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壬寅深冬，村主任邓韶佳带着我走访了这条流溪河边上的村庄。 我们登上菜地塱东北面一截流溪河堤，河堤下的滩涂生长着一片百年荔枝林。当头就是一截几人抱的树桩，裂开几块桩头。每个桩头上伸展着几支细长的枝干，如同妖娆的女人手臂，合着如同一个巨型树桩“盆景”。从一棵巨树被“腰斩”成“盆景”，着实让人可惜。老邓解释说，树太高果难摘，树主把它“矮化”了；原来的槐枝不好吃，又嫁接成桂味了！  从一棵巨树被“腰斩”成“盆景”，着实让人可惜。钻进荔枝林，幸而见到十数棵高大的百年荔枝树。黝黑的叶子遮天蔽日，如同织了一个密不见光的“笼子”。再往深处走，见到光了，也就到了流溪河边上，远处可见正在施工的从（化）（黄）埔高速。 这是有多肥沃的土地、多顽强的荔枝树，才能让长在滩涂的它们深深扎根而不至被年复一年的泛滥河水冲走！我不禁暗暗称奇。 菜地塱位于小城以南9公里。流溪河从东到北再到西把村绕了个大湾。在建的从埔高速在村东隔河经过，105国道和14号地铁线在村西南经过。菜地塱就位于国道与流溪河相夹的冲积平原上。东临邓村，南至元洲岗，西接高庄村，北连流溪河，隔河与大凹村和西湖村相望。菜地塱有3100人，有邓、杜两姓，绝大部分为邓姓。 105国道边上，矗立着一座三门四柱双龙戏珠顶的“菜地塱”牌坊，由从中美术老师邓鉴深题。过了牌坊，就是一条大直道。直道两旁，见屋不见田，有田只栽荔枝树。这分明是一条“荔枝村”么。
直道尽头见一座“新围冈”门楼。红底黑字，行楷刚劲；坐北向南，旁有老榕。菜地塱门楼于民国乙亥年（1935）重修，由邓国枢题。新围冈是菜地塱的别名，由来于村南的神岗狮岭。这是一座形如狮头的小山岗，有“神狮回头望九冈”的说法。其时有门口冈、白田冈、凤凰冈、元洲冈、井冈、佛冈、神冈、钱冈八冈，独缺一冈。众族商议，补上“新围冈”一冈。抗日战争时，日本人的飞机怎么也炸不到门楼。 跨过门楼，便见到菜地塱古村落。古村坐东向西，始建于明；七纵八横，面积过万。村前有一口节瓜形风水塘，塘边昔日还有一块“门口田”。门口田原属陈姓地主，后来归了邓姓人。原来最早迁居菜地塱的是陈、杜两姓。菜地塱地势低洼，常年水患，田地难耕，陈姓人最后全迁走了，邓姓人接过了门口田种菜，并把此地叫作“菜地塱”（塱，烂湴塱，即沼泽地之意）。菜地塱古属水东堡，清雍正八年《从化县志》有菜地塱最早的官方记录：又南二十里曰菜地塱，其围上下相连皆无他村依附也。菜地塱的得名直白无华，一如其辖下的自然村得名。如大湴、塘口，还遗有昔日河水泛滥的痕迹；茶亭，因所处的李石岐古驿道有一座茶亭而得名；沙梨园，因曾遍种沙梨树而得名。陈姓人迁走，杜姓人却留下。邓、杜两姓人口虽相差悬殊，但相处和谐。有老人说，“杜”谐音“渡”。此地大河横亘，有“渡”方可过河，所以两姓无忧共享太平。
二进中堂高悬“务本堂”三个楷书大字木匾，为凤城苏冲斗书。黑底金字，严谨有度。正樑搭挂一段红绸，两端一兜大米，为图吉利。 三进为祖堂，供奉邓氏祖先。两侧偏厅各挂了十数个八角红木宫灯，每边垂红色穗坠，面罩绘山水花鸟。内里还有一圈，绘以小马，通电后发光转动，谓之“走马灯”。原来这是菜地塱上灯习俗的挂灯。上灯旧俗为二月初十，新俗改为正月初十。有村民难改旧俗，结果一年上两次灯，坊间称为“牛X灯”。每年上灯前，有灯头统计各家各户上灯人数，统一购置，一年一灯。如此看来，有些灯已挂了数十年。菜地塱的花灯解放前还是纸灯，怎么后来的灯那么高大上？缘由是70年代有一罗姓知青插队，其父恰好是广州宫灯厂厂长，结果在村办了分厂，村民也顺理成章用上宫灯。