妹是龟咀渡上的夫妻档。两公婆起早摸黑撑船为生。他们将吕田的木炭运落广州,把广州的白糖运回龟咀街口。又是王壮遒有诗赞曰:舟行激水响淙淙,下桨上竿势未降。独有船家勤食力,晨开暮宿话蓬牕。繁华的龟咀渡,逐渐形成前渡后店的龟咀圩,清代达到鼎盛。逢五逢十圩,赶圩者来自木棉、银林、上塘四面八方。有本地农民挑着担来卖谷米,有客家佬推着独轮车来卖木柴。还有豆腐档、鱼肉档、阉鸡档、赌档,三教九流、应有尽有。龟咀圩有三条东西向的百米石板街,两旁铺头村坊林立形成集市。铺头为前店后仓式,多数经营粮油日杂等。有谢榕新老爹经营的米铺酒坊、谢何卜阿公谢学娱经营的“娱记”杂货铺;花都老中医张辉垣经营的“和胜堂”药材铺;谢耀桓经营的“谢友隆”龙凤礼饼、京果杂货铺;利童君经营的“新记”茶楼等。当年龟咀市集有东、西两个出入口,周围有城墙,城门一关打烊闭市。偶有客人夜敲店门,拉开小木窗便能交易。1958年龟咀上游的大凹坝建成后,龟咀圩随之逐渐消失。如今此地已剩残墙败瓦,只能从铺面上斑驳的商号痕迹窥见昔日繁华。有“杏苑长春”“穗丰兴”“谢友隆”“合栈”“长发”“广生”等私铺,还有“从化商业局神岗商店龟咀门市部”等公铺。有的商号新痕覆盖旧痕,见证了经营者的更迭。商号多为楷体大字,写得端庄肥厚,落款为“冯华”。 龟咀货如轮转财源滚滚,最终变成众人觊觎的“肥肉”。解放前夕,与龟咀一河之隔的鸟哥林村与木棉村因为争夺龟咀码头干了一仗。鸟哥林村人单力薄,请来了小坑、佛冈的刘氏兄弟“帮拖”。来人两三百声势浩大,还有鸦片招待任吃,打起架来有如神功附体,结果一仗拿下。待刘氏兄弟散去,木棉村夜袭鸟哥林村,放了一把大火。后来留下顺口溜:先打刘垣,后打李灿,鸟哥林烧成火屎炭。被毁房屋之多,拆下的青石条从龟咀一路铺到木棉村。木棉村先输后赢,皆因“带头大哥”就是当年名噪一方的“土匪头”谢汪。 谢汪身材矮小,人称“矮仔汪”;又因性格横蛮,又称“大胆汪”。他能使双枪,左右开弓,而且枪法准,要打鸟儿的左翼绝不会打到右翼。谢汪还懂功夫,逢年过节舞狮到处“揾食”。各路狮队不敢越界的“恶人谷”派潭镇,唯独他敢前往。在派潭人面前搭好武术桩,谢汪亲自舞狮头,硬是“虎口夺食”。日本人来了,他不怕;国民党围剿,耐他不何。1924年,时局动荡,邑中无主,谢汪带一队人马“杀入”街口县城,当了三日“伪县长”。解放前夕,从化各地匪祸横行。谢汪纠集600多名土匪聚集神岗一带犯事。前述围攻德仁公楼的,就是谢汪匪帮。1950年3月,县政府组织县公安大队协同解放军388团,在银林村烂柴坑一举歼灭谢汪股匪。谢汪潜逃香港,最后客死他乡。 木棉村匪患连连的年代,也是英雄辈出的年代。《白鹿原》中有一段情节:白灵与鹿兆海是曾经的恋人。白灵是共产党,兆海是国民党,因政见不同最后分道扬镳。这只是小说虚构的情节,但在木棉村的一大户人家里,哥哥是国民党的政府要员,妹妹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这是一段真实的历史,如同现实版《白鹿原》! 1939年7月,谢秉培秘密回到老家木棉村,发展了同乡谢赛桃为中共党员。谢秉培是家中独子,家境贫寒,由四门父老资助完成学业。从资料照片中可以看到,他浓眉大眼,长一张国字脸。他是从化最早一批党员,点燃了从化革命的星星之火。1938年春,中共广东省委派遣郭汉、雷亢清来到从化,发动广大青年开展抗日救亡运动。1939年初,郭汉、雷亢清先后吸收了进步青年,邓村的邓澄心、湖田村的骆翠琼、木棉村的谢秉培入党,并由他们组成了从化第一个党小组。邓澄心、谢秉培、利伟之等人在罗洞教堂成立了“从化县群策救亡会”,太平、桃源、良口、吕田等地先后燃起救亡运动之火。7月,谢秉培受中共从(化)潖(江)区委委派,吸收了木棉村的谢赛桃、城内的黄惠芳为党员。谢赛桃那时还是中山大学一名大学生,但她追求进步,放弃学业追寻革命的足迹。11月,从潖区委组织委员梁尚立在温泉竹庄3号楼,主持成立了从化县第一个党支部。