如今分厂早已消失，但村民还是延续了挂宫灯的传统，每年落广州购灯。  两侧偏厅各挂了十数个八角红木宫灯。菜地塱一年一度的年俗，还有年初四在村中上演的唱大戏，当年名震流溪。 1953年，村民邓湛彬成立神岗菜地塱粤剧团。请来大江埔、城内邝、王两位师傅教戏，后来又请来广州的邓辉辉、罗雁添教戏。演员都是村中十来二十岁的青年男女，他们白天劳动，晚上学戏。 今年81岁的邓锦荣就是剧社一员。他13岁学戏，15岁登台，负责掌板（锣鼓镲），首演太平场。可惜好景不长，1957年剧社被停办。1964年剧社复办，团长为邓昔垣。复办的剧社人才济济，有正花邓戴开、二花骆金妹、文生邓国贞、武生邓湛彬四大台柱。首本名曲《姜维雪夜破羌兵》《夜战马超》《三打连环寨》《真假孟丽君》等。将三国故事搬上舞台，可以想象刀枪剑棒翻飞，英雄之气概气呑舞台。从当年的冬闲到来年的开耕，菜地塱粤剧团穿街过镇，走遍从化，远至吕田、佛冈、增城、三元里等地。菜地塱剧社最风光时，还“占领”了街口城，在展览馆、流溪剧院售票演出。 古村最北端坐落一座大宅。麻石作基，青砖到顶。这是清末民初秀才邓文修的屋宅，据说曾圈养过马。邓秀才有学识，写得一手好字，生子邓国枢，即为新围冈门楼题字那位。
菜地塱村民数百年来伴恶水而居，与之搏斗过无数次，却也相安无事，繁衍至今，想必是有过人之处。菜地塱邓氏，乃北宋神宗年间文林郎邓仲奇一脉。 邓仲奇（1030——1111年），号云溪，南雄府人。宋仁宗嘉佑八年（1063）中癸卯科进士。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授潮州府学正，敇封文林郎。其时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罗浮山賊首苏文展、黄自兴作乱，又逢蝗虫天灾，民不聊生。五年后，即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统兵官林带兵剿平。又五年，即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当局要将南（雄）韶（关）二府民众移民到广（州）惠（州）二府，不服者发配充军。户长邓仲仁与邓仲奇等兄弟商议，折现田塘屋宇，携银两乘船南下。邓仲奇携眷与表亲张康保、徐德来、陈杜福家眷顺流而下来到珠江入海口，暂住番禺波罗庙戏旗冈，其时仲奇公52岁。因居住地是海水田不利耕作，仲奇公于3年后，即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迁居增城大埔心。仲奇公配熊氏，生八子：凤林（号竹堂），凤志（号竹庄），凤平（号竹溪），凤高（号竹波），凤翔（号竹斋），凤昇（号竹窓），凤麟（号竹兰），凤鸾（号竹简），后人称为“八凤邓”。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大埔心在遭遇三年水浸颗粒无收后，“八凤邓”迁居。凤林、凤平、凤翔、凤麟四兄弟迁居龙门鳌溪大村岭。
朝代更迭到元末明初。有仲奇公八世裔孙、凤平公后人通公，字静齐，聪慧风雅慷慨英雄，因剿平番禺根竹冈賊匪有功被封为邓辛元帅。明洪武初年，通公由龙门鳌溪迁居白花迳口，后又迁居番禺流溪鸭洞（今从化鸭洞河地域）。通公生世讙、世谅、世评三子。世谅生元叟。元叟公，名肇宗，号文佳。明弘治年间，由鸭洞迁居菜地塱。据说元叟公养鸭为生，由流溪河支流鸭洞河逐水赶鸭来到菜地塱地界，见这里土地平整水草丰茂，于是定居下来。元叟生之发、从发二子。之发生翔夫。从发生晹夫、蟾夫、经夫三子。元叟后人自此在菜地塱开枝散叶，并分支到锦二村。
纵观邓氏先祖近百年的迁徙史，其均因水害而被迫迁徙。而自元叟公定居菜地塱后，数百年间再无迁徙。成是水，败也是水。无数屋宅田地因水而毁，作物生长也因水而润，村民长期与水缠斗不清。 过去囿于极端落后的水利，菜地塱虽拥水而望水兴叹。水来时泛滥，水退时干旱。收成与否，要看流溪河的脾气和脸色。土地干旱种不了菜，村民便开始种荔枝，逐渐在靠水的滩涂种植荔枝树，一种竟成百年林。老邓说，菜地塱最早的荔枝苗，是从大埔心引种的。增城邓氏传授技术，使同宗兄弟得到发展。老邓进一步说，我们不但有百年荔枝树，还有百岁老人哩！这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 走下高堤，我们敲开了邓木初老人的家门。老人一边嚼着杏仁，一边用手机看抖音。邓老方脸，精神健朗，怎么看也不像有99岁高龄！老人年轻时是卖竹帽的。从街口一次进货70张竹帽，走路担到增城新塘卖。由于路途遥远，中途还要在中新镇住一宿。卖竹帽赚到的钱，购进火水、生盐担回。邓老后来做过村干部、县人大代表。早年村民谋生像邓老那样，以小商小贩为主。肩挑脚走，随行就市；买便卖贵，赚取差价。菜地塱村民一直有敢于博弈商海的基因，但这些前辈与他们的后辈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了。
菜地塱农作物种植摆脱旱涝无定，直到解放前后，才初步得到解决。解放前，村北的菜地塱河堤低矮疏松，一发大水就穿堤过陂，淹没村庄田地。村民出工出力加固修缮了100多米长的河堤。到1985年，菜地塱堤延绵3公里。2002年菜地塱堤铺设水泥，永绝水患。水挡住了，还要引。1959年4月，菜地塱上游的大凹拦河坝建成，引出左、右两条灌渠水。左灌渠从村南经过，村又引出大、小茔两条分渠。流溪河水再次深入菜地塱腹地，只是昔日的水害成为了水利。 菜地塱平整广阔的农田，成为荔枝生长的乐园。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菜地塱家家户户种荔枝、卖荔枝、焙荔枝，成为菜地塱荔枝产业的“青铜时代”。村里很早就有万元户，经济搞上去了，单身汉的问题也解决了。当年的姑娘只要听到男青年是“菜地塱的男人”，马上嫁来。这个吸引力与“想食狗囊嫁去门口江”有异曲同工之妙！八十年代，菜地塱荔枝产业进入“黄金时代”。本村人、县农委生产科科长邓灿增把菜地塱作为全县优质糯米糍种植试点村推广。村民人手发一棵糯米糍苗，在全村铺开种植。九十年代乃至新世纪，荔枝干鲜果本地销售已满足不了菜地塱村民的“胃口”，他们成为追逐荔枝生长纬度线、把荔枝销向全国的“荔枝大鳄”。联合、先一、东恒、新联合、新东恒、沃谦、星华、新高、绿昌等水果公司应运而生，每年“吞掉”荔枝以万吨计，菜地塱荔枝产业进入“王者时代……听完老邓的讲述，这又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
告别邓木初老人，我们敲开了邓桂明的家门。迎面就见一座10米长、2米高、3米宽的“水泥屋”，这是他家的荔枝加工“神器”。邓桂明与儿子邓栋元是村里的荔枝加工销售大户。明叔今年77岁，圆脸、喜感。元哥今年54岁，样子与明叔是一个模子复刻似的。荔枝也叫“离枝”，顾名思义，是离了枝叶这个“母体”，果肉很快变质，不耐贮存，有余的鲜果只有晒干一条路。以前荔枝干是生晒，但囿于天气。有人无意将鲜果置于灶台，竟也收效，无意间发明了不受天气限制的热力烘培技术。明叔的焙荔枝从父辈已经开始，是名副其实的祖业。