邓澄心任党支部书记,谢秉培任组织干事,谢赛桃任宣传干事。从化党组织成立之初,一共有13名党员。1940年春,党组织通过谢赛桃的关系,成功将秘密党员打入国民党司南乡公所内部,多次组织抗日活动,并镇压了木棉村维持会会长。谢秉培也以大凹小学教师的身份作掩护,在神岗地区开展活动。同年夏,邓澄心、谢秉培等人在吕田三村村白石咀胡氏公屋,主持成立了中共从北第一个党支部,由胡斯增任党支部书记。1941年春,国民党当局掀起反共高潮,从化党组织的活动被迫转入“地下”。邓澄心携带发报机真空管途经三百洞村时,被日军哨兵发现不幸遇害,年仅39岁;黄惠芳所在的东江纵队被国民党军偷袭,她撤退时不幸牺牲,年仅26岁;谢秉培被国民党当局通缉,连夜避走。走了一天一夜,到了潖江游击队驻地。解放前夕,谢秉培任中山斗门区区长,后在顺德离休,2000年逝世。 五月底,当我重临木棉村时,木棉小学已复课,校园又回复昔日的书声琅琅。这次我要寻找的是从化近代史上一位杰出的人物。 在木棉小学现代化教学大楼旁,有一幢不起眼的民国建筑。它坐西向东,呈“山”字型,两层半。它为砖砌混凝土结构,大门前有四柱歇山顶的中式廊亭。大门正上方为“瀛洲堂”石匾,大厅内铺贴花街砖,整个建筑为中西合璧风格。“瀛洲堂”的主人叫谢瀛洲,这曾是他的别墅,现为木棉小学幼儿园。 谢瀛洲(1893——1972年),字仙庭。其父谢耀堂,字蔚南。清宣统年间考得七品法官,民国时期为广东省咨议局议员。谢瀛洲有弟妹四人,他排行老大,谢赛桃就是其三妹。谢瀛洲自幼勤奋刻苦,毕业于从化县立高等小学,后到上海蟠古中学读书。1920年,谢瀛洲被省公费保送到法国留学。一年后省公费断供,他坚持勤工俭学,住在巴黎贫民区小阁楼,靠啃几片黑面包渡饥。1924年春获巴黎大学博士学位,毕业论文为《联省自治》。同年6月回国。谢瀛洲回到的中国,正值大革命时期。清王朝早退出历史舞台,孙中山在广州推行“三民主义”。谢瀛洲在大本营秘书长林云陔的引荐下面谒孙中山,获委派为法制委员会委员。后受中山大学校长邹鲁邀请,任中大教授;1925年下半年任民政厅课吏馆馆长,讲授《五权宪法》;1927年任陆军军官学校政治部总教官;1929年任南京司法行政部次长;1932年,任广东省教育厅厅长,兼任法科学院院长。谢瀛洲先后创办省民众教育馆、省立高级工农职业学校,以科学教育民众。他还以父亲的名义在村东(神岗大桥北侧)开办“蔚南小学”,培育家乡子弟;在往龟咀圩的半路建茶亭“蔚南亭”,方便往来民众歇息。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谢瀛洲受从化县立第四高级小学校长欧阳学瀛的邀请,亲自为该校学生上了一堂时局课。他在黑板上将日本的版图画成一个人像,将中国的版图画成一片桑叶,将沦陷的东三省画成一条蚕虫,声色俱厉地说:日本人正蚕食中国,我们要奋起抗争,绝不当亡国奴!1934年谢瀛洲任广东省高等法院院长。1936年任广东省审计处处长。1938年广州沦陷后,审计处辗转罗定、乐昌、仁化办公,直到1942年迁回广州。1948年秋,谢瀛洲任国民政府最高法院院长,后到台湾,继续担任“最高法”院长达18年之久。1972年在台湾病逝,终年79岁。谢瀛洲育有一女四子。女儿瑞容为大;大子保祯在河南创办兴业机械厂;二子保元在台湾;三子保铭是美国航天工程师;四子保炎是北京电力局总工,皆成才。 我终于要结束访问了。我离开校园,远远望见东门的木棉树已然葱茏如翠。再看红棉绽放,要待到来年三月了。木棉,她被流溪河浸润,又遭受战火的洗礼;她坚如磐石,却又被孝子的泪水化作满天雨水;她的老书屋不会再传出朗朗书声,但文化却刻在每一块青砖上。 木棉遍栽此地,她又叫英雄树。 2020.6.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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