他的父亲邓泽恩焙荔枝技术了得，1953年神岗供销社成立时，就请他当师傅。后来，温泉、龙潭、太平的供销社也请他去指导。邓桂明十几岁就对父亲焙荔枝耳濡目染，曾邀上同学踩单车到10多公里外的鸡笼岗看父亲焙荔枝。邓桂明初中毕业后，上过劳动大学，教过小学，后来父子一起经营荔枝干加工。以前焙荔枝用几平方的烘焙炉。炉口80公分高，人只能赤膊躬身入；炉内有两道炭槽，用谷壳洒在木炭上引火；炉面砌30公分高焙池，底置竹筛垫，其上放荔枝。要焙到色香味俱佳的荔枝干，首要选果。全熟的不要，有虫眼的不要，雨天摘的不要；次要选炭。炭要硬木炭，不能松木炭，否则有浓重的烟火味；再要放果。30公分的厚度是无数经验积累的“标准尺”。面层荔枝的重力刚能挤走底层的水分，底层荔枝蒸发的热汽到达面层时，不干不焦恰到好处；后要考工。先打生，抽去三成水分，谓之“抽一格”；再翻果，抽去七成水分，谓之“抽二格”；再翻果，抽去九成水分，谓之“抽三格”。炉上热汽蒸腾，炉下大汗淋漓。如此经过三道工序数日时间，色香味俱佳的荔枝干方出炉。壳薄如纸，色似琥珀；荔香扑鼻，润而不干。炭炉虽好，囿于大规模生产，最后也淘汰了。如今用“万斤炉”，即前述的荔枝加工“神器”。荔枝摊在竹匾，一层层摞于推架推入炉内，人可直身来去自如。炉外烧煤，热风鼓入，一次可焙万斤。  层层摞于推架推入炉内，人可直身来去自如。告别了明叔，老邓说，菜地塱的荔枝干虽好，但每年的过百万斤销售相比于鲜果的上千万斤，规模实属小巫见大巫。菜地塱之行的末站，我们敲开了邓启由的家门。 邓启由今年65岁，因为人长得高（目测一米八），有个外号“高佬由”。他是菜地塱早期做水果批发生意的村民，因行事果断、作风大胆，又多了个外号“大胆由”。他可以为了寻销路，全国各地到处跑；他可以为了利益最大化，从最早熟的荔枝做到最迟熟的荔枝。八十年代，大胆由开始做柑橙生意。但因滞销，他为了30 亩柑橙，只身北上北京、沈阳、哈尔滨寻销路。九十年代初，大胆由转营荔枝北运，将本地鲜果发往江浙市场。当年荔枝季一天发一车，一车三万斤。司机装车就走，没有跟车员，也没有当场结数。大家都说他“胆真大”，他却说他是凭信誉“打天下”。大胆由后来话锋一转，坦言水果生意是“玻璃生意”，市场瞬息万变风险大，像玻璃一样不耐碰，人经常被“刺”得“损手烂脚”。有一年，大胆由在佛冈做柑橙，为抢市场，他提出三日内要货100万斤。同行人大惊，大胆由却骂他们“胆太小”。但最终大胆由在市场上“摔了个跟斗”，因供大于求亏掉过百万。后来，凭借在市场的摸爬滚打，大胆由也迎来自己的“高光时刻”。新世纪初，他成立巨发水果合作社，入股联合果业，打响荔枝鲜果批发“百团大战”。从茂名电白的三月红、黑叶、白腊，到海南岛的妃子笑，再到广州的桂味、糯米糍、槐枝……大胆由追踪着荔枝渐次成熟的“脚步”，将产地荔枝批发到全国各地。2014年，大胆由将“接力棒”交到儿子手中，回乡隐居。 硝烟散去，曾经如将军般叱咤荔枝“战场”的大胆由，因为几次中风，如今成了一位深居简出的老人。但他如何也不能被人们遗忘。以大胆由等为代表的菜地塱人以过人胆色逐梦商海，为“荔枝村”写下浓重一笔。 告别了大胆由和老邓，我与同行人打道回程。车子沿村道七弯八拐，眼前竟“闪”出一块“荔枝仔街”路牌。众人错愕，这块路牌居然那么“有意思”！顷刻，车子已驶出小路，一条大路出现在眼前。 2022.12.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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